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达
当书生挑着一担行李进入花地时,他先后落入了女医生、村妇、村长、花木商人和一个疯子的视线。当时他根本没有想到在此后的日子里,这些人会一个个走进他的生活。
女医生的诊所坐落在村口,邻近一个车站,一条沙石公路逶迤穿过山峦和树林向远处伸去。公路前面是一条河溪,现在溪水暴涨,像怀胎十月的女人。河溪前面是一块狭长的谷地,上面长满了绿油油的庄稼。然后就是连绵不断的山峦。应该是暴雨后的午后,烈日依旧灼眼,空气仍然湿闷。女医生站在走廊上透气。满眼的绿色没有使她心旷神怡,尽管它们已经被洗过,一片片碧绿的叶子在阳光照射下仿佛一张张透明的纸片。书生挑着行李从车站走来。女医生的眼睛立刻出现新奇的亮光。书生的脸色异常白皙,细长的手指仿佛五根白色的粉笔。他中气不足,女医生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职业敏感,他需要照顾。旋即,女医生被书生迷人的气质吸引了,他的略带忧郁的面庞散发著一种读书人特有的光芒,这道光芒瞬间点亮了女医生一颗沉寂已久的心。书生向她瞥了一眼,目光很亮很锐利。女医生觉得扑向自己的是一团温热,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仿佛无数只青蛙跃入心仪的池塘。
看着一个女医生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自己,书生迎了上去。他用彬彬有礼的声音向女医生打听花地中学在哪里。他的声音充满了磁性,仿佛播音员一样清晰。女医生的脸莫名地发烫了,泛起了姑娘特有的红晕。花地中学?女医生伸出一根嫩姜般的手指,在东面山上。书生脸上出现灿烂的笑容,他觉得女医生的眼睛像潭水一样清澈,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看着书生挑着一担花花绿绿的行李离去,仿佛乞丐骑马,女医生扑哧笑了出来。
村妇正从河溪往村里走,她手上拎着一捆水淋淋的茭白。她看到一个穿着的确良白衬衣的年轻人正挑着一担行李在村前的公路上行走。她愣了一下,想到了一个传言,进而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小林。于是她开始了奔跑,她的脚步像麻雀一样轻快。书生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的妇人颤动着乳房向自己跑来,便好奇地停住了脚步。村妇的目光像网一样将书生罩住。书生报以一个礼貌的微笑。村妇说,你是新来的先生吧。书生笑笑,说,是的。村妇递上茭白,语言变得像连珠炮似的:这是刚从田里拔来的,清蒸,酱油蘸蘸,很鲜的。书生觉得有点惶恐,因为他初来乍到,实在不认识村妇。他疾忙用一只手摇着阻挡,仿佛挡着一团火。村妇生气了,将一捆茭白从中间一掰,架在书生的扁担上。看着像小绿人一样骑在扁担上的茭白,书生哭笑不得,一双脚像被电焊焊住似的,迈不开步子。村妇拍了拍书生的肩膀,说,走啊,学校在山上。又说,这位先生,怕陌生呢。
花木商人挑着一担月季花迎面走来,他的月季花像一个个娃娃一样绽开着粉嫩的笑脸。他注意到了书生,更注意到了书生扁担上的小绿人。他呵呵呵地笑起来,他的笑脸比月季花还要粉嫩。书生看着这个穿着花格子衬衣的中年男人,正通过动人的微笑向自己喷射着热情,便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想到了刚才的村妇,他怕花木商人会像村妇一样将担子中的一盆月季花放在自己的扁担上。这时候村长反背着双手从一条弄堂里走了出来。花木商人的笑容便立即向村长盛开。村长不看花木商人,他看着书生说,你是新来的老师,是吧。书生点点头,他觉得这个干部模样的人面容十分严肃,目光也十分厉害,似乎要看到你的心里去。村长掏出一支烟,递给书生,说,山里教书辛苦,你多担待点。书生摇摇头,又点点头,他看到村长脸上长了颗醒目的黑痣。这时村长才将注意力转向花木商人,你家小芳也要读初三了,是吧。花木商人笑着点头,是的,跟你家小花一样。书生觉得他们的对话十分有趣,也隐隐觉得今后他将跟这两人发生关系。书生笑了笑向他们告辞。他看到花木商人挑着月季花尾随村长而去。
书生开始往山坡上爬。道路十分泥泞。土是红土,像牛皮糖一样粘脚。不一会,书生的白球鞋厚厚地粘上了一层。他的脚不断地打着滑,有好几次差点摔倒。后来他觉得担子突然轻了一下,前面的网兜往下一沉,面盆和水壶发出拥挤的声响。书生回头一看,发现一个眼窝很深的年轻人正使劲托着他后面的铺盖。书生向他笑笑,表示感谢。年轻人没有笑,他的目光直直地看着书生,突然伸出手抢过他的担子,挑在自己肩上。他挑担子的姿势十分地道,一手抓着前面的网兜,一手抓住后面的铺盖,一步一个脚印。书生觉得过意不去,嘴里发出一连串表示歉意的声音。年轻人似乎没有听见,他大步流星地走着,早将书生甩下三丈远。
这天,在学校安顿下来以后,书生写下第一篇日记:
今天我来到了花地中学。早先我对这个地方是充满憧憬的,以为是个鲜花盛开的地方。到了以后,除了看到花木商人的一担月季花,我没有发现其他花。山里山,湾里湾,除了树木,还是树木。想不到以后我将在这个多见树木少见人头的地方安家立业,我的绝望感油然而生。本来我是老家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乡亲们对我寄予厚望,以为我今后即使不能出将入相,也肯定弄个一官半职。当他们知晓我大学毕业做教师的时候,失望的表情溢于言表:啊,只是教教书?其实我自己更加失望。本来我是充满凌云壮志的,我想干出一番事业来,衣锦还乡。然而,毕业分配,就给了我一闷棍。其他同学,有的凭上代的权力转了行,进入了部委局办,有的凭自己的本事进入了吃香的事业单位,再不济的,也进入了县城中学。只有我,既没有祖上香火,又没有纵横捭阖的本领,于是被分配到最边远的山区任教。这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啊。汤碗大一个学校,坐落在半山腰上。四排平房,中间一个操场,到处是红色的泥巴,操场、走廊、墙壁、窗门,都是红色的泥巴。四周都是松树和杉树,有松鼠同情地看着我,在那里跳上跳下。云雀像箭一样飞来飞去,发出的叫声非常尖利。唯一使我感到安慰的是这里民风古朴,见到我不是叫老师,而叫先生。也有点古道热肠,第一次见到就往我手里塞土产。村落也比较大,鱼鳞般的瓦片和一色的粉墙也比较养眼。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女医生,一个村妇,一个目光直直的年轻人。校长不在,一个背驼得像背着一口铁锅的食堂师傅接待了我。
书生走进了教室。红泥的入侵使教室呈现一种雾一般的赭红。黑板好像蒙上了一层铁锈。学生们双手放在桌子上,恭恭敬敬地坐在位置上,他们稚嫩的脸已有青春的气息在萌动,正像一棵树上的花苞,蓬勃着一种绽开的欲望。他们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新来的老师。灰色的西装没有系钮扣,像敞开的门户,一根斜条纹的暗红色领带,像刀片一样挂在胸前,玳瑁眼镜闪烁着神秘莫测的光芒。蓦然响起的普通话使他们大吃一惊,汗毛都竖了起来。长这么大,他们接触的都是硬梆梆的土语,即使小学老师,嘴里吐出的也是狗咬骨头般的声音。现在,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教师,竟然也能像广播一样,吐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短暂的惊讶过去以后,他们觉得被一种强大的磁场吸引了。他们沉浸在书生声情并茂的朗读中。这时候窗口一暗,书生发现那个年轻人像一棵树一样站在窗外,神情显得十分肃穆。同学们往窗口看了一看,他们似乎习以为常了,立即恢复了认真听课的模样。书生继续朗读:汽车在望不到边际的高原上奔驰……。小林首先张开了嘴巴,老师的朗读让他如坐春风,仿佛看到父亲培育的花朵正在渐次开放。小芳眼中流露的则是惊喜,自小,村人们说她的嗓音天生丽质,像黄鹂在唱歌,然而一直来,她缺少摹仿的对象,她只能从早晚的广播里断断续续地学一点普通话。现在,书生带有磁性的嗓音像一股清泉流进了她的心里。小花开始走神,书生玉树临风般的形象使她想起了不久前做的一个梦,梦中一个白马王子正骑着一匹骏马向她驰来。书生从许多膜拜的眼神发现了几双特别明亮的眼睛。他捕捉住了这几双眼睛,依次叫他们仿读。小林显然没有准备,他大汗淋漓地站起来,开始了面红脖子粗的仿读。他读得青筋暴绽,一个个文字在他嘴里仿佛变成了一颗颗钢豆:汽、车、在、望、不、到……吐一个字,他就搔一下耳朵,仿佛文字在他的耳朵里。同学们早就忍俊不禁,课堂里爆发出了哄笑声。小芳的摹仿能力很强。她唱歌一样的嗓音在高原上自由飞翔。书生大声叫好,带头鼓掌。小花的声调则充满了感情,她的声音像她隆起的胸部一样显得早熟。书生注意到她雪白的面庞,早像桃花般泛起了红晕。书生表扬了小花,说她读得很有感情。
第一堂课书生觉得非常满意。那一双双崇敬的眼神让书生感到了自己的价值。他和学生互致问候以后,双手拍拍粉笔灰,拿着课本和讲义温文尔雅地走出了教室。这时他发现那个年轻人正向他行注目礼。书生在心里嘀咕他的身份的时候,年轻人忽然在操场上翻起了跟斗。他的跟斗翻得跟转轮一样。围观的同学发出一阵阵喝彩声。年轻人得了鼓励,干脆脱去火红的衬衣,露出发达的胸肌,样子很酷,有点像泰森。年轻人挥动胳膊开始打拳。一招一式,中规中矩,呼呼生风。书生先是惊诧,继而大声喝彩。这时校长走了过来。校长脸上阴云密布。学生看见校长如小鬼看见了阎王,吓得如鸟兽散。年轻人一个鲤鱼打滚,作了一个大鹏展翅的收势。校长绷着脸走过来,对书生說:这是一个疯子。书生恍然大悟,难怪第一天见到他的时候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以后你少跟他打交道,校长嘱咐说。书生下意识地点点头。
然而疯子却跟着书生走进了办公室。疯子像个老熟人似的拿起热水瓶替书生冲茶。书生的脸红了起来。办公室里的十来个教师都沉默地看着书生。书生觉得他们的目光十分蹊跷,他伸手拍了拍疯子的肩膀,谢谢你。疯子咧嘴笑了。书生发现他的牙齿十分整齐,异常白皙。书生想说你以后不要来了,但又觉得实在说不出口。那天疯子除了帮他挑铺盖,还帮他收拾寝室。扫地,擦桌子,挂帐杆,俨然他的一个兄弟。书生拿出一包老家的土产印糕赏他。他没有推辞,接过就吃。书生问他读几年级了。疯子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脑子好像短路了。
校长怒气冲冲地走进办公室,他盯着疯子,大声喝斥道:干什么,干什么,这是你来的地方吗?滚!疯子看了看校长,又看了看书生,似乎有些不舍,最后还是放下热水瓶走了出去。书生的脸更红了,他觉得校长表面上在斥责疯子,实际上在责怪自己。老师们似乎对校长十分畏惧,默默地坐下备课,或者批改作业。
女医生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来到学校的。那时书生站在山坡上,看着一只白鹤在碧天舞蹈。女医生在山道上走来的样子,好像另一只白鹤。书生用目光将女医生送进了校园。
女医生是给学生打防疫针来的。学生们在操场上排起了队。疯子像个教官似的指挥着学生的队列。他一个一个地吩咐学生捋起袖子,露出胳膊。学生们笑嘻嘻地看着疯子,十分配合。校长到区里开会去了,一道紧箍咒在无形中消散了。书生也挤到学生队列中,捋起了袖子。女医生先用酒精给学生消毒,然后换针头,上药水,注射,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而她的笑容却十分温柔。书生感到女医生的目光时不时忙里偷闲,朝他投来明亮的一瞥。
女医生喜欢上你了。事后,在书生的宿舍,疯子这样对书生说。书生微笑地看着疯子,没有言语。她的眼睛老是在看你。书生的眼前又重现了那道目光。那双潭水般清亮的眼睛,似乎非常灵活地在扫描着一条条粗细不同的胳膊,但兜了一个圈子,总会落在他的身上。随着他身子的接近,她白嫩的脸上竟泛起了一阵红晕,两个好看的酒靥,好像被酒精点燃了,荡漾着一种温情。她的唇上竟有淡黑的茸毛。漂亮的女人似乎都有这种茸毛。女医生对村长没有这么好。书生回过神来:村长?疯子看到书生十分注意地看着自己,便开始了断断续续的叙述。在疯子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书生凭着自己出色的想象,准确地还原了当时的情景。村长去卫生所量血压。女医生冷若冰霜。出于医生的职责,她还是拿起了听诊器。村长捋起了手袖,露出一只长满黑毛的胳膊。女医生将听筒塞进了耳朵,一只手按住村长的胳膊,一只手不停地捏着橡皮球。村长的手刚好停在女医生胸前。女医生的胸部一鼓一鼓的。村长的手突然张开,抓住了女医生的胸部。女医生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村长的手没有退却,反而得寸进尺,伸进了女医生的白大褂里。后来呢?书生问。后来村长走出了卫生所,疯子说。这等于没有回答,书生的表情有点失望。书生的思绪又回到打防疫针的现场。女医生用一块湿漉漉的酒精棉反反复复地擦着他的胳膊。她的手在轻微地颤抖。通过这种颤抖,书生准确地捕捉到了女医生的心跳。这种心跳显示了女医生的紧张。为了平息这种紧张,书生报以一个动人的微笑。女医生的眼神对上了书生的眼神。双方的眼神荡漾着柔情蜜意。瞬间,书生觉得贫瘠的校园出现了一种意外的美丽,他的心跳跟上了女医生的节奏。村长的出现让书生仿佛吞下了一只苍蝇。尽管跟疯子刚刚开始交往,但他相信疯子的叙述。疯子直愣愣的眼神让他想到儿童的眼神。儿童是不会说谎的。女医生对花木老板也没有这么好。花木老板?书生的意识中出现了那个穿花格子衣服的花木商人,他的月季花培育得鲜艳欲滴。疯子似乎什么都知道。他讲的故事让书生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醋意。花木商人常常往卫生所跑,他不是去看病,而是去送花。春天送杜鹃花,夏天送栀子花,秋天送桂花,冬天送水仙花。女医生尽管收下花,但对花木商人非常冷淡。花木商人就讲各种笑话逗她。有时候女医生也会被逗乐,脸上露出一种有节制的笑容。于是花木商人趁机伸出手搭上她的屁股。女医生的手立即变成了铁棒,斩钉截铁地将花木商人蠢蠢欲动的手打落。即使这样,花木商人还是变着法儿上医院。他没病装病。他十分喜欢打针,露出那个丰硕的南瓜让女医生看。有一次看看四周无人,他将整条裤衩都脱了下来。吓得女医生花容失色,怒骂着拿起了手术刀。花木商人像一条狗一样落荒而逃,趴在围墙上的疯子看得哈哈大笑。
疯子的叙述让书生五味杂陈。花地的街道在书生的眼中变得幽深而曲折起来。
这天疯子领着书生参观了花地的花街。书生想不到被重重叠叠山峦包围的地方还有这么一个去处。这是一条斜街,街道沿着山坡的形势倾泻下来。一条花带呈S形在街道中间逶迤而下,仿佛一条花蛇在游动。花带中拥簇着五颜六色的花,赤橙黄绿青蓝紫都有。有骑自行车的绕着S形小心翼翼地在花丛中穿行,他们不断地捏着刹车,仿佛在进行杂技表演。两旁的屋舍要么是粉墙,要么是板壁。粉墙和板壁上爬满了青藤,青藤上有许多白色和红色的花在向你挤眉弄眼。书生看呆了,想不到这个山里山湾里湾的地方这么富有诗意。春天的时候,花还要多,疯子说。书生感兴趣地看着疯子。那时候满畈满洋都是花,疯子说。
书生随疯子走进了一个大合院。大合院里摆放着许多花,闹闹攘攘的有许多人。疯子说,这是村长的家。书生信步走了进去。这里与其说是一个家,还不如说是一个花木交易所。各种颜色的花开放在一个个陶瓷做的花盆里。每一种花都在争奇斗艳,院子里弥漫着花香。书生看到穿格子衬衣的花木商人也在那里,他在大声地跟一些买月季花的人讨价还价。做买卖的人似乎都是一些面容黧黑的山里人。尽管与世隔绝,书生想,但是改革的春风还是吹到这里了。这时花木商人发现了书生,他连忙放下生意走过来和书生打招呼。书生说,生意好吗?花木商人说,小本生意,马马虎虎。书生看到一群人拥簇着村长,地上摆放着许多瓦盆,瓦盆上摇曳着许多像韭菜一样的花草。花木商人说,村长可是发财了,他做兰花生意。书生问,那是兰花?花木商人说,是的,我们的山上兰花很多,有的品种非常珍贵。书生问,真的吗?花木商人说,真的,这几年兰花价格发疯地涨,普通一盆兰花的价钱都比一条牛还要贵了,好的兰花,像金边蝴蝶兰,听说可以换一辆小轿车。书生笑笑,说,那你们发财了。花木商人说,主要还是村长发财,外面的人一般都到村长这里批发。书生说,村长带头致富。这时,在做家庭作业的小花从窗口看到了书生,她的一颗扑通扑通跳起来,她几乎飞也似的跑出来,抓住了书生的手,仿佛抓住了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小花大声地叫着爹。村长转过头来,看到了书生,但他只是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便继续和生意人交谈。小花非常不满,嘀咕说,一天到晚只晓得赚钱。便拉着书生叫他进屋里喝茶。书生看着村长爱理不理的样子,便拒绝了,说,下次来。书生没有食言,这以后书生变成了花街的常客,并写下了自己对花地的感想:
花地这个地方尽管有些闭塞,不为人知,但的确有些别致。这里竟有一条独一无二的花街。至少在这个县,我还找不出第二条这样的街道。花街上除了S形的花圃,除了家家户户披的花衣,还有许多店面。这些店面都开在各家的门口,木制的排门保持着古老的气息。传统的手艺和饮食在这里延续着。弹花的,箍桶的,雕花的,缝纫的,各种各样的声响渲染着古村的生机。酒香,酱香,烟香,糖香,烘托着老街的兴旺。做喜事,八个后生抬的大轿,梅花吹得呜哩哇啦,爆竹接二连三地呼啸着蹿向空中,媒婆撒谷子似的向人群撒着喜糖。做白事,八先生抬着棺材游街,让灵魂跟乡亲作最后的告别,敲骑马调的锣鼓显得非常热闹,一丈长的木莲号头吹得分外凄凉,瞿瞿瞿瞿瞿,瞿~瞿~,似乎真的有无常在前面引路。最让人眼睛潮湿是哭丧的穿着地方戏的悲旦行头,用改编的越剧《哭灵》调子来哭丧:爹呀爹,如今是千呼万唤唤不归,上天入地难寻见……一边哭唱,一边叫亲人用手指抚摸逝者的遗像,亲人没有一个不恸哭出声的,看到这样的情景,围观的人群无不受到感染,纷纷拿起袖子擦泪。这里还有茶室,还有戏迷角。星期天的时候去那里品品茶,听听软绵绵哀切切的越剧,也不失为一种享受。越剧是这里的地方戏,无论老妪还是小姑娘都会哼唱几句。有时候,女医生也会上这里来,我与她如逢知音,相谈甚欢。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村長总是冷不丁会突然闯进来,好像一只苍蝇落进了茶杯里。我们的兴致马上索然。女医生看见村长似乎有些害怕。后来,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女医生才说村长是她的远房亲戚,她的医生职位就是村长给争取来的。这时候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看来疯子的确没有说谎。我告诉女医生不必害怕村长,人格的尊严比什么都重要。女医生诚恳地点点头。看得出来,她把我的话记到了心里。于是,在村长下一次坐下来的时候,她的脸冷若冰霜。村长觉得没趣,就只有找了个借口走开。村长走了,小花却来了,手里常常拿着自制的糕点。她根本不把女医生放在眼里,一直自顾自地和我说话,向我请教学习上的问题,好像没有女医生这个人。
书生上小林家家访。村妇看到书生爆发出了一种岳母见郎般的热情。她脸上的笑容比红领巾还要鲜艳。刚走进庭院,书生就闻到了一股无比浓烈的香味。鹅卵石铺就的天井里开满了白色的花朵。肥硕的花瓣似乎在与女主人争奇斗艳。书生问:
“这是什么花?”
“栀子花。”
小林抢着回答。书生的首次家访安排到他家使小林有点受宠若惊。小林始终保持着笑嘻嘻的面容,仿佛捡到了一个向往已久的宝贝。小林的父亲则显得有些木讷,看到西装革履的书生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不知道自己的手脚该往何处放,干脆悄悄地退出了家门。村妇叫小林端上了大盘的小红毛花生,她自己则泡上了一杯蜂糖蜜枣茶。书生跟村妇聊起了小林在学校里的表现。很认真的,书生说。全靠先生照顾,村妇的笑容像鲜花一样绽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跟黝黑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书生又讲到了小林的作文,他捡起了一颗花生,对村妇说,小林的作文像它一样朴实无华。村妇眨了眨眼睛,她不知道小林的作文跟花生有什么联系,但还是热情地说,小林的作文挺香的是吧?书生含在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书生急忙将茶和笑声一起咽下,连连点头,是挺香的,是挺香的。小林则显出了难为情,母亲的说法让他抓耳挠腮。村妇满意地起身,到厨房烧鸡蛋榨面。香味在书生不断的拒绝声中飘荡。村妇的声音透过扑鼻的香味一声声传过来。竹园鸡蛋、手工榨面、虾皮葱花,母亲的吆喝使小林联想到了饭店里的跑堂,他的脸不由自主红了起来。书生则显得坐立不安,村妇过分的热情使他不知所措。不一会,两碗热气腾腾的鸡蛋榨面端了上来。书生和小林面对面坐着,满头大汗地吃着鸡蛋榨面。虽然低着头,书生还是感到了两道热辣辣的目光。这两道目光既是母性的,更是女性的。书生预感到村妇将不可阻挡地走进他的生活中。不久以后,在一个个寂寞的星期日,村妇果然鬓上插上一朵栀子花,一次又一次地到他的宿舍拜访。理由各种各样。有时是送一篮水果,有时是向他借粮票。
熟了以后,在闲极无聊之时,书生也会主动上村妇家玩,或者聊天,或者打扑克。村妇的人缘非常好,他能将村中各种各样的男人叫到家里来,有时连村长,花木商人也能叫来。现在,书生就跟村长花木商人坐在一起打扑克,还有一个是村妇的丈夫。村妇陪坐在书生身边,打着毛线。为了指导书生打牌,村妇的身子越贴越紧,肥皂的香气越来越浓。有时候,书生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拍打自己的大腿。低头看的时候,书生发现了一条白生生的大腿。书生的一颗心便怦怦跳了起来。不久以后,书生做到了一个奇特的梦,书生用日记的形式将它写了下来:
火苗跳跃着,村妇在灶间烧猪食。我在竹椅上坐下,问,他们呢?看电影去了,火光映照下,村妇的脸十分生动,村子今天放电影,你不去看?不去看,我说。村妇问,要喝茶吗?我说,不要。村妇又问,瓜子呢?我说,也不要。一阵沉寂,空气有点紧张。我的眼睛往四壁看。你找什么?不找什么。我站起来,找到日光灯开关。日光灯灭了,灶间一片漆黑。一团跳动的火苗映着村妇的脸。村妇的脸显得分外美丽,新娘子一般。我向她走过去。你干什么?村妇轻声叫,站了起来。不干什么,我继续向她走去。村妇快步向外面走去。台门传来门栓插紧的声响。我的脚步在屋子里飘动。村妇走回灶间,拿一把稻草往灶膛里塞。我飘过去,搂住她的肩膀。村妇一动不动,像塑像一样。我的嘴凑向她的嘴,她没有躲避。我用一只手撩起她的裙子。她轻声喊:先生,不能,……不能,先生。我没有声响。她继续喊:先生,不能,先生,不能,让人看见的,看见的,先生!我发不出一点声音,我觉得自己正在滑向一个深不可测的窟窿。灶膛里的火苗慌慌地一阵跳荡,熄灭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灯光大亮,小林和他的父亲突然闯了进来。我大惊失色,醒了过来。幸亏只是一个梦。
这天是连着的两节作文课,书生带学生去山上写生。书生一直以为理论是灰色的,只有生活之树常青。几次作文下来,他发现学生作文的一大毛病是空洞无物,无病呻吟。他带学生爬到学校坐靠的那座山的巅峰。正是天朗气清的季节,远远近近青色的山峦仿佛海浪一样起伏。书生说,明白了什么叫苍山如海吧。在山崖或者深谷随处可见的枫林仿佛涂上了红色的颜料。书生说,明白了什么叫枫林如火吧。
学生们非常兴奋。他们像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在书生的点拨下,他们的眼睛熠熠生光,都有了新奇的发现。一层层的梯田像一条条美丽的带子。一个老农赶着一条老牛在山道上散步,仿佛一对老伴在谈心。一只只山羊像一片片洁白的羽毛在远处山坡上飘动。连村庄里升起的炊烟也充满了诗意,袅袅娜娜,娉娉婷婷,仿佛一个个仙女在翩翩起舞。青枝绿叶间,闪烁着许多野果,藤梨、山楂、板栗。松鼠在弹琴,黄鹂在歌唱,斑鸠在舞蹈。书生说,要凝视,要想像,未经凝视的世界是没有意义的,没有想像的风景是没有魅力的。
学生的思维长上了翅膀,在远山近水间自由飞翔。他们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家乡有多美。他们齐声朗诵: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一种豪迈的情怀在他们心中激荡。
校长气喘吁吁地赶来了,他的脸像上了一层寒霜。他大声责问书生和学生:谁叫你们到山上来的?书生说,我叫学生来的。校长说,学校不是看牛场。书生说,我教学生写现场作文。校长说,乱扯!已经到了初三的关键阶段,马上面临中考,你这是误人子弟!
书生瞠目结舌,他不能明白叫学生写生跟误人子弟有什么关系。他的脸红了起来,他还想申辩。然而校长早像赶鸭子一样将学生往学校赶,全然不顾书生的脸面。书生的脸变得像火烧云一般。在此后的日子里,书生和校长较上了劲。他们就像一对不和谐的琴键,弹奏出刺耳的音响。书生想打破满堂灌,想让学生自主、合作、探究,他的课充满了学生的讨论声,打破了校园的寂静。这在校长听来十分刺耳,仿佛乱鸟聒噪,他就进去弹压。書生起先是忍受,后来终于按捺不住,爆发了。他在办公室跟校长吵了一架,最后抛出了一句狠话:我的课我作主,除非将我调离。校长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他不断地向上级反映书生的桀骜不驯。然而上级要求他要尊重年轻人。不久以后,当小芳在县中学生现场作文竞赛中独占鳌头的时候,校长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他不停地表扬小芳,将那张获奖证书在橱窗里足足挂了半年。
中秋节到了,书生闻到了浓重的桂花香味。这时,书生才恍然觉得花地的花是隐藏着的,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冒出来。走在花地的大街小巷中,到处是月饼的香味。花地的月饼是自制的,椒盐、葱花、杏仁、核桃、蓝莓,别有一种风味。花木商人是在中秋过后的第三天到学校来的。他涎着一张笑脸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请书生上他家玩。书生断然拒绝,疯子的叙述已经像烙铁一样烙在他脑海里。后来,花木商人叫女儿小芳邀请。书生迟疑了。小芳是他的掌上明珠,她的作文充满了天赋,常常有出乎意料的句子让书生拍案叫绝。比如:母亲的菜刀剁在砧板上,将我的字震得东倒西歪。比如:父亲像侍弄一个女人一样侍弄他的花木。县里的获奖使大家瞠目结舌,更给他带来了无上的荣光。不管怎样,小芳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书生看着面前小芳那双清亮的眼睛,颔首答应了。
使书生意想不到的是花木商人邀请了那么多人。村长、女医生、村妇,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一张红漆的大圆桌摆在天井里。四周摆满了花的盆景。花木商人的技术真不错,即使一些错过季节的花也在那里茂盛着。菜几乎都是土产,山羊肉、竹园鸡、野鲫鱼、鞭笋、藤茄、芋艿,味道十分鲜美。酒也是土酿的糯米酒,度数不高,带点淡淡的甜味。开始时气氛有点拘谨,但三杯酒下肚,场面开始热络起来。村长不断向女医生敬酒。本来花木商人安排女医生坐在村长身边,但是女医生却坐到书生身边。村长脸上没有表露出来,心里却不高兴,便在酒上向女医生发难。女医生不胜酒力,几杯酒下肚,便脸上飞红。花木商人看到了书生脸上的不悦,试图替女医生挡酒。村长睥睨地瞧着花木商人的衬衣,说:你的花都种到衣服上了。一桌子男女爆发出动物发情般的笑声。书生看不过去,说:酒要微醉,花要半开。村长一只手攀住书生的肩头,一股酒气直喷书生的面孔:你这话有水平,来,我敬你一杯。书生抓起一杯米酒一饮而尽。村长团着舌头说:你是我们精神上的先生。又拿醉眼看着女医生说:你是我们身体上的先生。天井里又响起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声。这时候疯子进来了,他像一个老熟人似的坐下喝酒。这时候大家都已醉意朦胧,谁都没有注意疯子。村长和花木商人几乎同时向村妇走去。村妇酒量很大,她已经一口气干了八大杯,她像一朵怒放的野玫瑰盛开在山谷中,春风在她的脸上荡漾。村长和花木商人分别用一只手搭住了村妇的肩膀。村妇左右开弓,一口气干下了两大杯。有人惊叫:无底洞。村长和花木商人的手几乎同时从村妇的肩上滑落,滑到了她肥硕的屁股上。疯子拍着手欢呼:黄南瓜。书生看到后,仿佛吞下了一只苍蝇。女医生也看到了,她用眼神跟书生交流,脸上充满了不屑。有两个醉鬼开始猜拳行令:一张床哪两个人啊散散心哪试试看啊……。村妇的身子开始扭动,仿佛一只跳蚤正在她的身体里爬行。村长和花木商人的手已经成功地穿越了村妇的裤带,正向纵深地带推进。屋子里飘荡着一种异样的气息。书生和女医生几乎同时站起来,准备告辞。村长和花木商人放下了村妇的身体。花木商人搂住了书生。村长搂住了女医生。书生和女医生在酒气中挣扎。几个人像藤蔓一样纠缠在一起。这时候一直在灶间吃饭的小芳突然闯了进来,她绷着脸大喊一声:肮脏!
花地的花是开在心里的。疯子心里有花。疯子的疯跟花有关。疯子曾经告诉我,他的病跟一个女生有关。这个女生现在读初三,就在我的班上。她叫小花。读初一的时候,他跟小花前后排。“她的眼睛特别狐媚,似乎会说话。”疯子常常走神。上课的时候,他不是听老师讲课,而是看小花的背影。小花的背影已经显示出窈窕的轮廓。的确良衬衣上缀满了小花,使疯子联想到春天在山谷中摇曳的野花。他闻到了一种香味。这是奇花异草发出的芳香。他想将它抓住。然而他落空了。呈现在疯子面前的始终是一个冷冰冰的后脑勺。连转过头看他一眼的机会也没有。他曾经踢过她的凳脚,可是她毫无反应,像一尊塑像。他常常做梦。梦中他试图打开一个箱子,因为有人告诉他箱中有花。可是他就是打不开。一阵幽暗的风吹来,他手中的蜡烛熄灭了,他的眼前一片黑暗。我看着他深陷的眼窝,说,箱子是个象征。他说,象征什么?我说,象征你的愿望。他的眼睛巴巴地看着我,希望得到答案。但我没有告诉他。有一次他从梦中醒来,看到楼上有灯光,那是母亲的房间。他蹑手蹑脚走上了楼梯。透过板缝,他看到母亲坐在浴盆中洗澡。他第一次看到母亲身子那么白。母亲站了起来,他看到了母亲腿缝间的那片浓黑,一颗心怦怦跳了起来。他差点透不过气来。母亲似乎听到了声响。警觉地用毛巾将阴部遮住。他急忙退了下来。这时候一个黑影一闪,他吓了一跳,脑子中闪过鬼的念头。他眨了眨眼睛,发现黑影是真的,正慢慢向楼上走去。他的心怦怦乱跳,他趴在阴影处,担心这个黑影是不是父亲的鬼魂。他听到鬼咳嗽了一声,母亲的房间便吱呀一声打开了,一片亮光急不可耐地跑了出来。这时候他看到了村长的脸。村长的脸上有一颗醒目的黑痣。他在楼梯口趴了半个小时。他听到了母亲的叫声。夜深人静之际,母亲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随着鬼鬼祟祟的脚步声离去,他梦游般地回到房间,躺到床上。迷糊间,他突然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飘进了房间,在他身边躺了下来,他吓得惊叫出声,灵魂从天灵盖上窜了出去……。疯子尽管不太正常,但是我相信他的叙述。从他并不流畅的叙述中,我似乎找到了疯子发病的原因。
尽管校长不欢迎,疯子还是每天到学校来。学生们非常欢迎他来。因为疯子来了,就可以看西洋镜,就可以哈哈大笑。这对紧张的学习生活,实在是很好的调节。校长对老师和学生很有办法,能够使他们畏之如虎,可是对疯子,却奈何不得。有一次校長动了蛮,想强行将疯子驱逐。疯子就跟校长打了起来。校长当过军人,但疯子也练过武。两人棋逢对手,打得难解难分。老师和学生都站在走廊上看。没有人站出来帮助校长。有的学生甚至替疯子喝彩。校长的脸上挂了彩,疯子的嘴角也出了血。两人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要不是疯子的母亲闻讯赶来,这场武斗不知什么时候结束。疯子的母亲没有责怪自己的儿子,而是大声咒骂校长:还说是校长,欺侮一个病人?校长被骂得哑口无言。自此,疯子就成了学校的常客,谁也奈何他不得。好在平常时候,疯子比较文质彬彬,要么背着双手在操场上走,像个先生,要么静静站在窗外听里面老师讲课,像个学生。更多的时候,疯子是看小花。他常常一动不动地站在走廊上,看着小花走进教室,或者一动不动地站在校门口,目送小花回家。他在操场上表演武术,也是为了让小花看。可是,尽管有许多学生喝彩,疯子始终没有看到小花的身影。小花其实是躲在教室里,透过窗玻璃看他表演。小花内心深处对疯子并不反感,反而觉得他非常有趣。之所以对他退避三舍,完全因为他是一个疯子。从同学的闲言碎语中,她明白疯子的发疯似乎跟她有关。
自从书生来了以后,疯子就粘上了书生。疯子觉得书生对他非常友好,书生的话常常能说到他的心里去。他对书生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的样子也非常崇拜,觉得他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于是在课余时间,他就默默地跟在书生后面,形影不离。乍一看,还以为是同性恋。校长曾经找过书生谈话,要他注意形象。书生说,疯子喜欢跟自己一起,他也没有办法。其实,内心深处,书生也是喜欢这个疯子的。疯子就像一个孩子,心里的所有想法都会直接表现出来,不像一般人,都戴着一副面具。疯子也很聪明,他会学各种鸟叫,叫得惟妙惟肖。他会用缝纫针做鱼钩,教他钓弹虾,用铅丝串上曲蟮,教他钓黄蟮。春天来临的时候,疯子陪伴书生走到百花盛开的田野上,大声喊叫:油菜花,是黄金,蚕豆花,黑良心,草籽花,满天星。疯子像女医生一样,也注意到了书生的身体,他叫书生苋菜后生。书生不解,什么是苋菜后生?疯子说,就是身子骨太弱。然后疯子就亮出了自己发达的胸肌,像三毛一样握紧自己的拳头。书生笑了。疯子就开始教书生打乒乓球。挺奇怪,疯子的乒乓球打得有板有眼,仿佛受过专门训练。他的发球是下旋的,非常刁钻,常常使书生的回球落网。疯子的武术更是干脆利落,呼呼生风。星期天,书生一招一式跟他学。疯子学着猪八戒的声音说,有时候,你是师傅,有时候,我是师傅。那时候,书生觉得疯子挺正常,根本不像一个疯子。
但疯子也有不正常的时候,特别是油菜花开,疯子会像发情的野猫一样骚动不安。有一次,疯子喝得醉醺醺地来到了学校,他手里拿了一把金黄的油菜花,在厕所门口抱住了小花。小花呼天抢地,然后挣脱疯子哭哭啼啼跑回了家。不久,村长怒气冲冲地赶到学校,手里拿了一根竹呼啸。疯子还站在厕所门口发愣。村长的竹呼啸夹头夹脑落了下去。血球像一颗颗露珠从疯子脸上迸绽。村长的竹呼啸挥舞得像闪电一样。疯子还是呆头鹅一般一动不动,任凭竹鞭子雨点般地落在脸上。不一会,疯子的脸已经血流成河,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村长还是不息手,继续发疯般抽打。疯子被打得皮开肉绽,终于忍受不住,一个牛头拱拱了上去。村长被拱翻在地,竹呼啸雨点般地落在他身上。此刻挥动鞭子的是疯子的母亲,闻讯赶来的母亲手上也拿了一把满是黄色竹丝的竹呼啸。她的竹呼啸带着她的愤怒,一鞭鞭呼啸着落在村长身上。
疯子迷上的是小花。小花迷上的是书生。书生是她梦中的白马王子。上课的时候,她似饥如渴地看着书生梭角分明的脸。书生的动作十分优雅,连捏粉笔的姿势也充满了美感。书生似乎什么都知道,从他的嘴里能听到许多闻所未闻的故事。小花崇敬地看着他,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书生的注意力常常落在小芳身上。他看小芳的眼神似乎是在看自己的女儿,充满了爱意。那时候小花心中似打翻了一瓶醋瓶。凭什么喜欢她?不就是作文写得好吗?你看她的身子那么瘦,芦柴棒一样,胸脯平平的,根本没有发育。病态的审美观。何况小芳对书生爱理不理的,骄傲得像只孔雀。你凭什么那么犯贱?不碰热脸孔,偏要去舔冷屁股?大家都说我是校园里的一枝花,你为什么对我爱理不理。洗澡的时候,连我自己都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惊奇,好似刚从清水里出来的荷花,粉嫩嫩,娇滴滴,白里透红,含苞欲放。可是这个呆头鹅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表扬小芳,只知道往医院跑。女医生有什么好,全国粮票,当官的往她那里跑,做老板的往她那里跑,什么杂七杂八的人都往她那里跑,看病只是借口,不就是稀罕她那张脸蛋么。其实这张脸蛋没有一点血色,就是一张白纸。小花内心充满了委屈,就通过写日记进行发泄。呆头鹅,你知不知道,你洗的衣服皱巴巴晾在竹竿子上,是我悄悄走过去替你扯平。呆头鹅,你知不知道,你吃的老是青菜萝卜,我担心你营养不良,真想将家里烧的红烧肉给你送来。呆头鹅,你知不知道,夜深人静时,你还在寝室用功,还在读书写作,我悄悄地在你门口放了一篮黄桃。呆头鹅,你知不知道,你在课堂上大声咳嗽时,我的目光充满了担忧?……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除了偶尔叫我朗读课文,在元旦文艺会演时叫我唱歌,跳跳舞,一般般地夸奖我一下以外,什么都没有。
小花开始了反抗。她故意在书生的语文课上看《上海滩》手抄本。书生发现了,果然十分生气。他缴掉小花的《上海滩》,并且将小花叫到了办公室。他的批评竟跟校长一模一样:你们已经到了初三关键阶段,马上就要中考了……小花没有听进书生的批评,连半句话都没有听进。她只觉得自己的下身阵阵发紧,一团热辣辣的液体在腹部滚动,她知道大事不好,那个东西要来了,她紧张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可是这个呆头鹅全然不知,还在那里喋喋不休:怎么,批评你几句也不行么?老虎屁股摸不得么?她一个激灵,终于熬不住,任凭热辣辣的液体滚滚而下。一个女教师发现了,走过来扯扯书生的衣角,再用眼色示意。这时书生才看见小花的裤子已经被血染红了。书生一惊,随即他的脸也被血染红了,他终于停止了批评,叫小花赶快回家去。小花又羞又恨,哭着跑离了学校。
书生的右眼皮不停地跳着,一种强烈的不安情绪笼罩了他。果然,没有多少时间,村长就怒气冲冲赶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本日记本,找到了校长。不一会,校长将书生叫进校长室。村长余怒未消,他脸上的黑痣不停地跳动着。校长将小花的日记本交给书生。书生匆匆看了几则,就不敢再看了。日记里充满了对书生的思恋,文字滚烫。村长说,勾引女生,该当何罪?书生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校长冷静地说,勾引这个词不妥当,如果是小花单相思呢?书生这才回过神来,他感激地看着校长说,是的,这的确是单相思,我一点不知道的。村长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小花不可能那么贱。校长说,小花那里有老师的书信吗?村长说,即使没有书信又怎么样?他完全可以通过言辞挑逗。书生不知说什么好,情急之下,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你可以叫你女儿来对证,我什么时候勾引了她,挑逗了她!见书生发怒了,村长的锐气消减了一半,嘀咕道,即使没有挑逗,你也有错,至少没有做好思想工作,小小年纪就谈情说爱,你这个班主任有没有责任?校长说,这话有一定道理。书生托托眼镜说,这点我承认。
上面给了学校一个市级三好学生的名额。校长将这名额给了书生的班级。校长说,照理说,像我们这样的山区小学校是不可能得到这样的名额的。书生也觉得奇怪,市级三好学生,意味着中考可加20分,这样的好处怎么会落到小小的花地中學?书生说,是不是小芳得奖的缘故?校长说,你想得太天真了,跟你说白了吧,这个名额是村长争取来的。书生大吃一惊,村长争取来的?照理不搭界啊。校长说,不管怎么说,这是好事,对我们学校来说,是难得的荣誉,你一定要将好事做好,不能将好事弄砸。说罢,校长交给了书生几张表格。
书生犯难了。从公正的立场看,这个名额非小芳莫属。小芳各方面出类拔萃,其影响力已经超出了学校,全村家喻户晓。小花尽管作文写得不错,但其他成绩也就中上水平。何况私底下,她对自己有感情。这个名额给她,难免流言蜚语。
书生找了女医生。女医生说,这件事情你一定要处理好,村长是地头蛇,如果你得罪了他,你今后的日子会非常难熬。何况小芳成绩那么好,即使不加分也考得上的。书生说,这不是考得上还是考不上的问题。女医生说,依我看,你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女医生注意地看着书生眉头紧锁的面容,说,你的脸色很难看,要注意身体啊。书生咳嗽了一声,说,没事的。
小花的母亲上学校来了。她出面邀请全体教师到她家做客。其他老师都答应了,唯独书生推辞,说有事。小花的母亲说,有什么事?该不是谈恋爱吧。她热情地拉住书生的手,说,喜欢上了什么人?告诉我,我替你做媒。书生面红耳赤,说,没有,真的没有。
周末,老师们欢天喜地上村长家去了。校长专门邀书生一道去,书生坚决不去。校长说,你这个人,什么都行,就是太死板。
书生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徘徊。女医生来了,她说是村长叫她来的。书生说,这是鸿门宴,我不能去。女医生说,连校长都去了,你犟什么?书生说,我有我的人格,我有我的底线。女医生说,这跟人格底线有什么关系?书生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就是个牺牲品,我不想让别人当牺牲品。女医生见书生的态度如此坚决,便说,我尊重你的选择。
书生在表格上填上了小芳的名字。然而,教师会议上讨论的时候,大家哑雀无声。校长说,既然都不表态,就投票表决。结果,赞成推荐小芳的一票,反对的11票,弃权的一票。校长要书生重新推荐。书生说,我就推荐小芳,我是不会改变的。
校长要大家再一次投票,选出最优秀的学生上报。最终,有10票写的是小花的名字,3票弃权。校长说,少数服从多数,就小花。
这天上契诃夫的变色龙,书生想改变一下教学方式,让学生分角色朗读,然后让学生讨论。然而在分配角色的时候遇到了障碍,巡警有人读,首饰匠有人读,厨师有人读,群众有人读,唯独警官奥楚蔑洛夫无人读。小林提议让小花读。小花说,朗读水平比我高的人也有,为什么让我读?小芳说,你是市级三好学生,你不读谁读?同学们起哄,对,小花读。小花说,我不读,谁喜欢当变色龙谁读。冷场了。书生咳嗽了一声,说,无非就是朗读,不要想得太多,既然都不肯读,我读。由于平时训练有素,朗读的每个人很快进入了角色,书生的朗读尤其精彩,可以说是惟妙惟肖,引来同学们一阵阵掌声。小林喊,老师读得太好了,老师比奥楚蔑洛夫还要奥楚蔑洛夫。教室里爆发了意味深长的哄笑声。书生的脸一红,他的眼睛盯住了小林。小林没有回避,他挑衅地看着书生。窗外猛然响起了疯子的喊声,读得好!教室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书生说,好了,好了,分组讨论,主要讨论奥楚蔑洛夫的性格特点。
这天晚上,开家长会。书生简略回顾了一下全班半学期来德智体各方面的情况以后,将期中考试成绩表发给了每个家长。成绩表上打印着每个学生的各科成绩和总分名次。书生是最反感给学生排名的,但又不能违背校长的意图。校长的意思是眼看就要中考了,非但让学生,也要让家长有危机意识。
教室里响起了嗡嗡嗡的声音,许多家长都在交头接耳。有的为孩子的进步欣喜,有的则为孩子的不争气摇头叹息。村妇率先发现了问题。她拿着成绩单站了起来,大声说,老师,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教室里安静下来。书生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村妇问,这次市级三好学生是按什么标准定的?书生想不到村妇会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愣住了。村妇说,是按成绩还是按表现?书生咳嗽了几声,说,既要看成绩,也要看表现。村妇说,看成绩,小芳遥遥领先,看表现,我们小林也不错,是劳动模范。可我在报纸上看到的名单却是小花,这是为什么?书生看了着小花的座位,幸好小花的家长不在。书生又瞥了一眼花木商人,刚才他还欢天喜地,举着成绩单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脸色像怒放的花朵,现在陡然由红转绿,呆呆地看着成绩单,嘀咕说,小花的成绩还是小林好啊。教室里响起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书生咳嗽了一声,说,市级三好学生是集体研究决定的。村妇说,我看你们是按后台的标准决定的吧。村妇又说,本来我以为学校是最干净的地方,想不到也这么俗气!书生想申辩,想还原事情的本来面目,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清了清嗓子说,离中考只有两个月时间了,希望大家督促好自己的子女,准备冲刺,最后翻牌的是中考成绩,成绩才是硬道理,其他都是虚的。
书生生病了。教书本来就吃力,近来心情又不好,书生常常将自己关在寝室里,通过读书和写作驱除闷气。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书生不会照顾自己,驼背师傅一天到晚又只会烧青菜萝卜,书生终于生病了。先是咳嗽,剧烈的咳嗽,喉咙像梗着一根鹅毛,难受得要命。女医生说:咽喉炎,职业病。其实,医生的听筒听到了不寻常的罗音。但是女医生不忍心往坏处想。书生自己更没有往坏处想,以为吃几粒消炎药,含几片润喉片就会好的。然而咳嗽非但没有消除,反而越来越厉害,夜里常常盗汗,人明显消瘦了,胃口也很不好。疯子说,你患痨病了,我半夜里都听得到你的咳嗽声。书生狠狠白了他一眼,胡说!学生们都被书生震天动地的咳嗽吓坏了,纷纷用一只手捂起了鼻子。书生大声责问,捂什么捂,我是瘟神?
在一个寂静的子夜,一支红色的箭射中了书生的咽喉,书生从恶梦中惊醒,咽喉涌上一股血腥味。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书生非常恐惧,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书生以为自己听错了,半夜三更的,谁会来访问?可是停了一会,敲门声又响起来了。书生捂着胸口去开门。站在门口的竟是疯子。书生非常吃惊,你怎么会在这里?疯子说,我已经来了好几个晚上。疯子又说,我看你咳嗽得那么厉害,我很担心。书生感动得差点流泪。疯子蹲下身子,叫书生趴在自己背上。书生没有推辞,让疯子背到了卫生所。卫生所的门给疯子敲开了。女医生非常镇静,先给书生打了一针止血剂,然后给书生挂上了盐水,盐水里加了青霉素和链霉素。疯子离开后,女医生说,你得肺结核了。书生的眼里噙上了泪珠,表情十分痛苦。女医生一只手握住书生的手,没事的,以前是不治之症,现在有特效药。一股温热传导到书生心里,眼前的医生变得像天使一般,一双美丽的眼睛正温情地看着自己,书生鼻子一酸,泪如雨下。
第二天,校长和书生发生了激烈的争论。校长要书生转院,到县人民医院去,书生死活不肯去。末了,校长说,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别人考虑,要知道你得的是传染病,传染病,懂吗?书生迟疑了,眼睛巴巴地看着女医生。女医生说,保险起见,还是去县医院吧。书生说,我不去,我相信你的医术。女医生为难地看着校长,既然这样,就让他先在这里试试?我可以为他辟出专门的治疗室。校长说,你们看着办吧,出现不良后果你们自己负责。另外,我要告诉你,我不会让学生来看你的,我要为他们负责。
但是,断断续续还是有学生来看。女医生很谨慎,每天消毒,治疗室弥漫着福尔马林的气味。女医生叫每个学生戴上口罩,并且叫他们尽量少说话。学生一个接一个地在床前走过,书生一个接一个向他们挥手。等到小花出现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小花痛哭流涕,并表示要留下来照顾书生。女医生劝没用,书生劝也没用。小花任性地在床前坐下来,也不戴口罩,眼睛定定地看着不断滴动的盐水。村长着急了,他气急败坏地赶来,要小花回去。小花梗着脖子,一动不动。村长一个巴掌向小花扇去,小花还是一动不动,那神态像一尊塑像。村长怒不可遏,巴掌接二连三地落了下去。血从小花嘴角流出来,蜿蜒似一条虫。小花还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中邪了,中邪了,村长吼叫着,拦腰抱起了小花。小花两条腿踢蹬着,似一条受伤的蜻蜓。哭喊声渐渐远去,治疗室留下一股紧张的空气。
村妇隔三差五地来。每次手里不是拎了一篮家鸡蛋,就是拿了一篮新鲜的水果。村妇说,那天家长会上放炮,不是针对你的,请你原谅。书生说,没事,没事。
小芳没有来,她对小花被评上市级三好学生不服,她认为是书生搞的鬼。花木商人的脑子也转不过弯来,他觉得自己的女兒被出卖了。
疯子每天来,好像生病的是他亲人。每次来,疯子身上满是泥巴,手里拿着一只铅桶。铅桶里是他从溪里钓来的野鳗、野鲫鱼、野黄蟮。
女医生说:“他的心真好。”
“是的,”书生回答,“我看他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
“可惜他的精神不正常。”
“是的,这样的人怎么会发疯呢?”
两人接着开始探讨疯子生病的原因。女医生讲了她的道听途说,书生讲了疯子的梦。女医生分析了花地的环境,认为花地闭塞,花多,因此人也比较花心。书生赞成女医生的看法,但觉得疯子的发疯有他的特殊原因,跟小花有关,也跟他的母亲有关。然后两人探讨了疯子的病有无治愈的可能。书生说:
“假如让他得到小花,正像弗洛伊德说的,实现愿望的满足,他的病会好吗?”
“问题是他不可能得到小花,”女医生说,“非但得不到小花,其他任何正常的花他都难以得到。”
“这么说,无药可治了吗?”
“药物是有的,但只能暂时抑制,无法断根。”
书生沉默了,目光越过了窗口。正是花季,田野上一片金黄,油菜花正展现着自己全部的妖冶,猛烈地燃烧着自己。而不远处的山上,火红的杜鹃花也不甘示弱,她们漫山遍野地浪漫着,与油菜花争奇斗艳。现在的花地变成了花的海洋,连空气也弥漫着欲望的气息。疯子正在花丛中行走,不断地折取一些花拿在手中。书生脑海里又出现了疯子在厕所门口截住小花的一幕,他十分担忧疯子故伎重演,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
然而疯子这次没有走向女人。他怀抱鲜花走进了书生的病房,脸上带着傻笑,将鲜花献给了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