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脚飞翔

2018-07-18 15:00李新勇
野草 2018年4期
关键词:亲戚

李新勇

每年早春时节,道斌家都要养十多只鹅。道斌从脱下开裆裤起,就是个牧鹅少年。这群鹅跟道斌一起穿过夏,经过秋,直到冬至前后,才不得不分开。肥壮的鹅在市场上陆续找到新的主人,道斌的鹅群越来越小,直到肥壮的鹅一只不剩。很快又有一群小鹅出现在他牧鹅的竹竿底下。这样丰富而单调的日子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后来陆续成为他帮手的,是他那两个相继出生的弟弟。

三个人和一群鹅,把持了一片田野。云在他们头顶上飞,一会儿白一会儿灰,一会儿浓一会儿淡。拂面的微风带着庄稼和野草的气息,钻进鼻孔,挂在耳朵上。唱诗一般的鸟儿躲在不知名的角落,远一声,近一声。蛰伏一冬的青蛙,在浅水里谈情说爱,产卵生子。花朵在村子周围的树枝上,粉的粉,红的红;蒲公英、三色堇、鸢尾在青草丛中,撑起各种各样的小伞,有的撑得端正,有的偏偏斜撑。阳光均匀地从天空中泼洒下来,赐予万物生长的激情和快乐的本钱。在春天,不快乐都不行。天是高的,云是白的,空气是湿润的,万物都在萌动,道斌带着他的两个弟弟在田野上奔跑,脚步轻快得像在地面上飞翔。

跟在道斌兄弟仨屁股后面傻乐的,是他们家那一群小鹅,穿一身黄色或者白色绒毛外套,蓬蓬松松,既干净又柔软;叫声像小孩子的欢笑,又脆又清澈;肉色的红掌柔软宽大,经过湿泥地面,一踩一个漂亮的脚印;性格溫顺,不怕人,它会跑到主人身边来,开心地叫着,用嘴触碰主人的腿或者手掌,然后围着主人转圈,再用嘴触碰主人的鞋子或者裤子。小鹅主食嫩草,放在水草丰茂的沟渠边,可以从日出一直吃到日落,还永远没个饱的时候。绿色的小草转眼就变成小鹅身上的肉,早上撵出去只有拳头大,晚上收回来竟比拳头大了一圈。

那是个星期天,风跟往常一样拂面吹来,阳光明媚。在跟倒春寒无数次较量之后,春天终于坐稳了属于自己的那把交椅,一句话,暖和了,而且越来越暖和。道斌带着他的两个弟弟在小村外面一条清澈的水沟的沟沿上玩。沟沿上是一条连通两个村子的乡村便道,也就是田埂。东一个西一个的小村子,各自散落在田野尽头,安安静静地圪蹴着,偶尔从村子里不知名的角落传出几声狗吠,让原本安静的村庄,更加安静。十八个孵出一个月的小鹅在河沟里欢快地吃着嫩草。

马格带着他的弟弟从远处走来。马格背后是他家所在的小村庄。道斌所在的村子没有马格家的亲戚。马格这样无缘无故走在田埂上,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是想无端生事了。他一定远远地看见道斌和他的弟弟们,手就痒了,觉得不过来揍道斌几下,对不起眼前这明媚的春光,对不起这美好的日子,更对不起他一身蛮力和全身上下无处不在的杀气。

道斌有强烈的预感: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马格是道斌的同班同学,比道斌大五岁,仗着自己的老爹是民兵连长,在班级里胡作非为、横冲直撞,全班五十三个同学全都不在他眼里,看中什么就要什么,谁不顺眼就打谁,没人敢惹他,连顶撞他都不敢。他一年级读了两遍,二年级也读了两遍,现在读三年级,明眼人不用看都知道,再读多少遍三年级都没用,别说乘除法,连6加7他都算不正确。还偷老师的粉笔在墙上写字骂人。他能写的字太少了,每一次都闹笑话,比如他骂人家龟儿子,写在墙上成了“归儿子”;骂某某同学不老实,他写成“不老十”。

马格痛恨成绩好的同学,比如道斌。为了表现他的聪明,他揪住道斌的头发教育他,一二怎么能等于二呢,一二应该等于三。道斌对他说,我做的是乘法,你说的是加法,你看,符号都不一样,一个侧着身,一个是竖起的。马格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谁在教谁?听你的,还是听老子的?”然后把全班同学的本子翻个遍,凡是一二不等于三的,都吃了他一个耳光。

道斌的爷爷经常被马格他爹带上人,拉出去批斗。马格见天上学就扯开嗓门儿吼道斌是四类分子的孝子贤孙,还动不动跟他爹对待道斌的爷爷那样,随时随地用粉笔在地上画一个圈,让道斌站在圈里不许出来,连上厕所也不允许。道斌只要表现出不满,或者告诉他我夹不住了,他立即警告道斌:“你敢给老子动!你再动,老子回去告诉我爹,下次开会把你爷爷往死里斗。”被他打耳光、揪耳朵、背上踢上两脚,都是家常便饭。弄得有一段时间,他每天不给道斌两下,道斌都觉得这一天过得不完整。

道斌的爷爷自然是不敢反抗的,那么多背步枪的民兵跟在马格他爹屁股后头,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道斌他爹被他们拉去跟道斌的爷爷赔斗,道斌他爹也不敢反抗。不但不反抗,他爹回来还经常教育他们,忍字头上一把刀,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只要忍一忍,就过去了;没有必要跟人家对抗,胳膊拗不过大腿,鸡蛋碰不过石头,反抗的结果,是给人家把刀子插进心脏的机会,轻则重伤,重则哦豁掉;人一旦哦豁掉了,啥都没有了,别说翻本,连捞回成本的机会都没有。

马格越走越近。想起爹浸透痛楚的叮嘱,道斌下定决心,不管马格怎么挑衅,他都不搭腔。只要他不搭腔,马格骂人多难听,都不至于一上来就拳脚相向,等马格骂到没词儿了,就等于拿他道斌没办法,到那时候马格不走,也觉得待在这儿无趣。只要马格和他的弟弟离开,自己的两个弟弟不挨打,再大的事情都不算什么事儿。

道斌不惹马格,马格偏偏惹道斌。马格走到跟前来,脸上堆积起杀父的仇恨,这仇恨虽是花了好大力气装出来的,看上去还是挺吓人的,道斌像过年前即将被宰杀的猪,惶恐地看着屠夫提着刀向他走来,一点拯救自己的办法都没有。道斌不敢跑,马格长得牛高马大,几步就能够追上他;再说他跑了,遭殃的是比他更小的两个弟弟。道斌觉得自己挨打便罢了,不能让两个弟弟受委屈。

“你这孙子,谁让你上这儿放鹅的?”马格的腔调跟他父亲一模一样,个个字都可以把人吃下去。

道斌说这里不是庄稼地,不但可以放鹅,还可以放牛。道斌的两个弟弟后来告诉道斌,他回这句话时,声音瑟瑟发抖。当时说完这话,道斌就后悔了:自己干嘛搭腔啊?不是想好不搭腔的嘛!不能因为他这句话不全骂人,就理睬他,一个人要找你麻烦,你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可以成为他收拾你的理由。

“小杂种还敢对嘴!”马格提起醋钵儿大小的拳头,照道斌头顶就是一拳。后来看过武打片,道斌知道这一招叫泰山压顶。道斌本来就比他矮,吃了他这一拳,感觉比他更矮了。随即马格又扇了道斌两个大大的耳光。武力打击,来得比雷阵雨还快。之前,拂面的微风中带着田野清甜的气息,四野空阔,天高云低,风是香的。两个大耳巴子吃完,风中只剩下血腥味,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他嘴角冒出来。道斌没有感觉到疼痛,心里只有害怕,他害怕马格用这种毒辣的手段对付他的两个弟弟。

还好,马格在道斌身上又踢了一脚之后,带着常胜和满足的表情,拍了拍着手,准备离开。

两只小鹅偏偏这时候从沟里爬到路上来,围着他的脚呵呵叫着。小鹅是分不清好人坏人的,它们叫得好欢快,不仅叫得欢快,还伸出脖子,准备用嘴去触碰马格的脚。马格飞起一脚,把走在前面的一只小鹅踢到半空中。他的残暴并没有对走在后边的一只小鹅造成恐惧,后面一只小鹅仍然呵呵叫着,向他走过去,脖子伸长,准备用嘴触碰马格。马格又踢出一脚,脚尖起高了,踢了个空。马格立即改变了手段,趁脚还在空中,顺势向那只小鹅的背上踏下去,只听脚底下一声惨叫,那只小鹅的五脏在他粗粝肮脏的胶鞋下迸出,摆了一下头,脖子瘫在地上,死了,水晶般透亮的眼睛,仍然水汪汪地睁着。

“大哥,揍他!”老三只有四岁,他捏起小拳头站在道斌背后。这些鹅是他们一家人的希望,他们一家人过年的新衣服、一年到头的油和盐,都巴望着这些鹅,马格这是要让道斌一家人没有活路。被马格踢到半空中的那只小鹅,重重摔到几米外的青草丛中,晕了过去,到现在还站不起来。

“你个小狗日的找死啊!”马格听到老三对道斌说的话,大骂一声,两步蹿到跟前,一拳打在老三鼻子上,老三被他一拳揍出去好几米远,鲜血從老三的鼻子上喷涌出来,一串串红色的玛瑙,热气腾腾地落下,碎在春天苏醒的土地上。

马格的弟弟比道斌岁数小一点,胖胖的,小眼睛闪亮,淘气中透着几分可爱,他在努力跟他哥哥学坏,火候还没有到,整一个半成品。他哥在揍道斌的时候,他站在一边幸灾乐祸,没有动手,也没有骂人。道斌猜他是不敢动手,道斌的个头比他大。现在见道斌的老三弟弟被揍成这个样子,马格的弟弟觉得一显身手的时机成熟了,纵身一跃,向老三冲过去,像一条穷凶极恶的饿狗把老三扑倒,拳头雨点般落在老三身上。

一向温良的老二愤怒到了极点,他扑向马格的弟弟。老二一般不发脾气,一旦发起脾气来,就说明他已经忍无可忍了。三个人扭打起来。马格的弟弟下死手,掐住老三的脖子不松手,老三憋气憋得只差眼睛都要鼓出来。老二用膝盖顶住那家伙的背,双手抱住他的脖子,拼命往后拽,很快那家伙的眼珠也憋得快鼓出来。马格大跨几步冲上去,揪住老二的头发,把老二扯离地面,头发被扯掉了许多,老二顾不上疼痛,仍不松手。他的弟弟卡老三脖子的手已经坚持不住,松开了,老二还拼命的勒住他的脖子。老三从地上翻爬起来,加入到收拾马格弟弟的队伍中。马格急了,松开老二的头发,用脚去踢老三。

此时道斌再不出手,道斌就不配做大哥哥了。道斌别无选择,必须出手。但他出手之前是动了一番脑筋的,他知道自己围上去跟两个弟弟一起收拾马格的弟弟,毫无意义。现在马格在逞凶,他就得抓住这个重点,只有打倒马格,才不至于让老二和老三继续受欺负。还有,道斌算看出来了,马格是一个蠢笨的家伙,在这时候要是换成他道斌,他会集中火力对付老二,老三毕竟只有四岁,再怎么着都不会形成威胁,可马格偏偏奔老三而去。马格打老三,老三是道斌一家人都宝贝的小老幺,道斌和老二是会跟他拼命的。

道斌从来没有打过架,道斌的两个弟弟也从来没有。但是此时,兄弟仨要是不奋起还击,他们就会被马格兄弟俩打趴下,甚至就像那只小鹅一样,死于非命,连叹息一声的机会都没有。怒火烧遍了他的全身,道斌感觉愤怒是从脚心开始的,火苗一样,忽忽忽就窜过了胸膛,窜上头顶,使他再也感觉不到害怕。

道斌本来要用拳头揍马格,想想拳头太轻了,不够表达他的愤怒,在向马格冲过去,冲到离他只有两三步的时候,把身子侧过来,双手抱拳,双肘平抬,亮出坚硬的右手手肘,借助奔跑的惯性,手肘重重地打在马格的背上。这过程很短暂,脚步飞快,犹如飞翔。这是一个抗日老兵在道斌家演习过的,道斌学会之后从来没有用过。紧随“砰”的一声之后,是马格“哎呦”一声惨叫,他的惨叫第一个字重,第二个字轻。道斌高兴坏了,他为自己终于不恐惧打架感到高兴,为自己终于敢反抗感到高兴,为自己能让马格感到疼痛而高兴。

受到鼓励,趁马格没有回过头来,道斌又一次重复刚才那个动作。这次马格除了惨叫之外,重重地摔到地上,身子蜷缩,如同一只躺在地上的虾,扭动着身子叫唤。道斌想,马格真的被他打痛了。

二弟已经松手,退了几步,站在一边,愤怒还没有从他的脸上褪去。二弟和三弟看着道斌,不清楚大哥哥用什么招数把马格放倒的。躺在地上的马格同样不知道。马格的弟弟躺在地上,身子一抽一抽,好一会儿才哭出声来。哇哇哇哇,这家伙前世多半是个哭丧的,那声音真叫一个鬼哭狼嚎、阴风惨惨。听到哭声,马格强忍疼痛爬起来,想继续恃强凌弱,捡着谁揍谁,作最后一搏。兄弟仨连眼神都没有对一下,不约而同冲上去,对马格又是一顿胖揍,直到把他重新打倒在地。十四岁的马格也哭起来了,他跟他弟弟真不愧是一个妈生的,也是哇哇哇哇,哭得像大白天撞到了鬼。

兄弟仨知道今天闯祸了,说不定接下来爷爷真要受罪。道斌心一横,他想好了,从此以后,只要马格他爹斗道斌的爷爷,道斌就打马格一次,道斌相信能把马格打倒一次,就能把他打倒第二次。多年以后,道斌还感叹那时候的想法多么原始,却又多么实用:你有条件借公家的名义泄私愤,以集体的名义向我发难,我不妨以自己的名义向你本人实施报复性打击,人世间任何一种锋锐的力量,都需要一个对冲的力量,否则,就会一家独大,为所欲为。只要找到一个平衡点,你无奈我何,我也无奈你何,犹如乾坤相对,阴阳相生,这世界才会相对太平。

兄弟仨摘了一片倭瓜叶把那只被马格踩死的小鹅包起来,如果今晚他们家上门来讲理,这就是马格的罪证。被马格踢到天上的那只小鹅在地上趴了一阵,缓过劲,活过来了,趔趔趄趄地回到鹅群中。

兄弟仨把那只死去的小鹅带回家,埋在房子前面的菜地里。回到家,谁也不敢跟大人说下午发生的事情,也不敢说那只小鹅怎么死的。兄弟仨商量好了,只要马格家的人找上门来,或者当夜就拉爷爷出去批斗,那时候再把下午发生的事讲出来,都还来得及。兄弟仨觉得,即使被长辈责罚也愿意,毕竟他们打赢了,毕竟让一个无恶不作的小坏蛋尝到了疼痛的滋味,兄弟仨没有给一家人丢脸。

那天晚上,马格的家人没有登门评理,也没见马格他爹把道斌的爷爷拉去批斗。多年以后道斌才明白,这是马格一家为马格输了这场毫无悬念的打斗而顾面子,没有立即声张。道斌当时天真地认为,马格和他的弟弟是被打怕了,才不敢来的。受此鼓舞,道斌的战斗意志更加高昂起来。那天晚上在梦里头,道斌都还在欢呼雀跃,见人就呼喊:“我把马格打到地上啦!我把马格打到地上啦!”

第二天早上,星期一,道斌在两个弟弟的鼾声中醒来。道斌的爷爷和爹妈都下地干活去了,道斌的奶奶在为一家人做早饭。道斌穿上薄棉袄到灶下替奶奶烧火,灶孔里的火苗给了他一身温暖。在跳跃的火光中,道斌异常冷静,他知道马格一定不会服输,一定会在学校或者什么地方组织人报复他,将来两个弟弟进入学堂,马格还可能欺负他的两个弟弟。他只有再一次把无端生事的马格打倒,以后他们兄弟仨才可能风平浪静。

吃过苞米和红薯混合的早饭,道斌早早上学,逢人便讲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尤其强调他把马格打倒在地上。有人不相信,道斌就对他们说:“不信?不信待会儿马格来了你问他。”那些平时像道斌一样遭受马格欺负的同学,在他扬眉吐气的神情里获得了信心,他们说:“我也早想教训这小子了,只是一直怕打不过他。”道斌告诉他们,马格仗着他老爹是民兵连长,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其实根本不经打,只要你真正跟他打起来,他就只有挨揍的份儿,不信我们团结起来,组成一个反抗马格压迫兄弟伙,只要马格敢欺负我们,我们一起出手,一起上去揍他,不把马格弄服帖不收手。道斌绘声绘色的描述,不时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同学们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道斌的周围迅速团结起十多个同学,连几个长期遭受马格欺负的女同学,也勇敢地加入到他们中间。

就在这时,马格出现在学校门口。在没有看见道斌时,马格仍然是凛然不可冒犯的样子,走在路上,两个手臂只差要横着摆。当他看到道斌,骄横跋扈的神情自减了三分,两个手臂摆得没有那么夸张。他在向道斌走来,脚步是一贯的横冲直撞,但是越走越迟疑。他身后原本跟着他的弟弟,走着走着,他弟弟撒腿跑掉了。马格转身不见自己的弟弟,自信心立马就不足了,脸上已经没有骄横跋扈的神情。道斌知道马格那是怕他马上就冲上去两拳把他打倒,马格还怕站在道斌背后的同学冲上来,一起收拾他。他到现在还没想明白道斌昨天收拾他,用的是什么招数。

这下轮到道斌神气活现了,在距离四五步的时候,道斌冲着马格大吼一声:“马格,你还想挨打吗?”道斌的声音用得上义正辞严、气壮山河这两个修饰语。周围看热闹的同学从没有见过道斌用这种腔调跟马格说话,哄笑起来。不需要更多的语言,他们已经相信道斌一大早跟他们讲的故事,绝不是编出来的。马格没有料到道斌会这样吼他,要换到别的时候,他早转身跑掉了,或者冲上来对道斌一阵拳打脚踢。此时,为了维护他所剩无几的蛮横威风,他对道斌说:“我向你下战书,咱们约好时间和地点,再分胜负。”这句话一出口,又引起了一阵哄笑。所有同学都明白,道斌一大早没跟他们吹牛,全班一大半的同学都站到道斌这一边。

道斌没有冲上去打他的意思。在学校里打架,既不文明,又不能充分发挥,还不能赢得更多的支持。既然马格下战书,马格也没想今天就一决胜负。既然这样,道斌告诉马格,你开什么席我就吃什么席,摆哪碗我就吃哪碗。

离开的时候,还不忘撂下一句:“你能够喊来的人都只管喊来,欢迎你们全家一起上!”说完转身就走。

时间是六天以后的星期天下午,地点在野猪湾前面的那一片稻茬田上。

在横断山区的安宁河两岸,约架是不常有的事情,一旦约了,绝非儿戏。既然那么多同学站在道斌这边,道斌就要把这些同学组织起来——就马格的人缘,道斌估计,他能在學校其他班级找到十个帮手,就已顶天了。

道斌看看支持他的同学,心想,如果就他跟马格单挑,站在他这一边的同学就是他道斌的拉拉队;如果打群架,咱这头的力量不能少。

放学后,道斌把十四个长期遭受马格欺辱而自愿加入他这边的男同学召集到学校西面的一个草垛下,他们唱起了“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每个同学心中都涌动着屈辱、愤怒和即将扬眉吐气的慷慨激昂。后来有三个女生闻讯也加入了他们,加上道斌,一共十八个,他们自称“伏魔十八罗汉”。

道斌希望他的父母支持他,想来想去,不敢跟他们说,万一他们不同意,不允许他前去应战,到了约定那一天,他要是不能出现在野猪湾,就等于在所有同学面前宣布他服了软,不是马格的对手,甘愿过从前被马格肆意凌辱的日子。从此以后,马格将继续骑在他和他的两个弟弟头上作威作福,不仅他和道斌的弟弟没有出头之日,从前受马格欺负的那帮同学,也将继续受苦受难。对于约架这件事,道斌也不敢告诉两个弟弟,他们年纪太小了,不能参战。只要告诉他们,父母必然知道。为了自己、弟弟和同学们,道斌只得选择豁出去,必须参加,而且做好必胜的准备。

道斌专程登门请教那个教他肘子手的抗战老兵。老兵曾是远征军一员,还参加过南京保卫战。道斌得临时抱佛脚学上几招,决不能打无准备的仗。老兵跟道斌的爷爷是一起受批斗的难兄难弟,马格的爹如何折磨道斌爷爷,就是如何折磨他的。老兵坐在自家屋檐下编背篓,细白的篾条着了魔一般往背篓上顺。他是个好篾匠。听说道斌用肘子手对付马格,老兵大吃一惊,他说这样的狠手,只拿来对付东洋鬼子的,倘若够狠、够准,只需一下就能把对方打倒在地;要是当胸一肘子手,十有八九心脏破裂。道斌对他说,马格就是他们班的东洋鬼子,不,是他们学校的东洋鬼子。道斌把马格在学校的种种劣行告诉老兵。道斌告诉老兵,不把马格收拾下来,他们没办法读书,马格是他们学校的恶霸,马格对他们的欺压比他爹还直接,马格比他爹还坏。老兵被道斌说动了,他说那些一招致胜、下死手的招数,我就不教你了;可能会伤筋动骨的,也不教你;只教那些让人疼痛的,只要让他知道疼、吃到苦头就行,你看要不要得?道斌心花怒放,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多一招是一招,何况他不可能只教他一招。

远踢、近打、贴身摔,老兵放下编了一半的背篓,在屋子前面的空地上,拉住道斌的手亲身示范,直到道斌掌握每个动作的要领。几个下午之后,道斌终于明白,打架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儿:当道理没处说,求天不应,告地不灵的时候,也许还有一种讲理的方式,那就是拳头。老兵说,短兵相接,一对一单挑,不在于个头高,力气大,而在于迅猛及时,毫不犹豫,声东击西,攻其虚弱,在运动中下手;要是打群架,先找到挑头的最讨厌的那个,合力围攻,以最快的速度把他打倒在地,然后围敌打援,把最铁杆的那几个打倒,对方立马溃不成军。

一转背,道斌把这些招数教给其他十七个罗汉,那十七个罗汉也想多学点本事,可是怎么努力,效果都不理想。关键是道斌不是老兵,没有资历,也就没有说服力;其次还在于道斌没有实战经验,对招数的拆解模棱两可、前言不搭后语;再说了,同学们以前也没有见道斌打过架,他们学起来懒散不上心,尤其是三个女同学,荷花、腊梅和秋莲,用手抓或者用嘴咬还行,道斌教给她们的招数,一招都学不会。令道斌蛮感动的是,她们特意剪短头发,打起架来,头发太长可不是好玩的,马格对她们的欺辱令她们一想起来,剃个大光头都愿意。不管怎么说,几天下来,效果还是有一点的,练过的跟没有练过的完全两样,他们至少自信心更足了。

三月的野猪湾仍旧一片空阔,去年割掉稻茬的田野上,洒满了金色的阳光,那里即将是他们的战场。风从河湾口子那边吹过来,让人感觉阵阵温暖的舒爽,倘若不是来打架,他们在这里玩一场游戏,该是多么有趣的事情。野猪湾的两头,各有一个小山包,一个在湾口,一个在湾里。马格他们从湾口进入,道斌们要进入,须翻过湾里的小山包。

道斌带着十七个同学走到小山包的背后,小山包隐蔽了他们,也遮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不知道湾里的稻茬田上的情况。道斌派三个女同学先翻过小山包前去侦查。道斌说:“荷花,腊梅,秋莲,你们仨装成打猪草或走亲戚的样子,看看马格他们有没有到,有多少人;如果稻田上没有人影子,你们继续往前走,翻过前面那座小山包,看看他们是不是藏在小山包后面。”旁边一个男同学说他也去,道斌说:“王多木你别去,你一去就暴露了。他们绝不会想到女同学也是来收拾他们的。”大家都觉得道斌说得有道理,道斌有脑子,他们跟道斌,没跟错人。

三个女同学揪了几把猪草捏在手上,翻过小山包,没有走几步就回来了,不等她们说话,看她们脸上的表情,道斌就知道情况不妙。荷花说有三四十人,基本上是成年人,连马格他爹都来了,那些人应该是马格他爹请来的。看来恶人真不是偶然产生的,惹着一个,就牵出一窝。道斌这十八个人再长十年,也不可能是他们三四十人的对手。

“有没有我们学校的同学?”道斌问。

“仔细看过了,没有。”三个人回答。

果然人缘差,没有一个同龄的崽子,道斌早就料到了。可道斌没有料到他爹会喊那么多亲戚来帮忙,要是道斌把他父母也叫来,岂不正好被他们一次性收拾干净!马格的爹早在马格下战书的时候,就已经计谋好了,谁会想到,道斌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母。

“打还是不打?”王多木声音颤抖,他希望道斌说不打,反正他们这会儿一个人都还没有被对方发现,立即撤回去,以后至少还有一个说词,比如说“不就同学之间发生纠纷吗,犯得着把整个家族都抬出来?”“我们压根儿没去野猪湾,谁瞧得上跟你们这帮野蛮人计较!”如此等等。

要是真那样,马格会变得比以前更加猖狂,刚刚被磨损掉一点的劣行,将变本加厉,要让他们加倍偿还,从明天开始,道斌和他的小伙伴们又将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道斌不甘心,也不打算退缩,不到山穷水尽,绝不自甘失败。道斌问荷花:“他们都站在什么地方,是在对面的山坡上,还是在田野里?”

荷花说在田野里。

道斌又问:“他们是站着还是坐着的。”

“有的站,有的坐。”

“马格和他的老爹在哪个位置?在队伍的前面、中间还是后面?”

荷花说,我没在意。秋莲和腊梅想了想,腊梅想了也说没在意。就在道斌又要让她们再去侦察一下的时候,秋蓮很肯定的说:“马格和他的老爹站在队伍的后面。”

“真的假的?”

“我敢肯定!”秋莲说。

这情况出乎道斌的预料,却让道斌看到一丝丝希望。一个仇主居然不能身先士卒站到了队伍前面,而是龟缩在后面,就别指望他的那些亲戚会替他们实心实意的拼命,你当别人的命不值钱啊,甘愿给你当炮灰?这种分析,老兵不曾教过道斌,是道斌凭直觉推断的,后来道斌把这事儿告诉老兵,老兵对他说:“完全正确。你小子当年要是跟我一起打东洋鬼子,说不定也能活到现在。”

道斌把自己的人又数了一遍,不错,十八个,确实太少了。道斌还是很紧张,紧张得不得了。道斌心想,来都来了,上去肯定是要上去的,至于怎么上去,我得琢磨琢磨。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道斌突然冒出一句:“他们有没有抄家伙?”

哈哈哈,十七个罗汉都笑了。在安宁河两岸掐架,靠手和脚拼出来的,那才叫本事。有古话说:用拳脚分输赢,抄家伙定生死。除非报杀父之仇,否则,只要抄家伙,就算输。安宁河两岸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牛贩子跟杀猪匠发生矛盾,两个人约好到杀猪匠家门口一决胜负,那天牛贩子如约去找杀猪匠,在迷蒙的夜色中看见杀猪匠手持一根棍子站在屋檐下,转身就喊:“杀猪匠耍无赖啦,打个架还用木棒!杀猪匠太不要脸啦!”杀猪匠急得要上吊,这话要传出去,再也没人跟他做朋友,连亲兄弟都不会认他,活到老死,娶不上媳妇,人人见了他都会竖起小拇指,放到嘴边,呸呸呸吐三口。杀猪匠打架的心思都没有了,也不怕牛贩子突然袭击揍他,急急慌慌冲上去把甘蔗塞到牛贩子手上,哀求牛贩子说:“你好好看看,这哪里是木棒?我刚才在吃甘蔗啊我的仙人板板!”

伙伴们的笑声让道斌绷紧的神经恢复到原状,脑子又好使了。道斌说,我们绕到他们的后边去,打湾口的小山包翻过来,从背后给他们突然袭击,只要打倒马格父子俩,我们就撤退。

王多木说这个主意好,这叫声东击西。说完便跟其他几个同学一道坐在坡地上的枯草上,不站起来。他说,人还是太少了,没信心!另一个同学说,他们那么多人,纵使我们能打倒他们父子二人,接下来我们怎么撤退呢?只有那么一点点距离,人家一转身就把我们撵上了,赢了一点点芝麻,丢掉的是整个西瓜。其他同学听他俩这么说,都坐了下去。道斌不由得恼恨起来,要是我的兵,临阵脱逃,立马枪毙;可他们不是我的兵,他们是义士,能够陪我走到这里已经不错了。

道斌心想,也罢,事儿是我挑起来的,就得由我来承担,不管是打群架还是单挑,干脆我一个人上去;他们三四十个对他道斌一个,不单挑也得单挑。要不然一起上来揍他,说出去,这一家子人将来只能把脸抓来塞到裤裆里,才好在安宁河两岸生活。

道斌说我一个人上去,你们都别去了。

王多木说:“你这是去送死!”

“要送死我一个人送,不能把你们搭上。”道斌心头没底,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谁知道马格他们会不会讲规矩,“我们这头人没有他们多,纵使允许我们抄家伙,我们也没办法一个人对付他们两个,毕竟他们有那么多成年人。”

道斌对伙伴们说,你们就躲在这小山包后面,装作看热闹,如果马格跟我单挑,打得赢打不赢都只有两个结果:赢,或者输。这都简单,清晰明了。要是马格的那些亲戚帮忙,你们帮我看清楚打我的都有哪些人,冤有头债有主,要是我不死,这辈子总有跟他们算账的时候;要是我死了,你们一个细节都不要漏掉,全部告诉我爹,我爹会替我清算这笔账的。

多年以后读到“风萧萧兮易水寒”,那天下午的场景就会在道斌的脑子里盘旋,他多么像易水河畔的荆轲,不用脑子都想得到,此去真可能会“壮士一去不复返”!

腊梅建议道斌在口袋里装几个石头,险要关头,派得上用场。

道斌说我这时候恨不得把衣服脱掉,让他们马家人看看啥叫汉子,啥叫有种,三四十个人欺负一个只捏了两个拳头的少年,他们马家本事真大!

说这话的时候,道斌眼泪水都快出来了。他也许真的是去送死的,他用一个人的死证明他们马家有多么孬。想想自己这就没得活了,道斌也为自己感到惋惜,可事情都到了这步田地,已经没办法回头了。好在道斌还有几个弟弟,他们会替他好好活着,替他好好孝敬长辈,甚至还能把他爹没有清算完的账,接着清算完。

道斌在每个男伙伴儿的额头上顶了一下,跟三个女同学一一击掌,算是跟他们告别,然后紧了紧自己的裤带,顺着小山包上弯弯曲曲的小路,向那片田野上的稻茬田走去。

道斌大步向前,山路上的坑坑洼洼似乎都不见了,风扬起他的衣襟和头发,阳光在天空中明晃晃地照着,有鸟儿从空中飞过,它们在这季节里谈情说爱;山路两边的坡地上,是春草迫不及待秀出来的一片绿茵;一棵棵松树从草丛中窜出来,矗立在天地之间。风里带着山草和松节油芳香的气味。太美好了,可再过一会儿,谁知道这一切还属不属于他道斌。

道斌多么希望身后也跟着三四十人,要真是那样,道斌必须冲在最前面,倘若马格选择一对一单挑,老兵教给他的手段正好用上,迅猛果断,专打虚弱,在跑跳腾挪中,让马格再次领教什么叫疼痛。要是打群架咱也不怕,毕竟两方人数相当。老兵说过,先找挑头的马格和他爹,合力围攻,以最快的速度把他俩打倒,然后围敌打援,各个击破。

可现在,人家三四十人,道斌就一个。道斌那时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只觉得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现在推算起来,道斌那一年还不满十一周岁。他后悔事前没有告诉他爹,打小他就知道“上阵父子兵”一说,遇上事竟忘得一干二净。道斌心存侥幸,要是老兵向道斌爷爷报告了情况,或者这十七罗汉中有个同学向他爹透露了风声,那也许情况都不一样。这样的侥幸只在道斌心头一念闪过,不可能会有的,要是他爷爷、他爹提前知道这件事儿,他们一定会把他叫到跟前问个究竟的。这一阵他们都被生产队长派出去,整天忙地里的春播,一点知晓的迹象都没有。

马格家的亲戚看见了道斌,准确说,看见道斌只有一个人,齐声“哦”了一声,似乎是吃惊,似乎是嘲笑。在吃惊和嘲笑中,夹杂着赞许的声音。道斌心里明白,这群人中并非个个都坏,并非个个都想把他打死打残废。既然这样,道斌也许还有生还的可能。

道斌一边走,一边观察那一群人的举动和表情,他得根据情况的变化随机应变。道斌在等待时机。他们中不管哪个人说第一句话,做第一个动作,都会决定这一场对峙的走向,都可能决定他是死还是活。

道斌看清楚了,马格和他的亲戚零零散散地横向排开,中间靠后的地方是马格和他爹,他们前面是马格的舅和叔。中间的全都站着,靠两边的亲戚坐的坐、站的站,斜躺的斜躺,像一群看热闹的人。去年秋天留下的稻茬田干燥平整,田埂是最惬意的凳子,金黄的干草下面是绿茸茸的春草,铺满田埂,在阳光下,既温暖,又柔软,随便你直坐还是斜躺,想摆什么姿势只管摆,怎么摆都舒服。刚才赞许的声音就是从这头发出来的。显然,这个队伍每个人所站的位置不是马格和他爹安排的,他们根据自己与马格和他爹的亲疏关系,自然选择了站位。这些人中,至少有一半在来之前心里不愿意,只是碍于马格他爹的面子,勉强前来捧个人场。现在见道斌只有一个人,明摆着杀鸡用不上牛刀,显然他们派不上用场,自然高兴地舒了一口气,说不定还为道斌的英雄气概而感慨。

远远隔着一段距离,马格扯开喉咙喊:“不是让你把你全家都喊来吗?”

道斌一听这话,心里乐了,心想你这头猪,这时候你不说话会憋死啊!这句话让道斌看到了希望,道斌答他:“对,你是说过这个话,但我答应了吗?我没答应!小孩的纠纷,小孩自己解决。”道斌本来还想说:“请那么多大人来帮忙,算得什么本事?”话到嘴边道斌改了口,“马格,有本事我们一对一单挑!讲道理还是对拳脚?二选一,随你选,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这么一个人,全摆在这儿了!”

不待马格应答,道斌转身对马格的亲戚说:“你们都是长辈。既是马格的长辈,也算得我的长辈。要打要杀是接下来的事情。先听我说几句话。”

道斌见马格他爹的帮手们注意力都在他这里,他知道,这帮人原本就是来凑人场的,现在既然用不着他们动手,总不能一甩手就走,好歹来了就得陪到最后,这是一段可长可短的时间。不管这段时间是长是短,道斌既然愿意说,就让他说罢,有个人说话,好打发时间。再说,道斌从小山包上跑下来,老早就看见他们几十个人候在这里,这小子不但不逃跑,还只身一人前来,有胆子,有种,不妨看看他能说些啥道道出来。道斌说:“你们看马格那么高,那么大,我要两个身子才赶得上他一个。我承认我不是他的对手,我从来就不想跟他有任何过节。是他先惹我的。他故意跑到我们村子踩死我们家一只鹅,还打伤了我的弟弟。我們家的鹅既没有吃庄稼——即使吃了庄稼,他一个别村的人,也轮不到他管——也没有招他惹他,只因他对我看不惯,就一脚踩死了我家的鹅。”道斌眼前飘过那只死去的小鹅,定格在春天的青草丛中。他接着说:“马格打了我,踩死我家的鹅,还不足心,又打了我弟弟,打得鼻血长流。我本来没有安心还手,眼见他欺人太甚了,我再不还手,他说不定会把我弟弟打死。天底下有没有只准他马格欺负别人,而别人却不能还手的理由?有吗?没有!”

听道斌说话的人一个个认真得像在听他讲课,不,听他说书。他接着说:“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一年级要读两遍,二年级也要读两遍吗?他在学校里整天不打男同学就打女同学,全班同学,几乎个个被他揍过;看上什么霸占什么,霸占不到就甩到地下砸掉。心思全在欺负人上了,到现在三年级读了一个学期,还6加7都要扳起手指头算半天。你们不要不相信,你们马上问他9加5等于几,保定他不扳手指头答不上来。我说这话可以指天发誓,谁要不信,到我们学校去打听,或者现场验证,要有半句假话,以后你们见我一次打我一次。”

长这么大,冲着一群人说那么一大堆话,还是头一次。从此以后,道斌懂得,光靠拳头,是把道理说不透彻的,有时候口头宣传比拳头影响更大。这话果然管用,不仅马格那些站在两边的亲戚脸上,露出松弛的表情,连马格的叔和舅脸上也挂不住了。道斌想马格的亲戚内心多么尴尬,他们没有想到,他们要帮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又蠢又笨的无耻混蛋;道斌甚至想,马格和他爹在动员他们来捧场的时候,一定对他们撒了谎,编造了道斌和他们家多少不是,比如在他们家的祖宗排位上拉了屎,比如挖了他们家的祖坟。

事情要是能够到此为止,有人站出来接着道斌的话说几句公道话,把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那再好不过,道斌毕竟只有一个人。

可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

马格脸红脖子粗,握紧了拳头,除了愤怒,早就哑口无言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道斌说的全是事实,他百口莫辩。他那德性,村子里的人多少都晓得一些,他家的亲戚也不可能全然不知。

马格他爹却不答应了,他也脸红脖子粗,眼神像两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射过来两道青色的凶光,严严实实把道斌罩住。他让马格继续站在人群后面,自己朝前来,破口大骂:“你爷爷是富农,四类分子,你是四类分子的孝子贤孙,全家人没有一个好人!你个小杂种不仅不是好人,还是个教育不好的地富反坏右的孝子贤孙!既然你爹你妈舍不得教育你,就让老子代表党和人民来教育教育你!”说罢,提起两个铁锤一般的拳头向道斌冲来。

马格他爹三十四五岁,身材魁梧,骨骼健壮,把他从中间剖开,半个都比道斌一个要高大一倍。看架势,马格他爹肯定会下死手,这是个以整人为乐的家伙,道斌心里顿时很害怕,后悔刚才贸然一个人前来,这哪是个讲道理的家伙,仗着自己是民兵连长,作威作福,为所欲为。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动不动就“专政”别人,“专政”的意思就是,想抓谁就谁,想打谁就打谁,他的话就是法律。

道斌往旁边跳开几步,避开他的锋芒。这一跳,道斌发现自己比马格他爹灵巧。这时候辩解或继续吵架,那是万万来不及了,但道斌觉得有几句话非说不可,他叫喊起来,让他家的每个亲戚都能听见:“有本事让你儿子上啊!我一个人,你们三四十个,说出去都笑得死人。这都不说了,你还仗着你是大人,欺负我一个小孩!有本事你等我再长五年看看!”

他们家站在两边的好几个亲戚在马格他爹的背后劝马格他爹:“娃娃们的矛盾让娃娃们自己解决,你出手要不得哦!”

马格他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他一步不停,继续向道斌扑来,道斌又往旁边上跳了几步,发现自己真的比他灵巧,道斌心想,如果马格他爹继续向我扑来,跳无处跳、躲无处躲的时候,迫不得已,我要利用我的灵巧,作最后一搏。

道斌还没有站稳,马格他爹再次扑过来,他右手握拳带风,向道斌横扫过来,道斌很灵巧的从他打过来那支手臂的腋下钻过去,老兵教他的那些招数,远踢、近打、贴身摔,半招都用不上,情急之下,只有肘子手道斌还能记得起来,成功过一次,再次用起来,得心应手。道斌已经闪到马格他爹的背后,他迅速双手紧握,露出手肘,以最快的速度,向马格他爹的背上顶过去。个子小确实有优势,行动如风,脚步轻健,不待马格他爹转过身来,道斌的手肘已经打到马格他爹的背上,“砰”一声,轻轻的,好似叹息,这一招对付东洋鬼子的肘子手一点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不仅没有,道斌反倒被马格他爹背上肥厚结实的肌肉弹了回来,向后至少退了两步。老兵说这一招只需一记就可以把人打倒,可道斌跟马格他爹比起来,个头确实太小了,力气更是小得在这个庞然大物面前,挠痒都不如。道斌心想:怎么办?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道斌还没有想出办法,马格他爹已经转身过来,越发恼怒,他没想到,在他说了算的地盘上,一个孩子,居然敢跟他对抗,不仅对抗,还闪到他身后袭击他。马格他爹恨不得一把把道斌撕成两半。不容道斌多想,马格他爹又一拳打过来,正中道斌的面门,结结实实地打在道斌的鼻子上。道斌顿觉面门坍塌,痛得撕心裂肺,整个天空一瞬间变得五颜六色,眼前无数礼花迸射,鼻孔里滑下两股热流,太阳穴上全是星星,天旋地转。只要马格他爹再补上几拳,刚才所看到的天空和树叶,只怕就是道斌这一生最后看到的景象。道斌转过背去,眼角的余光迅速扫过马格他爹的亲戚,只见他们全都睁大眼睛,目不转睛看着这里,似乎没有想到马格他爹对一个孩子,居然下得了如此重的手。

就在这时候,道斌听到他身后有一群人的声音。道斌脑子昏昏沉沉,脚步不再灵巧,只能借助打击的惯性,往后又退闪了好几步,侧身站着,一只眼留心马格他爹,另外一只眼观察身后的情况。道斌看见他爹带着他们家的五六十个亲戚,往他这边奔跑过来。他们奔跑的路线,就是道斌刚才沿着小山包上的小路下来的路线,队伍中还有其他十七个罗汉。他们全在奔跑,一边跑一边发出各种各样的呐喊声。这支队伍不仅人多,还明显比马格家的亲戚精神多了,雄壮得像一群狮子奔过来。

马格家的亲戚见形势不妙,纷纷站起来,往身后的小山包逃跑,连马格都跑掉了,收割过后的稻田里只剩下马格他爹,像一头落单的大笨熊,孤零零地站立着。他也听到了呐喊声,待转身看时,道斌他爹和他家的親戚已赶到跟前,一帮亲戚见道斌被打成这个样子,谁还管马格他爹是不是民兵连长,围上去就揍。拳头、脚尖、膝盖、手肘,凡是能用出来的,全派上了用场。整个战斗,三分钟不到就结束了。马格他爹趴在地上,身上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好一会儿才爬起来坐在地上,灰头土脑,眼神儿木了,头发凌乱,脸上的神光被褪了个干净,望着一旁发呆。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捶捶腿,再捶捶手臂,确信四肢还在,才有了一点点活气。

道斌他爹和他们家的亲戚后退十步开外,也一字排开,个个精神。作为战场的稻茬田再次空旷起来。马格和马格家的亲戚见道斌这头的人并不追赶,便重新从小山包上下来。马格他爹没有流鼻血。除了马格他叔和舅,其他人都假装马格他爹没有受伤,谁都不愿意开腔。这些亲戚要不是碍于马格他爹的面子,早就走掉了,今天这算什么事儿,说出去太丢人啦。

道斌他爹站在人群前面,道斌知道他要说话了,这时候谁第一个说话都不合适,除了道斌他爹。他站在离道斌四五步的地方,声音不大,但在场的人都能听见,而且能够听得出他强压住心头的怒火。道斌以为他会谴责马格他爹仗着自己既是干部,身后还有那么多人,打我一个娃娃,多么无耻。没想到他只说了一句:“马连长,娃娃们的事情娃娃自己解决,两边的大人谁也别掺合,让他两个自己搞,搞赢搞输都就此一次了结,牛打死牛填命,马打死马遭瘟!”

道斌没有想到一向温良谦让的父亲会说这样的狠话。这个时候,道斌正想歇一会儿,哪知道他爹一句话,再次被推向前线,退路一丝一毫都没有。听了他爹这话,道斌扭了扭脖子,脑袋恢复清醒,鼻血还没有止住。他用手抹一下鼻血,向前走了几步,身体没有大碍,这时的道斌是亢奋的,他感觉自己是有实力有靠山的,没有什么能影响他的斗志,便大声冲着马格和他的亲戚们:“马格,有种你上前来!我就站这儿不动,你只管放马过来!”

吼出这一声的时候,道斌仔细听过,自己的声音依然鲜亮,底气十足。很好,他只是流了一点血,鲜血刺激了他的斗志,既然为此流了血,那就应该为此战斗。道斌摆开了架势。

马格缩在人群后面,不敢出来。他叔和他舅急了,急切地对他说:“马格,你上啊!上啊!”马格他爹从地上爬起来,全身上下都是泥土和灰,像从土里钻出来的土行孙,冲着他儿子怒吼:“你他妈的是不是长鸡巴的男人?是就给老子上!”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给他的时候,马格越发不敢出来了。马格他爹气得快疯了,他向他儿子冲过去,拳头紧握,看样子要揍他儿子。马格的小舅舅拉住马格他爹:“姐夫,你疯了?”

这阵势把道斌乐开花了,他扯开嗓门学马格他爹的吼叫:“你他妈的是不是长鸡巴的男人?是就给老子上!”

道斌这边的人都笑了,他们那边也有人悄悄浅笑。

马格他爹真疯了,转过身来,愤怒地瞅了道斌一眼,随即飞奔到马格面前,不待站稳,一个大巴掌打在马格的头上:“你这个没用的杂种!”马格他爹的声音在声嘶力竭中变了形,像扛了一盘石磨之后的吼叫。马格顺势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呜地哭起来。他的哭声具有极强的表现力,一会儿工夫,整个野猪湾都被他的哭声渲染出灵堂的气氛。

道斌这边的人又笑了。

道斌又抹了一把鼻子,鼻血自己止住,手上沾的血是早先的。道斌回头看了一眼他爹,他爹正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道斌既明白他的意思又不太明白。明白的是,此时绝不服软;不明白的是,一向严厉要求他们兄弟忍耐、绝不可以参与打架的父亲,怎么会鼓励自己的儿子打架?今天的事情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那么多亲戚在那么短的时间集中起来,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这几个问题让道斌好生费解。

马格家的亲戚发话了,道斌一看是王多木的爹。他父子两个倒是好玩,一个受马格他爹邀请,站在他们那边,一个自个儿站到道斌这一边。后来道斌问王多木,要是那天两边真打起来,你到底揍不揍你爹?这问题把王多木难倒了,他想了一会儿说:“我不揍他,我揍别人!”说罢两个人都躺在草垛上笑起来。后来学到成语“为虎作猖”,道斌指着成语和成语旁边的插画对王多木说:“看,这就是你爹!”王多木立即跳起来狠狠地在道斌屁股上踢了一脚,笑得道斌气都喘不过来。这家伙估计自始至终没有跟他爹说过马格是如何欺负他的,要不然,他爹不会那样说话。

王多木的爹摆出一副主持公道的样子冲着道斌吼了一声:“道斌仔儿,跟马格认个错,这事儿双方谁也别再计较,就算了结啦!”

一听这话,道斌不干了。有那么几秒钟道斌怀疑王多木是打入他们队伍的奸细。道斌说:“哦,这是什么弯弯道理?马格平白无故踩死我们家的鹅,是我错啦?马格先动手打伤我弟弟,也是我错啦?看,他爹先出手把我打成这个样子,还是我错啦?算了,我不想跟你们多说了。”火苗装满道斌的胸腔,道斌气得都想砸空气两拳,道斌冲着马格喊:“马格,你长得山长树大的,比我高,比我壮,比我年龄大,瞎子瞅一眼都知道,我打不过你,我就是送上门来挨你打的,你快来呀,你快来呀!”道斌用了一种循循善诱的声音,喊到后面,道斌自己都觉得像哄小孩吃糖。

马格终于抹着眼泪从人群中钻出来,指着道斌这边的亲戚说:“你们不许帮忙!谁帮忙谁认输。”

道斌这边的亲戚都笑起来,王多木说:“我们都是来看热闹的!”

王多木他爹见他儿子在道斌这一边,大声吼他儿子:“你怎么在这儿?”

“看热闹!”王多木的声音又干脆又甜,又引起了一阵小小的哄笑。

日头已西斜,几只归来的燕子在倾斜而透明的光线里飞舞,老鹰在空中飞翔,凌厉的叫声传得很远,从湾口上吹来的风吹拂在脸颊上,像一块冰凉的毛巾。直到多年以后,那天下午的景象都还在道斌脑子里盘旋,要是没有那一场争斗,那里该是多么理想的游乐场,打滚、摔跤、捉迷藏。

道斌在心头复习老兵交给他的招数,远踢、近打、贴身摔。这下,单单对付马格,他就不用肘子手了,跟菜肴一样,他已经让马格吃过一回了,道斌要给他换换口味。道斌还想,通过这一次較量,他要让马格服帖,让马格听他的;如果这一次不够,那还有下一次,还有下下次,随便哪里都行,直到马格彻底服帖。道斌的老师那时也是地富反坏右之一员,从来就不敢管马格。将来说不定他道斌比他们的老师还厉害——这一天眼看就要盼到啦!

马格直奔道斌而来,道斌他爹看出马格的袖筒里藏着匕首,道斌没有看出来,道斌他爹想喊道斌,已经来不及了,道斌他爹拼命冲向道斌。在马格冲到面前,匕首凌空向道斌刺下时,道斌他爹一把把道斌推倒,自己扑到道斌身上……

马格的匕首插到了马格他爹的屁股上。

道斌他爹扑到道斌身上的同时,马格他爹也扑到了道斌他爹身上。马格他爹对儿子演的这一出,事先并不知道,他差不多是在道斌他爹发现马格手上的匕首的时候,也发现了,情急之下,自己扑了上来。他不是良心发现,而是害怕人家将来嘲笑他儿子耍无赖,将来被众人嘲笑和鄙视——比对手高出那么多,大出那么多,约个小架,居然用匕首,老天爷,还有比这更无赖的吗。

马格一家终究还是被大家嘲笑了去:老子打儿子,儿子杀老子,天底下如此精彩的故事,一辈子遇不上几次。这都是后话。

回家的路上,道斌的亲戚和道斌那十八罗汉唱起一支歌,这首歌真是了不得,越唱越精神,越唱越斗志昂扬:起来,起来,起来,我们……

被春天的薄暮笼罩的田野上,各种各样的花朵在草丛中,在枝头上,在小溪边,在崖畔,策划着一场盛大的开放。

道斌的父亲和他的亲戚们悄无声息地走在田埂上,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跟着他们唱歌,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就因为连脚步声都听不见,直到多年以后,道斌都还怀疑,那天下午他父亲和亲戚们是否真的在野猪湾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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