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美虹
得奖感言
人生场景不停转换
“为什么写小说?”许多人问。
“其实,我……也不确定。”吞吞吐吐地说着,找不到绝对的理由,创作像生命里的许多事,对我而言,都是顺其自然。
有时对创作感到莫名的痛苦,以为自己在坐文字狱,哪里也不能去,但其实,却又哪里都能去。一幕一幕,人生场景不停地转换,有着不同的戏码与角色,而我在一旁看着,听着,极其可能地想像与揣摩,渴望在平凡的日于里创造不平凡的际遇。
我,在这样的过程里,开始认识那个如陌生人般的我,像在街上偶然照面,匆匆一瞥,却叫人惊心动魄。
感谢扶持我的父母、师长,以及那些关心我创作的朋友们,希望这个奖的肯定只是另一段旅途的开端。
傍晚的天气,乌云沉沉地压下来,好像要下一场雷阵雨。空气闷热而宁静,闪电隐没在厚重的云层后,没人看见,只剩轰隆隆的雷声隐隐传进来。两夫妻坐在车里,看着黑压压的云,不说话。
李国祥与沈青准备去喝一顿喜酒,两人六点一到就换上衣服开车上路。结婚的是李国祥的外甥林展文,他大姐的孩子。
那天接到展文电话的是沈青。
“喂!”沈青在电话这头说着。
“喂,舅母,我是展文,请叫阿舅听电话。”展文在电话里说着。
沈青在这头想,我接电话怎么也不寒暄几句。她好像从来没跟他们聊上几句话,每次丈夫那边的亲戚打电话来,总是指名要找李国祥,像是要商量见不得人的事一样,鬼鬼祟祟的,不让她知道。
“你阿舅不在家耶,有什么事吗?”沈青有点不悦地说。她就是这种直脾气。
“没啦,没什么事。不然,我改日再打。”展文吞吞吐吐地说。
“这样喔?好啊,再见。”挂完电话的沈青觉得有些蹊跷,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她不想在这时动火,忙着跑进厨房弄晚饭。
隔了几天,丈夫才说展文要结婚,喜宴他去就好,要沈青在家看店。
今天就为了展文结婚请喝喜酒这件事,他们在路上大吵了一架。
“我就知道,你们家的人就是这样小心眼。”沈青说。
他开着车,没说话。回老家的路大约一个小时,从台南到高雄的距离,吵个架绰绰有余。
“你们家的人就没把我看在眼里,连你外甥结婚这件事,也不告诉我,分明就是不想让我去,说什么现在还多一个位子,所以要我去补,什么意思嘛,我是他舅妈耶,哪里有人结婚只请舅舅不请舅妈的,你大姐到底怎么想的。”沈青气呼呼地说,整个人气愤难平,像爆发的火山。
他看着脸色因怒气冲天而红艳艳的妻,像看着一条慵懒的老猫,五爪一伸,揪住他的衣领,将人勾拉到眼前,闻一闻,摸一摸,瞧瞧是不是可以食用的猎物。虽然大多时候她活像只狮子,猛然向他扑过来,大吼一声,荒漠的大草原上,这只万兽之王骑在他身上,龇牙咧嘴地像要将猎物生吞活剥。
他已经非常习惯他的妻每日的吆喝与责难,更坦白地说,已经到了厌倦的地步,所有所有的一切,不断重复上演着,一天一天。对于他们的生活,他已经没有感觉了。他知道那些情绪召之则来,挥之即去,来去之间,就像秋风落叶一样,卷起落下,很快就会是一阵平静。一切只要习惯就好,习惯可以让彼此相安无事。
结婚前,他以为自己豢养到一只急需呵护的小宠物,偶尔在他怀里撒娇,即便再放肆任性的要求,也都可爱极了,但现在,妻的抱怨都让他觉得窝囊不已。
他真想把妻的舌头割下来,揣在怀里,一步一步走在路上。那舌头不断蠕动,颤颤发抖,红色舌头淌着水像冒着冷汗的犯人,开始向他求饶。
“请你不要丢弃我吧。”那舌说,“我只不过是你妻的工具啊。”
“对啊,杀人不眨眼的武器啊。”他冷冷地说。
“可是即使把我藏起来,你的妻子还是你的妻子,这个事实是不会因为我的失踪而改变的。更何况,你太太这么爱你,即使你把我丢弃了,她还是爱你的。”因为太过紧张而略微呈现紫色缺氧状态的舌头如此说道,让他觉得更加的厌恶。并不是求饶这件事,而是求饶的嘴脸太谄媚。
那时他周遭的空气因为接触了舌头全身黏稠的口水而发出腥臭的味道,让人更想把全身发紫的舌头丢弃在路边,任其腐烂分解;翻开一看,也许还会有白色的蛆覆盖在底下,一团一团不安地蠕动着。
他想着当妻发现舌头不见时,该有多愤怒。也许她会拿起她的皮包歇斯底里地打着他,眼珠因为暴怒而往外突起,像个外星人一样,冲到厨房拿把菜刀架在他身上,威胁他把舌头还给她。但没有舌头的她要怎么说话呢?
也许她两眼一翻,双手一挥,顿时变成一只猛禽,眼光灼灼地望向他,就像月圆时分就会从人变成狼的怪物,机警而冷静,神出鬼没地往他身上一跳一抓,撕破他整齐的白衬衫黑长裤,咬断脖子里的颈动脉,鲜红的血汩汩流出,越来越多的温暖血液淹没了厚实的手掌和舌头,他在气绝身亡前会看到那口如银月般发亮的利齿。
李国祥一路开车盯着前方,闷闷地没说什么。他们家里对这个媳妇很有点意见,虽然他妈妈不是会苦毒媳妇的那种人,不过老人家偏心得厉害,让当时刚结婚的沈青在乡下待不住,每天吵着要搬出来。
刚嫁过去时,她这个外省女子一句本地话也不会说。那时,他家是乡下地方保守的大家族,有点土地和钱,算是略有名望的人家。一大家族共四房闹哄哄地住在一起,他们一家五口挤在三楼的房间里,很辛苦。
因为沈青想搬出去住,他们遂与家族里的人闹得不愉快,后来索性也没什么联络,偶尔过年才回去。
沈青她总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荒谬的游戏里,每个人的位置都恰如其分,只有她被排挤在外,总是格格不入,即便在这个家里也一样。
他丈夫以前总喜欢和儿子玩打打杀杀的游戏,他们拿着水枪,在客厅的各个点做好埋伏,电视机后面是丈夫的据点,沙发后面则是儿子的堡垒,她走过客厅遂成了父子俩喊打的靶子,但其实是爸爸要射儿子,儿子要射父亲,她夹在中间成了最好的屏障,但这突来的水柱总是让人吓得一大跳,她惊魂未定回过头就给儿子一巴掌,拉下脸,声音也开始大声起来。
“你们搞什么?”她是说给丈夫听的。
父子俩顿时泄了气,悻悻然地坐在沙发上不说话。
“不过是陪他玩玩。”丈夫说,一副怪她开不起玩笑,大惊小怪的微愠脸色。
“要玩不会出去玩?在家里多危险,喷得到处都是水,让人滑倒了怎么赔,你到底有没有大脑?”
就是类似这样无辜的感觉,她在某个未知的时刻里,被卷入一场避不掉的纷争里。
进入喜宴会场里,时间刚到,但人还稀稀落落的,大家总是迟到。他们找了位置坐下来,李国祥的大姐看到他们,遂朝他们走来。
他大姐总是向这个弟弟借钱,每次都好几千块,有借无还。沈青遂找她儿子问去,她的儿子们也不替她还,只说不要借她,他们每个月都有给母亲好几千块的零用钱,四个儿子凑一凑也都有好几万,他们想不透母亲干嘛到处跟人借钱,明明不愁吃穿。
沈青遂不准李国祥拿钱给大姐,他们家里还要养三个孩子,学费、生活费都是一大笔钱,更何况还有房子的贷款。她不知李国祥有没有跟大姐提,但之后钱再也没借出去了。
大姐来了,脸上堆满喜气,笑脸盈盈,难得地化了个浓妆,把那双凤眼描得更加犀利,像所有的亲家母一样穿金戴银,好似只花蝴蝶飞来飞去。
“唉呀,怎么坐这里,去亲家席坐啊。”
“没关系,坐这里就好。”沈青笑吟吟地说。她感觉有只蚊子叮了她,让人全身红肿,想拼命抓痒,难受得很。
大姐在她眼里逐渐膨胀成巨大的怪物,嘴巴不断膨胀露出一口金牙,血盆大口一张似乎就能吃掉她。她转头过去看着丈夫,发现丈夫也逐渐缩小,且变成了和大姐一般的怪物。
这两个又像恐龙又像蜥蜴的怪物站在原地,像在观察周遭情形,一动也不动,兀自吐着像蛇一般的舌头,发出吸、吸、吸的声音。它们脸上湿湿滑滑一副刚从水里游上岸的样子,使沈青觉得一阵恶心,她就怕两栖类动物。
“怎么这么见外,好久都没看到你们夫妻两个,怎么也没带小孩来?”大姐说着,颊上的两片肉随着说话的语气不同而忽大忽小地微微颤抖起来,眼神锐利地闪着刀剑刺人的光。
“他们在台北还要上学,没回家。”李国祥说。他们坐了下去,顺手打开饮料。
“你们也要常回乡下来啊,都不回来,老人家也会想孙子啊。”大姐对着沈青有点责怪地说。
“有啊,有啊,我有叫他们去医院看奶奶。”沈青赶忙地说。
李国祥的母亲住在疗养院里,前年中风就一直躺在病床上,家里没有人要照顾老人,遂往院里送,请特别看护,一个月八万块五个女儿两个儿子一起分摊。
“对了,新娘是哪里人?”沈青一边问着,一边啃着瓜子。
“唉,是大陆妹啦,本来不想让他娶的,哪知道怀孕了。他爸爸说,要怀孕才让她进门。”
“娶大陆人,很麻烦啦。”大姐有一搭没一搭闷闷说着。
“没办法。”李国祥在一旁附和地说,沈青瞪了他一眼。
当初李国祥娶沈青的时候,大家的说词显然也没变多少,要不是因为已经有了小孩,也许一切都会不同,他们或许根本就不会凑在一起过日子。那时,她匆匆忙忙过门,也没办喜宴,两个人只去公证结婚。
艳阳天,她穿着一袭借来的白色小礼服站在法院外等他,天气闷热得让人受不了,背后全给汗水浸得湿透,然而已经过了约好的时间,他的人影还迟迟没有出现,白花花的阳光像把利刃割在她身上,头发有如一盆熊熊燃烧的火,烧得她全身上下伤痕斑斑,好似投火自焚的女子,那样壮烈,也那样不堪。
她以为他不会来了,一个人坐倒在台阶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咸咸涩涩螫得眼好痛,她的唇碰到了那咸味,以为是血,流了满头满脸。
筵席还没开桌,他们胡乱啃着桌上黑色的瓜子。桌上还有一瓶绍兴,一瓶啤酒,两包香烟。沈青拿起了红色菜单随意地翻。
一只大苍蝇嗡嗡地飞过沈青的眼前,苍蝇很大,大概是她见过的最大只的苍蝇。乡下地方办喜酒,在户外草草地搭个棚子就是厨房,灶头移到马路边,两个大锅炉轰隆隆地炒着菜,一旁就是垃圾桶。这约莫招来了一堆苍蝇,嗡嗡嗡地很烦人。沈青挥起白皙丰腴的手,不耐地驱赶苍蝇。
苍蝇停在李国祥的背上,她这时才看清这苍蝇有普通苍蝇的两倍大,绿头红眼,很是威风,前头的双脚似乎不停地舔来舔去,像似已经饱餐一顿。
她想那苍蝇的手脚可不是刚刚去过垃圾堆吗?现在停在他背上真不知沾了多少细菌,真让人恶心,她遂不由自主地往他背上打去。
“你干嘛?”李国祥被沈青一个巴掌打在背上,吃了一惊,转过脸问她。
“我打苍蝇。”沈青发现自己动作太慢,苍蝇早已飞走,觉得懊悔不已。
“打苍蝇,不要用手,多脏啊,只要赶走就好了。”
“就是脏,才要打死啊。”沈青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但总不能就这样说自己是错的。
进来的人越来越多,鞭炮劈哩啪啦地放了起来,终于开桌了。
大姐坐不住,像花蝴蝶一般又飞到别处打招呼。沈青松了一口气,把僵硬的笑容收起,闷闷地拿起了筷子。刚刚车上吵了一架,都吵饱了。
喜宴请来了一组歌舞团,唱歌的小姐个个穿得清凉。她看着一字排开的小姐,像是一只只穿上镶着碎钻比基尼的母牛,露着白晃晃无辜的胸部与大腿。
台上唱歌的小姐照例在脱完衣服之后要下台与来宾亲友握手,她们一手拿着麦克风唱着轻快的歌,一边将纤纤玉手伸到男人面前。李国祥盯着那手一直看着,像苍蝇看见食物一样,但仍犹疑着要不要伸出手去。
唱歌的小姐笑盈盈地看着他,全身细皮嫩肉,像是一掐就能捏出水来。
沈青的耳边又飞过了那只苍蝇嗡嗡嗡的声音,那声音进去了她脑子里,不断作怪,先是飞到东,然后又飞到西,明明就知道苍蝇在她身边飞来飞去,也看得到飞行的路线,但怎么说也要克制打苍蝇的冲动,这让人非常不舒服。
“全世界最脏的昆虫就在你的眼前,却怎么也弄不死。”沈青忿忿地想。
她挥挥手赶苍蝇,但显然没什么用,苍蝇还是在她身边飞来绕去,嗡嗡嗡地恣意叫嚣着,光是那副耀武扬威的样子,就叫人火冒三丈。
突然,那苍蝇停住不动,像是被奇妙的吸引力所吸住一般,隐隐地停住。
苍蝇,不动了。
沈青遂眼明手快地往那里打去,结果苍蝇仍是没打到,却打了一只纤纤玉手。
“唉呀,痛死我了。”唱歌的小姐一边甩着发红的手臂,一边叫着。
“抱歉,打苍蝇,不小心打到你的手。”沈青尴尬地笑着,脸上浮现一层羞赧的红潮。
李国祥原本伸到半空中准备握住小姐的手也悄悄地缩了回来,他以为沈青全是冲着他来的,因而也闷不吭声。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沈青于是代替丈夫将手伸了出去,握了握小姐,表示道歉。那小姐也不便再说什么,遂走到了邻桌,继续唱下去,但脸上已不见笑容。
李国祥张大着眼睛,瞪着沈青。
“你在干嘛?”他压低着声音对着沈青说,一副就是她无理取闹的样子。
沈青看着丈夫眼里的怒火轰然地烧了起来,却一点也不怕,倒觉得瞧不起这种小家子气扭扭捏捏的男人,只会对家里人大呼小叫,凡事都以他的面子为最高原则。想到这,她对眼前的这张脸感到十分轻视与厌恶。
沈青心想:“如果把他的眼睛偷走,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人们说眼睛是灵魂之窗,没有这双眼睛的脸孔该是空空洞洞像被白蚁蛀光的腐朽支柱,轻轻一拉,便砰一声地颓然倒下吧。
失明的丈夫大概会暴怒不已,说不定会揪起她的头发,猛力拉起她的头,要她还眼来。那张生气的脸因为没有眼睛的关系,显得十分的荒谬可笑,像是对着天空跺脚生气的小孩,没有着力目标的茫然失措才是那张脸应有的表情。
“哼,要生气也得等下辈子吧。”她不禁这样想着。
如果她躲起来呢?他约莫会气急败坏地到处找她,用不灵敏的鼻子到处嗅着她的体味,东摸摸,西碰碰,也许会撞倒桌子、椅子,甚至从楼梯上滚下去,跌个四脚朝天。
想到这幅画面,她不禁笑了。
“但,丈夫会哭泣吗?”她不禁想到这点,从认识到现在,她从未见她的丈夫掉过泪,“可这时他哭泣的理由会是什么?”她捏着他眼睛的手掌不禁开始冒汗。
会是沮丧,挫折?还是只因为是他的妻偷了他宝贵的眼睛而哭泣?
李国祥颓然坐在楼梯下,全身有着多处碰撞后的瘀伤,然而并不以为意。他的脸上尽是汗水,过长的发丝一绺绺垂在眼上。脸上委屈的神情使得他紧咬着双唇,鼻孔张大,喷着怒气。如果双眼还在脸上,该是布满血丝,蓄着泪水,不由自主地流出眼眶吧。
她会把眼睛还给他,抑或就此收藏着这双眼呢?
她不知道。也许就像多年前她发现丈夫的外遇一样。她会放过他。
她从没有报复的决心。因这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好。
“你干什么?”他在夜里的床上,对着她吼着,像条失去控制的狗,在无人的街道上狂吠不止。
那天早上,沈青带着警察去旅馆捉奸,那间旅馆十分地破旧不显眼,连招牌“龙凤大旅社”的“龙”字的蓝漆都掉了,变成了“凤大旅社”,就这样差点让人找不到,错过捉奸的最佳时机。
旅社里,就是暗而湿,老有一股发霉的臭味,那是排水管经年滴答滴答的漏水和厕所里廉价的清洁剂味道,那些日夜汇集起来的独特气味,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幽黯国度的印记。幽黯的房间里混合了长久以来的烟味和酒味,藏在地毯里、发黄的白色壁纸上,呛得人头昏。
她领了两个警察走进了旅社那条黑暗的甬道,没有光,只有吞没人的暗、黑。一点一点地,整个人被吃了进去,连骨头也不剩。
有成群的苍蝇迎着他们飞过来,苍蝇好多好脏,从四面八方飞出,在她身边嗡嗡作响,包围着她,怎么赶也赶不走。嗡嗡嗡,苍蝇停在手臂上,一点一点地把脏乱的细菌传给她;嗡嗡嗡,苍蝇钻进了脑里,想要扰乱她所有的一切,什么都是脏脏臭臭的,属于苍蝇的地盘,不是她的。
只剩那双在空中飞舞的双手,像溺水的人拼命挣扎的、一双狼狈狂摆的手,想要胡乱抓住一点什么,但到头来,却是抓住一把把看不见的细菌病毒。
那时她刚生完最小的女儿,怎么样也不能说离就离。小孩可能不会归她的,她也没钱没工作,只好就这样过下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他们再也不睡同张床,只要他一靠过来,她的脑里总是嗡嗡嗡地响个不停,像装了定时炸弹。
一道道菜依着时间顺序慢慢出现,沈青无心吃饭,只想赶快离开。
到了新郎新娘敬酒的时候,一大群人,除了大姐和她先生之外,还有他们家其他小孩一起陪着倒酒敬酒,一群人闹哄哄像海里的漂流木,慢慢地浮泳,人群是海里的浪花。一波波地举杯、放下、点头、离去,一站一站地往前飘流。
沈青看着新娘,五个月的身孕穿起婚纱来仍掩不住肚子,瘦瘦小小的身躯挺了个肚子,怎么看都碍眼,好像被妖魔附身一样。
她总觉得自己听见肚子里小孩踢打着小手小脚凄厉地哭喊,就是那么突然的,那个肚子会发出哭声,哇哇哇地,嚎啕大哭,肚皮渗出泪来,像个独立的小人儿,站在你面前。
然而,喜宴太过吵闹,没有人听见那小孩的哭声。
一桌一桌敬完酒的新人和双方家长被主持人请上了台,再来一遍敬酒的仪式。
主持人操着一口流利的闽南语,粗犷的噪音像在发表政见,不断说着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吉祥话。台下的人不禁莞尔,不是都有小孩了吗?
新郎被迫在台上吻了新娘之后,两人终于在众目睽睽下走回酒席里。李国祥想,还好当初结婚没有宴请宾客,不然站在台上被刁难出丑的就是自己。
沈青怀孕完全就是一场意外。
他有时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了,策划许久的阴谋悄悄地在他身后进行着,然而他一点也没发觉。
那是一个闷热的黄昏,郊区的铁道旁没有人也没有车,他们两个默默地走在铁轨枕木上,再走个半小时,就会到他们经常约会的那个旅馆。那时他们都在郊区的工厂里上班,有一次两个工厂集体联谊,沈青凑巧抽中他的机车钥匙,她坐在后座抱着他,紧紧地。风从旁边呼啸而过,一阵一阵的狂风,吹乱了两人的发和心,把人牢牢地挤在一起,像坐在暴风里的小船上,或是潮湿的旅馆床上,荡来荡去,颠簸摇晃。于是,他们就在一起了。
前方的那座小旅馆就开在乡下小车站旁,生意十分冷清。当他们在二楼的房间做爱时,总还会听见火车行驶在铁轨时喀搭喀搭的声音,极有节奏和韵律,像是一首重金属的背景音乐,嘈杂却又有震撼力,声音一阵又一阵,轰然响起,到达,停住,然后,缓慢地消失,像高潮一样。
他们就往旅馆的方向走着,手挽着手,像单纯的恋人,然后,沈青就说,我有了。淡淡地,像没发生什么事。他不高兴也不忧愁,只是有点失落。
认识不到半年,他们就结婚了。
有时,跟沈青大吵一架后,他躺在夜里的床上静静想着,一切是不是早就是沈青算计好的阴谋,先怀孕,然后逼他结婚?毕竟他们个性差太多,怎么看都不像是夫妻。
但其实当初要结婚,他们没有一丝怀疑,两个人都觉得甜蜜而相爱。只是一切消逝得太快,让人留不住。
“如果新郎和新娘换成我和沈青,那会怎么样呢?”他心里想着,因为没有拍结婚照的关系,他已经不记得那个小孩还没出生的新婚生活,连面孔也模糊不清,想要回忆也无从回忆起,眼前的沈青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这般老。
他们这一桌还有其他三对年轻夫妻和一个小孩,小孩约莫上小学了,但仍是坐不住,每十分钟便站起来往邻桌走去。
“回来坐好。”做妈妈的女人烫着头发,不断对小孩喊着,越来越大声,很不耐烦。
小男孩又跑到前面几桌去找同年龄的玩伴,一点也没放在心上。沈青想,还好自己的小孩都大了,出去念大学了。
又有菜上桌,一道滋补的羹汤。李国祥把汤上的保鲜膜撕掉不久,便传来小孩的哭声,刚刚跑到前头的小男生撞到了上菜的小姐,热汤应声摔下,溅了两人一身。
小孩的母亲冲上前去,啪一声,小孩的脸颊印了红红的掌印。
“叫你回来坐好,你是没听到是不是!”脸上尽是气急败坏的烦躁,好在筵席上本来就是嘈杂不堪,没有人会注意到那母亲脸上扭曲懊恼的表情,像是她自己砸了那碗汤一样。
摔了汤的小姐见小孩的妈当场发飙,也没说什么,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继续忙着端下一桌的汤。
小孩哭得更大声,坐在走道两侧附近的四张桌子显然已经注意到小男孩的哭声,纷纷抬头张望。他妈妈遂拉起他的手,把小孩拖到外头去,一脸坚毅果决的神情,好像再也没什么可以阻止她。小孩被她快速的步伐给拖得倒在地上,但那个妈妈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等于是把小孩连滚带爬地拖出去。
小孩的父亲仍旧坐在酒席上,舀了一碗汤,吃着,喝着,却是老神在在的模样,好像早已经习惯,对小孩的哭闹、妈妈的斥责,全然无动于衷。
沈青见那女人小腹凸起,顶着一头刚烫好但显得老气的头发,加上一脸粗糙黯沉的肤色,看起来就像她丈夫的老妈子,偏偏她的小孩又跑来跳去,惹人厌,更是让她看起来未老先衰。
苍蝇嗡嗡嗡地飞到那做先生的身上,那小孩子的爸爸仍旧窸窸窣窣地喝着汤,那汤里有猪肚、干贝、香菇,一些滋阴补阳的药膳,还有大量的味精。那丈夫像从没喝过如此美味的汤一般,大口大口地喝着,狼吞虎咽像非洲饥民,更像猪圈里吃着剩菜的猪。
她回头看看李国祥,舀了两汤匙的汤,还没喝。她就喜欢他这种慢慢来的个性,温温吞吞的,不疾不徐,至少吃相好。要她跟吃相不好的人生活在一起,怎么样也令人无法忍受,光看眼前这男人的吃相,她就觉得饱了。
其他另外两对夫妻,年纪比沈青要小一轮,大多时候都静静地吃饭,夫妻间也没什么话好说,大都是太太对着大家说,吃啊,吃啊,这菜不错。有一位先生比较细心还会帮太太夹菜,可是那太太不领情,把菜夹还给先生。
她先生李国祥就从没做过这种事,连买菜洗菜都没做过。
结婚之后,她就辞了工作,住进李国祥家里,整天除了带小孩还要照看店面招呼客人。她整天把小孩背在身上,走来走去,一下子进厨房,一下子做生意,常常累得腰酸背痛,后来长了骨刺约莫是那时累出来的。那时他先生从没帮她带过一天的孩子,做过一件家务事,现在还是一样。
生了小孩之后,她才知道人是自私的动物,不要指望别人会帮你的忙,一切都要靠自己,世上没有什么可靠的东西。她常看着全家福的照片,意味深长地告诉女儿,东西不要挑好看的,实惠的东西总是比较好,丈夫也是一样。
有时手里拿到了别人认为的好牌,但是没有好运,一切都是枉然,手上那副牌,中看不中用,倒不如不玩这场牌戏。但她终究玩了。
那个小孩还在哭,哭声忽大忽小,抽抽噎噎的,她坐在那里还隐约可以听到,小孩子的妈赌气似的站在门口,丝毫不为所动。
已经上了最后一道甜汤,新娘准备回去房间换最后一套衣服。她们一群人从李国祥前面走过,他看了一眼新娘的侧面,突然觉得好熟悉。他定定地看着,不敢置信,这女孩的侧脸多么像他的初恋情人。
那次,他带着沈青参加初恋情人的喜宴,新娘子在敬酒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和挺着大肚子的沈青,眼睛水汪汪像口井,他直直望过去看不到底。
他觉得自己只心痛过那么一次。
那个时候,女孩还在上中学,他每天和她一起搭火车去城里,一个上学,一个进工厂上班当学徒,在火车还没靠站前,他总塞给她一个面包一罐牛奶,然后吱一声地,火车停了,他跳下车,挥挥手,不看女孩消失的背影。
其实什么都记不清了,只有那个侧脸他始终没有办法忘记。像外国人一样轮廓分明、五官深刻的脸,从电影海报里啪哒一声蹦跳出来,就在他的旁边。那时,女孩总是忧愁地看着窗外,一格一格的风景不断地往后退,女孩长长卷卷的眼睫毛落下,张开,世界沉睡其间,树不见了,街道也消失了,阳光慢慢照进来,画花了那张白净的脸,一黑一白,斑斑驳驳。女孩一直没有醒过来。
喜宴上的她把头别过去,看着脚底的白色婚纱,似是要拉起笨重的衣服,然后一步一步走过他眼前,没有回头,也没有说什么。
后来他曾去找那女子,远远地看着她,然而只认出声音,认不出脸来。扎着一条马尾的她正拿着扫把打小孩,小孩凄厉的哭声传出了午后的街道,飘得好远。他看着那女人的脸上落了一绺绺的发丝,一脸恶狠狠的模样,以为看到妻子,把心里一点一滴的爱恋根茎慢慢地连根拔起,不留痕迹地,刮干净,丢弃在一旁。
于是,他便逃走了,连打声招呼的勇气也没有。以后再也没见过那个人,彻底死了心。
沈青推了他一把,这个闷人的酒席总算结束了,她想快快离开这地方。
大姐的二儿子展信朝他们叫了一声阿舅,接着就提了两袋菜走来。
“阿母说,这要给你们吃。”
“免啦,免啦,家里才两个人,吃不完。”李国祥说。
“不要紧,我们可以吃。”沈青想,提着这两袋可以抵三餐,至少一天不用煮饭,遂接下食物。
宾客纷纷站起来,准备走出酒席,时间已经快九点,该是回家的时候。席间的两对夫妻已经走了,小孩被母亲牵着手朝桌子走来,那先生还在吃。
小孩到了桌边,拿起了碗要喝甜汤,却也不说,拿着汤匙不断地敲着那碗,喀、喀、喀、喀,汤匙落在碗上。嗡、嗡、嗡、嗡,苍蝇又飞来,停住,随着碗筷起落的声音而不断地飞上飞下。小孩拿了自己的汤匙往前舀去,衣袖却沾了一碗黑色酱油绿色芥末。
“你要干嘛,不是叫你坐好吗?你现在站起来干嘛,我等一下叫你爸修理你。”妈妈说,眼睛恨恨地瞪着小孩,像要吃人一样,母子之间似有不共戴天之仇。
小孩不理,仍旧坚持要舀那甜汤。
女人遂伸手打向那只空中的小手,汤匙啪哒掉在汤里溅了一桌子,也溅了小孩整个身子。
苍蝇嗡嗡嗡地欣喜若狂,开始停在桌上准备好好大吃一顿,一桌子的残羹剩饭,堆起来是座垃圾小丘,越来越多的苍蝇飞来,嗡嗡嗡,沾沾染染,绕着圆圈不断回旋,回旋,像没有脑袋的人,愚蠢。
沈青不忍看了,拉着李国祥的手就往外走。
李国祥看着沈青说,“我去跟大姐打声招呼,你先到外面车上等我吧。”他掏出了钥匙交给沈青,径自走向前去。
沈青拎了两袋菜菜汤汤,走进人潮里,往屋外的停车场走去。
夜里的街道被涌出的人潮掀起一阵阵喧闹的笑语,远处传来几声狗吠。他们已经很久不在夜里出门,总是一个又一个晚上地看电视。
她坐在车上看着晚上的月光,很想下来走走。
走在月光里,整个人被淡淡的光浸透,柔柔亮亮的,这该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比较有闲情逸致,一个人就这样愉快地走着,大概也比较快乐。
然而,她终究没下车来,守着那汤那菜,等丈夫上车。
沈青从后照镜里看出去,同桌的那对夫妇和小孩也走了出来,一家三口上了停在路旁的小车,小孩依旧被妈妈牵着。她看着那女人的脸,给月光照得模模糊糊,黄黄绿绿,眉头蹙起,一副心事重重的忧虑脸色。她看了出神,人影生生灭灭,在月光下虚虚实实,真假难辨,让人以为镜子里的那端是自己的脸。
同样那头今早去发廊吹烫的鬈发,那生了小孩后再也瘦不下来的小腹,微微突起而下垂的乳房,丰腴而多肉的手臂、大腿,以及那脸习惯忧虑烦躁的神色。这不就是她吗?
人潮轰然散去,街道又复静谧下来。她闭起了眼睛,感觉筋疲力尽。
这对夫妻,在回去的路上,默默无语,坐在位子上没有交谈半句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与委屈。车子在黑夜的路上奔驰,载着两袋喜宴里的菜肴往家的方向持续前进。
(选自《罗盘边缘的标记》 / 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该作获第二十三届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奖评审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