杨 宓
夜里,忽然梦醒了。披衣下地,才是晓星初上,残月犹明的时分。阵阵凉意袭上来,细得如丝,直穿透每一个毛孔,把浑身犹暖暖熟睡的神经悚然惊起。所有的音响都清晰可辨,这边的鸟鸣幽幽,那边的木叶飘摇,声音好像不是来自外面,倒是从心底涌出的一般。而眼前也清透得如同水晶,斗室中的每一件物什,小窗外的每一片形影,借着无穷的月光,纷纷地直扑上面来。然而真的定睛看去,却忽然颠覆了一切:那琳琅的渗着玄色幽光的黑木雕刻,那斑斓的栩栩如生的兽头假面,绝非故乡家国的常设,在夜色里森森凛凛,陌生得让人惊惧;而向窗外一瞥,则更吓出冷汗:才听见的鸣鸟正在不远处,可怎么非莺非鹂,竟是一只遍体鲜红艳蓝、小小头颅上生着庞然巨喙的怪兽;这一厢,窗台上停满的落叶,随手拾起一片,却怎么非松非槐,大如人面,筋脉虬勃,如欲噬人似的。正讶异间,嗅觉偏又来作怪,斑驳杂陈的青草味、香果味、毛皮味、朽木味,再叠上无数难以辨识的诡秘气息,腥臊的、腐败的、辛香的、甜美的,在鼻腔里搅作一团,光怪陆离、纷繁错乱。而也是嗅觉,又倏然间让脑海里澄明一片——绝不是惯住的尾气、水泥间的城市,也不是熟识的燕山越水里的中国,如此的素昧平生,如斯的波谲云诡,梦魇忽如烟幕散去,现实毕现无遗——今宵梦醒处,竟是在神奇原始的非洲大陆,在这一间小小的不记得名字的旅店里……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假设书不破万卷,下笔无神,那就不如不读;而路不行到万里之外,其实也没有新意,倒不如不去。曾几何时,一棹荡到江南水乡,彳亍踱到巴蜀人家,虽然天高地泂,风景各殊,但那一番情致、那一样心情却总是如出一辙,似曾相识。许久才明白了,是有太厚太重的一篑历史沉在游人的囊底,那么凭谁也再抬不得头、迈不开步了。非是这江山不美不绝,只恨古人行得太多、看得太多、说得太多、写得太多,偌大天下行无遗处,于是再灵、再秀、再奇、再幽的山色湖光,也失了变化,凝固如铁,成了历史的铭碑、传统的雕像。每一次千里迢迢、风餐露宿,难道就为听一遭导游行伴结满蛛网的陈言旧梦?难道就只为看一番吴越的柔美、塞外的沧凉?转一下念头:若是有一点南国的雄豪、一丝燕赵的婀娜,看西湖的虬髯怒发,览长城的水袖轻腰,岂不惊喜,岂不沉醉?无奈江山多情人无意,太多的话语,太僵的记忆,蔽了眼睛,断了想像,只能把万千游客裹挟了去,不知到哪里……天南地北有归路,四海九州无故人,那就不去也罢!
而这非洲的清晨绝不似印象中,竟也是极清冷的。一天露水,满地霜华。月亮是一样的,却更大更亮,因为没有大城市的污染,空气极清、极透,苍穹也显得愈高愈远。同样是草间鸣虫,却绝非蝈蝈、蟋蟀,吹出的调子亦带着独特的非洲韵律,别具一格;同样是参天古木,可大概少了李杜的讴歌,也不显得老气横秋,仍是青翠挺拔,风华正茂。而我这独在异乡的旅客,见不到仁山乐水,谢柳陶菊,似乎却未生出太多乡愁别恨,反倒是在万里之外,忽然进了桃源乐土一般,遂忘了秦汉魏晋,只余下探险穷奇的童心了。
长手长脚的黑男人们,丰乳肥臀的黑女人们,头上插着翎毛,挂着骨饰,身上披着兽皮,系着藤草;他们疯狂地跳,狂野地笑,男人们翻着筋斗,女人们抖着臀胯;皮鼓敲得激越腥臊,火把烧得妩媚妖娆。吃些什么?凡是这草原上的动物,无论是狮子、大象,还是河马、鳄鱼,他们都有本领猎回来,在熊熊的篝火上烤得焦红冒油,捧给你吃;喝些什么?有名的,没名的,连翻译也译不了的,只要你敢喝下去,那老黑人一定会傻傻地笑个不止,翘起大指,不叠地与你称兄道弟起来。
我真的痴迷了,醉里梦里,心头纸上,无时不翻转着非洲梦幻般的斑斓奇景。而犹自醉着梦着,好客的黑人兄弟似是爱上了我这个远道又衷情的中国客人,揽着肩膀,贴着耳根,告诉我这还不是真正的非洲,更美的、更真的非洲不是看人看舞,是去看更原始的、更自然的,去看非洲的动物!我这才蓦然醒了,恨自己醉得太早、梦得太深。只得厚起脸皮,恳求着、祈祷着,孩子似的缠着这些黑兄弟们,大把大把地将好食好酒塞进他们怀里,忙不叠地捧出他们最爱的中国清凉油。终于,他们为我的一片赤诚所动,一位热情的黑兄弟驾起越野吉普,载着我一溜烟地绝尘上路了。我拽紧扶手,慌忙着问他我们的行所。那黑兄弟驾车如飞,但脸上总是泰然自若、气定神闲。只见他不疾不徐、若无其事地道出个名字,我却一刹间心头狂喜,原来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即是肯雅负盛名的LakeNakurnNationalPark。
从首都Nairobi出发到国家公园有数小时的车程,但如同行至山阴道上,目不暇接得恍若一瞬。一会儿是一望无迹的草原,天青如洗,绿野无边,能让人纵情极目,时或现出孤伶伶一株伞盖般的大树,遗然独立,却不觉得突兀,反倒使心胸旷远,块垒全消;一会儿又是无穷无尽的茂密林莽,繁枝蔽天,青藤盘绕,忽闻鸟鸣兽吼,不知林深几许,更透着树静谷幽。而途中还经过闻名的东非大裂谷,它穿越好几个国家,这里的仅是其一角而已。只见大地平空陷下几百丈深,直到天边无尽处,与云连成一陌。风却烈得很,从谷底直卷上来,野马尘埃,有若大鹏怒飞,扶摇万里。而人在下惟见天之苍苍,野之茫茫,旷然若失,幽然神往,其情状非亲见而不能知觉。
驱车的黑兄弟谈锋甚健,也不管我忙于左顾右盼,只一个劲儿地说东道西,我这个黄皮肤的中国人,对他来说竟比左右的斑马、羚羊、奇花、异草还稀奇十倍。初时还谈着他的家乡,谈着要去看的狮子、犀牛,忽然话头一转,又谈及他所识的中国,谈起他认识的中国人来。听他娓娓地讲一段段故事,看他那他乡遇故知的真挚神色,我实在有些不忍,也有些不得已,只得把景色搁置一下,专心听他述说了。黑兄弟见我有了兴趣,更来了精神,手舞足蹈着,口沫四溅着,把他深藏了许久的与中国人的故事、与中国人的友情一骨脑地倾诉给我。可不知为何,听着听着,正当我渐渐沉醉于这些同胞乡人在万里异国的雪泥鸿爪时,那始终侃侃不绝的黑兄弟却忽然落寞了。我从未见过一个这么沮丧、这么伤感的非洲人,忙问他,他才吞吞吐吐地诉出原委:原来是想起了许久前的几个中国朋友,因为意外或疾病而不幸谢世,埋骨在了非洲。黑兄弟沉默不言,自顾自地开车去了。我也无话可说,只觉着汽车上下左右地颠簸,偷偷地想:这些未谋过面的同胞是些怎样的人?他们为什么背井离乡,远涉重洋?他们甘心长眠于斯吗?他们若还有魂魄,或许会努力地让青山增一分青色,使闲云加几分淡意,凭这天地之笔划出一句乡音,让风尘仆仆的乡人认出他们,心有所感,于是他们就能随着那乡情的丝络乘着黄鹤,摇着浮槎,回家了吧?
还琢磨着,却已听得黑兄弟欢快的口哨声。定神看去,才发现国家公园的进门标示牌正悬在头顶了。而借着身旁这重又快乐如昔的黑兄弟的笑意,我那心中的阴霾竟也一卷而去,灰飞烟灭了。车速慢了许多,缓缓而前,一条蜿蜒小径夹在一人多高的灌木丛中,不辨方向。这时尚早,近处依稀可见,远处却犹沉在深深雾霭之中。我隐隐有些失望,却又根本无暇顾及这失望,只把能发动的感官全部发动起来,竭力地去寻找和发现。一阵窸窸窣窣,几只珍珠鸡跳跃着跑开,快乐像炸开了花,如同见了宝藏;又一阵踢踢踏踏,斑马的雾影忽隐忽现,心也就跟着忽上忽下,忽喜忽忧。而黑兄弟多半是早已看得厌了,不望着外面,反倒直勾勾地看我的表情变幻,憨憨地乐个不止。他直如一匹识途的老马,在雾中左拐右绕,却从不曾迷失。而他的眼力更是惊人,隔着薄雾能看到一公里外的走兽,这样的眼力只在这草原上才施展得开,到城市里去摩肩接踵就绝对是浪费了。
才一拐弯,豁然开朗,车行到了一片湖滩上。远远即现出半天红霞,朦朦胧胧,半明半灭,映得一潭湖水好似赤火一般。而行得近些,才发觉这彤霞湖影是流动的,忽然是一片水影直冲上天,好似珍珠卷帘;忽然又是满天红霞飞降而下,疑是彤河落九天。直到行得更近,才听得真了,看得明了,竟是千万只火烈乌(Flamingo),团团地立在湖里,把一湖染尽;而一时惊起,风声鹤唳,又群群地挤到天上,火云弥漫。尔顷,天边斜斜洒下一阵雨线,这一抹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火焰色,就如打湿的丹青水墨,从秋水长天之间,洇融消褪,云蒸雾裹,渗入远山草莽,愈淡愈散;片刻,又已是雨霁云开,点点丹红便从四面聚回来,倏忽又是赤云万朵,充塞天地了。如此的景色,看是看不倦的。黑兄弟很知道我的留恋,该走的时候早过了,他才悄悄地、慢慢地驱车行远;又不忍看我一眼一眼地回望,摁几下喇叭,一时万鸟齐飞,烟霞如练,可算是最好的告别。
再向前行,心还是悻悻的,可良辰美景却不负人,又已等不及似的络绎撞进视线里来。长颈鹿神情最是温良悠闲,静静地踱来踱去,嘴角轻轻嚼着一片树叶,风雅无限,又似识得人间礼数,君子之交淡如水,默默地走远,绝不扰人;孤独的白犀牛幽灵一般滑到眼前,打一个照面,又悄悄地退场,一身厚重的铠甲,威武的独角,当年想必也是横行天下的勇者,如今却飘然而逝,一去不复还;最令人惊喜的还是狮子,连黑兄弟也是一脸喜色,只是不敢出声,因为太近太近。七八只狮子聚在一起,横七竖八地卧成一片。一头雄狮睁开眼,惺忪地瞥过来,只觉得一阵寒气逼人,这兽王毕竟不可与寻常同日而语了。其实狮子以前也是见过的,不过那时它在笼内,我在笼外,如今我在笼内,它在笼外,心情感受颠倒过来,迥然不同了。
泰山看过不望岳,睹罢狮王,眼里再容不下斑马、羚羊,可又不甘心即就归途,仍是意犹未尽,怅然若失。而车竟也像通了人心似的,车轮缓缓,忽又戛然而止了。黑兄弟拽着犹自惝恍的我,嘴里叨念着,大概说又到了最美的地方,又有了不可错过的景致了。我还迟疑着,想着看过了狮子、白犀,还能有什么更美,有什么更奇?可身体已轻若一张薄薄的风筝,被那黑兄弟不费力气地扯着,一转眼,竟又奔到一个更大的湖塘旁,登上一条扁舟,马达一响,已箭一般地射进湖里去了。
湖水很蓝,与天空一色,四岸绿树环合,青翠欲滴。小舟上多了个船夫,黝黑的肤色,复加上日日曝晒,更黑得发亮。而身侧水面上又逸出群群的鹈鹕,极白极白的,像是用云絮做的羽翼,只在我们小舟左右低飞。这一黑一白,一蓝一绿,如同孩子们绘出的水彩,不但颜色极真,风神也是极纯,直映得人眼睛发慌,心化如水了。正沉醉着,黑兄弟摇醒我,指点给我看。看去,才察出那湖边芦苇荡中还藏着生物。定睛看,原来是眼睛小小、鼻孔大大的河马,一只,两只。再仔细看,竟有一群一群的。那些河马全身浸在水里,只把一双滴溜溜的小眼露出水面,鬼鬼祟祟地也正盯着我呢。于这青天碧水之下,摇吟俯畅之时,这一种诡异凶恶的眼神,总不免让人倏地不寒而栗起来。而舟上操舵的黑人,却是满不在乎,似有意要向我表现一下手段,将船一寸一寸地慢慢驶近河马群。直到相距一两篙的远近,忽见那些膀大腰圆的河马们纷纷地勃然而怒了,只当我们是要来掠夺它们的马仔,一个个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白森森的满嘴钢牙,掀起白花花的恶浪,奋勇向我们扑来。别看这些河马素常大腹便便,孰知在水中却游得甚快,如蛟龙一般,倏忽已在眼前。我什么也不及想了,只念及那一排排钢牙咬到皮肉之上,心里一痛,双眼一闭,一刹那间,忽闻后舷一阵悦耳马达之声,船身摇动,清风扑面,睁眼看时,原来小舟已飞驰而去,凶神恶煞的一众河马早落在七八丈外了。群马见追上无望,复如潜水艇般纷纷沉下去,血盆大口隐然不见,仍又只除一双小眼浮在水上,浑似什么都未发生一样。天高湖碧,只有阵阵清波拍打船帮,只有我心中犹自突突乱跳,只听舟尾那黑船夫纵声大笑,看他一身结实的肌肉,目光深邃,似非寻常人物,想必便是此国的浪里“黑”条吧?
……
也不知在湖上荡了多久,已然是夕阳在山,人影散乱了。彤霞无限,蓝天、碧水、白鹭、黑人,一下都变了颜色,洇染层叠,奇幻无比。清风徐来,袅袅地送过兽吼、鸟鸣、橹声、水响,也一忽儿和鸾交韵,爽然若诗。而人在其中不免醉了、化了,轻若浮尘,恍惚如梦。忽然望到天际一丝云色,瞥见原上一缕草青,似曾相识,莫非即是那群已隔世的同胞,真想掣出酒来,贪欢笑醉。也一下明白了,不正是这不闻人语的瑰奇自然、这春梦无痕的放浪襟怀,让他们远来,也让我远来了吗?于是竟稍稍安心:这些埋骨于斯的乡人,懂得这方天地的玄机,大概也会快乐欣慰,不该再含恨忧思了吧?想着想着,漾着漾着,仿佛迷醉了,又仿佛梦醒了,乡愁离绪、世事人情就如这水中的倒影,一下吹皱了,吹远了,再不识得,逝者如斯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