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医生的死

2005-04-29 00:44林文月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3期
关键词:大夫护士长医生

父亲去世倏忽已经六年过去了。每当我缅怀父亲的同时,很自然地也会想起C大夫和他曾经与我说过的话语。

父亲原来是一位勤奋而生命力极强的人,但晚年因为糖尿病引起的血管阻塞致腿部下半段坏死。两个月之内锯除膝盖下方的左右双腿,保留了生命。九十高龄而施行严重的手术,居然得以继续生存五年,不得不归功于现代医术的高明,但父亲强烈的求生意志隐隐然必也是一大原因;只是继续存活的那五年,失去双腿下半截的父亲,无法行走,无法自己坐起,一切仰赖于他人,而在最后一年里,他甚至多时是紧闭眼睛沉睡不醒的。

那五年之中,我虽然无法亲自照料病中的父亲,但几乎每天都到医院探望,遇有状况发生时,则又日趋多次。

C大夫是父亲的主治医师。我时常在病房中不期然遇见晨昏必来巡视父亲病情的C大夫。那一间病房并不宽敞,除了病床、桌柜、电视机,和一张昼作沙发椅、夜供护佐休憩用的长椅外,便只有两张高靠背的简单木椅。护佐坐在桌柜边那一只椅上,我通常就坐在靠窗的另一只陪陪父亲。C大夫进入病房内,我一定起立表示敬意和谢忱。病人及病人的家属对于医生和护士的感激之情,总是由衷而自然地流露出来。C大夫对父亲的热心关怀,尤其令我敬重。他的家在医院附近,只有步行五分钟的距离,即使周末假日,他也会抽空穿着便服来探望他的病人。

C大夫和我夹着病床对立的次数,实在难以计数。

初时,他对我谈说的内容,总不免围绕着父亲的病况,诸如体温、血压、血糖如何如何,以及如何治疗等等问题。我唯唯恭听,常常感觉有一种无奈在心头。那体温、血压和血糖等等代表生理状况的指数起起落落,往往是今日和昨日无甚差别,此月与上月亦情况相仿。C大夫重复讲述类似的话题多次以后,大概也觉得有些疲惫的吧。在父亲的病情稳定但无甚进展的时候,他偶尔也会谈说一些其他的问题。

“我年轻的时候,常常很骄傲。觉得作为一个医生救治了许多病人,让他们恢复健康的身体,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说此话时的C大夫,虽年近古稀,双鬓花白,但面色红润,身材高挺,谈吐温文儒雅。

“可是,近年来,我往往感到自己的能力有限。许多事情似乎不是那么有把握。”

他把视线收回到病床的中央。那个部位的白色被单底下忽然下陷呈平坦,父亲的身体只余原来的三分之二。

有时候,在例行的检验完毕后,C大夫并不说什么。他只是站在病床的另一边默默与我相对,悲悯地陪着我俯视沉睡似婴孩的父亲,口中喃喃:“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呢?高明的医术保留了父亲的生命,但是父亲还是失去了许多许多。包括外形和精神,父亲变成了我所不认识的人了。

有一次,于例行检验后,C大夫竟然神情悲伤地问我:

“人,为什么要生呢?既然终究是会死去。”这样的话语忽然出自一位资深的医生,不禁令我错愕,猝不及防。我一时觉得自己仿佛是面对课堂上一位困惑不解的学生,需要回答一个非常艰难的疑问,遂不自觉地道出:

“其实,不仅是人会生会死。狗、猫也一样的。”

“那狗、猫为什么要生?既然会死。”

“不但狗、猫,花草也一样会生死。”

“花和草为什么要生?”

这样的推衍似乎有些游戏性质,但我记得那个夕阳照射病房一隅的下午,C大夫和我说话的语气及态度毋宁皆是严肃且认真的;我也没有忘记当时我忽然怀疑陶潜诗:“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露使荣之草,并非霜令枯去的草,所以春风吹又生的草,也必然不是野火烧尽的草;所以岁岁年年花虽相似,毕竟今年之花非去岁之花。生命的终极,不可避免的,是死亡。

那个黄昏,在父亲的病榻两侧进行的短暂会话,令我得以窥见更为完整的、作为一个人的C大夫。

其实,在医院的走廊上或诊疗室中穿着白色外衣的C大夫,依旧是高而挺,充满信心的样子。而春来秋去,父亲的身体赖医疗设备与药物控制,持续某种程度的稳定,不过,我们都知道难以避免的事情埋伏在前方。

C大夫依然忙碌着,关怀着他的众多病人。他的腹部原本微微突出,竟因稍稍消瘦而使身材显得更为挺拔,整个人看起来也似乎显得年轻有精神。

然而,不出两三个月,我从照料父亲的护佐处获悉,C大夫忽然告知,他不能再为父亲看病了。原因是他自己有病。

C大夫有病?真令人意外。究竟他是什么病?只是匆匆告知护佐,而不及向我们家属解释就请假了吗?医院各楼里谣言纷纷。C大夫似乎得了什么重症。

在我诚恳而热烈的要求下,那一楼的护士长告诉我:“他发现自己是末期胃癌病人。”护士长红着眼眶说。她也是C大夫关心提擢的晚辈之一。

父亲在住院前后都蒙受C大夫仔细照料,我们家属对于发生在C大夫身上的事情,于情于理都应当表示关切,遂由我代表兄弟姐妹去探望。初时,C大夫婉转拒绝,在电话里尚且故示轻松道:“我还好啊。还能随便走动,跟前阵子你见到的没什么不一样。”然而,对我个人而言,C大夫不仅是父亲的主治医生,透过几次谈话,他似乎已经是我年长的朋友了。也许,C大夫也认为我不仅是他照料的病患的亲属,也像是一个朋友吧。他终于答应:“但是,不要来我家。到我家隔壁的咖啡馆见面吧。我还没有那么严重!”说完,他甚至还轻笑。

从外表看来,C大夫确实与两个月以前在医院见到的样子没什么大异。穿着休闲便装的他,依然十分精力充沛。

“我看起来像个病人吗?你说,我像癌症末期病人吗?”

“那天休假,去打了一场球。平时轻而易举的运动,不知怎的,到了最后一个洞,怎么也没有力气挥杆。勉强打完,回家累得不得了。我这人,从不知累的。儿子是肠胃科专家,他劝我应该去检查,照个透视片子。”

“哪知道,随便照照的片子,我一看,愣住了。我自己是医生,清清楚楚的,是胃癌,而且是末期了!”

“可真是奇怪,怎么一点迹象也没有呢?”

我坐在C大夫对面,听他近乎自言自语的许多话,不知说什么好。

“我并不怕死。自己是个医生,我医好病人,也送走过不知多少病人。反正,人生就是这样。有生,就有死。”C大夫反倒像是在安慰我,而我竟无法像先前谈论死生问题时那样雄辩,面对着一位自知生命有限的人。

“只是,我近两天看着我内人,想了很多事情。我走了,她怎么办?”他说到这里,声音变得低沉。“昨天,孙子从海外打电话回来。我实在忍不住了。”C大夫终于哽咽起来。

咖啡馆里有流动的轻音乐,邻座的年轻人正愉快地谈笑着。我觉得不宜久留,便提议离开。临走时,我送了一支外观精美的原子笔和一本笔记簿给C大夫;心里想着,也许兼为一位医生的智慧和一位病者的感受,他可以记一些事情。C大夫敏锐地察觉到,他大声笑说:“哈哈,我可以像你那样子写文章了。”他伸手向我道谢,那手掌有力而温暖。

我第二次去探望C大夫,约莫是一个多月以后。与护士长同行,直趋医院附近的府邸。C大夫和他的太太在客厅里和我们坐谈。客厅里温暖的色调及两位主人穿的明亮彩色衣服,反而显出病人的憔悴;C大夫比我先前在咖啡馆内所见时消瘦许多,头发稀薄,可能是接受药物治疗的缘故,连镜片后的眼神都暗淡而缺乏往日的光彩。

两位主人轮流叙说着病情和近况。他的太太故作镇定的言辞中,隐藏着深深的忧虑。C大夫的声音倒是不减往日的精力,只是他谈话的内容竟全不似一位资深的医生口吻,而令人感到眼前坐着叙述病情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护士长在谈话间隔中偶尔投注于我的目光,似乎也表示与我有同感。那种感觉很奇怪,仿佛是同情悲悯之外又有些许失望吧。

“你送我的笔和本子,原封不动在那儿。我什么也没有记。一个字都写不出来。”送我们到电梯口时,C大夫对我说;而当时我几乎可以预料到如此。

其后一段日子,缠绵病榻长达五载,时而平稳时而危急的父亲陷入昏迷之中。兄弟姐妹都赶回病榻旁。深秋的一个夜晚,我们轮流握父亲的手,看他平静地过去。九十六高龄的父亲,太过衰弱,以至于走得极为安详。

越一月,收到C大夫的讣闻。

护士长告诉我,C大夫维持了最后的尊严。他在父亲病房的那层楼偏远的一间度过了最后的一段时光。除家属外,不许任何访客进入,即使医院的同僚。而惟一照料他的人,便是护士长。她说:“C大夫自知没有痊愈的可能,除止痛药剂外,几乎拒绝一切治疗和营养的药物。”

人为什么要生呢?既然终究是会死去。

有时,忽尔想起C大夫说过的那句话,真是十分无奈。而今,我比较清楚的是,死亡,其实未必浪漫,也并不哲学。

(选自《林文月精选集》 / 台湾九歌出版社)

·责编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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