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豪
我在静候一个站在扶手电梯左侧的女人,一个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让蠕动的人流突然卡住的女人。她就像扼在喉咙里的鱼骨、攫住血管的血栓。
昨天去上班的时候,我就是这样被堵在了电梯的半道上,之前我已经在地铁里挤出一身足够烹饪三菜一汤的汗油。新仇旧恨,我当即脱口而出,左侧电梯是给人走的,前面的人你能不能有点素质,乡下人进城吗?我自己其实就是乡下人进城,但当时我必须把自己表现得很像一个老北京,把话说得义正词严。
在电梯海拔稍低一点的地方,一个留着寸头的酱油色男人转过身,拧头耽视着我,跟他歪斜的目光一并打包过来的,还有因伸得过分笔直而弯向外侧的手臂和竖起的食指。他冒了一句,谁在放屁?语句精短,语气轻佻,竟然有种四两拨千斤的效果。显然他比我更懂得支使语言虚张声势。
其实话说出口,我的愠气已经消失殆尽,可我明明用丹田发声,却被当众说是在放屁,这让我很没面子,所以我继续把自己表现得非常愤怒。他站在电梯底下守着我,双手叉腰,两脚叉开,像古装电视剧里的衙役。
我感到电梯的下滑速度有些偏快,一条条溢出冷光的灯管从我的头顶嗖嗖而过。最好现在马上出现故障,电梯停在半道上,这样我准会扭头走掉。可惜事不遂人愿,电梯依然快马加鞭地滑落,我们的目光越拉越近,我能清晰看到从这张吸光的圆脸里叛逃出来的躁郁之火。这绝不是夸张。
我们没有使用人类擅长的语言多加论争,他不是一个苏格拉底式的人,我也不是。他是不懂,我是不愿。我们注定无法生成有益的对话。事实上,一开始我就陷进一场自卫反击战里。这场战斗对于习惯讲文明懂礼貌的我,确实不堪回首。我不但為此严重迟到,而且还去医院织了五针眉角。而我只是扇了他一记耳光,他蛤蟆皮一样的酱油色脸蛋一点都没给回应,我的失败一目了然。
地铁安保人员很快围拢过来,我在心里很孬地感到无比庆幸。在对内情一知半解的情况下,他们习惯性决定各打五十大板。为了捍卫仅剩的尊严,表明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纷争,我无视不断从眉角淌下的血水,受下了他们对我出言不逊、歧视外地人的批评,同意了他们对我俩的和解。到最后,我甚至还跟他握了一下手。这个酱油色的板寸头没有给我一分钱的医药费。
我是晚上回到家后才越想越窝火,我感觉自己成了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可我毕竟不是阿Q,我起码也得是以牙还牙、先礼后兵的小D。
所以今早我憋着一肚囊隔夜的肝火,重新跑到地铁站的电梯底下。我打算揪住那些站在电梯左侧一动不动的人。我当然不会动手,我非但不是一个粗俗的人,准确地说,我是一名修为不俗的知识分子,一位正儿八经的新闻传播学博士。今天是周六,我有大捆大捆的时间去守候这样一个人的现身。
当时电梯上共有三人同时挤进我狭窄的视阈。一个男士,两位女子。
我学着昨天那家伙,跨腿叉腰立定。主客观条件都决定了我只能从中选择一人。我两眼微眯,追随自己的心声,锁定了较为养眼的那位女士。对一位有着光鲜外表的女性展开说教,让她注重外表的同时不忘行动中的细节,这无疑是最理想的案例,也更具操作性。
我开始尾随她,我是临时起意的。今天是水波不兴的周六。
很明显,这不是一个流行跟踪的时代,我们都习惯了按部就班和不逾矩,把自己扮演成某类智能机器。智能是形容词,机器才是落脚点。况且,这座城市到处安插着不同型号不同像素不同功用的摄像头,它代替了所有正义与非正义的跟踪。它就是跟踪本身。但我不以为意,我打算冒犯一回这个时代,用人类亘古的好奇心向天眼致敬,也是对抗。
当然啦,我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更岸然的理由——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造成这位女士作出如此不文明的行为,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无所谓的,事实更重要。
她蓄着最近烂大街的半丸子头,穿着一条同样烂大街的微喇九分牛仔裤,我以此推断她是一个媚俗的女人。媚俗距离粗俗往往只有一纱之隔。她两耳垂上银晃晃跳动着的耳环,给她挽回了一些分数,但已经于事无补。
我只想表明我尾随的目的非常单纯。我在为人方面没话说,疼爱老婆,关心孩子,不忘根本,克己奉公。每年至少回一次老家,是拖家带口地回去,而且至少住上一宿。每天上班挤地铁的时候,我的两手都举得高高的,生怕挨着女同胞的身体,就算没有多余的把手,我也把手举得高高的,举得高风亮节。
现在,她走进一个将要拆迁的菜市场。菜市场的水泥地湿漉漉,散发出鱼腥、肉膻和下水道的馊臭。关押着活禽的铁笼上,不同时期的粪便像岩层,与锈迹融为一体。我是从透着鸡鸭鹅粪便和泥土潮湿的腥味的乡村闯出来的,在受过十年城市教育并最终扎根首都以后,我已经对肮脏丧失了抵抗能力。我现在只希望她能尽快离开这里。
她买了两个西红柿、一把油麦菜和一根排骨。在猪肉摊挑选排骨的时候,她跟那位白胖的老板磨了很长时间。她并拢的手掌在猪肋骨上做出拉锯的动作,我猜想他们应该是就能否只买一根排骨展开谈判。女人最终胜出了。从她没有搽粉的颈部肌肤判断,她应该是我的同代人,正处在由少女到少妇的过渡阶段。这些食材无疑是一个人的分量,这让我的跟踪变得更有底气。她后来还到一家花草店买了一小盆仙人球。
在走出菜市场的时候,她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她抽烟的动作十分娴熟,这倒不像那些纯粹为了耍酷的媚俗女人。
我一路随她走进一个并不高档的小区,门卫都懒得乜我一眼。我知道是时候跟她摊牌了,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前面的姑娘请你等一等。”我本来打算语气更加强硬,但出口的时候,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涵养。
她回头了,困惑在她粉色的脸上纸屑一样飘散。我小喘着来到她的跟前,我的胸脯对着她的鼻梁。微笑突然在她的脸上浮现,这让我心里有点发虚。
“老郑!”她握着仙人球的右手在我的左臂狠狠地击了一拳,我差点以为她是在袭击我,“居然在这儿碰见你,你也住这里吗?”
“小姐你是?”她居然知道我叫老郑。
“我是钟茗啊。”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上有类似太阳神鸟的纹样,“不是你先跟我打招呼的吗?”
这样的情形我始料未及,我兀自在嘴里过了两遍钟茗这个名字。我敲了敲太阳穴,把沉淀在脑部马里亚纳海沟深处的记忆都给晃了起来。钟茗是我的高中同学。我豁然开朗,说你就是钟茗啊。我像考试审题一样,全神贯注地在她的脸上阅览了两遍,还是没能找到熟人的证据。其实我对钟茗本身没什么印象,所以基本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也就是说,我一下子从北京上千万人口中拎出了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们有两年多没碰面了。上次遇见还是在我唯一参加过的那次同学会上。我怀疑我们那时连招呼都没打。
我叫郑开,我上高中的时候比班里一般男生大两岁,比大部分女生长三岁,所以他们从那时起就管我叫老郑。老郑的名声逐渐远播,人人都喊我老郑。我妈后来都管我叫老郑。我爸就很不乐意,说纲常都被你给喊乱了。
读书晚这事不怨我,村里孩子读书都晚,我在里面算年轻有为的了。正因为我是从村里考到城里的,所以我学习起来很卖力,课间休息我都用来写习题。要不是性格内敛,凡事怕麻烦,我早就申请跳级,不跟他们这些小朋友一般见识了。
老郑老郑的,听起来像一个忠厚老实的退休干部,可我其实才刚三十冒尖,事业春风得意,家庭美满幸福,媳妇去年才给我生了一个据我妈说比我小时候俊朗得多的胖小子。多插一句,优生优育,就得找一个像我媳妇这样心灵美的同时还不忘外表美的女人。
那次我刚好回老家省会,参加一个探讨全媒体时代下传统纸媒如何发展的会议。会议难得按时结束,也许是与会专家都不情愿把真知灼見浪费在一个资质平庸的西部省城。我心想长夜漫漫,干脆去会会那帮老同学。于是赶紧摸出手机,过了整整一天以后,在老班长的留言底下回复了四个字:不见不散。
上台发言时还滔滔不绝的我,来到这些多年不见的同学中间,突然患上了失语症。我说什么都显得如此空洞、突兀。他们热衷于谈论谁谁又高升了,谁谁又锒铛了,谁谁又离异了,谁谁又找了个小的。除了谁谁又找了个小的还能稍微激起我的兴致,其他话题只能迫使我学会忍耐。我们没有共同语言。
他们知道我在北京,总爱抛给我关于中南海的问题。我感到很困窘,我上班地点离中南海不堵车也有一小时的车程。我说也不对,但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又生怕他们小瞧我,我无法接受这种局面。于是我只好支支吾吾,把从手机里看过的新闻换个语序复述一遍。
我在高中的时候就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我训练自己只对试卷感兴趣,这让他们觉得我是一个很无趣的学霸。这种刻板的印象应该一直延续至今,但我一点都不介意。他们大部分人都在省内混口饭,了不起就是一个地方暴发户。我敢打赌,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黑格尔是谁,要是我跟他们提到黑格尔,他们准会问我,黑格尔也是内蒙的歌手吗?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掺合他们举办的任何活动。我宁可在家里独自发呆,然后点一份外卖,也不吃他们的大餐,最后还要AA。
我使出抱歉的神色,跟钟茗打了一个迟到的招呼。她指了指我眉角上的纱网,问说这是怎么回事。我说说来话长,改天告诉你。我并不打算向她揭开伤疤。我在女同学面前的羞涩再度暴露无疑,说话舌头老打结。我猜想我的脸蛋一定像那苹果到秋天。
钟茗告诉我,她来北京快两年了,就是那次班聚以后不久,她决定来北京发展。“我当年不是艺考的嘛,我大学学的是公共艺术与环境艺术。”我其实一点都没有印象,但还是拼命点头。她说从事文艺事业,只能来北京,就算露宿街头也得来。这话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更卖力地点头。钟茗说如今她在一个知名艺术家的工作室里干活,主要从事装置艺术,她现在经常跟团队跑国外展出作品,所以还没来得及跟我这老同学恢复联络。我不得不附和着说了很多恭维的套话。
我对装置艺术很感兴趣,装置这个词让我立马联想到电路、车间、游标卡尺、伸缩梯和理工科,它跟艺术连在一块,就有种文理并蓄、气吞万里的架势。于是我问她怎么才能做出一件出色的装置艺术作品。她说首先当然要掌握基础美学,了解色彩的构成与关系,空间的排布,体块关系,然后慢慢积累各方面经验,从生活中汲取灵感、素材和原材料。虽然我根本来不及消化,但我听得很来劲,我对知识充满了兴趣,对拥有我所未知的知识的人更是满含敬意。我对她的好感度,瞬间蹿高到了对流层。
这时她又点了一根烟,同时不由分说也派给我一支。很可能钟茗觉得文史哲艺不分家,大家都在为了祖国的文艺事业而抽烟。我从不好这口,但这个时候我还是把烟稳稳捏在手里,听任她给我点烟。我学着她的样子,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吞、吐,吞吐的间隔也跟她差不多。虽然有些呛喉,但我还是成功地忍住了。
当时她说你瞧,咱们净站着说话干啥,到我家里坐坐吧。从她一个南方人嘴里说出“咱们”和“干啥”,我的手臂冒出一串鸡皮疙瘩。我假装推脱了一下,便紧紧跟在她的身后上楼了。
她住在四楼。杂乱的楼梯道让我想到了刚才那位目光呆滞的老年门卫。我走进那道被打开的铁门,发现昏暗的屋内坐着一个男人。他在看电视,一场NBA篮球比赛。我当时差点就要高叫一声有贼,扭头去看钟茗,却见她一脸淡然。明眼人都能意识到,他们关系匪浅。
男人看得很投入,似乎都没有瞅我一眼。我在他眼里成了理所当然的存在,就像钟茗手上的那根排骨一样。他后来只是象征性地挪了半边屁股,淡淡地说了一个字:“坐。”应该是跟我说话。
我最后是坐在钟茗给我单独拿来的一个深蓝色布面的马扎上。我压根就没有想过她不是独居这种情况,这让我突然感觉自己很多余,我甚至都比不上那根富含蛋白质的排骨。我双手接过钟茗递来的一次性纸杯,里面深褐色的可乐仍在不断溅出气泡。可乐在杯中发出一种水渗进干燥的沙堆里的响声。我担心纸杯会迅速软掉,于是仰脖一饮而尽。糟糕的是我开始打起嗝来,我都想不起上一次打嗝是什么时候。钟茗现在独自走进卧室,粗心地把我晾在大厅里。我只好一边打着嗝,一边跟着男人看比赛。
“你是钟茗的朋友?”男人终于又发话了。比赛进入了暂停时间,电视里现在跳出广告。他把脸对着我,眼睛却还挂念着电视屏幕。我搞不懂这个奇特的姿势意味着什么。我像罪犯自首一样,把我跟钟茗的关系一五一十地供了出来,但绝口不提我为何会碰见她。他这时终于舍得用眼睛直挺挺地打量我。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们在一起多长时间了?”为了化解尴尬,我打算主动找点话题聊聊。
“我们住在一起有一年了。”他主动嵌入一个动词“住”,就像中小学试题里经常问某某假设是否正确,我们必须在给出答案以后,再多回答为什么,否则就会被扣掉大部分的分数。我推断他從前的应试能力一定跟我旗鼓相当。
钟茗换了一身居家的睡衣出来,她对我说今晚留这里吃饭吧。我知道这是一个礼节性的问候,一根排骨还不够我塞牙缝的,于是赶紧说不必了,改日我请客,谢谢你们的可乐,真好喝。是我的可乐,钟茗特意强调了一句。一直全神盯着电视的男人突然大笑一声,我不知道他是笑电视里的比赛,还是笑钟茗所说的这句话。他们的关系很微妙,说不定之前小吵过一架。
因为突然多出一个陌生的男人,我浑身怎么摆放都欠妥。我以有限的幅度扫描了一下这个房间,除了沙发后头的墙壁裱着一幅俗艳的牡丹花刺绣,其余墙面是过分的空白。茶几上没有多余的东西,一个透明的玻璃果盘上覆了一层细微的尘屑,里头刺眼地睡着一把水果刀,同样贴着一层灰蒙蒙的尘屑。我在这里搜寻不到任何关于装置艺术的信号,只有简洁而笨重的生活痕迹。我又干坐了一会儿,打算回家。
在出门前,男人主动起身,给了我一个很有力道的握手。他的个头不会比钟茗高出多少。
“李叶,很开心认识你。”
从他分布着很多汗毛的脸上,我并没有看到开心的踪迹,他应该并不欢迎我的出现。好在我也不打算让他喜欢上我,这样挺好的。临走时,我甚至还当着他的面,给了钟茗一个拥抱。当我柔软的胃囊触碰到她稍显坚硬的胸口的时候,她条件反射般将右腿往背后勾了起来。一股得意从我的心底油然而生。我们都说下次再约。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嘴里吹着不成调的口哨。我还特地拐到一家烟酒店买了一包万宝路。刚才钟茗抽的就是这个牌子。
我跟钟茗第二次见面是在她的工作室。我是带着我儿子一起去的,我想培养他从小就拥有出众的审美品味。但他全程只对餐桌上的咖啡机、碟盘里的甜点和印着巧虎的抱枕感兴趣,我难掩作为一个父亲的失落。我看到他们把很多快要腐烂的水果摆放在一起,钟茗说他们打算做一个以“丰收”为主题的系列,届时会去上海参展,一切还在试验讨论当中。他们在我眼里有几分小众宗教的神秘氛围。
从这次跟钟茗的交谈中我才得知,她跟李叶只是同居舍友。她说你千万别想歪了,我是颜控。我对她说,我觉得李叶对你有意思,不然他没必要把我关于你们关系的问题回答得如此艺术。他不可能不知道我误解了你们的关系,而他却任由我去误解,甚至甘愿将错就错。
“他可能只是觉得好玩,他平常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以后有机会接触,你一定也会这么认为。到目前为止,我身边认识他的朋友都很喜欢他。如果他长得再争气一些,没准我跟他真有戏。”钟茗一边给我儿子剥巧克力纸,一边跟我说话。
她夸我儿子长得可爱,脑门敞亮,鼻子随我,扁平,鼻孔朝天,萌萌的。我看着儿子满嘴的巧克力泥,隐隐担心将来他会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家伙。
我挑了一个周末去钟茗的出租房。这天雾霾很重,泡桐刚刚开花,在雾霾里紫得脏兮兮的,路上零星有乌鸦的粪便。我忘了戴口罩,所以走得很快,到小区的时候浑身燥热。
在了解了内情以后,我变得非常理直气壮。我握紧拳头很用力地敲门,好像执法部门在执法。李叶出来开门时,我赶紧从门缝里钻了进去,然后一边脱鞋一边问:“钟茗在家吗?”他说很不走运,她刚出去没多久。我说哦,没关系,我等等好了。我当然知道她不在家,我此番造访的目的是奔着他李叶来的。现在我对李叶产生了兴趣。
这天我坐到了沙发上,他坐在我的右侧。我们都跷着腿,大开大合的那种。我给他发了一根烟,他推脱了一番,说戒了。但当我把打火机伸到他的下巴的时候,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把烟放在了暗紫色的嘴唇上。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微笑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李叶抹着眼屎说他刚起来,还没来得及漱口。我说我不介意的。他打开了电视,说今天没有比赛。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失望,我相信他是一个非常铁杆的球迷。后来我们东拼西凑地聊了起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你最开始找她合租,就没想过跟她发生些什么?你完全可以找一个男室友。”我跷着的腿抖了起来,烟雾让我看不真切李叶现在的神情。
“看来你知道我们的关系了。”他把后背躺在沙发上,干笑一声,声音像抒情男高音在开嗓。他接着说:“你说到点子上了,是她发布的合租信息,而且并没有规定异性请绕行。”
“所以你觉得是她在尝试一些小动作?”
“我没这么说,但我会保留这种可能性。”他适时地递来一个杯底剩了些水的纸杯给我弹烟灰。我怀疑是我上次用过的那个纸杯。
“事实是你接盘了,而不是别人。”我像一名警察一样步步为营,当时我并不觉得失礼,“如果是我,我不会跟一个陌生女人合租。虽然这没什么。”
“怎么说呢,你信不信人在很短的时间内想法会发生急剧的转变?”
“我信,你说你还是处子之身我都信。”我尝试开一个玩笑,可他的脸上却无动于衷。我想他可能缺乏一点生活必备的幽默。
“一开始有一点期待,但很快就打消了念头。但这真的没什么,我们住在一起很和谐。她给了我很多看待问题的新角度和新理念,而我可以帮她扛东西,她总是把很多大件包裹寄到家里,没个男人她折腾不起。”他现在离开沙发走进厕所,可能是去洗漱。
“所以是不是说,她要是长得再争气一些,你们俩会有戏?”
“老郑,看来你真懂我。”他在厕所里回答得很大声,有一点回音效果。
后来我们还聊到了近期的NBA赛况和热播的电视剧,虽然我从未接触过这两样东西,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热烈的交流。捧哏不影响逗哏的发挥,正如钟茗所说,李叶真的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的四体不勤让我既羡慕又疑虑。至少在我离开的时候,我们都忘了钟茗是谁。
那天在单位无事,我用办公室的固定电话拨通了钟茗的手机。
“李叶是做什么职业的?”我问。
她说她也不清楚。“我没事在家睡到自然醒的时候,他也在屋里,不是看电视就是在自己房间里捣鼓什么。每次我干完活或出差回来,大部分时候也能在家里撞见他,所以他很識趣地提出水电费六四开。”
“你就不好奇吗?”现在我对各方面都感到相当好奇。我晃着脑袋掰着指头说:“毒贩,窃贼,身背命案的公安部A级通缉令嫌犯,或者女性内裤收集者,你的内裤有没有丢失的情况?”
“别神经病!”钟茗的声音哗啦一声,像水一样泼进我的耳朵,“好奇是好奇,可好奇害死猫。”
“说到底,你还是不够好奇,对于一个搞艺术的人而言,这可不好。”钟茗没再说什么,估计是默认了这个结论。
“天文学家之所以成为天文学家,就因为他一天内的绝大多数时间都仰着脖子从望远镜里张望。如果一个人整天都无所事事,他一定能成为一个生活学家。”我又变成那个同事熟悉的文艺批评家,“李叶就是这样的人。”
从这以后,我伺机寻找借口,向单位负责考勤的大姐申请外出走访。她本来就又臭又长的脸蛋因此变得更臭更长,这让我心花怒放。其实我是去调查李叶,我怀疑自己最近迷上了当一名侦探。
我在楼道里等着他,李叶喜欢在早上十点左右出门。他们的楼道不透光,大白天有如半夜,墙壁上贴满了各类涂鸦一样的小广告。虽然楼道里有声控灯光,但李叶出门时,总是很小声地把门带上,然后默默地走下楼。他的步子很轻,但步履很快。他肯定没有夜盲症,而我觉得自己应该买一瓶鱼肝油。
他喜欢背着手在护城河边散步。他有一点弓背,所以远远看起来像一个老头。有很多鸽子扑棱着飞到他身边,他从口袋里摸出些东西,撒到地上,鸽子纷纷低头啄食。看样子他经常来这一带。他会跟鸽子说话,喉结一抖一抖的,但具体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或许是人类都听不懂的鸽语。这让我突然对他有点欣羡。
李叶随后站在一个写明禁止戏水、游泳、垂钓、溜冰的蓝色告示牌下,看着岸上的钓鱼人垂钓。他站成军人稍息的姿势,像那根悬出去的鱼竿一样纹丝不动。直到那人钓上一只灰色的鱼,他才大踏步地走开,好像能钓上鱼完全是沾了他的光。
空气里似乎混进了猫毛,我的皮肤有些酥痒,鼻孔里徘徊着猫砂的臊味。一到深秋,我来自南方的嘴唇就会脱皮干裂,像两片烤过头的香肠。李叶接着背过手,缓缓走向熙攘的大街,最后在一家彩票站附近停住脚步。
他只是立在彩票站的马路对面,神色有些慌张,嘴里不断地塞烟屁股。我抬头看向彩票站的大门,朱红色的横幅上白字贴着“热烈祝贺我站喜中某期双色球一等奖一注奖金五百一十四万元”。他就这样驻足了很长时间,我的脚后跟都有些酸痛,他还在这里逗留,双手在裤兜和衣兜间不停转换包厢。
他离开的时候倒是很决绝,我差点把他给跟丢了。他进了一家小卖部,等他出来以后,我赶紧走了进去。我向这位看样子跟我父亲一个年纪的店老板打听李叶的情况。老板狐疑地打量着我,说不知道,你要干吗?他的话很冲,这一点也像极了我的父亲。这话把我噎得一时无言,好在我灵机一动,冲口而出,我是他大哥,看他整天游手好闲的,我妈让我负责盯梢他。对付这样的老头,就应该打亲情牌。果然,他的情绪很快和缓了下来。他颇有感触地对我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啊,生个孩子,本想着养儿防老,结果操心得没完没了了。
他开始说起自己的儿子。他儿子是影视剧的摄像师,常年出门在外,三两月也见不着一面。别人都是往北京跑,他偏往全国各地跑,往深山老林、老少边穷地区跑。老板唉声连连地说:“你说别人去拍戏都能露个脸,他倒好,专门给别人拍脸,自己从没露过半只胳膊半条腿。只有在剧终演职员表滚屏时,才会有那么一行出现他的名字,得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才能看到,不过我跟孩子他妈也知足啦。现在每回看电视剧,也不管是不是儿子所在的剧组,都感觉镜头的背后就是自己的儿子,所有摄像师都是我的儿子。这样看起来就特别来劲,觉得中国电视剧拍得就是好。”我很恭敬地听着老爷子口吐莲花,直听得有点犯困,不住地打着哈欠。他老人家最后话锋一转,回到了李叶身上。
“你弟弟刚才在这里买了一包中南海和一条绿箭口香糖。”
没有任何有效信息。我于是跟老板要一支润唇膏,我感觉嘴唇热辣辣地十分难受。他说不好意思,这里不卖这玩意。说罢他就用手去拍口袋,然后从右衣兜里摸出一支黑色管子。他笑嘻嘻地说,小兄弟先用我的吧,好使得很,你看你嘴唇都挂血了。对于非常注重个人卫生的我而言,这显然是不可理喻的,我连忙推脱,趁机跟他告别。
大街上早已不见了李叶的踪迹,现在我只好回单位迎接领导的臭脸。
第二天我在获知钟茗在家后,在将近中午的时候登门拜访。果然不出意外,李叶这时已经出去。他的房门并没有反锁,这是他的风格。我假装漫不经心地将门把一扭,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嘴里噼里啪啦地大声说话,洪亮到钟茗不好意思质疑我的行为。
李叶的卧室比我想象中要洁净很多。他的床上居然铺着纯白的床单和被褥,头顶上放了两个枕头,同样是光洁的白枕套。我特别俯身细看,连口水印或一根发丝都没有。他的房间让我同时联想到了便捷酒店和医院病房。我问钟茗李叶是不是处女座,或者他是同性恋。她回答说我真的不知道。她真的是一个很缺乏好奇心的女人。
我在翻开李叶书桌的抽屉时,看到了好几个叠放在一起的面具,有圣斗士星矢、奥特曼、蜘蛛侠和猪八戒。在垫起脚尖勾开书柜上方的那扇柜门时,一摞粉红色的小纸片顺着门缝给我来了一个热烈的拥抱。我拿起一张,有点像迷你答题卡。上头写着双色球玩法,销售时间是二〇一一年,底下有几行以字母打头的数字,最下方是很多类似盲文的不规则小黑框。原来李叶是个老彩民,这说明他是一个对奇迹满怀期待的人。我想到了那个他逡巡良久的彩票站。
次日早上,我如期在他家的楼道里蹲点,我特意戴了一顶帽檐很长的黑色鸭舌帽。他如约在十点出门,还是背着手,在散发出一股腥臭的护城河边漫步。
当天那位钓鱼人没来,原来的位置站了一名城管。李叶时而走到桥栏杆边,时而来到垃圾筒旁,两者相隔并不远,最多十步路。这两处地方都拥着一窝窝下象棋和打扑克的人,清一色的老头。我后来凑近瞄了几眼,赌注在三两块钱上下。李叶站在他们中间,就像刚修剪过的草坪上多出一根芭茅。他太过年轻了,而且皮肤特别白,像一位从未干过重活的城市女孩。他喜欢给人出谋献策,所以坐在对面或两侧的秃顶老头总拿眼神瞪他。但他要么完全没注意,要么视而不见,仗着年轻气盛别人不敢招惹,依然叽叽咕咕充当狗头军师。这时的他看起来十分自足。
中午时分,他走进一家陕西面馆,一个人把一碗刀削面吸得呼呼作响,手里抓着手机跟人打电话。前天他进的是隔壁家的驴肉火烧店。他在下午还去影院看了一场电影,我干脆坐在电影院边上的咖啡厅里发呆,领导打来电话也不接。只要稍微发挥我的聪明才智,不去上班的理由就会像龙头水一样哗哗直往外冒,随便找一个就够领导哑巴吃黄连的。
李叶果然又去了那个彩票站。今天在距离彩票站十余米的地方,他跟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碰头了,我猜测就是中午跟他打电话的那位。他们互相发烟,互相给对方点烟,然后倚着路边的共享单车吞云吐雾地聊起来。想到他房间里的那些面具,我脑袋里忽然闪出一个叫人血脉偾张的念头。
更让我汗毛竖起的是,跟李叶聊天的这个男人,正是前些日子和我纠缠不清的酱油色男子。他的板寸头缺乏修剪,像一丛猪鬣朝着不同方向刺开。一认出他,我刚拆线的眉角就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这一幕让我好些天都睡不踏实,半睡半醒间,我总能见到戴着动漫人物面具的李叶,他像座山雕一样披着貂皮大氅,站在彩票站的大门口,左手竖起一把半自动步枪,右手抓着一个银亮的保险箱。他的身边杵着那个许大马棒一般的酱油色男子。
我老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本来就睡眠很浅的老婆,气得不断拧我的大腿肉。她早就对我最近心事重重的样子很不待见。
“在外头沾花惹草了是不是?开始在我面前摆臭脸耍性子了是不是?”她的异想天开让我啼笑皆非,但我除了发毒誓什么也不能做。我不打算把我的跟踪行动告诉她,不然她一定觉得我要么疯了,要么在满嘴跑火车。
我把自己的所见所想都告诉了钟茗,她是最理想的倾诉对象。但无疑,她不是最理想的意见交换者。她听了我的见解以后仰天大笑,双脚乱蹬,大破洞牛仔裤在我面前像开裆裤一样招摇。她直说不可能,李叶是一个连鸡蛋都不敢敲碎的人,绝不可能做出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没想到她还是一个盲目乐观的女孩。
我依然对李叶进行暗中观察,随时打算跟天眼那头的人接上线。那天我跟随他的脚步摸黑探步下楼,突然被人从背后揿了一下肩膀。我当即吓得一声尖叫,估计整栋楼的声控电灯都被我惊亮了。是李叶。不知何時,他居然摸到了我的身后。我万分懊恼没有及时补充维生素A。
他铺盖着一层淡灰色汗毛的脸上藏着一股得意,他说你干吗跟踪我?既然事已至此,我只能跟他摊牌。我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别干傻事,我告诉他,北京的治安环境在全球范围内都是数一数二的。有那么几个瞬间,我觉得自己特别伟大。他听我说完居然跟钟茗一样哈哈大笑起来。我怀疑两个人住久了,行事风格也会愈发趋于一致。
他后来竟揽着我的肩膀,拉我去一家早餐店吃早点。我索性也痞里痞气地抱住他的肩膀,我绝不能在一个比我还要矮半个脑袋的男人面前输了阵势。
我们都用嘴角咬住一根烟,他给我们分别点了一碗豆腐脑,然后再要了一份小笼包。作为南方人的我并不喜欢吃咸豆腐脑,但我仍然把它吃得唏嗦作响。李叶说,老郑,不够你只管再要,今天我请客。我抢着说不行,必须我来买单。我争强好胜的性格又被激发了出来。
我们一边吃着热腾腾的早餐,一边掏心掏肺地聊天。我承认了我对他的跟踪,只是出于对未知的好奇,而永无止境的好奇心是人类不断进步的充要条件。他告诉我是钟茗泄漏了我对他的跟踪。原来是钟茗出卖了我。昨天晚上,她以一种间接引语的方式,将我的种种忧虑完完整整地转述给了李叶。我不得不说我这老同学真的太过天真,莫非艺术家都是这样?
我们随后来到他往日走动的河边,我们很享受把自己变成这座以忙碌著称的都市格格不入的一分子。鸽子天女散花一般落在我们的脚边,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些晒干的玉米粒撒向鸽群。他没有说他往常使用的鸽语,他可能对我有所保留。李叶选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告诉我,他早前买彩票中了五百万,也就是那个彩票站的头奖。他的获奖和眼缝里弥漫的淡然,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以前我是一名护士,当我中了五百万以后,我就辞职不干了。工资太低,又辛苦,还要排夜班。”男护士并不多见,但我想李叶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他的离职绝对是我国医护事业的一大损失。李叶说到他有洁癖,喜欢纯白,见不得房间脏乱,所以他喜欢跟女人合租,因为女人通常比男人更爱干净。
我问他为什么决定跟我分享这些事,就不怕我觊觎他的奖金?他说之前还挺担心,但现在不怕了,因为北京的治安环境在全球范围内都是数一数二的。我们又都捉着对方的肩膀笑了起来。当时我有种错觉,我跟他是认识了好几年的老友。
“五百万去了税,在北京还买不起一套像样的房子,何况我还没解决户口。你一个在北京有户口有房产的人,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他挽着我的脖子说,“老郑,你是外地人扎根北京的典范。”面对突如其来的夸奖,我的手脚突然变得有些拘谨。
鸽子吃饱了,哗啦啦地起飞,镶入灰色的天幕,整齐而不呆板。我问李叶他跟那个酱油色男子是什么关系。
“他叫陆铮,是当年我当护士的时候照料过的一个病人。”李叶说。他的眼睛现在眯向一块从河中心探出脑袋的淤泥。
因为都是烟枪,那时他们总能在医院的吸烟区碰到,偶然的机缘让他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陆铮开了一间彩票站,李叶是多年的彩民,他们在彩票和球赛上有聊不完的话题。就这样两人侃成了朋友。陆铮本来不归李叶负责,但他后来指定让李叶给他打针检查。到陆铮出院以后,他们还会没事一起出来撸串喝酒。
李叶正是在陆铮的彩票站里中的五百万,他说他该管陆铮叫恩公。我跟踪他的那天,他正在跟陆铮商量怎么把这五百万巨额奖金给取到手,毕竟这方面他的经验十分欠缺。
我直言不讳曾跟陆铮发生过小小的不快。李叶当即两手一拍,说不打不相识,他一定要当一回和事佬,让我们化敌为友。他信誓旦旦地说,陆铮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你们很有必要把这笔误会给勾销。他非要拽着我去彩票站找陆铮,我对一笑泯恩仇这事,既不支持也不排斥。
我们是在陆铮的彩票站里碰头的。当时的我比预想中要更加忐忑些,牙龈不断渗出唾液。李叶在陆铮的耳朵里交代了几句,然后陆铮朝我走来。他给我来了一个黑人见面时常做的撞胸,这让我受宠若惊,我还以为他是玩嘻哈的。随后我们都把对方的后背拍得噗噗响。
陆铮虎背熊腰,论动粗,我绝不可能是他的对手。陆铮将我们请到彩票站的内堂,说里头好说话。我们坐定后,他开始给我们泡茶。陆铮说,哥,你真说对了,我就是乡下来的,不懂规矩,你教育得对,我当时太冲动了,冲动是魔鬼。我摆手说真没事,一点皮外伤而已。你别叫我哥,我肯定没你大,你叫我老郑就好。我当时急着上班,所以话出口语气有些硬,其实我自己也是从农村混出来的,不丢人。
我们都把自己的烟递到对方的手心,再抽出一根夹到对方的耳背上。我告诉陆铮我们家是种桑养蚕的,以后给你寄一床蚕丝被。陆铮说,我们家是放羊的,畜牧业,以后给你寄羊肉羊下水羊毛衫。一聊到农业,我跟陆铮都显得特别激动,我们的关系一下拉近了不止三站地铁。
我们一边喝着陆铮泡好的桔普茶,一边谈论彩票站里发生的事情。对于新鲜的事物,我总会把自己表现为一名虔诚的听众。
陆铮说,来店里买彩票的绝大部分都是老主顾,男性居多,中老年居多,像李叶这种少壮派是少数。有时候私房钱没了,他们也会到彩票站里坐坐,就像以前大家农忙结束,会在村头墙根上坐坐,晒晒太阳。只不过在这里,墙壁上的彩票走势图成了他们的太阳。李叶补充道,烟有烟瘾,彩票也有票瘾,不少中了大奖的彩民,后来还是会不时回来买几注,念旧啊,比如说我自己。他把最后一句说得气若游丝。
陆铮告诉我,彩民们都会在各自习惯了的时间到彩票站里试试手气。这么些年,他见过有人倾家荡产,也有人枯木逢春,更多的是偶尔几十上百块地来一下,揣着奔头过把瘾,也是做慈善。在赶回单位上班的时候,我顺便投了几注七乐彩,纯粹是为了彰显以德报怨,支持陆铮的生意。到开奖当天我都没来晃一眼,不信者恒不信。
李叶去福彩中心兑奖那天,我也随行陪同。我恍然有种做伴郎的感觉,李叶此番是要把五百万娶进家门。不知会不会横生出闹洞房或是抢婚的枝节?对此我竟然不怀好意地有些期待。
他最终选择戴上蜘蛛侠面具,那是他最喜爱的角色。他在外面套了一件我父親留在我家过冬的军大衣。他在最里层穿的是一件起满毛球的白色背心,他说这件背心是他的幸运衫,某年过年的时候他奶奶送给他的。当年高考就是因为忘了穿它,所以才没考上本科。他买了一个红色塑胶资料册,把所有票据和证件都放在里头,然后一直搂在肚皮上。我跟同事借了一辆大众捷达,领奖毕竟不是真娶媳妇,不宜太过张扬。
在载上李叶和陆铮以后,我们便奔赴福彩中心兑奖处。陆铮是要跟李叶合影,好为店面做广告宣传。一路上李叶显得很焦虑,他不断用掌心搓大腿,问我是不是应该表现得开心一点才对?我说可不是嘛,五百万砸到你头上,你还抑郁不成?“就因为天上掉馅饼,总觉得不够稳当,怎么就突然百万富翁了呢?”他咬着嘴唇,腼腆地笑了笑,跟我初次见他时完全是两个人。
在福彩中心,披着军大衣戴着蜘蛛侠面具的李叶和喜笑颜开的陆铮,分别握住写有奖金数额的现金支票板的左右角。我必须打开闪光灯,才能把陆铮酱油色的五官拍出些棱角。
当天晚上,李叶提前预支奖金,请我们仨加上钟茗,一起到北京一家知名酒店的六十六层餐厅暴饮暴食了一顿。我们把这辈子都不敢点的菜肴全点上一遍。席间我们鬼话连篇,动作粗鲁,嗓子喊得都快要抛锚了。我们就想在众人面前撒撒野,浸没式地体验一回做暴发户的快感。
这晚上过后,我又恢复按时上下班的优良传统。老婆对我的满意度重新恢复到峰值,她现在睡觉再也不拧我的大腿肉了。只是每天我在挤牙膏的时候,在不断摁下遥控器频道键的时候,临睡前在儿子的脑门上印下一口吻的时候,用一根尼龙线拔下他第一颗门牙的时候,总觉得生活缺失了点什么,但我说不上。那天吃完晚饭,我正打算歇一歇就去洗碗,李叶突然给我打来电话。电话里他让我赶紧去他家里一趟,说是有要事商量。我当即答应,把洗碗的任务交给妻子以后就急忙赶了过去。出门前,我偷偷在耳垂上点了两颗香水。
钟茗也在场。自从有了我这根搅屎棍,他们现在算是真正搅合在了一起。
原来是李叶在老家的媳妇闹事。他居然有媳妇!钟茗不知就罢了,连我也毫不知情,我说我原先还以为你不喜欢女人呢。李叶说他们其实早已名存实亡。
是他老婆先提出的离婚,他俩没孩子。李叶不肯答应,他一直在竭力挽回他的这段初恋,他老婆是他暗恋三年最终追到手的大学同窗。后来他突然中了五百万,李叶赶紧把这个喜讯告诉了老家的老婆。老婆说你就扯吧,一千万我也要离的。李叶把证据拍照传给了她。过了大概两小时,老婆回拨来电话,说她同意不离婚了,毕竟还是一样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我们可以再试试看。
这下子轮到李叶不乐意了,他对我说,这就是他之前跟我说过的,突然间的剧烈变化。他说我一个大活人,居然没有五百万钞票重要,这让他无法接受。只是老婆咬定青山不放松,说买卖不在情意都在,何况我们是有过革命感情的,你不能有了几个铜板就抛下糟糠之妻。我觉得他们夫妻俩都很会抖包袱,非常适合演相声。
“她当初为什么想要离婚?”钟茗问,“钱?外头有人了?”
“钱吧,我不知道。”
“你不好奇吗?”钟茗抢先替我问了。
“我当时顾不上好奇,后来就没兴趣好奇了。”李叶的眼珠子在我和钟茗之间不断摇摆,“你的意思是我被戴绿帽了?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如果我当时知道了,我担心我会做出一些傻事来,所以都是最好的安排。反正我是不会吃回锅肉的,没有嚼劲,谁爱吃吃去。”
钟茗盘着腿说:“就是,你们男人又不是柿饼,耗着就能熟透,不经历几段感情,怎么成长?”我赶紧伸出大拇指。
李叶钟爱白色,他当年结婚的礼服是白西装,他说如果以后再婚,他打算穿大红的传统唐装,转转运,喜庆还耐脏。李叶私底下跟我说过,他说钟茗长得至少不寒碜吧,也懂得拾掇自己,我跟她天天共处一室,相当于一场灵修。
我非常肯定我的兄弟李叶是一个很有操守的人,但人善容易被人欺。老话讲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可现在我要他务必守住底线,坚决将离婚进行到底。我们都喝了几口小酒,李叶把头点得像患了癫痫。我跟钟茗都用酒杯敲着茶几,祝他顺利离婚,早日二婚。
为了填补这段时间在工作上的荒废,我一连几个晚上都窝在书房里熬夜到凌晨两点,就为了写出几篇书评、影评和话剧评论。一到深夜我就文思泉涌,只须看上几篇相关报道,我便能添油加醋写成一篇漂亮的文章。我的手指在键盘上如野蜂飞舞,这时候睡觉对我而言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第二天来到单位,再添上几篇早前写好的存货,我将这些稿子一次性甩到我们第一编辑室主任的办公桌上,吓得他赶紧把跷在桌上并不修长的双腿放下。那些刚从打印机里孵出来的A4纸,散发出热呼呼的铅粉味,把他眼镜底下的泡芙眼发酵得更加膨胀。
“主任,鞋。”我刻意挤出一种很低沉的声调。
“鞋怎么啦?”
“鞋底不干净。”
他于是歪下头看了半晌,常年不拉伸的韧带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看到鞋底。他这才想到去脱鞋。我说左脚。他思考了片刻,准确地把左边的鞋子脱下。翻过来一看,是一张不知何时粘住的招嫖卡片。
他蹦出一句脏话,然后对着我说,太猖狂了,都贴到我脚底下去了。我憋住没笑场,说可不是嘛。
同事们虽然嘴上不提,但从他们看我的眼神中我不难得知,他们对我这老骨干的工作效率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还是像以往那样,在办公室里泡一杯挂耳咖啡,拿出一本文学杂志打发时光,慢慢品尝咖啡杯里的苦尽甘来。
自从来北京以后,我就喜欢上了喝咖啡,是广东人说的斋啡,从不加糖和炼乳。很多新来的同事都误以为我是上海人,对此我只笑笑不说话。
日头底下无新事,这话是对日头说的,是对这个世界说的。对我个人而言,还有许多新鲜事等着让我心起波澜,比如说陆铮好好的彩票站突然关门不干了。
如果不是陆铮亲口告诉我,我万万不敢相信,五百万大奖的宣传期还没过几天呢。当时陆铮摇头说,彩票钱不好赚了,各方面都需要打点,开销压力大,新店一个个冒出来,分流严重,像李叶这样的青壮派越来越少,我们的活路也跟着越来越窄。他的腮帮上爬满了粗糙的胡楂,很契合一个男人潦倒时的模样。
我想说现在不是人口老龄化吗,福彩怎么会缺人?而且二胎开放,未来青壮派肯定也能顶上半边天。但话没放到嘴边,陆铮就说出一个“再”来。再来也想要个孩子,北京是待不住了,那就回老家吧。出来打拼,困难大家都有,但既然陆铮已经把卷帘门给拉下、锁死,也就轮不到我一个外人拿主意。我只能祝他一路顺风,将来财神爷戴上乌纱帽。我们再次把胸口撞向对方的胸口。
另外一件稀罕事,是钟茗要搬到胡同的大杂院里住。按她的说法,是去体验老北京原汁原味的生活,接接地气,刺激灵感。她真的像一个信奉神秘主义的教徒。
她相中的这家大杂院确实够大,但分摊到每个人头上,就相当拮据,而且户型紊乱,人为分出许多小隔间。零点过后,院里但凡一人在床上翻个身,估计全院都能听到一声嘎吱响。而且这地方没有独立卫生间,上个厕所得跑到胡同口的公厕解决。看来钟茗是铁了心了。
李叶的失意全写在脸上。我悄悄对他说,天底下女人,比钟茗还五讲四美的,海了去了。他只愣愣地点头,说是住习惯了,这下不习惯了。他最近的情绪一点都不像一个新晋百万富翁,我怀疑他可能真的不爱财。
陆铮返乡的前一晚,我、李叶和陆铮相约到钟茗的大杂院里小聚。酒足饭饱,趁着一星半点的酒兴,我们四人搬来闲置在大院里的爬梯,像阿姆斯特朗登月一样,爬到多年未有人涉足的屋顶上。钟茗甚至光着脚丫,硬生生弄出了一点浪漫气氛。
我们比肩而坐,用屁股擦瓦灰。我们本打算在苍茫夜色下纵情谈笑,营造对酒当歌的情境。结果坐定以后,竟然一时无话可说,好像四个被突然推上台前的幕后人员。我们的耳畔塞满了邻居电视机里家庭伦理剧嘹亮的人物对白。
天空不见半点星光,除了稍远处路口那月色般的路灯,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甚至看不见他们几个人的脸。我怀疑我的夜盲症越发严重了。现在这里好像只剩下我一人,我如同一只突然不懂跳跃的野猫,窘迫地瑟缩在屋顶上。喵嗚。
“兄弟们,就此别过啦!”应该是陆铮喊了一句,声音似乎来自无比遥远的北方。
李叶后来告诉过我,他说陆铮的离开跟钟茗有关。我当时的震惊不亚于在地铁站里陆铮对我蹦出第一句话的时候。我说他这是以卵击石啊,钟茗不食人间烟火。简直是自取其辱,李叶说。
钟茗当时给了陆铮一幅画,有马,有牛,上方还有三条打卷的线段,是风。我觉得还是挺委婉的。她说你过几年拿去卖,肯定能值几个钱。总的来说,他们把局面维持得非常融洽。他们当晚还开了一瓶不知真假的拉菲,各饮了半瓶。这就是钟茗的本事了。
那天周末,我起了个大清早去找钟茗。清晨的阳光直直切入我的眼睛,把我的眼袋熨得又暖又胀。这使我产生一种错觉,太阳离我很近,而人间离我很远。
钟茗最近聘请我为一个艺展的文化顾问。这是她第一次独立策划一项艺术活动,她显得特别亢奋和积极。我不得不表现得同样积极和卖力,毕竟吃了粮草得拉磨。
一进屋我就喊惠妃。惠妃是钟茗新养的泰迪犬,深啡色,像一团拉了花的德芙巧克力。看起来华贵,其实走亲民路线。平常我一来,惠妃就会飞蹿而出,在我脚边撒娇扮痴。这回钟茗都咬着牙刷晃晃悠悠出来了,惠妃还不见影。
钟茗左手抱着满满当当的搪瓷尿盆,嘴里呸了一口,阶沿上洒下斑斑点点的牙膏沫。环境果然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作风。
这时我才得知,养了四个月的惠妃,昨晚跟胡同里的一条流浪狗私奔了,也不知还会不会回来省亲。我不禁拍着大腿,笑得直不起腰,说钟茗你真成狗不理了。但钟茗说了,祝它幸福,狗身自由和婚姻自由万岁。我抹着眼角的泪沫,说嘿,果然是艺术家,境界就是不同凡响。
那是距离我们初见很久以后的事了。钟茗那天冷不丁地问起我,我是怎么找到她的。
“你貌似还没有好好交代。”
她的质问对我一点杀伤力也没有,但我毕竟不是一个倨傲的人,也不喜欢撒谎,尤其是在没有必要撒谎的情况下。于是我把对她的跟踪和缘由据实说来,并且最后补了一句,不管你信不信,情况就是这样。
“对了,你为什么站在电梯左侧一动不动呢?”我特意瞪大了双眼,“这很不文明。”
“谁告诉你一定要左行右立的,而且还是周末。”她鄙夷又怜悯地盯着我说,“那我还要告诉你,只站在电梯一侧容易造成扶梯部件受力不均,会缩短电梯的使用寿命,增加安全隐患。这你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我什么也不能说。钟茗是在用工具理性精神反抗我的人文主义观念,我只能说我们就像两只不在一个频率上的蓝鲸,无所谓对错。
这次艺展,钟茗编排了一个行为艺术,她先让演员全都站在扶手电梯的右侧,再让他们全都站在电梯的左侧,最后是左右依次错落分布。这个取名为《平衡》的行为艺术表演,无疑得益于我的启发和触动。
《平衡》的影像版后来还在国内外多个艺展中展出,受到广大文艺爱好者的热议和好评。这个作品后来被艺评家们认为是钟茗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
作为此次艺展的文化顾问,同时也是该作品的灵感策源地,我想说的一点是,真正的艺术,来源于对生活偶然性的捕捉,它既是一场生活的暴乱,也是神农尝百草。面对看似庸常的生活细流,我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寻获那一点点看似无用的诗意和情趣。这份诗意和情趣,就跟维纳斯的断臂一样,因为看不见摸不着,所以充满了各种可能,美不再是固定单调的存在,大家都能对此说上两句。伟大的艺术就是人人都能说上两句,伟大的生活也应该如此。
自从儿子上小学以后,我闲暇的时光变得格外漫长,漫长得过分平淡,所以让人非常绝望。如今我无须请假报备,就能自如掌控自己的时间。时间成了我的私人物品。我就像排球赛场上的自由人,不受限制,不被约束,把别人够不着的球救起来,是我留在场上的最大价值。我相信自己依然有用武之地。
以前每月我只须消灭差不多一磅左右的咖啡豆,现在增加到了一点五磅。我腰间的皮带扣也跟着离开它最熟悉的那颗扣眼,一点点往带头处靠拢。这叫我坐立难安。我知道生活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或者说,我不应该让生活变成这个样子。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在追踪一个大腹便便的秃顶男人。我尾随他走进一条逼仄的小巷,这条小巷是一条死胡同。当我把他逼到一堵水泥墙前面时,他突然转过身,冲我咧嘴阴笑。我不禁直打哆嗦,这个秃顶男人居然长着跟我一样的五官。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猥琐和丑陋的自己。我彻底从睡梦中惊醒,我的全身披满了水一样的汗液。睡在另一边的妻子“啧”了一声,使劲背过身,接著蒙头睡去。席梦思在微微晃动。这晚上我再也没有躺下,我就坐在属于我的半边床上,冥想了很长时间,直到窗外的世界重新冒出热闹的喧嚣。
我意识到,我得让自己重新运转起来,鲜亮起来。
于是我选择再度走进地铁站,跟随人潮钻进某号线地铁的车厢,从一成不变的站台上消失,从这个世界无效的喧哗里隐遁。今天是水波不兴的周六。
现在,我的目光如同枪口的准星,牢牢盯紧靠近车门的爱心专座。我在等待一个把屁股贴到爱心专座上的非老弱病残孕及没带小孩的乘客。
你们都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又都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我跟你们一样。这就是生活唯一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