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嫁

2005-04-29 00:44周芬伶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3期
关键词:婚姻母亲

他们是在一九五二年结婚的,到明年(编者注:此文作于一九九一年)刚好满四十年。

四十年来,我参与他们的婚姻,在她们的婚姻中成长,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婚姻,更觉得其中有一大段心事,反反复复,层层叠叠……

那该是一九五二年的春天吧!母亲穿着租来的白纱礼服,新做的发型像伊莉莎白泰勒在电影《朱门怨妇》中的造型,她将嘴唇描得小小,眼睛画得大大,以至于在照片中显示大吃一惊的样子——结婚照有时看起来像毕业照,明明扭捏不安,却显得庄重自持。迎娶车队从屏东开往潮州。一向会晕车的母亲,往车窗外掷完扇子,先哭了一阵,然后一路吐到父亲的家。一夜未眠的她,眼泪与秽物弄脏了心爱的镶珠手套,那手套是她走遍屏东市的委托行才找到的。

结婚照中的父亲,穿着粗条纹西装,梳着七分头油油亮亮。这一身亮丽的打扮还是难掩他忧郁的气质。那年他二十五岁,长得像詹姆斯狄恩,爱打网球棒球,常常泡电影院。有一本粉红色的日记簿,上面记载他的恋史、他的彷徨,还有几首短诗。他原有个女朋友,只因八字不合不能结婚,那女子是他在球场上的搭档,长得健硕活泼,可惜这段恋史终究成为遗憾。听说在婚前的一夜,父亲在天井里兀自抽烟沉思一直到天亮。照片上的他,眼眶下陷,比母亲还小的嘴唇似乎微微颤抖着。

婚姻的开始通常是甜蜜的,哪怕是陌生的男女,婚姻令我们回归男人与女人一对一的关系——刚结婚的父母亲不知如何称呼彼此,婚前总共才见过几次面,说的话不到二十句。母亲说到这里抿着嘴说:“我总喊他‘喂,要不然就挨近他身旁,直接把话说了。”婚后好几年,父亲才喊母亲“林妹”,那是她的日本名字,意思是“认命”;母亲则喊“欸”,那是发语词,也像惊叹号,就暂充名字。

我总爱问:“难道就没有比较浪漫或者有点甜蜜的事吗?”母亲又抿着嘴说:“就那么一次,我说天凉了,没有大衣穿,其实我也并非那么需要一件大衣,不过有件事可以共同说说也是好的。看他为我做事,心里总是欢喜。你爸爸听了我的话默不作声,面上一阵乌一阵暗,过了不久,他把大衣给带回来了,后来才知道那件大衣足足花去他一年的薪水。他那个人哪,很深意。”

婚后一年,大姐降生,刚做爸爸的父亲,对小婴儿充满新奇细腻的感情,他在日记上写着:“趴在床上看着小小的婴儿,不相信那是我的孩子,就为这不相信,发呆很久。”父亲的日记大约在大姐满周岁时中断,因为过不久我就降生了。

那时家中人口浩繁,吃饭得敲钟分配食物。五十年代的台湾,人人得了饥饿症,饭量奇大,配给的米又粗又黄,很快就米缸见底,婴儿喝米浆,大多数的人吃番薯签。父亲每天骑一个多小时的石子路,到乡下教小学,很快地被石头颠出胃溃疡。生活的压力让人无气可出,父亲越来越沉默,母亲越来越唠叨。他们都来自破碎的家庭,不知道什么叫爱,他们正要开始学习。

婚姻的开始其实是充满险境的,年轻是致命伤,性别差异是致命伤,不认命更是致命伤——有好几次,母亲半路拦下父亲的脚踏车不让他出门,父亲推开她,还是走了,这一走,非到夜深人静不可。他总是躲到电影院里,连看好几场电影。也许是电影看太多,给大姐取的名字有点洋味,只因迷上艾娃嘉娜,大姐的名字也有个“娜”。

从我有知开始,母亲就常跟父亲赌气离家出走。“出走”这件事在那时的女人心中,大约带着轰轰烈烈的性质,她不见了、她自由了、她恐慌、她想念、着急、担心,于是她又回来了,这种短期的抗议带着一点毁灭性也带着一点甜蜜,一直到她发现这行径无济于事,才不再兴起逃家的念头。

对于这种抗议,父亲通常没有反应,应该说不知如何反应,他自己的母亲曾经为了抗议离家二十年之久,他习惯了。因此母亲只有无趣地自动回来。记得有一次在街口玩,看到好几天不见的母亲突然出现,手里拎个包袱。她牵着大姐跟我,各给我们一个牛博士泡泡糖。我那时还觉得挺高兴的,母亲每出走一回总会让我们得到额外的礼物:一个牛博士泡泡糖要五毛钱哪!

如果在婚姻中,女人要在男人身上寻找浪漫热情,男人要在女人身上寻找温柔体贴,那注定是要失望的,我们常看到的是,女人结婚越久越强悍,男人越来越古板无趣——生了五个孩子之后的母亲,也许觉悟到这点,因此变得强大起来,她不再离家出走,转而要重整这个家。那时的台湾也开始变了,人们一面喝美援的牛乳,穿外国救济的衣服,一面盖工厂、开商店,一时之间,家庭中冒出许多时髦的东西,席梦思床、咖啡粉、假睫毛、冰淇淋、牛油面包……

也许母亲闻到了这股新鲜的气息,她把家里的厢房改成商店,把猪舍夷为平地,柴房扩建为小朋友的房间,于是,一家规模不小的药局开张了,她变成镇内最年轻的药房经理兼药剂师。颇通药理的母亲开拓另一条财源,使我们在五十年代就拥有第一台电话、第一台电冰箱、第一台电视机,还有许多奢侈的进口衣饰。

在经济上,父亲渐渐变成次要的角色,但他也不能不承认母亲的魄力与才干。从那时起,他常带着钓竿失踪一两天,不过,从海边回来,他总边打瞌睡边看店,有时还帮忙进货,打扫环境。据母亲说这是她感觉一生中最如意的一段时间。

妻子在经济上精神上获得独立,不但不会威胁丈夫,反而更容易得到平等的爱——卸除传统家庭压力的父亲,在生活上更为悠哉,钓鱼、种花、养狗、打球、练字;而母亲变得更为开朗、自信,更懂得如何妆扮自己。她的店里总是高朋满座,时而日语时而国语时而闽南语,甚至是客家话山地话,她都能朗朗上口;上至镇长校长,下至卖豆花收破铜烂铁的,都是她的好朋友,有人说她更像民众服务站的站长。

三四十岁是婚姻的疲惫期,男人觉得壮志已消却不服气,女人觉得青春不再却不甘寂寞——当我知道有人暗恋着父亲,紧张得常做噩梦。那个女人不漂亮却很年轻很清纯,她常带我们出去玩,教我们唱歌,在父亲面前却含羞不语。那时年纪尚小的我,抓住一些事实的尾巴加上许多幻想,事情就变得具体真确。每当看到那个女人,我心里既感激又痛恨,感激她了解父亲不为人知的好处,痛恨她故意讨好我们。也许这一切都是幻想,但是千万不要小看一个十岁的女孩,她已能够监视父母。

至于母亲,幼稚的我,认为她好像胖了一些,以我追求百分之百的纯美标准,她应该不具危险性。后来我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然而那已是时移事往了!比较罪恶的是,那时常做母亲亡故或病危的梦,醒来之后哭泣不已惊悸不已,以至于那几年的心境犹如在坟地里。啊,对母亲的爱居然是这样强烈且凄怆!

据我的监视,父母亲应该没有背叛过彼此,一方面是他们的道德观念太强,一方面是他们的感情越来越好。每当父亲因公出差时,总是带着一两个小孩,每到一个旅社,第一件事便是打电话给母亲。同行的人都笑他带小孩很是不方便,从那些旅游里,我知道一些已婚男人的婚外游戏。常常我们正要入睡时,同行的人来问父亲要不要参加“特别节目”,父亲总说:“不行,有小孩在呢!”年幼的我依稀体会特别节目不是什么好事,夜里醒来几度找寻,父亲总是在房里。一直到读大学,孩子们还是喜欢到旅馆去突袭他。后来出国旅游机会渐多,他每到一处便给家人发一张明信片,张张都是工整的钢笔字。他都是这样度过异地的漫漫长夜吗?

然而,我总想在父母亲之间找出一些浪漫美丽的爱情事迹,结果常令人失望。他们跟一般的柴米夫妻并无两样,闲时静静相对,怒时互打冷战,他们甚至从来不过结婚纪念日,也很少相偕外出。只是备受母亲呵护的父亲,体态容貌比一般人来得年轻,除此之外,毫无蛛丝马迹。只有一次,当祖父阖目去世那时际,全家人慌乱悲泣,父亲却避而他去,只见母亲镇静地替祖父梳洗换衣,额上的汗水一颗颗掉落下地,等到一切就绪,才见父亲出现,脸上的皱纹加深许多。第一次我对他感到失望,母亲却淡淡地说:“他心肠太软,怕见死亡,纵使是父亲,也不敢面对。我可以替他,我不怕!”这时我才能稍微了解,夫妻之间的包容可以到什么程度。

转眼四十年就过去了,他们两人在面貌、身材、脾气、地位上的竞赛渐渐拉成平手。母亲年轻时丰满艳丽,父亲清癯斯文;中年时母亲七十公斤父亲六十公斤;老年时两个体重居然一样,都是六十九公斤,面貌一般慈祥,脾气一般平和,地位互相制衡,这历程可得花上四十年。

当我第一次带德古到家里时,德古与父亲都是木讷的人,两个人却相谈甚欢。母亲在一旁耳语:“你不觉得他有点像你爸爸?”看着那两个越看越像的男人,我仿佛穿透三生三世的时空,不由得一阵悲一阵喜,原来所谓的姻缘竟是这样子的!

我原有过独身的打算,也曾发过两个誓:第一不当老师;第二不嫁读中文系的本省男人,因为他们最有大男人的嫌疑。没想到拖到三十来岁还是攻进围墙,而围墙里的那个男人,居然既是中文系的又是本省籍的。最可笑的是,我也辗转曲折地执起教鞭。造化戏人,这些事给我最大的教训是:最好少发誓。

结婚那一天,母亲拿出她当年出嫁戴的手套,我套上它,它洁白如新,乳白色的小珠珠,好像是泪水凝结成的,我仿佛看到母亲离家时哭泣的面容。我问母亲:“您认为爸爸是个怎样的人?”她想了一下说:“他是一个很聪明很有修养的人。”这不太像是妻子的评语,比较像是老师的评语,我又问:“那您觉得德古是个怎样的人?”她说:“太瘦了!不过是个好人,你放心去嫁吧!”

母亲为我套上手套,婆婆却送我一大束玫瑰。在婚礼进行中,我比任何一刻都迷惘——也许婚姻只是这样,明明知道玫瑰有刺,却要去捧它,最好得戴上手套才行。

(选自《周芬伶精选集》 / 台湾九歌出版社)

·责编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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