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莓记(短篇小说)

2005-04-29 00:44梁慕灵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3期
关键词:张扬

一起给困着,就会互相撕咬。

把爱一点一点地毁掉,

然后走出囚笼。

已经无法回头,所谓爱就是恨。

厌倦、不舍、受伤、自毁。

再见了,这就是我们的告别。

梁慕灵,二○○一年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二○○二年修毕香港大学教育学院教师文凭,现为中学教师。以《故事的碎片》获台湾第十六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

该篇小说亦入选九歌出版社《2002年小说选》。

这一生我最爱的,也许就只有赵小怡。

她想。

赵小怡有着—个普通的名字,这可能反映出她的父母都不希望她是一个特别的人。然而她整个人都很做作,而且是一种手段高明的做作,当然这只有她的最好的朋友张扬才看得出来,而—般人,就只是觉得她有着玉—般的温纯的特别,触手冰凉,紧握后却有着自身体温的温暖。

她整个人充满着矛盾。她如圣母又像荡妇;她思想复杂而内心单纯;她有极多朋友而又极端自闭;她既快乐又痛苦,有卑微的希望也有宏大的绝望。你可以说她美丽也可以认为她长得非常普通。她的朋友不是非常憎恨她就是极端喜爱她……她整个人充满着矛盾。

我如何用说话去形容她呢?她不会是旷古绝今也不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而,就在这一时这一刻这一个地方,就有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可能只要把差不多的家庭背景、性格及遭遇混合,就不论哪一个时代都会出现这样的—个所谓的奇女子。然而,当有这么一个女子出现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就只有迎接的能力,而绝不能有丝毫反抗。

夜,在这个你我存在着的地方,不是漆黑的,而是昏黄的,是那种褪了色的相片的颜色。人若置身在这样的夜里,就如同飘浮在一杯搁得旧了、凉了的香片茶中,时而被摇晃得混混沌沌,时而又被遍体的清凉所寒醒。街道上有一排又一排的浓浓的树像茶叶,这样的夜,不是漆黑的,而是昏黄的。

赵小怡记得有一天,在这样的一夜,风刹那掀起了浓浓的树影的裙子,哗啦哗啦的。她的小时候的脸被纷飞的乱发如重重帘幕遮盖,从此就得从这帘隙中窥视这个像冻茶的世界。

一般人的世界,就如同画油画一样,不断地把油彩厚厚地涂上,一层遮掩一层,于是就有由错误或遗憾堆成的立体感。而赵小怡,她虽然也是油画,不过她是属于点描派,你能够从远处自以为是地看清她的大概,但当你开始走近她时,你就只能把她的某一部分放大来看,重重叠叠的色点令人完全看不出什么。这,就是赵小怡。

张扬—直都弄不清自己对赵小怡是怎样的感情。她起初以为是难得的知己情谊,后来又以为是同性恋,谁知全都不是。原来彼此只是萍水相逢。

起初,张扬一直都以为她俩是好朋友。

谁都知道她俩是系里的好姐妹,形影不离的,如胶似漆的。赵小怡因为有着惊人的美,而且懂得以此发挥经营,于是就得了很多的流言与名声。没有人知道她的家世,没有人知道她从何而来。有人说她是那个捐了一座书院给大学的某某爵士的私生女;有人说她出生于公共屋村,十五岁时就堕胎;有人说她是某名人的情妇,来艺术系念书只是打发没处花的时间。张扬是她宿舍里的同房,有关她的从前却是一点蛛丝马迹也见不到。

她只知道赵小怡爱发神经病。

赵小怡是系里的天才,几个留长发的讲师都为她神魂颤倒。赵小怡总是一副作呕的样子,然后就傻笑:“留几条长发就以为自己是艺术家!”张扬笑道:“谁都不比你更像艺术家了!你没看过你嗑了药或是醉了的那个样子,哈!“赵小怡一歪身,咭咭地笑着倒在床上,宿舍里那张不知被多少人睡过的铁床就“咿咿”作响,如同有人在其上做爱一样。

张扬眼里满是爱怜,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赵小怡不嗑药就画不出画。她的眼睛,因为长期嗑药的缘故,眼神总是涣散着,一片水蒙。整个人终日都是昏昏傻傻,旁人总以为她是随和、温柔。

啊!她的温柔,是系里出了名的。

不久赵小怡就搬离了宿舍,独自住进大学旁一条叫赤泥坪的小村子。

同学们谣传她与系里三年级的师兄同居了,张扬得悉后比谁都愤慨,一个巴掌就扇了过去。赵小怡拥着被笑倒在床上道:“要你那么忿怒干吗?”

张扬微笑道:“没有人能从我这里把你抢走的!”赵小怡呆了呆,然后就把脸埋在枕上,不知是哭还是笑。

名叫赤泥坪的小村子里有一栋房子,本来可能是白色的,然而经过霉气甚重的雨水多年洗刷,墙身上全都布满了点点浓艳的苔痕。天暗潮潮的,硕大的落地玻璃窗被紧闭了,—室密不透气。窗外的树影张牙舞爪地伸展过来,是雷电交加的舞台布景。赵小怡是舞台上惟一的主角,她穿着家常的背心短裤,大字形地躺在地板上,右手紧握着不剩半点酒的酒瓶;身旁堆满了盛着各种颜料的碟子,一地狼藉;双眼无焦点地侧看着窗外,双耳只听见无声的如战争警报的叫鸣。她肚里有液体咕叽咕叽在叫,窗外忽然有一根一根的雨钉向玻璃窗。快碎了快碎了,风又使劲地推。她枯瘦的双臂一用力,就撑直了腰身坐起,咕噜咕噜地又再把一杯洗笔水喝掉。

一个人。一个人就可以做自己爱做的任何事。

赵小怡再次躺下,长而瘦的双腿慢慢张开,像做爱时等待迎接一样。她孩子气地抬起腿,就像每个男人与她做爱时所做的一样。熟悉得呕心的动作。咂琅一声,她弄翻了一只颜料碟片。是红色的,不用我说,你也能想像得到那红色的颜料一定是如血如魔地向赵小怡蠕蠕进发,而赵小怡就一定是像疯狂的女人一样迎接着死亡的来临。为什么彻底的女人总是被大家想成如血如魔呢?张扬想。

张扬来到的时候,就觉得赵小怡像被一圈灯光独独地罩射着,是舞台上的大光灯。她突然生出了一种感觉,不论去到哪儿,主角都一定会是赵小怡,而绝不会是她自己。赵小怡是在表演,有人时做戏给别人看,没人时做戏给自己看。没有人天生是疯狂的,赵小怡却一定会认为自己是。

张扬看着她只觉心痛,就走上前拥着她道:“你这样是何苦呢?”赵小怡轻轻地推开她,眼睛说着:“你不会明白的。因为你是凡人,而且你甘心去做个凡人。”

赵小怡离开艺术系转修音乐副修中文的时候,身边还有两个男朋友。她弹琴时常说,按下了,到无法再按的时候,再按,音饰就会圆润。耳洞穿了一个又一个,却讨厌中文系教的新诗。

我注定做不了诗人,她说。在赤泥坪,夜与一般的夜是不一样的。一般的夜是昏黄的,像茶。赤泥坪的夜是纯黑一片,星特别地亮,人特别地孤独。一个人,在这样的夜,就可以做自己爱做的任何事。

“你自由吗张扬,张扬你自由吗?”

张扬是一般人,所以就呆了呆,道:“为什么这样问?”

“你先回答我。”

张扬想了想,道:“不……但我已比别人幸福百倍。”

“没有人说要幸福,这是安慰自己,没有人说要幸福。”赵小怡轻轻地跟自己说。

张扬道:“我做不到跟你一样。”

赵小怡道:“为什么要跟我一样呢?你看我比你自由吗?不是的,你知道自己比我快乐,比我幸福,但你一点也不自由!”她越说越激动:“为什么要幸福呢?可不可以不要幸福呢?为什么反叛就会得到自我呢?我的自我可不可以是不反叛呢?”她滔滔地说着,到最后自己也笑了,于是就伏在枕上闷着声笑。张扬也让她招得笑了,却是交着手抱在胸前。她的爱一点一点地毁了。

转了修音乐的赵小怡收敛了许多,药也少吃了,也没有与任何男生一起。好事之徒都宣布赵小怡已死,大学的花边新闻又少了一宗。但赵小怡仍然说,她害怕昏黄如冰茶的夜。

起初世界在被创造,亚当、夏娃在被创造之时,赵小怡想,夜应该是漆黑的,亚当与夏娃在这样纯粹的黑夜之中,睡觉、造爱、聊天,就会特别地平安。为什么现在的夜不复是柔和的黑夜呢?

很久没有回去真正的家。回家的路特别地遥远。一程又一程的路,赵小怡最害怕的就是没有尽头的路。呵,你不知道,这城市的路,是多么多么地没有尽头。我的家在城的最西边,回家的途中有堆填区、发电厂,然后又会是发黑的沙滩,沙滩上满是垃圾,野狗天真地在沙上擦身。然后终点就是巴士总站,但!路还是延续下去,一盏一盏昏黄的路灯,同样的姿态,同样的表情,默默地排列下去。你不知道路通往哪里。村里的人从没想到把路一直走下去。赵小怡记得有一天,在这样的一夜,风刹那掀起了浓浓的树影,哗啦哗啦的。她的小时候的脸被纷飞的乱发如重重帘幕遮盖。从此就得从这帘隙中窥视这个像冻茶的世界。

夜里的尾班车。你拖着无缘无故疲乏的身躯,一站又一站地等待,回到你在世界尽头的家。寒冷天气警告。你在巴士的上层,看着飞快被遗忘的堆填区、发电厂,然后又会是发黑的沙滩,沙滩上满是垃圾,野狗天真地在沙上擦身。没有!这样冷的夜,怎么会有野狗?你看到的是真正的海天一色。如果不是极远处的一二船火,你就根本不能在夜里找到水平线。你看不见水,也看不见天,但你能在惊涛拍岸的一瞬间,看到海浪的泡沫白得耀眼。你在和暖的巴士上,听不到车外的世界—丝的声音。任风如何地狂喧,树影如何地舞动,你在你的世界里有绝对的平静安稳。

偷生于明暗之间,而你永不知道来的会是黑夜还是白昼。而人们还是说,我们已比很多人幸福。

他,不知出现在何时。赵小怡感到,他每次出现,自己就会变回小孩子。一切的恐惧都源自童年。

上现代文学专题课的大讲堂灯光昏旧暧昧,赵小怡一走进去就昏昏沉沉如回到从前。有梵哑铃的凄清在沉淀着,一排又一排的长木书桌,如戏院般伏卧着,红得发黑的丝绒窗帘厚厚地挡着阳光。空无一人。灯光在摇摆着,有节奏地。天旋地转。赵小怡在最高处,看见极远的门洞有人走进。看不清面目,黑色的围巾半包着脸。极高极高的一个人。

连气味都一样。怎会?这么远怎会嗅到树的气味?天将下雨的时候,树的气味会改变,天就会变色。前刘海太长了,爸。我看不见你。我怎样努力窥视这世界,始终都是窥视呀。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的眼睛。不要走近我!不要!

“……”赵小怡笑了笑,道了声“没人。”

他就在同—条板凳上坐得远远的。

主讲的老人脸极黄,赵小怡嗅到死人的气息。同一条板凳上的他努力地抄录笔记。知道她在看他,就温柔地转头向她笑。赵小怡害怕,立时就收拾离去。讲堂里的楼梯一级一级的极险斜,怎样走也走不到尽头。台上的老人仍在讲课,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离去,讲堂里顿时鸦雀无声。门一推开,背后的人与事就片片幻灭,面前才是她可掌握的美丽新世界。

方令禧知道赵小怡很久了。起初是风闻,后来在升上三年级的时候换了宿舍房间,刚好住在她的楼上,晚上总听见她的房间传来浪潮般的古典音乐,就心想,这个赵小怡真是造作得要命。不知是什么乐曲,就有意无意地去调查,知道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协奏曲。知道了与不知道都没有分别,他是读理科的人,半点音乐也不懂得。

常常在夜里,他的同房睡了,他仍在念书念得天昏地暗。他是一辈子循规蹈矩的好人,孤瘦的脸不剩一点稚气。为了千辛万苦挣来的学位,他从不结交莫名其妙的朋友。女朋友他有很多,没有一个可以阻碍他迈向成功之路。从没有人能令他上心。然而下意识里他未尝不想放纵一下,感受一下自由的感觉,所以他更换女朋友的次数越来越多。

无名的小飞虫在纱窗的网上无声地瞎撞着,不知是否有一两只在什么时候钻进了他的耳朵,他的脑中有沙沙的声音。他摇一摇头,又听见楼下传来的声音,不是音乐声,却是两个女子对话的声音,细软朦胧,是小飞虫妄撞的声音。

宿舍底层之下尚有三层地下室,最底的那层有三间琴室,住宿的学生常到那儿练习,旁边暗暗的一间房是宿舍委员开会的地方。令禧好几次在开会后,都见到赵小怡在琴室独自练习。琴室没有隔音设备,他清楚听见她弹的就是那首协奏曲。断断续续地,她弹了好几天都练不好。这天,赵小怡练得久了终于放弃,就站起来收拾。右手正欲放下琴盖,眼却见到方令禧在门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她的心一凛,手—松,琴盖就呯然一声落下,把两人都吓了一跳。赵小怡逃亡似的离开,令禧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

“赵小怡!”

她头也不回。

许是在地底的缘故,慑人的寒冷不知从何而来,令禧觉得自己如在停尸房中。他长这么大也未曾尝过被拒绝的滋味,他甚至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拒绝。

他径自走去赵小怡的房间。开门的不是赵小怡,却是一个酷似她的女孩子。令禧不知为何把脸胀得通红,那女子看见令禧倒是一呆。“赵小怡她不在,她不会这么早回来的。”

是,我知道。她的脚步声、音乐声、挪椅的拖拉声、倒翻颜色碟子的声音……我怎会不知道她不会这么早回来?

“对不起……刚才我好像把她吓着了,我是你房间楼上的方令禧……”令禧急急地道。

那女子一脸阴霾道:“算了吧你!像你这种男子一年不知会出现多少!赵小怡不会看上你的!你走吧!”

“你误会了!我不是这意思……”

门已轻轻关上。

令禧看看门上的名牌写着:

艺术三张扬

音乐二赵小怡

仿佛是一张什么证书,证明着这两人非比寻常的什么关系。

后来。

令禧从来不知道,追求一个女孩子会是如此费力的一件事。或许他压根儿不应该去“追求”一个特别不正常的女孩子。他根本无从入手。难道他可以送熊宝宝洋娃娃去讨她的欢心吗?难道她会欣赏他送她钻石手镯宝石耳环?他能陪她谈论古典音乐吗?他可以给她的画一点意见吗?对一个没有任何要求没有任何需要的女孩子,他能做什么呢?

她甚至不需要爱。

但是不久令禧就发觉赵小怡在逃避他。逃避是一种挑衅。

这一天,在现代文学专题的课上,主讲的老人脸极黄,黄得快死了,却极肯定地在教授着鲁迅《野草》中的《这样的战士》。

“无物之阵”是一个十分深刻的命题。赵小怡!她在流泪!手里拿着本《野草》,见不到敌人,却又面对着各式各样的“壁”。她的头发垂下,脸上有不知哪里投来的阴影,影影绰绰的。她偏一偏头,知道令禧在远处窥视着她。赵小怡不理,扬了扬长发,径自重新去写笔记。

——这就是每—个中国改革者所必须面对的现实。

中场休息的时候,令禧就走去赵小怡身旁坐下,没有得到她的批准。赵小怡坐的是靠墙的位子,令禧径自坐在她身边,她就没法走开。她瞄了他—眼,就自顾自地在书上画符号。

你相信有黄金世界吗?

赵小怡看了他—眼,淡然道:“将来就没有黑暗了吗?”

令禧道:“我知道你,你是那种‘于天上看见深渊的人。”

赵小怡灿然一笑,道:“我也知道你,你是住在我楼上的方令禧。”令禧很高兴,抓了抓头道:“我每晚都听到你在听音乐。”他看着她那薄得透明的嘴唇,心就猛地跳了一下。

赵小怡懒洋洋地瞟了他一眼。“你不要来烦我,我讨厌你。”

令禧却高兴了,认为她对自己另眼相看。他不是新手,知道这些讯号,于是就凑近她身旁与她轻声细语。不料赵小怡霍地站起,木着脸说了声:

“让开!”

令禧红了脸挪过身子,赵小怡就鞋跟阁阁地像猫—样躬着身子走开。她挑了一个在教授面前的位置坐下,白皙的双腿在书桌下发着幽幽的暗光。

继续上课了。赵小怡坐在那个极前的位置,一脸认真地在听课。令禧知道她不是在听课。她的心从来不在。

另一边赵小怡在告诉自己不要怕。咒与梦魇,不一定会如影跟随。令禧,只会与别的男人一样,是过客。只有与痛苦或恐惧赤裸地相对,你才可以重生。

赵小怡弹琴,是因为喜欢钢琴的世界,黑与白,清清脆脆的感觉,靠着手指不断的舞动,声音才能持续持续。十支手指源自同一个人,却又要是十个独立的生命,弹奏时永远感觉不到大脑曾经命令过哪一只手指去动。钢琴不像梵哑铃,钢琴看上去是小孩子,却常有惊人的举动令人感动。而梵哑铃永远都是个弃妇,一开声便是哀怨。

一个人的世界。赵小怡笑说,好的音乐会令本来是四方体的世界变成圆球体。

令禧与赵小怡一起,总是有一种完结的感觉,在末日之前有最后的平安。Canon in D。怎可以爱像赵小怡这样的女子呢?根本不是活在现实世界之中。

赤泥坪是夜里可以听见猫头鹰存在的地方。赵小怡住的房子前面是晒场,晒场前是荒弃了的农地。夜里黑得什么也见不到,不知名的鸟叫得如女子的叫床声,赵小怡在夜里听见,心里就忍不住偷笑。此刻的她,心里安静得如死水,多个月没有被男性进入的身体此刻才恢复属于自己。极远处的山上有稀朗的灯火,天可能快亮了,逐渐变成深沉的蓝。隐隐约约见到山的侧影,如女人的乳房、小腹、足……天生就在这里的,安静如死水,与她的心一样。

令禧却害怕赤泥坪。夜里的赤泥坪有赵小怡的味道:人“嗒”一声掉进浓墨的死水中,没有其他声音,只有沉沦在咕咕冒泡。四周只有如盲的黑暗,人虽极力伸手碰触,却怎么走都碰不到任何东西。人在此刻只求碰触。令禧的瞳孔放得极大,眼也睁得老大,却怎么也找不到赵小怡。

很多很多的星!赵小怡赤着脚张开臂,一跳就跳到如深渊的屋前的晒场,在黑暗中她行走自如像是属于黑暗。

她双脚一着地,就有风从天边吹来。令禧的头脸被风捂住了,连眼都睁不开。他害怕极了,且感到莫名的绝望。赵小怡有自己的世界,就算她是极爱他,且容许他进来,他也将一辈子找不到门。

“你不是找不到,你是不敢。因为你害怕别人的眼光。”张扬悠悠地吸了一口烟,吐烟的样子像极了赵小怡。

令禧瘦了很多很多,他看着自己瘦得冒出青筋的手背,又看了张扬一眼。“你不要再学赵小怡好不好?”

张扬把燃着的烟掷向令禧,发狠道:“我哪里学赵小怡了?你以为这世界要算赵小怡最特别?你给她的臭伎俩骗了!方令禧!为什么每个男人都会给她骗到?她是神经有问题的,你们就以为她很特别,旷古绝今!你为什么不醒醒?”

令禧淡然道:“你不是人前人后都以赵小怡好姐妹的姿态出现的吗?”

张扬重新点起一根烟,深深地一吸一呼。我的自我在哪儿?

起初。张扬是个极平凡、极普通的人。千辛万苦地考进大学,已是焦头烂额。家是正常的家,却有着不了解自己的父母、一大堆嘈吵的弟妹,那里的世界无时无刻都有声音,张扬从未听过真正的宁静。读书要去自修室,恋爱的对象是邻家的四眼男孩,彼此认识了至少二十年。张扬若晚了回家,全层的邻居翌日都会谈论着,爸妈吵架是往后大家聊天的材料。这就是张扬进大学前的整个世界。

后来。认识赵小怡是很偶然的事。第一天在大学办理入学手续,张扬茫茫然的不知该选择哪个书院。这所大学由新亚、联合、崇基及逸夫四个书院组成,所有人都对进入新亚书院趋之若骛,然而张扬暗暗觉得有点不自在。她瞄了瞄旁边的女孩子手上的选择表,第一选择:逸夫书院。张扬不禁打量身旁的这个女孩。极瘦的一个人,头发黑而长,修剪得参差不齐,脸是白的,化了一点点妆,嘴唇极薄而透明。“你不选新亚书院吗?”

“我这么一个极度懒惰散漫的人,不会喜欢那些包袱的。”

赵小怡又眨了眨眼道:“……而且逸夫书院的功课是最少的。”

张扬就笑了,跟着赵小怡一起选了逸夫书院,后来更做了她的同房。

令禧手中拿着透明的杯子,冻茶的茶叶在浸泡后盛放着,一团又一团。他学着赵小怡把晃着冻茶的杯子摇近眼前。世界突然变得不一样。是昏黄的,是旧照片的感觉。她为什么要这样看世界呢?

宿舍的窗面前是另—栋宿舍。白得发灰的建筑物,没有一个人点起灯火。令禧心中的末日景象又再泛起,面前是如死城废墟般一栋又一栋的矮白胖厚的楼房,是死人对化妆的要求。

令禧总觉得,赵小怡将会是世界末日时最后—个生存的人。她将像鱼一样在黑暗中游走,转眼间就会失去了她的踪影。

赵小怡又故态复萌。令禧痛苦得整个人恍恍惚惚,整天在大学的山头游荡。风一阵—阵地在他身边吹过,他就自顾自地走着,走到黑夜将临。令禧一抬头,发觉天已变成蓝色,暗示黄昏已过,黑夜将至,这是赵小怡每天最喜爱的时间——“蓝昏”。不知名的飞虫在路灯如雾的光芒下撞来撞去,在寂静中发出“哒哒”的声音。有车驶过,地上朦胧的飞虫的影子就给辗过了、撞散了,令禧的心空荡荡的,怎样吐也不能再吐出什么。

一个人的—生有多少机会可以如此颓废放任呢?令禧突然明白那么多人爱赵小怡的原因,那就是,在她身边的人,不知不觉就会被她牵引,走进她那完美得可怖的颓废世界。于是,就得着自由。令禧爱得要吐血。他爱,故此不需要安慰,不需要明白。放手给她自由,慷慨地。草原的颜色飞快地由绿褪为黄,穹苍暴力地由宝石蓝被生生剖成狗血红。令禧低头一看,一只蛙给他踩扁了,令禧吓一大跳,这才看清未来一段山路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蛙尸,多数是干瘪了,或是缺头缺手,或是模糊的一团肉。令禧在漆黑中脚不知放在何处,每一步都是有血有肉的。路通往何处?他跌跌撞撞地想往回走,转身,如山崩泥涌般无数的蛙叽叽呱呱地向令禧进发。蓝昏变成惨红,飞虫、赵小怡的血手臂、缺掉了的头。腿一张开,迎接的空洞,走进去就出不来。血红的唇。诱人的姿势。手指在乳蒂上擦过。湿润的眼眸。他不断地看见下贱的、淫秽的、荒诞的、彻底的赵小怡。

10

赵小怡看着血从手腕中流出来的时候,发觉原来世界是无声的,静得如同世界只剩下—个人。偌大的城黑的黑了,有光的地方也没有—点人声。你在虚假的街上走着,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因为当世界只有你一人的时候,你就没有发出声音的必要。因为只有你一人的缘故,你逐渐忘记了恐怖的感觉。你在街上把商店的门推开,你麻木着,按捺着,害怕恐怖回转头把你吞噬。你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四散而不知去向,你站在世界之中,四周只有高楼,连鬼也没有。你向着一扇又一扇发亮的窗走去,内里总是空无一人。你渐忘记这个世界本来是有没有人的,你开始怀疑。

手腕的血好像开始凝结,赵小怡举不起手来,躺在地上,眼泪没价值地流在地上如河,流向无止境的恐惧与痛苦。为什么会这样痛呢?你不敢直视自己的伤,你害怕见到自己流血的样子。你尽量麻木着,以为这样就不会感到痛。

停不了的自怜自伤。不断地把伤口挖大加深,结了痂又再把它撕掉。别人却以为你是与众不同的人。

耳上一排又—排的耳环轮流发出光芒。赵小怡的左耳因穿耳而发炎,已经全耳通红。她一手扯掉那些耳环,火辣辣的痛传遍全身,她却哈哈大笑起来。人不甘于受上帝控制,所以总有寻死的念头。

无力的风把虚掩的门掀来掀去,每发出“啪”的一声,赵小怡睡着了的瞳孔就会放大一次,意识就会回来一下。人像被拆散了的积木,支离破碎的分件乱放。意识升起至半空,看见这样破烂的自己,有蚁在手腕上爬行。

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家里如古墓般阴凉,窗外的光强烈如照明弹。所有人在强光前都成了黑暗的影子。哥哥!

哥哥咬着绑在他身上的粗麻绳,嘴角已有点点的血迹。赵小怡听不到爸在大骂什么。一切都是无声的。哥哥一滴眼泪也没有。屋内惟一的窗给打开了,铁窗栅也打开了,哥哥不知怎的给吊出了窗外。那时赵家在十六楼。

哥哥没有求饶。妈在哭着,口却也在骂咧。打!打得一枝藤条变作数节,如花开般灿烂。

赵小怡看着左手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就冷笑。爸这样做,真的是贻笑大方。她真的觉得很好笑,这种打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爱妈妈,也爱爸爸。

妈妈爱我,爸爸爱我。

我爱我的家。

11

令禧决意要报复。“可怜的方令禧。”他自己说。赵小怡面目模糊的脸一闪即逝。是星在夜里闪烁的一刹那。树影又在叫,令禧捂着耳,不让自己回到那个赤泥坪的黑得纯正不染的夜。一点光也没有,也没有—个人。只有赵小怡,血的气息充斥着夜里。正是一个人也没有,你才感到有千千万万双眼在注视着你。只有赵小怡游走在黑夜中如一尾鱼。肮脏的地板有黄色的污秽,一条又一条的长发在旋绕,被无声的风挑拨着。灯是有的,可惜是昏黄的,摇晃着,人的意识也就跟着昏昏沉沉。墙上一个个清晰的血手印,已经变成结了痂的褐色。眼睛怎样努力地睁着,眼前始终是汪着一片迷蒙,怎么也看不清。赵小怡飘进来了,一身腥腻的颜料味;头发束起了,耳上一排排的耳环发着一点又一点的暗光。整个人薄得像影子。她如慈悲的圣母,一步又一步地走近,足下有罪孽的苦杯。手指碰着了令禧的脸,是湿的。赵小怡轻轻地掰开他蠕动的嘴,抠出—颗又一颗七彩斑斓的药丸,吁出一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呢?

令禧像是把整个自己都淘空了,他的童年他的快乐他的眼泪他的肮脏他的痛他的羞耻他的血他的肉他的眼,遇着赵小怡就一股脑儿地抛给她了。他就只剩一腔热爱塞在肺腑之中,鼓得他极为难受。为什么要爱呢?为什么要走进去呢?

“……爱你……很痛很痛。”

……这就是走的时候了。

赵小怡无所谓冷无所谓暖地站着。

令禧于是就跌跌撞撞地回到人间,人伤得整天在呕吐,因为他终究只是一个凡人。

12

一起给困着,就会互相撕咬。把爱一点一点地毁掉,然后走出囚笼。已经无法回头,所谓爱就是恨。厌倦,不舍,受伤,自毁。再见了,这就是我们的告别。

13

神秘的宿舍住着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舍监。听说曾是音乐系的教授,因为失恋而精神崩溃了。她在这所灰白如死城的大学宿舍中,一住就是三十年。没有人赶她走。赵小怡看着她在寒冷的天气中穿着一双红色的塑胶拖鞋,足趾上长着红红的冻疮,心里就一阵阵发紧。舍监仍然爱好打扮,十数条眼线像虫一样横陈在眼皮上,于是就令人不好意思看清她的眼神。头上束着十数条辫子,体形胖得如山,身上是过时的服饰。对于她来说,时光就停留在一九八三年。

或是一九八四。

赵小怡离开赤泥坪回到张扬房间的那天晚上,如常地走到地底的练习室。疯了的舍监就在里面!钢琴声咚咚呯呯的如指头被砍落。右手是天堂左手是地狱,强音弱声斩钉截铁地分开演奏,大调小调一起被演奏着,节奏快如闪电慢如流水。赵小怡禁不住捂着嘴偷偷流泪。她看见舍监就如看见自己。

上帝从来不会白白赐下天才。倘若你不肯为它服务,要么它收回,要么你就疯掉。

14

又再爱上别人了。又再是估计猜疑痛苦甜蜜。不断地搜集证据证明他是否喜欢自己,不断地自问自答。流行音乐调校到最大的音量。房里的黑暗在浮游,眼泪在无重状态下一出眼眶,就飘浮于空气中。曾经以为令禧会是最后一个。令禧。

又再想起另—个人。以为得到令禧便能忘记。已经忘记起初的爱的快乐。再嗑更多的药,再割更多的疤,再流更多的泪,始终都不能把痛苦与思念永远保持。终有一日会康复,总有一日会忘记。没有快乐,更没有痛苦,就是行尸走肉。

赵小怡双眼有很深的散光,于是在夜里不论看到星还是看到灯,都会如烟花般璀璨。在这个又再喜欢上别人的一夜,她在宿舍房间里所见到的,无非就是预料之中的一次又一次如烟花般璀璨的恋爱。未开始已预计到结局。赵小怡讨厌自己此刻的思绪竟是如此清明透彻。

而那个人是谁,就已经不再重要。

15

旁人仍然以为赵小怡与张扬是好姐妹,赵小怡也一样。赵小怡肆无忌惮地谈论着她的新男朋友的一切,张扬就只是默不做声地听。

令禧很快就知道了一切。他想到复仇的方法,就是与张扬成为一对。

张扬看着自己极平凡的眼睛,看着自己极平凡的嘴唇。镜内有赵小怡以及自己。

“我讨厌你的造作。”

“我没有造作。”

或者说,我从没有意识地造作。

“你总在装可爱。”

“我没有!”

或者说,我知道怎样讨人喜爱。我的手段高明。

“你以为自己是白流苏?”

“我没有。”但你不能否认,我的绘画、我的弹琴、我的写作、我的率性、我的伤痛以及我的不专一,与擅于低头源于同一道理。

“我非常讨厌你!”

这是因为,你看透了我的手段,但你没有我高明。我用手段,但我是天真地用。

“而你一直以为我在嘲笑你的不高明。”

“我没有。”

令禧与张扬开始出双入对,甚至在宿舍内公然做爱。于是赵小怡就在一旁播放色情光碟,把音量调至最强,房内就充斥着“依依呀呀”的叫床声与喘息声。赵小怡看得拥被咭咭低笑,像完全不觉他俩就在旁边。

令禧在完事的一刻,眼泪就不断流下。

16

后来,赵小怡在一个星夜与张扬步行去另一个山头的书院吃晚饭。香港特有的黄梅天在淌着水,大学伫立在山间,雾气浓得令人窒息。是一幅黑与白的图画,人一走过就有浓浓的墨迹留下。赵小怡与张扬在当中游走,如同鱼。赵小怡气喘吁吁的口中冒出气泡,静默无声地浮升至半空,如星。

“你知不知道,曾经有一个时期,我以为自己很爱很爱你。”

赵小怡垂着眼,一言不发。

“……大概你是知道的,对吗?你怎会不知道?”

赵小怡又吐出一个气泡。张扬,是你太天真了。你是好人。

张扬哈哈一笑。“你知道现在我很讨厌你吗?”

赵小怡说当然知道。为了令禧的缘故……其实事情根本就很简单。我喜欢玩。爱令我呕吐。你明白吗?就像在自己母亲面前裸体一样令我呕吐。

“为什么你要这样作贱自己?没有人不想要爱的!”

当你不断地爱,不断地把爱当作垃圾般随处遗弃,当你再听到“爱”,你就会呕吐。呕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连自己也给呕了出来。这时,你还想爱吗?

“我不明白你!赵小怡,我真的不明白!为何你不能活得单纯一点,像我,像令禧……”

我看见你们这样活着我就觉得没意思。

……

当做爱太多,就只剩下抽插。当恋爱太多,就只剩下默然。当思考太多,就只剩下呕吐。当想念太多,就只剩下憎恨。

17

当令禧看着张扬装模作样的一举一动都有赵小怡的影子时,就有打她的冲动。

吐烟的样子、看卡通拥被而笑的样子、白衬衫下爱穿黑色胸罩、看书皱眉的样子、爱把房灯关上瑟缩在床上发呆的样子。一切—切,张扬不仅把赵小怡的举止学到家了,连灵魂都有了,于是就失去了自己。张扬在床上闭上眼的样子像极了赵小怡,关了灯做爱的时候,令禧总以为自己又回到赤泥坪那个纯正不染的夜。

于是有一次,令禧在一次又一次的抽插中,看着张扬闭眼呻吟的样子,他就忍不住刮了她一巴掌。

张扬呆了,瞪着他,然后一手推开了他,二人就由一体分开成两个人。她随手披上衬衣,混乱中她竟能分辨拖鞋的左右,然后就辟辟拍拍地趿拉着拖鞋走到公共浴室。她半裸着身看着湿透的镜子,镜在流泪她也在流泪,她看着自己就像看着赵小怡。她震颤着嘴唇,双手握拳,喃喃恨道:

我要报仇……

18

出走,又回来,逃去,被逮回。我没有自我,所以我要找寻。

令禧道:“你不应找一个只有自我的人去模仿,因为你始终不是赵小怡。”

你不也是以为自己可以像她—样吗?否则你失去她怎会如此痛苦?

令禧没做声。

19

艺术系的同学在谈论着一个人。

“她那种独特,是学不来的,真想知道她的心在想什么。”

“你看过她的画没有?那种感觉,真难以形容。好像用小孩的眼去看最残忍的世界一样……所以震慑人心。”

“啊!”那人伸一伸脚,道:“如果我可以像她一样就好了,那种独特的气质!”

“你认为有人教导她的吗?我不相信一个人天生就有那种独特的气质,应该是后天培养的。”

“思考形式、感觉、性格,是教不来的,虽然技巧可以后天培养。”

“我好喜欢她呀!虽然是同性,我看着她就觉得她性感……”

原本在画室某一角的张扬忍不住站起来,走进人群中道:“你们不知道吗?赵小怡的一切都是她爸爸教她的,包括性技巧!”

20

流言如流水,只要有能渗透的地方,就没有一处不能渗透。

令禧又打张扬了。这已是一星期内的第三次。他怒气冲冲地走进来,一手就把张扬推倒在床上。“你不是赵小怡的好朋友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又是为了赵小怡!张扬大声叫道:“你不也是最爱她的人吗?你又为什么要拿我来报复?我恨她!我恨这个女人恨得要死!有她的地方永远没有我,凭什么她赵小怡永远是人们目光的集中点而我不是?她假惺惺的自以为特别,对什么都一脸不在乎的样子。方令禧!你在她心目中什么也不是!你有没有看到她看着我们做爱的样子?她是没有心的!你不要给她的什么画什么音乐什么劳什子给骗了!我就不信她对自己的出身一点感觉也没有!你走着瞧!这次她再也不能装出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

21

要怎样才能不再受到伤害呢?要怎样才能不再感到悲伤呢?阳光。静止。偷看。接触。逃避。陌生。我仰望太阳,世界就变成金黄色,与我毫无关系。万物在旋转,我在中央。忘却自身的存在,万物就会寂止。

快要有暴风雨的时候,天会变得很近很近,昏蒙蒙的,如在目前。那种快下雨的气味,像湿了的青草,像快要哭出来鼻子发酸的感觉。

风真的来了!湿的乱叶在飞舞,整个世界在安静中乱哄哄。

这是我的世界,那种腔调,那种发霉的气味。

很久以前,当我还有孩子的心的时候,我以为,只要我把我的世界装饰得完美无暇,人们一进来,就会发现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留下欣赏与赞美。

后来,当我发觉,人们一走进来,只会发现恐怖装假做作苦恼,我就决定,要把这个在我眼中像宝盒的世界锁起来,任谁也不能进来,只有我自己,在快乐忧伤痛苦无奈之中徘徊的时候,才可自我放任地在其中游走。

我却没有想到,后来也有被责难的时候。这次的指控,竟然就是我不把宝盒打开,令其他人走不进来。我虽生而有口,却可以说什么呢?

于是赵小怡就默默无言地把余下的大学课程完成,毕业后就进了一所学校担任教师,继续她的传奇。

22

你在追求什么呢?

还不是爱?

不是说你已不懂得去爱吗……

其实可能真是没有爱的,我们是美化了性欲?

那当他看着你时的心跳的感觉是什么呢?

是大脑命令你去交配的讯号?

哈哈!

有没有觉得整天都谈论着什么是爱很烦很烦?

那不去想这个有什么可以想?

有没有听过陈奕迅的《热带雨林》?

句句我爱你布满青苔/别拥抱/懒得要死摇摇欲倒是你/像客厅里这幅地/将驶进数辆推土机

相恋的关系犹像热带雨林/逐分钟消失四点八哩

而赵小怡爱听的是Canon in D。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03年第12期)

·责编廖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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