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29 00:44黎紫书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3期
关键词:塑胶安静医院

黎紫书

如果我也死去,我们会更靠近一点。而我没有死,只是一身病。病,没有痛,只是内里很干的一种状态,很渴,很饿,不断呕吐。那么一个有鞭炮声的春,塑胶桃花真诚地开着,门前的春联红得烧起来。我躺在懒人椅上,想像自己将死。医生说:“你病了,心病。”太多的幻想如太多荷尔蒙,也不是我愿意的,就是一直自行分泌,想像遂而为病,虚幻为病,疏懒为病,不死亦为病。

你死的那一刻我别过脸去,不是不忍,而是抗拒。这样你就想离开了,而果然真的离开,许多债没有还清。死了以后你很干净,病菌仍然在啮咬你的身体,并且分外卖力,有点像是在替你清理遗骸,是菌葬,化为乌有是你对人世的归还;乌有,便是连尘土也算不上。

你死了我守在尸体旁,给你盖被,掰开你的拳头,没有惊动别人。你死了我有很多话要讲,但都跟童年和回忆无关,跟我们无关,就好像闲话家常。隔邻床位的阿伯问我你是不是死了,为什么没有扯鼻鼾。我有点心虚,像是你被我害死的,但我以为自己才是受害者;你有什么呢,拍拍屁股就走人,留给我虚空,留给我没有对象的怨怼与仇恨。

一直到晚上都没有人发现你的死,如果有,只是因为没有了你的鼾声,邻床阿伯睡得不太安稳,半夜醒来还是要说,你爸爸睡得死透透。我笑得很阴森,医院冰凉的空气里这样冷冷笑着,觉得自己像鬼。护士送来的饭菜我都替你吃了,然后替你呕吐,都是一样的秽物,都酸,都苦。真不知道自己想要隐瞒到什么时候,其实只是对以后感到无助,不知该如何想像你的不存在,以及你不存在以后的我的存在。

我倒没有想过以后我就不复存在了。小房子突然变得很大,而我变得很小,很小又很安静,可以不动,可以不发声,只要躺在你睡过的懒人椅上就好了,饿的时候想像用膳,渴的时候想像饮水,困的时候想像睡眠,一天二十四小时可以一动不动,近乎虚拟地活下去。医生说我病了,有精神分裂的症状,绐我镇静剂给我安眠药。可是医生,我已经够安静了,尸体一样地安静;我睡得很香很甜,没有想像做梦,死亡一样陷得很深。几颗药丸拿在掌心会发光似的,我躺下来想像服药,连苦味都是真切的,因而想呕,就呕了,呕出来许多奄奄待毙的萤火虫。

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像你一样被扶到中央医院,一手拿面巾一手抱着塑胶桶。你跟来来往往的护士说你要呕,便身体力行地抱紧塑胶桶呕出了呕吐的声音,还有酸黄的胃液和口水。我不记得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但视野一直有你,你的正面你的侧身你的背影,你生你老你病你死,你就这样消失。我记得当时在想像你的讣告,好不好就写你死于冷汗、愧疚、懊恼、梦、空白、报应、饕餮?医生说你一身是病,你会从头发到脚趾全部溃烂,你的内脏将全部化为脓汁,但医生说,你看看他的心电图,你看看他这强壮的一分钟七十五跳,简直像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是的你人老心不老,你不死心,你还在留恋什么。

你死后我惟一很想做的事情是放火烧屋子,连车子一并烧掉。但我毕竟没有做,甚至没有想像。你的气味滞留在这里那里,你的病菌仍然在飘荡和繁殖;车子依然很臭,好像你的生活还在延续,你的颓废和败德,你的干旱的人世。其实从你搬过来的第一日开始,我就不得不坠入这氛围里,好像我是被你放在两只行李箱里一起带过来的,妤像你的死和我的不死都是由你预谋好的,一台戏。

现在这台戏就剩我一人撑下去了,我从懒人椅上爬起来,要在你的遗物里找出一个阴谋来。都是在你住进来后已经被发现过的东西,预诊卡、胰岛素注射器、泰铢硬币、当票、红黄蓝绿许多药丸、糖果包装纸、身份证、有血和痰渍的纸巾、肾脏专科的账单,这些东西足够将你的后半生完整地诠释出来了。你的大老婆在电话里说:“有怎样的风流堕落就有怎样的报应!我不会可怜他的。”于是你像一件无人认领的物事被托运到我的屋子里来,你挽着两只行李箱,你咳嗽,你说“我回来了。”

你死了以后我终于确认了这事实,在医院里,当我伏在你卧尸的床沿,忽然知道这就叫拥有,因为你不再离开,我将不再感觉失去。你死了我就踏实了,你死了就好,屋子回到过去的宁静,无人干扰我与寂寞相互厮咬,但你的行李箱仍在,你的霉菌无声息而喧嚷。你在。护士把我摇醒,喂喂喂,你爸爸死了,你发神经,还抱着他的尸体,都硬了,都要生虫了,都要发臭了,喂喂喂。

你说好了死后要火葬,你坐在车子后座,你的脸在倒车镜里枯萎。终于你答应要去医院,好像就打定了死的主意,也做好了死的准备。抱蓝色塑胶桶的男人朝桶底自说自话,他说死后烧成灰要撒在海上,一了百了。我想到战争与和平,想到公义与人道,想到你若死,本质上到底是污染还是环保;想到我在乐浪岛或马尔代夫游泳时,你的骨灰将沾上我的身体潜入我的阴道,想到自己将要怀孕了,想到轮回和循环。

医院人很多,排队急诊的人都有一种时日无多的气色。大家在不明所以之中流动,流血的先治昏迷的随后,你这种不痛不痒的惟有枯坐。我们在急诊部的登记柜台前面并肩坐着,我以为你有话想说,而你只是呕和咳嗽。我后来把座位让给一个假作呻吟的印度老妇,我四处走动,但我正视有你,侧视有你,背向你却仍感知你,我感到生命如此无语和不圆融,我们都有所缺,我们必将在欲语未语之际,带着遗憾死去。

你叫我找一个男人嫁出去,我很辛苦地咽下一口面包,在胃囊里面包还在发酵,你就是我惟一的男人了。面包变硬和发霉,咖啡里有蟑螂浮潜,音乐还是蓝调的,你怎么说,我的男人?只要一天你还在,我就无法对婚姻释怀,我的脑海里有女人蹲着的背影,煮白切鸡,腌黄瓜酸,乖乖,黄瓜心给你沾酱油吃,拿一张小板凳坐在屎坑边,安静地吃你的黄瓜心。黄瓜心有甜甜的一股香,女人的泪是苦的,酱油咸,我很乖很安静,坐在小板凳上等你。

小学的时候我在歌咏班里学过一首歌《记得当时年纪小》,可是高音的部分我拉不上,该停顿的时候我停不了。我曾经是多么平庸的一个孩子,家长日没有人来领我的成绩册。喂你的爸爸呢妈妈呢?他们没来我就不发成绩册了。我剪了冬菇头,刘海长得遮挡住视线。老师说你的学杂费没交你的图书费没交你的乐捐卡没拿回来,喂喂喂。三年级我就开始在成绩册和一干文件上冒充家长签名,老师说这孩子绘画天分很高。有时候我也帮你在文件上冒仿别人的签名,先在过时的报纸上练习许多遍,直到你点头笑。

以后知道你住过拘留所,我一点也不诧异。你总是犯规和使坏,你利用过一个小女孩的艺术触觉和绘画天分,活该。而你在拘留所过了七天并没有改变什么,欠着一屁股债,女人孩子在家中诅咒你,滚远去,别死在这里。印尼外劳说老板三个月没出粮了,印尼人用印尼话咒骂你,他们带着小工厂里仅余的旧电器离去。有一台电冰箱是我这儿搬过去的,电单车也是,还有没有了绿色的彩色电视机。

我不诧异但我流泪,想到你肥大的背影蹲在拘留所里,你呕,白发疏疏落落地掉下来。那年我还小,夜半你吐血便扶你搭计程车到医院,母亲抽泣的声音衬托我们;我第一次想到你会死,有点兴奋,连兴奋也是冷静的。念小学就开始希望你死,你也常常出现某些将死的迹象:胃生疮,拉血,脚烂。很多年了居然母亲先死,你坐在灵柩旁半眯着眼睥睨来往的人们。你剥花生,吃叉烧包,开始有点老人痴呆的模样。等了这么多年你现在才死,活着何其婆妈,母亲的背影和你的交叠起来,她煮白切鸡,你呕,我静静地安坐在小板凳上,蘸酱油吃黄瓜心。

你问我后来怎样了,但我突然很累,事情多是这样子的,不由分说。我们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关系,血肉相连又血肉模糊的,像被卡车辗过的死狗,筋连筋肉连肉。我抓住尸体的手,我枕在你的胸膛上,想像无梦,遂而酣眠。如果有梦,梦便是一团漆黑与冰冷,梦便是无感与孤独,梦便是停摆的时钟。睁开眼才浮起母亲哭泣的脸、第三个第四个无脸女人的脸;睁开眼是一个黑白电影的年代,我的冬菇头仿佛小小的洋伞一把,刘海掩盖我的安静、稚气和忧伤。

后来你什么也咽不下,你瘦,呕吐很凶猛,五脏六腑都在排挤吞进去的食物,呕一次仿佛把你整个人榨干。我用马来语告诉医生,你之前两个月每天早上都要呕,小便的味道甜而腥膻,色黄冒泡;你又习惯于不冲厕,厕盆里浮荡着病态的粪便、尿液和隔宿之粮。两脚浮肿是因为糖尿病,行路步履艰难,爬楼梯像蜗牛上树,便常常赖在客厅沙发上睡觉,甚至不洗澡,染黑过的头发油而黏腻,头皮屑落在肩膀上。

你这样怎能在拘留所里过日子?你没有注射胰岛素,其它药物都留在我这里。你会蹲在小小的牢房里呕吐,老鼠爬过来舔干净,你连老鼠也想吃。今生你吃过很多丰盛的筵席,把许多不该吃的生灵活剥生吞:猴子脑穿山甲,虎鞭龟头。病之前你腆着脂膏满溢的大肚腩,润白的脸上红出血来;裤头的钮扣总是解开着的,露出已经松掉或脱线的底裤的橡胶带。你的胃一直在承受你的残暴不仁,是的,是你的罪孽,你以万物为刍狗;这器官还得帮着毁尸灭迹。你生病总是胃先出事,以前生过疮,疮破裂流血;夜里蹲在房里吐血,血在已经发酵但来不及被消化的食物里,色如女人月经;也曾经胃溃疡,拉黑屎,粪便是铜锈一样陈旧的颜色。很多次你都挺过去了,以为命硬,其实是天谴,你苟且偷生你不得善终。

命里的最后,你抱着塑胶桶作最终的修炼。朝夕晨昏,日出日落,我下班回来,看见沙发上昏睡着一具依稀的人形。我们之间有了点冷森森,有了腐败的味道,很臭,便说,送我到医院吧,我不想死。

我们一个站着一个坐,中间隔着人们的生老病死,其实生老病死就是重重雾障。

护士们蜻蜓点水似的来了又去,喂喂,你叫什么名字?你缓缓抬头,护士却又一溜烟而去,谁也搞不清楚状况,到底批准你留医呢,还是要我扶你回去,死在家里。登记以后超过三个小时,我们看不见将来。将来你的死因已经决定,然而无处可死,你没有家,你的大老婆说,你给我死远一点。

黑暗一下子就把我们咽下去了。病入膏肓以前,你没事仍然喜欢到花县会馆玩纸牌,老了没事的时候比有事的时候多,磨着耗着反而加速老化。眼睛先有征兆,入夜了视域收窄,也许是夜盲,经常发生小车祸,经常赔钱。早上出门总可以在车上发现新撞痕,那辆国产车像你的胃,老旧,破损,挡煞,挡灾。最后银行有人来收车,说是半年的供期没还。我回来看见它不在了。夜里你乘计程车回来,问我有没有五元。

翌日你就走不动了,早上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可是背脊一贴上沙发就起不来,浮肿的眼皮往下压,坐禅一样入定到晚上。哦天黑了我要去睡觉,说着抓紧楼梯扶手爬上楼,欲呕。明天吧明天再说。可是谁敢说明天我们是否还存在,你还会在吗。我问你要不要进医院,你闷哼一声,无凭无据地自信。后来医生说,你看他的心跳,简直像年轻人。是的,死之将至犹不知悔改的笃定与稳当,一分钟跳七十五下,如果心电器与测谎器雷同,你看你这天生杀人犯,完美的罪人,该将你钉在十字架上,让你死于各各他山。

去医院那天,你一手抱着塑胶桶,另一只手揪着松得要掉下来的裤头。汗衫有汗酸,底裤有尿膻,口有馊气,肉有菌,魂有蛆,摊在车厢后座如同死去多日的尸体。我问你如果你死我要通知谁,你那边的老婆孩子亲戚朋友,我一概不知。我想抱你但退却,你很臭,碰你会让我感到委屈;我没名没分,但你生前死后我仍必归属你。我们的家谱中我无处可去;我们困在车厢中,车子在堵塞的路上,路在滞留之境,我们被堵塞在自己的身体里。

那天折腾到午夜才确定你会被送上五楼B。难民营一样的集中病房,每一个躺在床上的病者都老迈都朽坏,他们呼吸以至空气都陈腐了。生命如此潮湿,寄生着各形各式莫名所以的蕈、蕨、瘤、菌、瘢、苔、霉、病。你来这里如回到老母亲的子宫;最初的胎,最后的冢;空骨埋尸的乱葬岗。我走了你休息吧,我转身但我记得你躺在四十三号床;记得你名字的马来文拼写,你的身份证号,你的没有意识的目光。

你死后第三天就是除夕,我一个人静静吃晚饭,白切鸡、黄瓜酸。医生说那是幻象。“哪来的饭菜,你被发现时已经四十八小时没饮食了。”哦,就在懒人椅上,我蜷缩着身体,其时你已被烧成灰烬,骨灰安放在三宝洞,无人进香。你都死了我还可以等待什么呢?医生,我好安静,安静是我承受这人世这人伦的方式:安静地上学放学,安静地上班下班;安静地体味性爱和欲望,安静地生和死。

报纸这么拼写死:M-A-U-T,死亡被念成客家话的“薄D阒丈一无所有。我去问米(编注:找灵媒),问米婆捉住我的手。你说你很辛苦你依然日日夜夜在呕。我差点要相信了,直到我看见手腕上被捏出来的瘀痕,忽然察觉只是一个骗局。如果你会捉住我的手,死前我们怎么会无言以对?死了连办你的丧事都有一份事不关己的陌生。但问米回来我还是给你烧了一只纸扎痰盂,我不相信老成精的问米婆,但我相信报应和轮回,怎么会有拍拍屁股就走人这么便宜。

我说,你的死有我的诅咒在里头,说时我已理了一个冬菇头。长长的刘海底下有一双近视眼,镜里凝视自己。死了母亲终于得到你,她在瓷像里笑得好温柔。抱歉哦我不会给你自由,记得余生你说过什么,你说不自由毋宁死。我把你们搅拌成一堆,在日本手工精绘的彩瓷里,母亲快乐地拥抱你爱抚你强吻你,她说天天要给你煮白切鸡。亲爱的我如此拥有了你的余生之后,我不会任你去游乐浪岛和马尔代夫,这个我不必去问米,我知道死了将比不死让你更难熬。

如果我有勇气,恐怕老早我就已经杀死你,而我怯懦和软弱;如果我还有更多一点点的勇气,或者也会陪你一同去死,新年前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梦见死和你的眼泪,我们在漆黑中抱头痛哭,谁也看不见谁的脸。事实上你死的那一瞬间我们很靠近,靠近得我不能不感觉陌生,因而别过脸。这样你就想离开,而果然真的离开,就在我们很靠近很靠近,几乎相依为命的一瞬。

(选自《香港文学》2004年第2期)

·责编廖一鸣 / 图陈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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