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 彊
来到田洋村,倏忽已两年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里的已无关紧要,此后,我将永远怀念这里。但我不得不承认,在甫向田洋国小报到之时,我对这里着实没有好感。
我和孩子们及田洋村村民打成一片,有一次,家庭访问中,我认识了老马、老杨,他俩的故事令我惊愕不已、难以置信,但眼前的事实,却不容否认。由是之故,我对人生的态度得以趋向成熟、稳重,对以往的某些缺憾心存感激——没有撞击,铁怎会成钢呢?
开学不久,学校命令级任老师要逐一实施家庭访问,因为到课率太低的缘故。校长说:我们这间学校要办得好,首先要解决的便是学生人数,年复一年,逐年减少的状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老师们,自强不息啊!
马杨林是我班上的学生,整天白痴般地张着嘴巴,涎着口水。他不是乖孩子,但精力过人,平时喜欢打架,会唱曲调模糊的山地歌,和一些流行歌、民歌。
依址找到了棕榈乡田洋村七号,我看到悬在门口上方的名牌计有三块:
马杨林
我正在诧异之际,马杨林跑出来开门。
一个壮硕的汉子,咧着嘴露出白亮的牙齿,连连喊着老师好,老师好,接着是一串朗笑。略一迟疑,我决定不主动和这位显然是家长的汉子握手,以免手指受伤。
“是马先生?”我问,看了看马杨林那小子。
“哎,我姓杨,请指教。”
“啊,抱歉!”听他口音是四川人,我便以卷舌的四川乡音致意,这时,我也才发现他的脚部有些跛。
“那——你爸爸呢?”我问害羞低着头的小子,同时伸手拍了他一下肩膀,“别紧张嘛!老师只是来聊天。”
“啊,我就是。”杨先生笑道,“我就是!”
我一时语滞,无法舒平僵硬的舌头。
“马杨林最调皮了,成绩不好哦,老师。”杨先生抚着马杨林青葱般的头,眼里溢出关爱之情。
“他很聪明,只是希望他每天都能上学。”对每一位家长,我都这么说。
杨先生又哈哈哈朗笑。我正要告别,竹林里走出一个与杨先生年纪相仿的男子,一副割笋的装束。马杨林跑向他,唤道:“爸,老师唔。”
“你好,老师。”举手向我行个军礼。
“我的兄弟。”杨先生向我介绍道。
“哦!”我无法拒绝沾着泥土、伸到面前的手。
我回到宿舍,正要吃速食面,马杨林握着两支嫩黄的笋,在窗口向我招手。
“老师,爸爸要我送来的。”
我开门让他进来,他却想溜掉。“别跑,马杨林。”我严厉地制止他,他怯怯地回身过来:“老师。”
“来,老师请你喝杯汽水。”我接过笋子,“谢谢你爸爸。”
“也要谢谢我啊。”小子两颗眼珠碌碌转着。
“好,也谢谢你,马杨林——”我温和地让他坐下,用指甲在笋皮上掐了一下,“很嫩,一定好吃,是谁种的啊?”
“爸爸啊。”
“谁?”
“爸爸啊。”
“谁?”
“老师,是、我、爸、爸!”他凑到我面前,大声。
“爸爸?哪一个?”
“两个!”
“两个?”
“我!两个!”马杨林嘻嘻地笑着,“老师,我有两个爸爸,一个妈妈。”
我心中一颤,思忖着,这是一件多么荒谬的事!
“妈妈呢?”
“回山上去了。”马杨林说,“老师,我爸爸说下次要请你客,他说你是小同乡。我要回去了,老师再见!”
过了几天,座位上失去了马杨林的影子。对这么个问题家庭所制造的问题孩子,我能说什么呢?但基于职责所在,我再度来到竹林。屋子里只有一只土灰色的狗,朝我汪汪叫着,显然并没有人在家。正在附近种花生籽的妇人说,杨先生生病了,正在镇上陈外科处住院治疗,并问我有什么事,要不要托付什么东西——指的是慰问品,这是田洋村富于人情味的一面。妇人又说她丈夫将在下午前往陈外科探视病人。我回答道,我将自己前去。
小镇距田洋村约十公里,是附近农乡人文荟萃、交易买卖的据点。简陋但堪称宏大的陈外科医院,竟也是惟一令乡人们心安的诊所。我走进去,迎面是市场般的喧嚣,大夫们权威而亲切的态度,当是他们乐于受诊的最大原因。老杨住在二楼病房里。
眼前的一幕,使我尴尬极了,好在彼此都是男生,才没有那么难堪。扶着老杨的老马,很坦然地唤我坐下。他正协助老杨解手。我闻到一股恶臭,比诸农舍间肮脏的厕所,有过之无不及。因为招呼我的缘故,利便器—— 一种塑胶马桶没有对准老杨,以致床下漏满了浊黄的液体。
“唉唉。”老杨显然是不安的。我装作阅读墙上人体解剖图,避开视线。
“没有关系啦,来,拉完,拉完,好!再来,来,嗯,用力,好!唔,对了,大夫讲通了便,就表示没有问题了啦。”老马扶好利便器,像哄着婴儿般细声软语。
“是啊是啊!”我呼应道。
“好啦!这不是好了吗?嘿嘿。”像满意的父亲,老马笑了笑,又替老杨擦了屁股,让他躺下。
“等会儿啊。”老马对我悻然一笑。
“没关系,没关系,你忙好了。”我把携来的奶粉置在茶几上。老杨翕动着嘴唇,“老师,谢……”
“哪里,你好好休养。”
“快好了啦!”老马弯腰,拿起利便器,端向盥洗间,还边安慰病人。
“唉,在战场上,枪里来,弹里去,也没伤我一根汗毛,想不到脱了军装才几年,就一身病。”老杨手抓着棉被一角,“真不甘心哪!”
“杨先生,快别胡思乱想,小灾小病的,有啥大不了的,病好,又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
老马进来,嘴里不让闲着,“是嘛,王老师说的是,哎,老乡,干嘛呀?好好躺着,苦了大半辈,趁机歇歇还嫌累啊,赫!”他又弯腰,手里拿抹布去擦拭床下那一滩秽物,又走出去。
“我这兄弟。”。老杨哽咽道,摇头,“拖累了他。”
我替他拭了眼泪,心中一酸。昔日的老兵,一朝卧病,铁汉成了软泥,随人搬弄。善感的我,想到他们一生最美好的青春,如江水东去,保了老命,解甲归田,却剩下一具病体,也不禁陪着老杨难过半天。
老马进来,看我眼眶湿红,别过脸打着哈哈。
“春花?”老杨颤声问道,“还没有来?”
“春花,还没有,唉,老乡,干嘛呀!她要走就由她去,叫她回来折腾你不?”老马转向我,“老师,真抱歉,她把马杨林带走了,没有请假。”
“哎,没关系。”我讪讪道。
过了数日,马杨林傻愣愣的脸出现了。我抓住他问:“姆妈回来了?”
他猛点头,又说:“被爸爸捉回来,爸爸也回来了。”
“哪一位?”
“两个啊。”他嘻着脸,意思是老师好笨。
放学后,我三度造访竹林,启门的女人,一脸羞赧,我惊讶于她的年轻、姣美,薄衫内跃动着青春的躯体。她盈盈笑道,“老师,进来坐!”
她执意要我留下用晚餐。对这份热情,我实无法拒绝,再者,我想趁机探索这个家庭里所存在的问题。是时,我对一切事物,不再因自己恋人的离去而意兴索然,相反地却充满了好奇之心,以之转移自我的挫折,并企图改造一个新的自我,以迎接未来久远的路程和挑战。于是,我留下来。
“呵,尝尝我的手艺。”老马高兴地笑道,转身便走入厨房。
“这个伙夫头。”老杨指着他背影。“除了不会生孩子,什么鸟事都会。”说完,朝着屋外喊道,“春花、春花,拿香烟来。”
女人拿着一包长寿进来,嘴里先衔了一根。
“我不用,我不用!”我连忙拒绝,她嘴里喷出的烟雾,漫了我一脸。
“还不去厨房帮忙。”老杨喝道。
女人眨眨眼,又无所谓地吸了一口,才↓∪怀鋈ァ
“唉。”老杨对着她背影叹了口气,也猛吸了口香烟,却又咳了起来,边咳边捂着腹部。“本性难移呵!”他痛苦地说。
老马果然手艺绝佳,只是咸了些。
“酒,老师,咱们喝两杯,好好聊聊。”他说。
“我也要,老乡。”老杨嗫嚅地说。
“……”老马张着嘴,想说又咽回去,他把着酒瓶倒酒,给老杨的总一点一点斟,不够半杯。我注意到他脸上的不悦,以及老杨贪婪的眼神,老杨举杯的手微微抖着,总是一仰而尽。
“可以了。”老马把老杨的杯子推回去,老杨哭丧着脸,像个无助的孩子望着我。
“马老哥,今晚,真是酒足菜香饭饱了,我要醉了。”我把自己杯里的酒倒了一半给老杨,“来!大家干杯。”
回到宿舍,已经夜半,约略盥洗后,我坐在桌前批改作业,想不到老马来敲我的门。
“老师,我有事。”他开门见山,“务必请你帮忙。”他涨红的脸闪着亮采。
“老哥哥,只要我做得到,义不容辞。”我拍着胸脯,泡给他一杯浓茶。
“我的兄弟在作贱自己,”趁着酒意,老马娓娓叙述着:
相信我,我没有醉。
哦,你的茶很香。
战事,久远的年代。兵荒马乱,多少人离乡背井,呃!你当然没有这样的记忆啦!
我们像一群饥饿的鸟雀,张惶于逃难的路途,最后,终于在那陌生的岛上落足。不!在战地,一个芝麻大的小岛,我和老杨负责守海滩碉堡,而彼时的空气里,弥漫着大战的气息!由于同乡,我们在举目无亲的情况下,互拜为兄弟,在碉堡内相依为命。年稚的小子,听到炮声还要尿湿裤子哩!
但是,我们不会。战火是生活的一部分。除了自己,我们爱酒。那时,军营的长官说:枪就是我们的爱人。因为,两人都曾在北地的雪天冰漠里生活过,所以,酒是我们不可缺少的饮料。酒使我们像个男人,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还不是一样去逛乐园你懂吗?八三么,八、三,么!听过了?那好,你懂就好。哈,爱人,枪,酒、八三么,赫赫!我们在小岛上待了将近十年,每天准备打仗。
果真,战火又燃烧起来了。
但我们不死,你看,我只受了点小伤,这块疤记就是哪!我的兄弟杨四川——名字是当初在四川被编入军队时,文书填上的,他比较惨,弹片隐藏在他身体中,这使他成了老病号。
部队移到另一个比较大的岛,我们过着比较安静的日子,但战争并没有远离我们。
好了,话说回头,你知道八三么是干啥子的了,那我坦白告诉你,老师,我只对你说——
我们在八三么认识林春花,彼时,多少人买她的票啊!当然,我和杨四川也不例外。
在某个单日的炮战中,四川被破片击中,他被医生宣告,必须脱卸草绿军服。他是多么沮丧啊!办好退伍手续,我将他窝藏在伙房里,彼时,我已升任班长,伙夫头啦。最后,被长官发现了,我受到处分。四川却把领得的退役金,几乎全数花费在八三么的春花身上。
呵!你别以为他伟大。当然,我是把他当做亲人的。我的兄弟,他把春花的钟点——就是买票啦,买了一大本,哦,老天。逃难是免不了携一些金条在身边的,我一直带着,不只是因为它们可以换不少钱,更重要的是,那上面有我马氏金铺的烙印哪!
一日夜里,我照例在微酩中就寝。
忽然一条黑影,在暗中的细微光晕中活动。你知道的,每一个老兵在冥暗里的警觉,比军犬还敏锐。我奋力跃起,扑击那一条笨拙的影子,然后发现倒在血泊中的是四川,我的兄弟。他说:许多兵士把金子和钱献给春花,春花就要跟一个老鬼回台湾了。那老鬼因战功获得巨额奖金,因受伤也必须退役。他没有金子,我有,他利用夜黑要借取我的金子。他说得有理,这怎么可以呢?春花是我和他的,啊,年轻人你别笑。春花温软丰满的胸怀,多么令我们爱恋啊。当夜,我责怪他不该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万一卫兵发现他潜入碉堡,子弹是不长眼睛的;万一我的拳头再重些,他的脑壳如何承受得了。我把所有的金子交给他,隔天一早,他得到春花。过了几天,他和她离开战岛,从此以后,啊,我过着孤独的生活,老狗不如的日子!我几乎活不下去了,像被抛弃的受伤的鸽子,渴望着爱的琼汁敷润伤口。我的兄弟使我精神错乱,让我又想他又恨他,他怎么可以霸占春花?啊!我每日喝酒,酒是会使人疯狂的,我的长官因害怕我的失常,会造成惨痛的意外,把枪、刺刀锁得紧紧的,甚至连菜刀也不许我再碰。多么可耻啊!被缴了械的战士,我成了禁闭室的俘虏,被加上脚镣,手铐,严密地被看管着。每天,我对着外面狂暴地吼叫着。
我的兄弟终于送来信息。
我提出退伍的申请,迅速获得批准,诚然,我已无法执行一名战士的任务了。
我们住在一起,啊,老师,你笑了,全田洋村的人也在背后笑我们,你不必否认。
我只有这个兄弟了,啊……
春花,不是一个很好的女人,但她使我们……哦,年轻人,你会懂得的,终有一天,倘若你在战乱中流离,你的亲人……她是我们惟一的亲人。后来,加上马杨林,这个小杂种,哈哈哈哈……
年轻人,你脸上的表情,告知我你心里的疑惑,你觉得滑稽吗?
让我继续说下去:
我的兄弟因为旧伤疗治不当,终年,身上发着恶臭,那个女人,不!春花,她轻视他,甚至不再和他同房。女人,她需要的是男人的情爱,是不是?年轻的你,对女人的了解有多少呢?她爱的不只是金子啊!
我的兄弟,竟因春花的缘故,而颓丧如一尾无力挣脱泥垢的泥鳅,他粗暴地殴打春花,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春花也打他……
我兄弟的伤痛,因迷乱且无节制的生活,而加重了。可怕的是:他竟然借着了断自己来结束春花对他的轻视。老师,求你,你找个机会去劝他,救救他的灵魂。啊!我就这么个兄弟,而我无法时刻看着他;我白天必须做一些农事,我不能让我们的田荒废,你知道的,我们全家的生活,必须仰赖我的劳力。
你别说我伟大。我——我不过是一介小卒,活着,就是为着活着,还有什么理由可说?
一夜的谈话,使我无法在清晨按时起床,听调频电台的英语节目。我胸中理想火焰的热度,依然高涨着,除了接触和探索新奇的事物之外,我更狂热地吸收知识,企图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学问家。
醒来时,睡意仍侵袭着脑神经;我叹了口气,决定赖床片刻,以养足精神,应付今日体育和童军课。乡下孩子要命地活跃,你必须有倍于他们的体力,才制得了他们,加上学校里男女老“老”师不少,他们个个是太极拳高手,把一些需要活动肢体的课,全推给我。
朦胧间,我在考虑是否接受老马的请托,同时思索着他的叙说是否真实。他是在替自己辩白吗?
从村人的口中,得知他和老杨的确是兄弟般友爱,老马做农事的勤快、利落,更赢得人们的赞赏,但关于春花和两兄弟的关系,引起的风评却比路边的野花还多,并且十分招人。两兄弟对之竟一派漠然,也因之他对我的知遇、信任,令我惶恐不安。
我还没有想通——想不出来,要如何去完成这神圣而高贵的使命,老杨竟先期出现在我面前了。
临海的田洋村,向晚,澄蓝的天空开始诡异地变幻着,玫瑰红、晶灿夺目,却又安静温柔;一瞬间,蔷薇蓝和紫色晕染如画。我惯于在简单的晚餐后,步上操场,享受这美好的大自然风味。
老杨在我身后,一定已经站立许久了。要不是我心中一片坦荡,真会被他鬼魅般的身影吓着呢。
我们就坐在象形的滑梯前,一边仰视天空逐渐清亮的星星,一边谈话。
“珍重啊,老乡。”我说。
“哦呵!”他干咳着回答。
然后,我把父亲告诉我的家乡模糊的影子,描述了一遍。他叹息着,似有无尽的乡愁。
“你还记得吗?”我问。
“记得,有啥用?”他说,“恐怕都变了。”他几乎是喃喃自语。
我接不上话,只好陪着他沉默,但想到老马的托付,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找话题。
“你要珍重,老乡。”这句无聊的话又溜出口。他看了看我,“老师,你忙,你回去吧!”
“没事、没事,我喜欢这样。嗯,反正没事,来!抽支烟。”我把平时放在口袋里,准备应酬的香烟拿出来,替他点着。他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将烟雾吐出,惨然一笑。“唉!我那个老乡可把我管死了,连香烟都不许抽,真没意思。”说得像个受委屈的小学生。我这才警觉他的病,不能再抽烟、喝酒。
“马先生是个好人,你们兄弟俩都是好人。”我说。
“你也是个好人。”香烟似乎使他的谈兴浓厚。
他几乎是歇斯底里,梦呓般地诉说,使我心中骇然。
“不要激动。”我扶着他的肩膀。
他闭紧双眼,像彷徨梦境中受伤的流浪者,双眉紧蹙。
老师,我好苦、苦哇!你是想像不出来的。
我的脑子近来不好,有些事情不清楚了。从她开始起头吧,林春花,乐园之花,一朵山上艳丽的花,哈哈。
那一年,我们以为回家乡的日子不远了,大家都这么说,我们便拼命地干:出操、演习。我们去八三么买票,买春花的票,嘿嘿。我们住在同一个碉堡里,爱同一个女人,一齐挨炮弹碎片,一齐受伤。
你看,我这胸脯上的,差两厘米,我就完啦!还有,这里,不知被炸了几个洞。背后,你摸,摸摸看,硬硬的,不是吗?是弹片哪,还有,腿上的,还有……那一次,我以为我完蛋了,结果,没有死,那一次,你知道,多么惨烈的,下午——我是说那一天,很平静。不瞒你说,我和老乡正要去八三么,已经讲好了,我买头一张,他在我后面,下次再换回来。那时候,你吸口气,你就可以闻到战争硝烟气味。本来,很多弟兄都还三贞九烈地守着,不敢去乐园,怕染上什么病毒,无脸见江东父老,但是,战争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大家纷纷破戒了。哈哈!我们竟因为要去解决“问题”,在半路上被弹片卯上,不死而得到勋章,什么英勇可嘉呵呵呵呵,这事儿,神不知、鬼不觉,我的兄弟现在都怕看到那枚勋章,你也别和他提这事,他会不喜欢的。
我可以告诉你——请再给我一支烟——当年,我确实是个英勇可嘉的战士。好,谢谢,这烟是好。那一天,我们半跑着向八三么,听到到炮弹划破空气的咻咻声,我们立即卧倒,正要起身时,一群炮弹准确地落在我们四周,我推倒兄弟,用身子护住他。对,我是伏在他身上的,就这样,受伤,是我第无数次的伤。我——你问我为什么只顾保护他?他呀,被抓到部队前,还是个银楼的小开,胆子是比较小,我比他早被抓参加军队,当然要照顾同乡兄弟啦!对不对?
我以为受点伤没什么,哪知道他奶奶的小——什么玩意儿,我竟被人家当成残废,不许我在军队中继续混下去,我当然不甘心啊。
想当年那薛仁贵……啊,时势造英雄,也作弄英雄,我不得不离开部队。我的兄弟,够意思,他把身上所有的金条子给了我,娶春花,还买了这块地,落脚,总算有个家啊。没多久,兄弟也退了,幸好我先打了底,不然哪儿去啊?
让我慢慢讲,我的胸口有些痛。哦,你怕臭吗?这些创口简直他妈的该死。
不!没关系。
哪年,多久了?算一算也有十来年了,马杨林都小学四年级了嗯,那孩子……
我们发觉他在林子里哭,腊月天哪,田洋村吹着海风,他只包了一件破皮袄,唉,哭得都快断气了。
不久,兄弟来了,他以为孩子是我和春花的,他来不到两天就要走。
我怎忍心让兄弟走……我追出来……看到……
他正走进棕榈乡……茶室……我等他,一夜,直到隔天,冬天,早晨的日光,我犹记得如此清晰,日光照着青黯、布满胡茬的脸,我跟在他背后,我了解他心境,春花已然不是八三么当番的春花,伊是我太太,虽然,他曾经爱恋她,他的离去……他走到车站,却在候车室里枯坐了几个小时,他始终低着头,像一个无家的流浪汉,因我的出现,而使他忧郁的脸激动,他的手那样冰冷,我用脚踏车载他回家。
某日,我倏然发现老乡在院落的晒衣杆架下流连。他张惶的神色吸引着我,我躲在芭乐树丛里,看他的举动。他伸手,迅速把杆架上春花的内衣拿下,塞进夹克内里口袋。
后来,春花在一次酒后走进他的房间。啊!你以为我是个狭心窄肚的男人吗?对他,我的生死之交,患难兄弟……或者,你以为是什么?
告诉你,我曾经愤怒地想杀死他。
不要惊讶。
我不是压抑自己,是我的伤,这些魔灵般的碎铁片,在我身上游移着,蚀着我的细胞,时时偷袭我的神经,由是,我的愤怒化作一声叹息。而春花和这块地,还是他出的钱买来的啊!我这残废的兵,能说什么?还要计较什么?
不!我现在很平和,我兄弟也极力地压抑自己的情欲,倒是春花极尽所能地挑逗他,他几次想离我而去,都被我及时发现阻止。
我不恨他。
我无用了呵。
我不忍看我的兄弟那不安、愧疚的脸色,以及春花那婊子豺狼般的眼神。
如果,我有枪,我会对准我的心脏,嗤!迅速、准确、漂亮地完成子弹的任务。啊!苦呵!老师!苦呵!苦苦苦……咳咳………唉!这毛病,鬼魔附身般使我不得安宁。
再给我一支烟好吗?
什么?连你都不让我抽烟,哎!我的兄弟也是,他老像防着小偷似的防我,把酒、烟藏得紧紧的,并且不让我有打酒买烟的钱。
老师,医生说:酒比子弹有效,你愿意帮助我吗?你有,一定有,对不对?啊!你看看我的手,因为渴望酒的润滑太迫切,而抖动起来,老师……
听说老杨又被送进医院,老马叫人带口信给我,要我关照马杨林。我一发现那小子没来上课,即时走向田洋村七号。托天之福,正遇着林春花携着马杨林要出门。我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马杨林傻愣愣扯着她的衣角。
“老……师你有、什、什、么、事?呃!”林春花扶着篱笆,眯眯笑着,一脸的酡红,像恋爱的女人。
我看着她,忽然竟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美而绮丽的感觉。多么温驯、美丽的上帝杰作啊!令人窒息的女人。因身形不稳,她皱乱的衣衫,裹不住圆润的身躯,微张的领口露出丰满的胸脯。我想到柔丽的雪、甜而爽口的奶油淇淋。我走近她,扶她走进屋子。她健美的身躯,靠在我肩胛上,我的步伐迷乱,几乎被她绊倒。马杨林呱呱叫着。我没想到醉酒的女人,竟这般迷人。我坐在高凳上,交叉着脚,看她、听她的咆哮——她拒绝我给她的水,开始咒骂她的两个男人和马杨林,然后,也骂其他男人。
死了好,死了好……通通先死呃!
小杂种,你,过来——把你的小耳朵拧下来。
叫叫叫什么叫,嘻嘻,你爸爸不也是这样对我么?
你滚开,小杂种,天晓得你是谁的儿子,谁?哈!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看个××的嘻嘻。
哦!你是老师啊!
你是什么老师?你是老师啊,也是男人嘛,有什么不同?哼哼,男人……什么东西!
我不要喝水,我要喝酒。小杂种,去,去拿来。
你抓我的手干什么?要、强、奸、我?嘻嘻,你不敢,你不敢,你和那只马一样,不敢,没鸟蛋的男人,不敢……对不起老师。小杂种,我打死你。啊哟!你又抓我的手,真要强奸我?
不是。好,那你不要管我,他小杂种我为——什——么不可以打他?
什么别人看不起我,你不会,你是老师。好,我坐下,乖乖小杂种别哭别哭,你愿意听我说,老师?好。其实我没有醉,醉了就要跳舞,我没有跳舞,所以没有醉。
都是你啦,老师,死老师,我要带这小杂种回山上去。为什么吗?那你去问老羊、老马,那两个老不死的,病不死的鬼,什么时候把小杂种当成儿子?他们都以为他不是他们的,他们都以为他是他们的……好好好,我没有激动,哈哈,他是谁的?床铺也不知道啊!是羊是马?哈哈……
我是妓女。两个老鬼的妓女。
老师,我不是妓女,两个鬼都像软弱枯萎的草梗。
你不把我当成妓女,呵!你别叫我什么太太,你叫不出来吧!告诉你,嘻嘻,我是林春花,林——春——花,不是马太太,马——太——太,也不是杨太太,杨——太——太,哈哈……
你好像有些怕我,来,坐近我,别怕,别怕啊,为什么男人总是想吃又不敢吃。
你不是那种人,你是老师。你话说得有气无力,和那头老马一样,他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他曾、经、曾经强奸过我,这个小杂种,走开,小杂种,别碍事。
说起来,可笑啊,我老爸和老马、老羊的年岁,一、样、大,可是啊,哈,这两个老鬼,都曾经在床上,哭着,喊我,姆妈哟!
他们又疼我,又骂我,又怕我,又打我,又想要我。推来推去,我像个皮球撞来撞去,他们躲来躲去,妙不妙,老师!
嘻嘻,这两个老鬼,曾经在那个海水漫泡着的礁岛上,争着要我,并且和其他男人打架,比金子的重量。在子弹、炮弹呼啸的日子里,还不忘到我的床上报到,难兄难弟真是的,他们轮流,在我的怀抱里,喘息,像跑不动的马,像老野山羊,嘶着、舐着我。然后,死去——就是死去的样子,软溜溜的,瞪着眼睛,对我叹息,并且发誓,发同样的誓,要娶我……
那年我才十六,事实上是十三岁,没有人知道我十三岁就干着二十,甚至是三十岁的事,他们都以为我二十了呢。
那个游戏,比种山垦地要轻松太多了。也因为很多男人要娶我——至少他们发着这样的誓,更令我沉迷。所以我——嘿嘿!你看我这脑袋瓜子,还挺聪明的,想出了绝招,比金子。一些男人吝啬得身上出盐,只有老马、老羊和另外几个家伙,比吧!比。
告诉你,那时候,老羊这个鬼,身上满是窟隆,脓臭一身,居然拿出最多的金子。闪闪的金子,把我的眼睛迷乱了,我张不开眼睛,便跟他走,离开那个礁石的海岛,来到这里。
当然,我也会把金子都换成钱,一部分寄回山上我娘家,给我可怜的老爸、老妈买酒吃。你想,我这脑袋瓜子管用吧!嘻嘻。
我哪里有想到老山羊这么坏,套句他的话,他奶奶的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他把我藏在这比山上好不到哪里的鬼地方,还要我下田咧,除了下田还要帮他洗澡,多坏!你瞧瞧,这只老山羊。
是这样啦,他身上背后长了一个癣或一块疤吧,他说痒,抓不到,所以拼命要我洗。
至于上床,他和死人有什么分别?不是我笑他,嘻嘻,对不起,老师,我讲到哪里去了……
后来,老马来了,我讨厌讨厌讨厌他,他为什么要偷我的内衣呢?嘻嘻,后来,在一次酒后,我叫他到竹林草堆,他哭得惨惨兮兮的。后来,我们经常偷偷在一起,玩那个游戏。每次,他张惶的神色,像个偷糖的小杂种,才伸手,就把糖罐子打翻,一塌糊涂呵呵呵呵!
你说什么?
你说他们爱我?什么叫爱?
他们为什么怕我?像躲避什么病毒似的,不愿单独和我在一起?
我是什么东西啊?老师,你说我是东西吗?老杨说要把我送给老马,他曾经逃离我,后来老马在镇上的警局把他领回来,老马说要把我还给老杨,这……呜呜……你说,我是……什……么……东………西……南……北……啊……
谢谢你的手帕。哦,他们说过,像一个严厉的魔鬼班长规定他的士兵,不能接受任何男人的物件,否则,他们要撕碎我。你是老师,你是坏人吗?不是!所以,你这条手帕,让我留下来,作为一项证据,哈!别怕别怕,他们,我、看、穿、了、啦!吓、唬、我、得啦!
他们——你说他们可怜?
哼哼!你以为我虐待他们?
啊,请你看看我乌黑的手臂,我背上的鞭疤,我大腿上的瘀血,我——你敢不敢看?你不要退后。为了证明我的清白,你看——我胸脯上的牙印,他、们、几、乎,咬,掉,我的奶头,你看啊,你看啊……
什么,你还一直以为我喝醉了?傻孩子,你和这个呆笨的小杂种一样,弄不清楚谁是他的父亲。小杂种,我叫你,你不要光傻傻地流口水,谁,谁人是你的爸!爸?羊?马?牛?猪?猴?虎?狮?老鼠?
你——还——想——看——我——的——伤——痕?别害羞,可怜的孩子,你看吧!尽情地看,或者,伸出你的手,摸看看,你也可以抱住我,趴在我身上,在我怀里,喘息,喊我一声姆妈。
你怕了……
别走啊,别走啊,老师……
没有人知道你来过,老师……别走。
小杂种,我打死你……别走——老师!你这碍事的——老师……小杂种……没用的东西……
我从可怕的梦魔中醒来,脑子里还清晰地印着林春花赤胸朝我追出的影子。不!都不是事实,那一定是一场梦。
我又看到一个寂寞、酒醉的女人,朝我招手,握着我冰冷的手,触摸她灼热的胸怀。是林春花,她的眼睛比火还热,比电还炙人。我不敢看她,她裸露的双肩、她美丽曲线的背脊、她壮伟的胸脯,逼近我……
我闭紧双目,趺坐如僧,绛红的幻云却一再地在眼膜内飘忽。我胸前被汗渍湿了。
连续几天,我恍惚得无法自持,也打消了去医院探视老杨的念头。
可怕的事件,像梦,突然在冥冥暗夜里,轰然如海啸般喧腾。整个田洋村,笼罩在彩丽的火光中,竹林里毕剥毕剥的声响,此起彼落。天空猛然灿亮,视觉的缘故,原本青绿的一片桂竹,像火焰的花蕊,教围观的村人看呆了。
有人说:是她!
那个查某(编者注:女人),鹰般地携着她的儿子,自火中奔出,消失在村前的路。
我无法相信这是事实。
久旱的大地,以及干涩的风使大火魔幻般地舞动巨大的旗幡,挥向邻近的树和田间的工寮,好在附近没有住家,否则将是一场巨大的灾祸。消防车加上沟渠的水稍稍制服了火神的狞笑,有人提议用棍棒打火。立时,竹林边缘的竹子被砍削下来,人手一支,打向不甘缩息的火舌,打得一片火星乱窜。
我回到宿舍,整夜不能成眠,恶梦围困着我,林春花湿润酡红的脸,圆滑的裸体,在面前转动着,像火烧灼着我。
我一直以为是梦,也但愿是梦。隔天一早,我来到竹林,闻到焦燥的气息,一些零落的火星犹在风里闪烁,两兄弟的住屋烧得只剩下倾颓的梁柱。
我默默走离。
此后,我沉迷于禅与道的修习里,离,梦,远了。我依然是个快乐的教师。
黄昏,散步依然是我的乐趣。我照例来到操场,向那片萎死的竹林望了一眼。我走向反方向的木麻黄林子里。我喜欢听树梢上,在针叶丛中发出的风的呓语,那使我得到一种悟道般的快乐。
远远的,我看到两条被斜阳染映在一起的影子,在林缘踽踽行着。自私的我立即感到三分不悦,像受到侵犯的国王,不能抑止心中的愤懑,同时悔恨月来的修息养练,轻易地被破解了。
那不是老马、老杨吗?
田洋村向晚的海边,吹着他们盐般的发。老马背着老杨,一步一步地在木麻黄林间,愉快而艰难地走着。
他们发现了我。“老师!”老杨下来,扶着树干。
我趋前向老杨道喜。老马微佝的背,令人感觉他矮了些。他脸上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在泛着橘红的夕照中闪烁着。“好吗?”我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一段时日了,老师。”老马挥挥手拭着汗。
“我可忙着起新房子咧!”老杨说。
“新房子?”
“是啊!就我们兄弟俩住。”
“我的兄弟把房子盖得像座碉堡,哈哈!”
然后,老马曲身,让老杨趴在背上,喝了一声——嗨咻!稳住身子向竹林走去,他说,我兄弟服药的时间到了。
我站在原地,看那两条相叠的影子,艰难地越过操场。
(选自《1984年台湾小说选》 / 台湾前卫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