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桃
坝上村像棋盘,房屋横七竖八,街道七弯八拐。
素素从七巷街走过来时,没见前面有人,进了八巷街,一眼就看到了他。他昂着头,身子板直,左脚探出去,停数秒,右脚才跟上去。就这样,一步三探丈量着不足五百米的巷子。
快到棉絮家门口时,他停下来,侧耳听了听,转过身,盯着素素,眨巴着空洞的眼睛问:阳春河在哪个方向?瞎子!素素一惊,似曾相识,眼前的片断在梦里出现过。很多时候,偶遇的某个片断都似曾相识。素素摇了摇头,又掐了掐胳膊,确定不是梦,才胆怯地回答道:方向错了,这是八巷街,你得往回返。那人噢了一声,却不听她的,转过身子还往前走。素素急走两步,也不敢靠近,就远远地跟着,说:返回来,碰到墙拐弯,进了七巷街,直走,一直走,再拐就进了五巷街,再走,就到了阳春河。瞎子又转过头,眨了眨没有黑眼仁的死鱼眼,又噢了一声。还是没听她的,继续往前走。
两人相距100多步。
他前面走,素素后面跟着。他停下,她也停下。走到棉絮家门口时,瞎子突然回过头来,抽了抽鼻子,说,杏花开了。
一棵杏树从棉絮家院墙内探出身子,费力地把一堆热闹的粉白花堆在墙头。素素抬头看了看高出院墙的杏树,又看了看前面的瞎子,想起那个梦,心咚咚咚地跳。瞎子站着不动,她不敢越过他,慢慢倒退着往回走。八巷街尽头是堵墙,瞎子不进谁家的话,一会儿就会退出来,素素退回七巷街口,等他出来再进去。
这人好像从她梦里掉进八巷街的。晌午的梦就这样,一个穿灰色衣服的人说要去阳春河洗澡,素素说阳春河只能滑冰,不能洗澡。那人笑了笑没理她。素素跟着走,明明想着回家,却进了八巷街。素素说,前面是死胡同。那人不听,背对着她,左手一挥,从树上摘了一段花枝;右手一挥,像扔出一颗炸弹,远处轰隆一声。她回头,穿过横七竖八的街巷,望见了阳春河。她变成了《葫芦娃》里有千里眼顺风耳的橙娃。正暗自高兴,就见阳春河冻结的冰面裂开了,河水从冰窟窿里汩汩往外冒,像大铁锅里烧着的开水。顷刻间,河面雾气腾腾。河对面的地平线处,彩虹如桥,甚是好看。她回头找那人,那人却像彩霞一样消失了。她一惊,就醒了。
天近黄昏。
母亲双眼红肿,正趴在炕沿边,泪水涟涟地望她。见她醒了,母亲抹一把泪,说,阳春河消了,你不能再上去溜冰了。冰面看上去亮晶晶的,踩上去像碎玻璃,一不小心就掉进了冰窟窿。母亲边说边拿起炕沿下的滑冰车,说要放在柴房里,等冬天阳春河封冻了再拿出来。
她说,河消了?唉,划不成了。我和棉絮还说好了,今儿一起去滑冰呢。
母亲回过头,泪又无声流下来,慢慢地说:棉絮掉进了冰窟窿,全村人正找着呢。素素的头嗡一声,像跑进一辆车,突然撞晕了她。
母亲说,冰车好端端放在冰窟窿旁,人不见了。
素素问,人呢?声音抖动着,像被风吹远的笛音。
母亲说,寻着呢。寻了大半天了。这会儿在河里寻到,也只能是尸体了。
突然,素素想起了什么,她急急地问:棉絮说没说我、我、我跟她说过的话?
母亲瞪圆了眼看她,半天才说,你是不是睡迷糊了?棉絮人都没了,能跟谁说?
素素身子一紧,拉住母亲的手问:娘,你听没听说她跟人说、说、说我,不是,是我想跟二黑,不对,不对,是,是二黑的话?
母亲推她一把,说,赶紧洗把脸,心亮心亮。瞅你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的。我得走了,给他们送捞人的铁耙子。
素素的心一下提到了嗓窝,她急急地问:捞不到呢?河里捞不到她就活着,对不对?对不对?这样说时,她哭了起来。母亲安慰道:最好别在河里捞到。素素立刻说,棉絮的嘴严着呢,她不瞎说。你们捞不到,捞也白捞。
母亲说,你这孩子,一吓唬就当真。娘说小孩子说瞎话会掉阳春河淹死,那是哄你呢。
素素赶紧摆手说,不是那个瞎说,我说的是不瞎说话,那个瞎说和这个瞎说不一样。
母亲摸了摸她的脑门,说,没发烧,咋说胡话!行了,行了,娘回来再跟你说,你在家呆着,哪儿也不许去。
母亲不让她去阳春河,说棉絮是死是活还不确定,真死了,魂儿就在河岸边飘着呢,你撞上了咋办?
母亲扛着耙子出去了。素素在家心神不定地枯坐着。
棉絮是不是把那个施了咒的秘密说出去了?娘没听说,那她说给谁了?她要说出去,村里人不得先告诉娘,娘不得笑话自己?二黑见了自己不得巴巴地表现?上午放学回来的路上,二黑给她背了一会儿书包,还给棉絮背了一会儿。棉絮说,二黑,二黑,素素走不动了,你不背会儿?二黑一点也不在乎,还说,我也走不动了,你不背会儿我?棉絮跟二黑斗嘴,说,见过男的背女的,没见过女的背男的。二黑还嘴说,你还是女的?棉絮说,我是假小子,不让你背,你背一会儿素素。说罢,棉絮还跟自己眨眼呢。棉絮要说出了那个秘密,二黑听着了,能不屁颠儿屁颠儿在自己跟前儿显摆?要是棉絮没说出去,她咋能被阳春河收了?越想,素素越慌。最后,她跟自己说:棉絮肯定没事,是大人们弄错了,他们应该从河里撤出来,到棉絮家寻寻,再到通往市区的马路上寻寻。
知道大人们不会听自己的话,素素决定按自己的判断,先到棉絮家寻寻,就这样,她来到了八巷街。
七巷街被阴影笼罩着,悠长,晦暗。春寒乍暖,搭在墙外的几堆杏花并没给七巷街带来暖意。六巷街正好迎着夕阳,满条街晚霞横溢,甚是好看。素素又想起那个梦和梦里灰衣服的人还有那条如虹的彩霞,这情这景,如梦如幻。她感觉棉絮也在这如梦的景里,梦醒了就会回来。
瞎子一直没出来。探着头,素素向八巷街望。瞎子站在棉絮家门口,像在寻东西,前走,后走,左走,右走,脚不断摸索地面。按说,素素最怕的是哑子。二伟,大高个,眉眼俊朗,天生哑巴,却非常聪明。用报纸裱房顶,画墙围,无师自通。别人裱出来的房顶,凹凸不平,风一吹哗啦啦响,他裱出的房顶,像弓上绷紧的弦,指头一弹还蹦蹦地响。他画出的墙围,花是花,人是人,好看着呢。他又没学过,就会,还好,这不神嘛!更让素素觉得神的是他咒骂人的方式:地上画圈,圈里打叉,叉上唾一口,再用腳狠狠踩一下。无异于常人的咒骂很神秘,素素觉得逢咒必应,就怕他,不敢招惹他。可是,咋就怕了这个瞎子?
素素又想起那个绵长的梦。她怕他可能是因为那个预言似的梦。她梦着阳春河被误入八巷街的人扬手凿了个窟窿,阳春河真就出来个窟窿,出了窟窿不说,还把棉絮神秘地搞丢了。
素素想越过瞎子跑进棉絮家,看一眼就出来。反正瞎子看不着她,只要慢慢靠近,一把推开他挡在棉絮家门口的身子,赶紧跑进去,这件事就办了。又一想,棉絮万一真不在家,她咋出来?会不会被瞎子逮着?这个瞎子能走进她的梦里,就有孙悟空、葫芦娃的能耐,逮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像掐一只蚂蚁,容易着呢。太可怕了。素素不得不抛开瞎子,走出七巷街,向阳春河走去。
阳春河消融了,浮冰飘在河面上,像一艘艘小船,顺着水流的方向汹涌而去。夕阳打在阳春河上,像镀了一层金,绚美,闪烁,迷人。有八个人在河里游走。看清楚了,八个下河的人,有父亲,还有棉絮的叔叔。
阳春河水位不深,最深处在坝上村与齐村的交界处,那里有一个漩涡,水能淹没大人头顶。交界处的冰冻得最实。八个人手拉着手在河里走,像木棒搅动着结冰的水缸,硬是在冰面上趟开了一条水路。父亲只有1.68米,下了河只露个脑袋。素素不明白,父亲个子不高,咋就下河了?村里比父亲个子高的人有的是。父亲水性又不好,夏天游泳,都不敢到深水区。这会儿,站在河里寻棉絮去了。那么低的个子,钻到冰下上不来咋办?父亲淹死了,她和娘咋办?
素素想起和棉絮互相保守的秘密。秘密不能说,尤其是发过毒誓的,更不能说。可是,不说那个秘密,大人们就认定棉絮掉进了河里,就会在河里一直寻,一直寻。
那年,棉絮说她来那个了。素素不懂,问她来哪个了?棉絮指指下面,说,那个,红的。她更不懂了,眼睛瞪着棉絮,愣怔了半天。棉絮把她拉到柴垛后面,脱了裤子让她看。棉絮说,她早就告诉我这个了,还安慰我来了别怕,女人们都来。她不提早告诉我,一下尿了血,我得吓死。素素知道,棉絮嘴里的她就是她娘。素素问,我多会儿来?棉絮问,你娘看过你的奶没?素素摇头。棉絮说,那咱俩比比,看谁的大,你要赶上我的大,你就得学着垫纸了。柴垛后面,她俩比了奶。她的像个小糖豆,棉絮的像小馒头。她问棉絮自己是不是有病,棉絮小大人似的抹了下鼻头,说,你比我小两岁呢,一年一个样,明年再看吧。两人比后,也拉了钩发了毒誓,说谁要把她们比奶的事说出去,谁的奶就变成老太太的,干瘪一辈子。她回家问母亲她的奶是不是有病?母亲问她咋了,她怕说漏嘴,破了忌,就谎称疼。母亲家族有乳腺癌病史,被她的话吓住了,撩起她衣服看半天,看不出毛病,就拉她去了医院。医生要捏一下她的奶,说先摸摸有没有小疙瘩。她死活不依。她的奶只有棉絮和母亲看到过,咋能让一个眼神歹歹的男大夫摸呢?医生拉她,母亲推她,她抱着胸口蹲在地上哭。大夫说,不让看就算了,孩子到了发育期,疼也正常。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吧,说不定是发育呢。母亲把她领回家,睡前,起前,都要摸她的奶,摸不出东西,母亲就长吁短叹,说,摸不出疙瘩是担心,要是摸出疙瘩,那就要了娘的命了。看母亲每天操心的样子,她真想告诉她和棉絮比奶的事。怕咒语实现,硬是没说。今年,她的奶像馒头一样发起来后,才跟母亲说,娘,我的奶跟棉絮的一样大了。母亲惊奇地看着她问:你俩比过?是不是她要跟你比?她没说话,脸红透了。母亲用二拇指点着她的脑门说,你呀你!真是个小滑头,你和她咋能比呢?你娘和她娘还不一样呢,她娘的奶就大,一走三颠,要不是风骚,能跟人跑了?
那次,逼成那样,她都没破忌。这次,她咋能轻易破忌呢。拉钩发过的毒誓,比毒药还毒呢,说了就破了,破了就应验了。
素素不怕棉絮的魂儿,她怕黑乎乎的夜和长着小细腿、一节一节往前推的虫子。母亲从小就吓唬她,说不听话就把她扔进阳春河里。她就怕了阳春河,觉得掉进阳春河,就掉进了黑夜,无穷无尽的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很吓人的黑。说不定,河底还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肉虫子。素素问二黑:你扎到河底是不是啥也看不着?二黑说,一下去就闭了眼,就是看不着啊。她更相信河底是黑的了。后来知道河底不是黑的,她也不敢去游泳了。
她要说出棉絮的秘密,就会掉进阳春河淹死。要不说,河里的人就认定棉絮掉进了河里,那就遭殃了。泡在冰凉的河里找棉絮,这么冷的天,他们不得变成冰茬子?爹的个子那么低,钻到冰下出不来咋办?要人命的事,不破忌不行。可是,可是,破了忌,自己掉进河里淹死咋办?素素很纠结,她无助地在河边走来走去,反复想,反复问自己。
母亲不让她来河边,说棉絮的魂儿在河边飘着。魂儿又看不着,又摸不着,大白天的,还能咋?棉絮别说没死,就是死了,也不会变成鬼,她好着呢,要变也变天使,书上画的漂亮的天使。来到河边,素素没觉得害怕。怕母亲看见自己,素素进了后边的小树林,沿着小树林往下游走。走着走着,她看到了空地上树的影子。夕阳打在树林里,树的影子支离破碎不说,还像蜘蛛网,它压着你,你压着它,乱麻一样互相缠绕着。风吹过,黑影子摇晃起来,乱七八糟的。她一下想到了鬼,心揪到了嗓子眼。也赶巧,一抬头,她看到树上爬着一只大肉虫。肉虫圆滚滚的,身子像弹簧一样,一节推着一节往上走。素素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妈呀妈呀大喊着向外跑。跑出树林,她对河里喊:爹,爹,你上来,我怕!你快上来!你上来我就告诉你棉絮去哪儿了。你上来,不要在河里寻了。听着没?她没把河里的人喊上岸,把上游的人喊了过来。母亲一见她到了河边,像见到洪水猛兽,着急忙慌跑过来,捂着她的眼就走,边走边埋怨:你看看有没有孩子?你看看!大人们都把孩子赶回家了,小孩子是不能看到尸体的。不让你来,咋就不听话呢?听母亲说出棉絮尸体的话,素素一下急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跟母亲发起了脾气。她推了母亲一把,大声嚷道:哪有尸体?哪有?棉絮就是棉絮,哪能是棉絮的尸体?棉絮咋可能死了,咋可能?说不定,她是找她娘去了。她只说她找娘去了,没把棉絮想她娘的话说出来,那就是没破忌,就不会受到惩罚。说出来后,素素长出了口,她正為自己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高兴,没想到,却遭到一伙女人反驳。
“这孩子吓迷糊了,瞎说开了。”
“棉絮那孩子仁义着呢,是个好孩子,知道好赖人,哪能去找呢!”
“棉絮说过,她跟她爹一辈子不想再见到那个女人。”
“有一次我跟棉絮说她爹可怜,她还咬着牙骂她娘,说她和她爹都是那个狐狸精害的。那孩子懂事着呢!”
“棉絮没跟她娘,长相、身架、性格都没跟,她娘爱俏,一天三换衣,瞅瞅棉絮,一件衣服穿破了都不下身。”
“就是,就是,我上次说她没随她娘,她还说,随了就坏了,长大了闹也闹不住了。”
女人们看似夸棉絮,实际是在绑架棉絮,她们用她们的方式把棉絮绑架在了她们的道德标准上。素素太小,还看不明白。
棉絮娘刚跟人跑那阵儿,棉絮奶奶站在街上大骂了三天,边骂边跟村里人说,娶进家就看出她不是正经女人,走路还照影子呢。在家,跟人聊天也照镜子,这边说着话,那边照着镜子画眉毛。咱心思她生下棉絮会好点,谁想到,生下棉絮,她折腾自己不说,还折腾棉絮。棉絮四岁,她烫发给棉絮也烫了,说白送的,不烫白不烫。要不是我跟她大吵一顿,棉絮咋能剪成小子头?三岁看大,七岁至老,我们家棉絮,天生就是正经孩子,假小子,随她爹,不爱俏,就爱干活。要是随了那个破鞋,孙家的门风更毁了。
这以后,村里人就给棉絮定了性,假小子。
棉絮跟村里女人都说了谎。这个,只有素素知道。
上次滑冰,棉絮还穿着棉袄。棉袄破破烂烂,袖头的棉花翻卷出来,像一堆西兰花。冰面上泛着亮光,他们滑累了,就停下来用滑冰车的木棒凿冰面。冰面像印花玻璃,能清晰地看到里层被冻住的树叶树枝。有一处冰下,柳树叶排得特别整齐,呈梅花样,好像有人在结冻前摆放过似的。他们想把梅花凿出来。凿半天,只凿出一堆碎糖一样的冰茬。棉絮出汗了。她把棉袄脱了,只剩下夹腰子(背心)。腰子双层,里子是灰色的棉布,外面是红色的棉麻布。棉麻布上锈着一只紫葫芦,葫芦惟妙惟肖,刚从藤蔓上摘下来似的。夹腰子半新,有点肥,却短,露着肚脐眼,像个肚兜。孩子们都叫棉絮葫芦娃、二娃、千里眼、顺风耳。棉絮听了,真把自己当成了葫芦娃,把手放在耳朵上,说能听着村里人的说话声。别的孩子都穿着毛衣,外面套着大褂子,只有棉絮穿着棉袄,难怪她热。她穿着夹腰子凿冰,素素从侧面看到了她的胸。棉絮的皮肤雪白,奶隆起,奶头粉红,像掉在雪地上的樱桃。看着她的胸,素素的脸一下红了。见她盯着看,神情异样,棉絮明白她看到了啥,就举着木棒追着她打。跑着追着,两人跑出了阳春河,来到了草原上。太阳暖暖地照着,草虽发芽,被衰草和尘土盖着,近看,一片枯叶,远望,绿意氤氲。两人跑出一身汗,停下来,微风一吹,素素感觉寒意彻骨。她打了个冷颤,怕棉絮冻感冒,就揽住棉絮,把她包在自己的大褂子里。两人搂着走,边走边聊。素素问棉絮:里边咋不穿毛衣?棉絮说,没有。素素说,那也不能就穿个夹腰子。棉絮说,这是她做的。素素问,这么小了还穿?棉絮又说:这是她做的。口音不对!素素扭头看棉絮,棉絮满眼晶莹。棉絮举起胳膊抹一把眼睛,说,我穿着找她去。素素问,去哪儿找?棉絮指了指南边,说,那里。素素向她手指的方向望,南边凸起的地平线上飘着一圈蓝晕,像冬天彩灯下的光晕。素素说,那是天边。棉絮说,她跑到天边我也能找到。素素问,找她咋要穿这夹腰子?棉絮半天没说话,她抽了抽鼻子,又用手揉了半天,想把泪弄回去,泪还是不听话地流了出来。素素第一次知道,假小子棉絮也爱哭。自始至终,棉絮一个娘字也没提,只用她代替。素素感觉棉絮话里话外有想娘的意思,就问棉絮是不是想娘了?想了就说出来,我娘说了,想了不说出来,会憋出病的。棉絮犹豫了半天,说,我就跟你说,你不准跟别人说。素素懂事地点了点头。棉絮说,我想,很想,又不敢想。我怕我奶我叔我姑我爹骂我,也怕村里人笑话我。我一看见你们有娘亲有爹疼,就忍不住想她对我的好,想她给我穿的好看衣裳,想她搂着我睡觉,想她给我做好吃的,想她亲我,抱我,逗我。你娘咋亲你,她就咋亲我。我想她,又不敢跟人说,黑了睡觉,就钻进被窝里哭。我也想穿好衣服,又怕村里人说我爱俏,随她了。她爱穿,也会穿,她穿啥啥好看。我最喜欢她穿蓝底儿白花的袄,一走路就来回甩的黑裤子。我还喜欢看她戴乳罩,多大的乳罩她戴上都显小。她的两只奶像两只大白兔,一走路,一蹦一跳地动,好像要跳出来。村里没有哪个女人有她好看。我就是不敢说。我埋怨她,村里女人会夸我懂事,我要是夸她,她们对我就一脸嫌弃。不管我咋跟人骂她,就是断不了想她,像肚子饿了想饭一样,由不得我。想得厉害了,我就把她做的夹腰子贴肉穿,被她抱着一样,一穿夹腰子,心里就不难受了。素素插嘴道,她是你娘,你该喊娘。棉絮欣喜地看着素素,说,她跟人跑了呀!素素说,那也是你娘啊。我娘说过,只要生了你,死了也是你娘。棉絮怀疑地看着素素,问:她丢下我跟人跑了,咋能喊娘!素素说,别人喊她的名字,你又不能喊。你娘就是你喊她的一个名字,咋不能喊?棉絮一下抱住素素,把头抵在素素肩膀上哭了。她哭得很伤心,好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哭了一阵儿,她哽咽着说,你是第一个让我喊她娘的人。素素说,不是我让你喊,她是你娘,你就该喊,就像你喊我素素,喊我娘嫂嫂一样。你喊吧,喊娘。棉絮像刚学话的婴儿,先是试探着娘、娘地喊了两声,突然,扭过头,向着远方,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娘。那声娘喊得有点凄惨,像送葬的孩子喊出来的。喊罢,棉絮大哭。
往回走的路上,棉絮說,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也得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要不,咱俩就不是好朋友。见棉絮哭得那么可怜,素素真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棉絮。她说自己喜欢二黑,想嫁给他。二黑是村长家的二小子,很会照顾女孩子,女孩儿们都喜欢跟他在一起。棉絮听了,眨巴着眼想了半天,才一本正经地说,我不说你想嫁给二黑的话,你也不能告诉人们我想她,想去找她的话。素素答应了,两人当下拉了勾,对天发誓谁破了忌谁就淹死在阳春河里。
素素想细细跟女人们说说棉絮想她娘,想找她娘的话,可是,一细说就破了忌,咋办?说还是不说?正在犹豫,就见几个女人抹起了泪。这个说那孩子命苦,摊了那么个娘。那个说这孩子孝顺懂事,才13岁,啥都会做,过礼拜回来,给他爹蒸好几顿馒头。说着棉絮,又唠叨自己的孩子,说自己的孩子跟棉絮比差一大截儿呢,不会做饭,不会洗衣,还要吃好的,穿好的。唠叨来唠叨去,母亲就说到了素素身上,说素素除了学习好,次次班里考第一外,其他啥也不会。回来过礼拜,一到家就吃饭,吃了饭就睡觉,一觉睡到太阳落山。这要没个娘,可咋办?乐乐娘接过话说,咱是正经女人,扔不下家和孩子,像棉絮娘似的跟人跑了,你试试,咱孩子一下就长大了。
几个女人望着夕阳,看着河里的男人,家长里短地夸着棉絮。
素素被母亲挡在身后,不让她向河里望,好像金色的河面上飘着无数个棉絮的尸体似的。
河里突然传出一个男人惊呼。
女人们同时向河岸奔去。河岸高低不平,女人们跑得踉踉跄跄。素素也要跑过去,被母亲往后推了一把。母亲厉声说:回去,回去,回去,赶紧回去。快,快,快,别惹我发脾气。她怯怯地喊了声娘。母亲跑出两步,返回来,蹲下身子温柔地跟她说,听娘话,快回家去。这时,河里传出一片惊呼。母亲脸色大变,说,看来是找到了,真找到了。你不能看,真不能看。看了,你一辈子都会想这事,一闭眼就能看到棉絮被水泡肿的样子。听娘话,不能看,娘知道你们是好朋友,再好也不能看,一辈子长着呢,看了,你一辈子不会心安。听说棉絮真的死了,素素的心一下沉到了水底,半天缓不过气来。等缓过气来,惊叫一声,便大哭起来。她像鱼一样左右一摆挣脱了母亲的束缚,疯了似的往岸边跑。
夕阳下,就见几个人抬着一个人往岸边走。
母亲终于抓住了泥鳅一样的素素,她拉着大哭的素素往回走,边走边说,娘也不看了,娘陪你回。反正也是铁定的事儿了,棉絮没了,肯定没了。素素把两只脚踩进松软的土里,身子使劲往后仰,母亲像拉麻袋一样拉她。
岸边传来一个女人惊呼:素素娘,快来,快来,是你家里的溺水了,快点,快点。
母亲先是愣了片刻,随即喊了一声,松开素素,扭头向岸边跑去。
父亲睁开眼时,素素和母亲正围着他哭。父亲说,他潜到冰下,见前面有个黑影子,以为找到棉絮了,就向前游,到了跟前,才知道是夕阳把什么东西透过冰面映进了河底。唉,一口气没憋好,溺了水。不是身上栓了绳子,说不定,他就被冲到齐村了。
棉絮叔叔把他身上系的绳子取下来,说,你不要下河了,在岸上歇着吧,我们再去寻寻。
棉絮叔叔太疲惫了,走路腿都打弯儿。棉絮叔叔就要走进河里时,素素忍不住了,她轻轻说道:叔叔,别去了。棉絮说她想娘,想去找她娘,她早就想去四川找她娘了。素素的声音就很低,也很慢。棉絮叔叔没听到,走向岸边的女人们也没听到,身边的母亲听到了。母亲用手堵住素素的嘴,低声说,不要瞎说。棉絮死了,你还要让她背上骂名?你想让棉絮奶奶站街上骂你?
素素太委屈了,长这么大,还没人说她瞎说呢。素素又想起了那个梦,还有梦里穿灰衣服的人。她想跟娘说说那个梦。她总觉得那个瞎子是有来路的人,说不定是个算卦的,神算,能算出棉絮是淹死了还是在寻娘的路上。瞎子没有来路,咋能进她梦里?母亲也信这一套。那年母亲生病,吃了好多药都好不了。父亲就赶着车拉着母亲和她去了下河村,让一位会顶神的人给看。素素记得清清楚楚,会顶神的是个女人,平时有名字,叫美仙,母亲让她叫美仙阿姨。美仙平时一口肉不吃,神仙一上身能吃下整只鸡。要想让神仙上身,来者就得给美仙带一只熟鸡。鸡得完整,头爪要齐全。叫美仙的女人先烧香,屋里香气缭绕时,她嘴里念念有词,过一阵,忽然一个激灵,再说话,声音就沙哑了。她家人说,上身了,神上身了。再看美仙,老人一样咳嗽半天,吐出一口痰,才让母亲报上名字,生辰八字。刚才,她还喊着母亲的名字跟母亲家长里短地聊,神一上身,别说母亲,连家里人和左邻右舍也不认得了。她家人说,老人一百零二岁了,身子骨老了,走不动了,一年比一年来得晚,比往年上身迟了许多。素素见美仙还是38岁的模样,还像原来一样唇红齿白,白净俊美,就害怕了,心咚咚咚地跳。美仙阿姨左手捋着下巴,边捋边往下拉。素素看不懂,一直盯着。她家人说,胡子比上次又长了许多。素素好奇地盯着她的下巴看,下巴圆润,皮肤光滑,连一根汗毛都没有。想着一个看不着的老人缠在美仙阿姨身上,素素的身子开始哆嗦。美仙右手举在半空掐算,嘴没说话,肚子却咕噜咕噜响了起来。她肚响的声音很大,旁边人都能听得着。素素后来试了好多次,饿了想让肚子也咕噜咕噜响,任她咋动肚子,就是发不出那种声音。美仙阿姨肚子一响,她家人说,老人这是饿了,得先吃点东西。就把她们带来的鸡给老人端了上来。鸡是事先热好的,放在盘子里。那只头爪完整的鸡半跪在盘里,鸡头下垂,磕头求吃的样子。美仙微微睁开眼,看一眼鸡,神色凝重地吃了起来。吃起鸡来,她完全不像老人的牙口,她大口嚼着吞咽着,满嘴满下巴油,也不擦。抱着一只鸡就像啃一根大萝卜。没一会儿,大半只鸡下了肚。吃了鸡,再给母亲看病,声音洪亮了许多。素素不记得她给母亲开了什么药,只记得她把一张画着黑圈圈的黄裱纸烧成灰让母亲掺水喝了。母亲的病是咋好的,素素也不记得了,但母亲去顶神的事她一直记着,想抹也抹不掉。
一丢东西,母亲就看着日历,数着指关节盘算能不能找回来。母亲说,这种失物占卜法她略知一二,要让外面会算卦的瞎子算,一算一个准儿。稀奇的人和事真多!素素决定返回八巷街,让瞎子算一算棉絮能不能回来。
余晖褪尽,天马上就黑了。
走进七巷街,素素就像坐在考场,等待老师发卷,心扑通扑通地跳。快到八巷街时,素素很害怕,手心满是汗,心跳到了嗓子眼,快窒息了。每迈出一步,腿就不自觉地打颤。从五巷街过来还有亮色,等挪到八巷街,天就黑盡了。趴着墙根往里望,里边很黑,没见到瞎子。走进八巷街,素素害怕极了。黑暗里,她没想到魂啊鬼啊之类的东西,她想的是一条条蠕动的、像黑暗一样让她害怕的虫子。这时,她不怕瞎子了,就想见到他。对着巷子,她喊了一声:瞎子,瞎子,你在不在里边?风从黑暗深处传来,呼呼呼,呼呼呼。风吹过,有几点凉凉的东西刮到素素脸上。她摸一把脸,看不着什么东西,更怕了。她想赶紧回家,拉了灯坐在炕上,再也不出来了。可是,走出去是黑,走进去也是黑,天下整个是黑的,她逃不出黑夜。她决定跑进棉絮家,说不定,棉絮正端端正正坐在炕上,守着一盏孤灯衲鞋垫呢。棉絮学习不好,班里倒数第一,棉絮家务活却是班里第一。她会做饭,会做针线,会绣花衲鞋垫子。上次,也是这个时候,娘领着她给棉絮送作业本,棉絮就在灯下衲鞋垫子呢。娘和棉絮爹站在院里说话,她在屋里督促棉絮写作业。老师交给她的任务就是监督棉絮写作业。她让棉絮写作业,棉絮不情愿。她说,你完不成作业,老师又会罚站,你连着在操场站了三个星期了。棉絮大大咧咧地说,我最不怕的就是罚站,我爹不让我上学最好。她问,你不上学能干啥?憋了半天,棉絮才悄悄跟她说,找她去。
这会儿,棉絮要是坐在灯下衲鞋垫子,她再不提醒她写作业了,她想干啥就干啥吧,想找娘就去找,她不仅不跟村里人说,还打算把零花钱给她,资助她去找。她要是在灯下衲鞋垫子该多好啊!素素的心又开始跳,像等待老师念她的高分数一样,心里充满了希望。然而,当她连呼带喘跑进棉絮家院子,看到的却是黑乎乎的窗户。没见到棉絮,她更害怕了。突然,她棉絮棉絮叫起来。惊叫声里带着哭音。她一害怕就喊棉絮,因为棉絮不怕黑,一到黑的地方,棉絮就拉起她的手给她壮胆。想起棉絮不怕黑,心里又有了希望。为省电,棉絮常像老太太一樣不拉灯,一个人在家黑坐着。素素给自己壮胆:也许棉絮就坐在窗口,正等他爹回来呢。素素趴在窗口,冲黑乎乎的屋里喊:棉絮,棉絮。没人应。她不甘心,提高声音继续喊:棉絮,棉絮。一只猫从东墙跑出来,嗖一下跳下了墙。
素素大哭了起来。
素素一步也迈不动了。她一屁股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双眼紧闭,双手紧紧抱着头。闭了眼,两只紧紧抱着脑袋的胳膊,把黑暗也挡在了世界之外,看不到黑,好像忘记了黑。哭了一阵儿,她耳畔响起了棉絮的声音:素素,素素,找我啊,我在这儿呢。素素心下一喜,猛地站起来,冲出黑暗跑出了院。巷子里更黑了。人们都聚在阳春河,整条巷子空荡荡的。素素知道没人救她了,只好闭了眼,没头没脑地在黑暗里狂奔,左边撞到墙,她向右边跑,前边撞到墙,她就返身往回跑。
素素不想找棉絮了,现在,她最想找到亮光。
前面传来说话声,素素睁开眼,看到了手电筒的亮光。素素大哭着向亮光跑去。
棉絮爹的哭声传来,粗粝,刺耳,像一阵飓风,刮得素素站不稳脚。素素奔跑过去,抱住棉絮爹的腿,哆嗦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棉絮爹身边的人说,别哭了,别哭了,没找到棉絮的尸体,说不定是好事呢,说不定棉絮没死呢。这句话,不知是对素素说的,还是对棉絮爹说的。
被大人牵着手往家送的路上,素素不再害怕了。大人们在河里没找到棉絮,说明棉絮没死,看来,棉絮没把那个秘密说出去,所以她没掉进阳春河里。素素望着天空,数了数头顶的星星,密密麻麻的,还是那么多,一颗没少。星星没少,棉絮就在,肯定在,一定在。
半夜,素素醒来,听见父母在说话。母亲说,你要不把棉絮撵走就好了,她跟素素耍,就不会一个人去滑冰了。不去滑冰,就不会送了命。父亲说,你要不说她跟素素比奶的事,不说棉絮随她娘,闷骚,跟素素天天在一起,迟早会把素素带坏的话,我能撵她走?母亲说,那你也不能说以后不准找素素的话。更不该跟个孩子说,让她重新回炉,让她爹找个正经女人重把她生一次。棉絮哭着走的时候,我的心针扎似的疼。明知道两孩子最合脾,咱硬要把她们打散。看这事,看看,孩子没了,咱这心里也不好受。父亲说,那孩子真不是省油的灯,她走时还骂我,嫌我给她爹介绍了个不正经女人,说我要是给自个儿做了老婆,素素的娘就成不正经女人了,素素就没娘了。这孩子,也不知咋想的!
在父母的叹气声中,素素悄悄流了一阵泪,又朦朦胧胧睡着了。梦里,她穿越了一片丛林,又越过一座大山,走着走着,竟然又进了八巷街。她想看清楚前面有没有那个瞎子,可她的眼睛好像被蒙住了,怎么睁也睁不开。她的眼前又是一片黑。她撒开腿跑,想重新回到大山里,她要去找棉絮。棉絮说她娘在四川,四川就在大山里。可是,她的腿好像被什么东西绑住了,任她怎么挣扎,就是迈不开。她急啊,急得大喊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