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涛
那一年,我呆在布鲁塞尔,乘EUROSTAR到巴黎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正好有几天的假期,于是决定去看看自己心仪已久的巴黎。作为自助游的必要功课之一,出发前我照例收集相关介绍资料,把以往形成的对目的地的种种印象清晰化、完整化。在心里已然勾勒出了诸多的画面,到实地无非是验证,哪些和我的想象是一致的,哪些比我想得更美好一点,哪些需要我去宽容和理解。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我随手翻阅林达的《带一本书到巴黎》,起初完全是把它作为一本旅行手册来看,作者手绘的彩页插图很精美。翻过几页后,我的阅读不再散漫,我深深地被其优美的文字、深邃的思想、广博而翔实的素材所吸引。一口气读完全书后,脑子里闪现出的竟然是群体非理性及其控制这样严肃的问题。以后的数日旅行中,欣赏着眼前祥和而美丽的景致,脑子里还是会不时地想,在革命或是改良的社会大背景下,如何理解那些屡有发生的群体非理性行为?谁会从中受益?谁又一直在付出代价?
躁动的群体非理性
在著名的协和广场上,作者关注到了广场焦点的方尖碑和边界在视觉审美上的失衡。这很让人奇怪,到了18世纪,法国的建筑师对广场的设计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为什么在巴黎最要紧的卢浮宫前面的协和广场是如此的不完美?
原先广场的设计是很完美的,居于中心的是国王路易十五的巨大雕塑,其下还有象征着“仁慈、富裕、勤奋、节制、正义;勤学、智慧和诗情”八项美德的八尊雕像。这些复杂而雍容的设计作为广场的重心点完全符合视觉审美的平衡要求。
但是在广场建成26年后,法国大革命爆发了,巴黎人在攻下巴士底狱以后,“热血喷涨,又不想回家,又不知干什么好。这个时候,最适合的消耗精力的事情,就是去捣毁什么类似路易十五广场之类的大型象征。于是,路易十五雕像和其他雕像被砸毁”。据说在雕像被推倒的时候,一个围观的妇女被砸死了。今天,人们只能在巴黎历史博物馆看到残留下的路易十五的一只青铜手臂。
和任何一场革命一样,巴黎的革命也想着要有自己、的艺术,于是又在路易十五倒下的位置上竖起了一尊自由女神,还有三色旗,象征着“自由、平等和博爱”,这个口号响彻了法国大革命,直至今天仍在一些时空中余音尤存。但是在成立了“巴黎公社”后,立法会议被废除了。这个“革命狂飙唯一的刹车装置”被捣毁后,就几乎没有约束了。激动的民众欢呼着让这尊女神像在两年内见证了一千多个生命被当众绞死的场面。
这是一个噩梦,醒来后的人们还是有点茫然。在革命热情逐渐衰退,巴黎人开始恢复起码的艺术感觉以及对公共构筑物的艺术审查,重构广场重建方案。一切尚在争议中,“复辟”又开始了。这个广场成了巴黎的伤口,国家又在血雨腥风和动荡飘摇中了。广场失去了中心主体,连个名字都没了,只是一块空地。太多的起义革命以及之后的反动复辟,一切都在躁动不安中。就在这时候,埃及国王送来了国礼一卢克索方尖碑。于是,它被竖了起来。在经历了太多冲突、太多鲜血之后的广场,仍然叫“协和”。
不论是以什么名义,不论是在何时、何地,个体或群体的非理性,或者说疯狂带来的后果是灾难性的,文明没有得以传承反而遭到粗暴地践踏。那些永远留存的鲜明印记,让人们对那些为此付出-的代价想忘也忘不了。
理性的妥协
在群情激动的情势下提妥协,会被指责为投降和懦弱。但是平心而论,妥协是需要非凡的冷静和超常的智慧。布什总统在第二任就职演讲中仍然提到“在美国的自由传统中,有费城制宪时的妥协先例”。在《带一本书到巴黎》中,作者详述了这个奠定美国宪政基础的妥协。
美国革命和法国革命前后相差不过十来年,两国几乎在同一时间制宪。美国制宪是关起门来的,由精通法律酌人参与。门外,是安静地等待中的美国。制宪参与者们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制度的内在变革,而不是形式上的轰轰烈烈。
制宪的参与者是民众推选出来的代表,他们深切地理解到民众是就此把一切都托付给了他们。期间有激烈的辩论,但必须有退让和妥协。在开会辩论议题之前,由牧师带领他们颂念“请放弃唯我正确”的祷告词。
到最后签字的时候,没有弓个代表的要求是全部达到的,但是他们都觉得只能有所妥协。那些在会场之内曾经以最激烈的言辞争辩却被迫妥协的代表,回去之后不是忿忿不平地发动一场新的革命,而是努力向民众解释劝说,使宪法得以实施。从此,美国人“安安顿顿地,在有生命的尊严和自由的前提下,追求个人幸福的日子”。
而法国则完全不是这种平淡无奇的样子。法国总是充满激情的,制宪会议始终处在漩涡中。暴力政变和暴力镇压交替进行。常见的场面是“祖国处于危险之中”,“巴黎上空再次响起革命的警钟,起义人民纷纷聚集”。
并不是说理性一定意味着妥协,但是社会整体结构复杂,要容纳多层次、不同群体的利益,所以一定需要妥协。而作出这种妥协需要勇气,更需要理性。
有趣的是,对照中国盼隋况,好像是在体制内的人往往更容易接受理性的妥协观点,而体制外的人则多主张激进的革命。以外交为主线,反映中国签署《巴黎和约》过程的影片《我的1919》,似乎印证了我的这个看法。看着影片中镜头前掠过的巴黎种种场景,我竟然产生出一种恍惚的时空交错感。其实;没有区别,对所有的民族都是一样的,跃跃欲试中的激进,被鼓舞的民众可能总是欢呼雷动的,甚至是杀声震天的。尽管期间,总是会有鲜血染红他们褴缕的衣襟。
非理性后的“记愧”
更多的时候,很多的人是缺乏清醒意识的,在莫名其妙间似乎有点身不由己地做着各种事情。所以,在非理性过后,似乎应该觉得惭愧。钱钟书在为杨绛的《干校六记》校定本(1991年)写的序言中说,“记劳”,“记闲”,记这,记那,不过是社会运动这个大背景的小点缀,大故事的小穿插。六记之外还应该再加上一记,那就是“记愧”。
普通人需要“记愧”,杰出的人物也需要“记愧”。这惭愧之情或者是因为没有擦亮眼睛,或者是因为怯懦。我想或许还有意志不坚定,或者事态发展属于自己始料未及,无法控制,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带一本书到巴黎》中提到的若干事例,让我唏嘘不已。
在法国大革命中,攻占巴士底狱是一个重大的事件。那是许久以来对旧制度累积起来的宿仇。发生了武力冲突,革命者用炮轰,最后守军弹尽援绝,监狱被攻打下来了,近百人为此付出生命。大门打开了,里面只有七个罪犯!民众在热血沸腾,枪口滚烫冒着轻烟。不知道有人在感到兴奋和刺激之余是否想过,其实不轰倒巴士底狱的高墙,也可以救出那七名囚犯?而且,更富有悲喜剧色彩的是,那七个被释放的囚犯中其中一人已经完全适应监狱生活,被解放后反觉得茫然,又请求继续被关押,直至死亡。那些轰轰烈烈地投入到攻打巴士底狱的行动中的人们,那些动辄就携带“短刀斧头涌上街头”的人们,回首不知作何感想?
到巴黎的游客们常购买的属于巴黎式浪漫的一种纪念品是工艺晶断头台或者是断头台形状的耳环。这种工艺化的处理使人们全然看不出其原形的残酷了。当初,为了使死刑的行刑方式更加人道,盖勒廷博士设计出了断头台。他开始四处游说,试图说服大家接受他关于死囚关怀的主张,但是他的努力不仅不被接受还遭到嘲笑。几年后,他的发明被广泛使用了。但是我想,他不仅不感到欣慰,反倒应该是觉得惭愧无比,或者确切地说非常后悔吧。他的发明被推广的原因是,在大革命中,人们动辙被处死刑,刽子手没有时间磨斧头!盖勒廷所设计的斩首机器自动化程度高,杀人的速度非常快,在这一点上非常符合“革命的需求”!
法国大革命的领袖之一丹东宣称“我们必须使我们的敌人胆战心惊”。在大革命行动中的九月大屠杀中,一名记录者写到,自己走过一个地方“一脚就踏入了齐膝的血污中”,那个地方是个监狱,在五小时内,杀死了220个人。在二百多年后的今天,无论历史学家们多么努力,都无法确定死亡的人数。无从得知那些发动民众运动的人面对此等事实是否有稍许的悔意?
或许有意无意间,他们是忘记了。惭愧常使人健忘,事实上,人们对于亏心和丢脸的事总是不愿记起,因此,这些也很容易在记忆的筛眼里走漏得一干二净。或许这愧意原本就是不应该记得的吧。因为惭愧会使人畏缩、迟疑,耽误了急剧的生存竞争,所谓的人之“七情”中就没有惭愧这一说。或许忘却也好,可以轻松地活着,好有情致去欣赏巴黎色彩丰富、流动繁忙的街景?
这篇短文写到结尾了,我还是无法对自己开头就提出的问题自信地给出答案。无论是历史上还是现今,群体非理性行为都时有发生。可以说,没有谁是从中受益的,即使有的人会有一时的显赫和荣耀,但是他们自己或者他们的亲人都很有可能被送上断头台。这在拉法耶特的故事中最能体会到了。可以说,所有的人,个体也好,群体也罢,都一直在为此付出代价。理性的人们所能做的或许只是设计出一个好的规则,能够对不同人的不同诉求有包容性和回应,让个体的兴奋、激情、抑或冲动,不过多地影响到他人,或许这也是法律的使命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