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唇与领带

2005-04-29 00:44周芬伶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3期
关键词:女校两性

“山一重啊,水一湾!我家住在女儿圈,女儿圈里女儿多,找不到男儿汉。”这是二十几年前流行的一首歌,也是我们家的生活写照。

早在几代以前,我们家人口就有阴盛阳衰的趋势,到我们这一代,家中除了祖父、父亲是男人,从大祖母、小祖母、守寡的婶婆、独身的姑婆,到我们五姐妹,真是济济多女。

因此,我先学会爱女人和恨女人。我爱女人的善解人意,敏感细腻,也恨女人的狭窄与情绪化。女人的爱常在两极中摆荡,情绪高张的时候,搂你抱你,歇斯底里地担心你的安危,用尽心机地把你的胃填得满满的;当她情绪低落的时候,折磨别人或折磨自己,直到别人产生罪恶感;她爱哭,但常常是为自己哭,而不是为别人。她最厉害的办法,就是让你饿肚子,女人离家出走,其实就是罢炊的意思,她不让你吃东西,表示她不爱你了。

女人似乎很喜欢用衣食来表示爱恶,她如果愿意跟你共享衣食,大概是打算把心交给你了。在我们大家庭里,人口特多,饭锅特大,争吵的核心大多是在吃的问题上。她们喜欢私藏一些食物,如果向谁示好,就偷偷地与她共享,然后一面吃着,一面告状。告状——通常是在欠缺正常沟通管道之下的产物,那里面必有许多冤屈与恩怨。食物所在即是非所在,那真是恐怖的战场。

所以,直到现在,我一直是顽固的和平主义者,最恨看到勾心斗角的场面。这使我产生一种心理习惯,对于人性的小奸小恶特别敏感,但也特别昏聩,有时竟到视若无睹的地步,遇事总抱持着息事宁人的态度,缺乏批判的精神,从好的方面来看是宽容,其实是姑息。当我自觉到缺乏批判精神时,真是深恶痛绝却难以更动它。传统中国人缺乏批判精神,也许是大家庭生活的产物吧?!我但愿能制止一些战争,就算是大声说:“不要!”也好。男人的战争是罪恶,女人的战争则是悲哀。

女人最大的战争,大概是“争宠”,这也是封建制度下的产物。因为女人的地位必须靠男人建立,她的尊卑是以她能获得男人多少的爱宠来决定的,而不是因为自身的条件与努力可以改变。因此,谁嫁的男人好,谁最得丈夫欢心,谁最得公婆欢心,或父母欢心,谁就最能得到生活的保障,这很残酷。

而传统女人最大的工作是生育,她们大部分的精力与岁月都用在养育子女身上。“生一个尫仔,落一百朵花。”结束生产不知要落多少朵花,然后,她们就像繁华落尽的枯枝了。

据动物学家说,女人是惟一可以泰然自若流血的动物。泰然自若的说法有点夸张,但是不断流血倒是真的。母亲生小妹时,家里已有四个女儿,母亲抱着满怀希望生产。临盆之时,祖母在门外守候,彻夜不去,直到婴儿落地,听说又是个女的,顿时脸色发青,一句话不说就出门去了。

母亲血还没流干就流了大把眼泪,在大祖母的压力下,答应把小妹送给别人。这一送,送到山地新埤乡,早上送出去,傍晚又追回来,母亲到底是舍不得。后来,我们都戏称小妹是“新埤人”,以此作为女性的耻辱。再后来,这个“新埤人”成了“女强人”,发誓要加入女权运动行列。

不过,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我们并不特别不平。世界这么大又这么好,你在其中生长,有着自己的心愿与梦想,像小鸟满足于它小小的襟抱;流水沉醉于它自己的低诉,你在爱,在等待,另有一个完满的自我在成长,你又有何不平?

十三岁,我进入女校。那间女校在日据时代就设立了,它以管教严格出名,母亲、姨妈以及镇上的淑女,大多是这间女校出身。女校里的高标准是以谁的裙子穿得最长,谁最能摆脱异性的追求,以及谁最目不斜视为准。当然,还有美丽,我们最大的饥渴是美,容貌的美,心灵的美,服饰的美,花花草草的美,梦幻的美,皆能引起神经质的赞叹,因为我们尚未长成,尚有许多可能,我们都希望因美丽而被爱,也因美丽而爱人。

除了美,我们还需要爱,那种糅和了亲情、友情、爱情的极为霸道的爱。像是纪德《日尼薇》中的莎拉,有着慵懒的美,以及天使般的脸庞,那样的女人,大概是牵动女人爱与美的第一个对象。女孩们之间争风吃醋的情况和异性之间一样普遍。我们把自己派成一对一对,而且发誓互不背负。那时流行的装扮是介乎男性与女性的中性款式,长裤、花衬衫。没有人想向第二性投降。

那时,我的日记里只有女人的名字。也许我们的感情都是这么开始的:先学会爱美,爱同性,才学会爱异性,然后才能平等地爱所有的人。现在再去读那时的日记,往往会受惊吓,因为自己曾经以如何细腻的感情去咀嚼那人的一句话,捕捉那人的神情。多痴サ那啻海∥颐遣恢道自己是什么,但我们先懂得了爱。在那些飘逝如飞花的日子里,我们曾经如何认真地想去认识这个世界,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而一无所获。

这其中,C主宰了我那时的心灵世界。C是个美丽的女子,有着像诗一般的名字,以及纯洁而静好的容颜。我刻意地模仿她说话的口气、她的一举手一投足。直至后来,许多人认为我们好像一个模子出来的,到底是彼此相像才互相吸引,还是互相吸引才慢慢相像起来,已是无从分辨。当我们倾慕一人,照他的形象活着,不是爱与美的最高完成吗?因此,我们身上不知有多少人的身影啊!

单性的生活令人自怜又哀伤,然而,单性的生活更令人发现自身的不充足。在女校六年的日子里,我储备了足够的热情与梦想,与对美丰富的感知,准备投入下一个战场。

读大学时,才真正进入两性的世界,说“进入”实在太早,只能说是“发现”而已。我发现另有一种人,他们看来有些粗鲁,爱吹牛,较具侵略性,他们的形体离优美有点距离,但似乎更具有生命的说服力。我不知道上帝在两性之间施展了什么魔法,令这两种互有欠缺的动物相互倾慕。许多人说在异性的身上找到“自己”;也有许多人在抱怨,除了甜言蜜语,情人之间无法像同性一样推心置腹;许多人沉湎于肉体的崇拜,然后再来鄙薄爱情的价值;有些人刻意滞留在童男童女的阶段,维持单性的生活。

我在其中,却感到迷乱。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在恋爱,不,应该说是在了解另外一个性别上。几乎是努力了十年,才找到所谓的爱情。而一个女子什么时候才会发现自己是花的化身,有着花的形体花的身世?当一个男子走到她面前,告诉她:“我找到你。”女子便变成一朵花了。在这之前,她只是个人,至此,她才是女人。

此后,他们彼此监视,监视对方是否照约定的那样爱我,给我,答应我。如若没有,我们来吵吧!女子用女子的眼泪,男子用男子的威严,直至双方精疲力竭,只好用婚礼或分手来结束这场监视。

我越来越发现两性很难互补,因为他们的相同性越来越多,差异性越来越少。属于我们的女儿圈如今已劳燕分飞,以前的时代要求女人成为“第二性”;如今的时代,要求女人成为第三性——“中性”。这样两性是否会公平一些,我不知道。但愿我知道。

很讽刺的是,二十岁以前我生活在“女儿圈”;结婚后,却进入“男儿国”。丈夫的家刚好是个阳盛阴衰的家庭,他有四兄弟,后来,我生了个男孩,等于住进“男生宿舍”。与男人相处,我发现最难的事情是,你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可以静静坐下来,听你倾诉心曲,我相信将来我的儿子也必然不肯。他们最怕听的一句话是“我想跟你谈谈”,那等于是说“我们来摊牌吧!”也许他们更怕女人说这句话,那会带给他们极恶劣的联想;而女人说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是:“我需要关怀。”你可以想像我是多么孤立。

当我第一次看到男人流泪时,受到相当大的惊吓。我看过许多女人的眼泪,每一种眼泪都能引人怜惜,而男人的眼泪,只是令人畏惧,因为它常常是愤怒或羞辱的代名词,他巴不得没有人看见,甚至深深懊悔。女人哭着等人抚慰,男人哭着拒绝别人。

刚刚进入这个男人团体时,我出房门,总得小心翼翼,当我看到客厅中并排着八条毛毛腿时,真想化作影子消失算了。而晒衣场总有数不清的男用袜子及裤子,那种怪异的景象,会让你以为进入迷离幻境,或是读马尔克斯的小说。

在这男性强势的世界里,我的生活处处受威胁,我常找不到自己的东西,这并非是它失踪了,而是因为被我藏起来,藏太多记不清了。“我”的东西看起来总是那么单薄而缺乏说服力,久而久之,我已习惯用男人的东西:大号的拖鞋,大号的汤匙与玻璃杯,穿不具女性色彩的休闲服,使用没有任何花样与装饰的家庭用品,甚至我也跟着得了香港脚。

事实证明,两性是很适合共同生活的动物,他们的分工总是那么自然而恰如其分。一个同时拥有两性的家庭总是那么和谐,你在这里找不到枯萎的盆栽、故障的电灯,或空荡荡的冰箱。他们开始找到一种战争后的和平,每个人变得较有修养而且合群,这种环境,很适宜养育儿女或孕育理想。因此,我认为两性的关系是辩证的,而非因果的,男人与女人在矛盾中求统一。矛盾越大,所获致的统一也越调和。

不过,当我想到至亲至爱的儿子,将来也会有一双毛毛腿,和一大堆袜子与裤子,甚至也有香港脚时,就觉得相当地寂寞。因为这样,我希望他能兼有敏感细腻的性情与冷静理性的头脑,他会公平仁慈地对待生命,不管是男性或女性。当然,这也只是一个母亲的痴心妄想。

于是,我常想起许多人的妻子,她们的眼神是否常常飘向窗外,偷偷地流泪,觉得不被了解?她们是否常常怀念少女或童年时代,或者自己的家乡,甚至是曾经一度拥有的小猫小狗,或一件美丽的衣服?这种回忆太教人沉迷,以至于她们常常变得脆弱而不可理喻。

而许多人的丈夫,是不是常用疑惑的眼神,注视他的妻子——这个他苦心找回的猎物,好像永远有着重重心事。不过,他决定不去理会她的心事,而去抚慰她的眼泪。

两性的故事在这里应该落幕了,因为它永远不会结束。

(选自《周芬伶精选集》 / 台湾九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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