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报夫

2005-04-29 09:29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8期
关键词:田中母亲

杨 逵

这篇小说……具有非常吸引人的力量。让我们清楚地知道美国的资本主义征服印第安人那时的血腥味道。

——德永直(日本)

向来没有作品深刻地刻划从一八九五年的台湾割让以来,在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下呻吟的原住民以及中国民众受到怎样的痛苦。《送报夫》正是控告这生涯的实际状况的一篇文艺作品。

——胡风

“呵!这可好了……”我想。

好像肩负着很重很重的东西,而快要被压扁了的时候,忽然碰到有人帮我把这重荷卸了下来似的,是那种轻松快乐的感觉。

因为,我来到东京以后,一混就快一个月了,在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每天由清早到深夜走过东京市的一个一个职业介绍所,还把市内和郊区划成几个区域,带着从报纸上抄下来的征募工人的广告走遍了各处找寻职业——但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个让我工作的地方。而且,带来的三十元,现在只剩有六元二十钱了,留给和三个弟妹在家的母亲十元,已经过了一个月了,该是快要花光的时候了。

在这样惴惴不安且从报纸上看到了日本全国失业者达三百万的消息大吃了一惊的时候,偶然在大崎派报所的玻璃窗上看到“征募送报夫”的招贴,我高兴得差不多要跳起来了。

“我可找到了施志的机会了。”

我胸口突突地跳,跑到大崎派报所门口,推开门便恭恭敬敬地打了个鞠躬。

是下午三点钟,好像晚报刚刚到,满房子里都是“咻!咻!”的声音,几十个送报夫正忙乱地在叠着报纸。在这些忙乱的送报夫中间,只有一个男人悠闲地坐在椅子上对着桌子,身穿西装,头发光滑滑的,把烟卷从嘴上拿到手里,大模大样地和烟一起吐出了一句:

“什么事?”

“呃……送报夫……”

我说着就指一指玻璃窗上的纸条子。

“你想……试一试吗?”

这男人显然是个老板,他的声音是严厉的。我像要被压住似的发不出声来。

“是……是的。想请你收留我……”

“那么……读一读这个规定。同意就马上来。”

他指着贴在里面墙壁上的、用大纸写的分条规定。

第一条、第二条、第三条逐条读下去的时候,我怵然瞠目,惊住了。

第三条写着要保证金十元,我再读不下去了。眼睛开始发直。

过了一会,回转头来的老板,看到我那种颓然的样子,便问:

“怎么样?……都同意吗?”

“是……是的。同意是……都同意。只是保证金还差四元不够……”

听了我的话,老板便从头到脚,仔细地望了我一会,才说。

“看你这副样子,觉得很可怜。不好说不行。那么,你得要比别人加倍地认真做事!懂吗?”

“是!懂了!真太感谢了!”

我重新把视线落到他的脚尖那里,说了谢意。于是把另外郑重地装在衬衫口袋里面、并用别针别着的一张五元票子拿出来,和钱包里面的一元二十钱合在一起,恭恭敬敬地送到老板面前,再说一遍:

“真太感谢了!”

老板随便把钱塞进抽屉里说:

“进来等着,叫做田中的会照应你。你要好好地听话呀!”

“是,是。”我连连点头答应,坐在他脚下等着。心里非常高兴,却暗中想着:

——叫田中的不晓得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要是那个穿学生装的才好呢!……

在我同老板打交道的时候,叠好了报纸的一个个走出去了。偌大的房里寂静了下来。我静静坐在老板脚下,心里却热烈地回忆着那些工读出身而完成了伟大事业的人们的故事。我决心忍受一切痛苦来完成我的志愿。

冬天的太阳走得极快,刚打过五点钟,天就黑了。老板早就把抽屉都上好了锁,走了。店子里面空空洞洞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站起来又坐下去,在这生疏而无所事事的环境里,不知道如何来度过这一段时间。

身上已经一分钱都没有了,又饿,又寂寞,又寒冷……我不免萌起被骗走钱之后被遗弃了的感觉。

这是无聊的。钱在那个抽屉里,桌子在这个房子里,这房子是大崎派报所!刚刚有几十个送报夫从这里走出去。老板刚刚答应收留我,这里是我这一个月奔波之后初得到工作的处所。这不是虚幻的楼阁……我打消了那些变化无常的怪诞念头,而勉强回忆那些立志传中的人物,来点燃心里的灯光。

等了好久好久……真的光明来了。第一个送报回来的人把电灯关了。接连,一个,两个,也有三四个一道回来的。一时冷清清的房子里面又热闹起来了,我才从幻觉回到现实,我急着要找到那个叫做田中的,便随便抓住一个人打听。

“田中君!”

那个男子并不回答我,却向楼上替我喊了一声“塔那卡”。

“什么?……哪个喊?”

一个男子一面问答,一面从楼上冲下来,看来似乎不怎么坏。他也穿着学生装。因为我决心在东京工读,对于穿学生装的人有特别的好感与期望。

“啊……是田中先生吗?……我是刚刚进店的,主人吩咐我要承您的照顾……拜托拜托。”

我恭敬地鞠了一个躬,衷心说出我的来意,那个男子却脸红了,转向一边说:“呵呵,彼此一样。”

大概是向来未曾受过如此恭敬的鞠躬,有点承受不住吧。

“那么……上楼去。”说着,就登登登地跑上楼梯了。

我也跟在后面上了楼。但这并不是普通的楼,是站起来就要碰着屋顶的所谓“半楼”。

到现在为止我住在本所区的“木赁宿”里面。有一天晚上,说是什么大学的学生来参观,他们穿过我们住的地方,一面走过一面却惊叹着说:

“好坏的地方!这样窄的地方怎能睡得这么多的人!”

然而这个派报所楼上,比它还要坏十倍。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

“榻榻米”的席面都脱光了,只有脏得漆黑的稻草,我们就要睡在这上面。这里有三三两两挤在一堆讲着话的,但大半都已钻进被窝里面了。看一看,是三个人盖一床被头,从那边墙根起一排排地挤着。

我是在台湾乡村长大的,家父是一个勤勉的自耕农,虽然不怎么富裕,住的地方却是宽敞的。我爱洁净,便自己占了一个房间,每天弄得很整洁。可是,做帝王的也有卧薪尝胆的时候,我已决心忍受一切了。

我茫然望着房子里面,而如此说服自己的时候,忽然听到哭声而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在我背后的角落里呜呜地抽着鼻子。他旁边的一个男子低声地、似乎正在用什么话安慰他。说话的内容虽然听不见,但不安总是不安的。我是刚刚进来的,虽然没有管这样事情的勇气,但心里开始沉闷起来了。

——我找着了工作正在高兴时,那个少年为什么在这时候要呜呜地哭着呢?

最终,我自己确定了。这个少年一定是年纪太小,想家想得哭起来的吧。如此我就放了一点心。

昏昏之间,八点钟声一敲,电铃就“铃!铃!”地响了。

“睡了,喂。早上要早起呢……两点到三点之间,报纸就到,大家都得起床。”田中这样告诉了我。

从那边墙根排起的人头,一列一排地多了起来,房子已经挤得满满的,我不知如何挤得到侧身之地。田中拿出了被头,我和他,还有一个叫佐藤的一起挤进去了。挤得很紧很紧,不说翻身,就是要动一下都不可能。我曾看到过人家把瓷器装在箱里,那是要挤得越紧越好,不许有一点空隙的。我们正是如此挤着,不,说是像沙丁鱼罐头还恰当些。每一个人还要压得扁扁才行。

在乡间,我是在宽地方睡惯了的,房间又要打扫得干干净净,因为我最怕跳蚤。

可是,这个派报所却是真实的跳蚤巢。我一粘床便从脚上、大腿上、腰上、肚子上、胸口上一齐开始进攻来了。痒得无法忍受。本所区的“木赁宿”虽然也有很多的跳蚤,但那里不像如此挤得这么紧,觉得痒时,我还可以爬起来捉一捉的。至于这个“半楼”里面,是如此动都不能动的沙丁鱼罐头啊!我除了咬紧牙根忍耐之外,没有别的法子。可是,一想到这是好容易才找到了的工作,是立志的第一阶梯,这一点点算什么?便也满不在乎了。

“比别人加倍地工作,比别人加倍地用功……”想着想着,我兴奋起来了。因兴奋和跳蚤的袭击,九点敲了,十点敲了,我都不能够睡着。

到再没有什么可想的时候,我便伸颈数数挤在这里的人头,连我在内一共是二十五个。第二天白天我数数在这房间的“他他米”,竟一共才有十二张席子。平均每张席子要挤上两个人多一点。

这样混呀混的,小便涨起来了。不巧得很,我却是夹在田中和佐藤中间睡着的,要爬起来实在艰难极了。大家都睡得烂熟,怎么好意思掀起被头把人家弄醒?想轻轻地从头那一面把身子抽出来,却又碰到睡在头一排人的脑袋了,他们的脑袋正塞着我的出路。

我斜起身子,用手撑住,很谨慎地(大概花了不止五分钟吧)才把身子抽了出来,却免不了碰了佐藤一下。他翻了一个身,幸而没有把他弄醒。

这样地,爬是爬起来了,但要走到楼梯口去又是一件苦事。头那方面,头与头之间相接着,没有插足的地方。只因脚比身体所占的面积小,算是有一些空隙的。可是,脚都掩在被头里面,哪是脚哪是空隙却不容易弄清楚。我仔仔细细地找,找到可以插足的地方就走一步,好容易才走到了楼梯口。中间还踩着了一个人的脚,吓得跳了起来。

小便回来的时候,我又经验了一次更大的困难。要走到自己的铺位,那困难和出来时固然没有两样,但回到自己铺位一看,被我刚才碰了一下而翻了身的佐藤,已把我的地方完全占去了。

今天才相遇,全不知道他的性子,我不敢去劝他。只好暂时坐在那里,一点办法也没有。过了一会,以不弄醒他的程度慢慢地挤下去,花了好久好久的时间,好容易才挤开了一个可以侧身的地方。

钟敲了十二点时,我还张着眼睛睡不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是沉入朦胧里的时候,我被狠狠地摇着肩头惊醒了。张开眼睛一看,房子里面已经骚乱得像战场一样。

昨晚八点钟命令睡觉的电铃又在喧闹地响着。响声一止,下面的钟才敲了两下。我竟没有睡足两个钟头,脑袋昏昏的,很沉重。

大家都收拾好被头,登登地跑下楼去了。擦着沉重的眼皮,我也跟在田中后面跑下去。

在楼下,有些人已经开始叠报纸了。有的用干手巾擦着脸,也有用手指在刷牙齿的。没有洗脸盆,也没有牙粉,我以稀奇的眼光瞧着这些——住在文明都市的东京却过着如此原始生活的人。不用说,我没有带手巾来,便用水管子的冷水冲一冲脸,再用袖子把它擦干就算了。接着急忙地跑到叠着报纸的田中旁边,从他手上分得一些报纸,开始学习怎么叠了。起初几份有些不顺手,但不久也就不比别人慢好多,能够合着大家的调子叠了。

“咻咻杀!咻咻杀!”自己的心情也和着这个调子,非常的明朗。睡眠不够而沉重的脑袋轻快起来了。

早叠完了报纸的人,一捆捆地抱起,用带子挂在肩头走出去了,我跟田中是第三个出去的。

外面,冷风飒飒地刺痛脸。虽然把全部衣服都穿在身上,我却冷得牙齿阁阁作响。因为,两三天来下的雪积到齐膝盖那么深,虽在早上三点钟,雪光却照得明晃晃如白天。

这里是东京的郊外住宅区,为走捷径,我们走过许多积雪没膝的小路。而雪正开始溶化,积雪下面尽是泥浆,渗进满是窟窿的破皮鞋,没走多久我的脚就给冻僵了。

然而,想起这一个月中间,为了找职业走了多少冤枉路,虽然冻得我的脚由痛而麻木,脚下走的路却给我许多希望和幻想。再想到和三个弟妹在家等我消息的母亲,想到日本失业三百万人……这样的苦也就满不在乎了。我自己鞭策自己说: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如此提起精神走,脚特别用力地踏出去。

田中走在我面前,也特别用力地踏,用一种奇怪的走法走着。每次从雨板塞进报纸时,就告诉了我那家的名字。我用电筒照着订户名单,复诵着以便记入脑里。

这样的,我们从这一条路转到那一条路,穿过小路和窄巷,把二百五十份左右的报纸完全分送完了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我们急急地往回家的路上走。肚子空空的,觉得隐隐作痛。昨天,六元二十钱全被老板拿去当作保证金,晚饭没得吃,昨天的中午,早上——不……这几天以来,望着渐渐少去的钱,觉得惴惴不安,终于没有吃饱过一次肚子。现在,一回去一定有那香喷喷的豆酱汤和热饭在等着,马上可以吃一个饱——想着想着,就好像早饭已经摆在眼前,不禁口中流涎。如此一想,脚下的冷、身上的颤抖和肚子的隐痛都丢在脑后了。

可是,田中并不把我带回店子,却走进稍稍前面的一条小巷里;站在那个角上的一家小饭店前面。昏昏地,我一切都莫名其妙了。我是自己确定了报所方面会供给伙食的,但田中却把我带到了这小饭店来,而我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

“田中君……”

我喊住了正要拿手开门的田中,说:

“田中君……我没有钱……昨天所有的六元二十钱,都交给老板作保证金去了……”

田中停住了手,呆呆地望了我一会儿,于是像下了决心似的说:

“那么……进去吧!我垫给你——”他伸手把门推开,催我进去。我踌躇着,一切的幻想都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好容易以为能够安心地吃一顿饱肚子,却又是这样的结果,我又悲哀,又沮丧。

“不过,既然已经开始了工作,暂时请他垫一垫也没有什么。等领到薪金便能够一五一十地还他了……”这样一想才勉强打起了精神,吃了一个半饱。

“喂,够吗?不要紧的,吃个饱呀……”田中看我只吃一碗饭就放下了筷子(他吃了两碗)便这样地鼓励我。看来,他是比我所想像的更好了。但我觉得很对不起他,再也不敢开口说“再来一个”了。——虽然,肚子因塞进了这一碗饭的刺激,是更觉得饿着。

“已经够了。谢谢你。”说着,我把眼睛望着旁边,眼里发烧,眼泪渗了出来。对他我觉得非常抱歉,又羞怯,又感激。

似乎同事们都是到这里来吃饭的,眼下有几个正在那里吃,有吃完了走出去的,也有接着进来的。许多人都好像有一点面熟。

田中付了账以后,我跟他走出店来。他吃了十二钱,我只吃了八钱。

出来以后,我走近他身边,想再说一声“谢谢”,但他却故意回避我,把话题移开了。他说:

“吃得消么?这工作看似非常轻松,却是很辛苦的。尤其在这样寒冷的冬天。”

“辛苦……我是不在乎的。”

“忍耐一下吧!习惯了可能会觉得好一点。”

“是的,谢谢你。”

“哪里……”他把脸转开了,好像不习惯于如此客套似的,显得脸红红。

回到店里走上楼一看,一早送报的人已经回来了七八个,有的正准备上学去,有的在看书,有的在聊天,还有两三个人摊开被头钻进去睡了。

田中正在整理书包要到学校去。

看到有人上学校,我是心痒痒的,恨不得马上也跟着去。但一想到,现在连饭钱也要请人家代垫,心就烦闷起来了。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有气没力地靠在墙壁上坐着,从小窗望着大路发呆。

早上的马路看来景况很不坏,两边店铺前面的各种招牌映着初出的太阳是美观的,熙来攘往的各种车辆非常热闹。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显得精神抖擞,活活泼泼。谁知道光这个都市里就有数十万的失业者,为了工作,为了吃饭在挣扎着呢!

这时,我忽然觉得手心有什么触着,回头一看,竟是预备好了要去上学的田中,把一只五十钱的角子放在我手心说:

“这,你拿着吃午饭吧。放学回来,再想法子。”

我凝视着手掌心的那个角子,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从肚里涌上来,把喉咙塞住,默默地抬头看他跑下楼去了。他如此的关照,叫我感激得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等生活有了办法,得好好地谢一谢他。”

我这样想,忽然又听到了“呜呜”的哭声,吃惊地回过头来一看,还是昨晚的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恋恋不舍似的拎着包袱,抽着鼻子走下楼去了。

“大概是想家不能心安吧。年纪太小怪不得……”我和昨晚做了一样的解释,再把脸朝向了窗外。下面的门声响后,我看见他向大路的那一头悄然走去,影子渐渐地小了,却时时回转头来望这边。

不知怎的,我也悲哀起来了。

那天送晚报,我又跟着田中走。

从第二天晚报起,我便抱着报纸分送,田中跟在我后面,看我送错了才提醒我一下。

第三天早晨非常冷,一路上溶化了的雪水都冻结成冰,滑得很。手也冻僵了,僵硬硬的不灵活,要从雨板缝把报纸塞进去也觉得不大容易。

虽然如此,我还是晚不了多少就把报送完了。

“你很不错,仅仅跟着走这两天,两百五十多个订户都差不多记清楚了。”

在回家的路上,田中如此夸奖了我。我自己也觉得做得很顺手,被提醒的就只有两三次在交叉路口稍稍弄不清的时候。

那一天恰好是星期日,田中没有课。吃了早饭,他便约我去寻找订户,我们一道走了。我们两个成了好朋友,一面走着,一面谈着各自的家乡、各自的志趣。

我很高兴得到了田中这样既诚恳又热情的朋友。

互相了解了对方的志趣之后,我说:

“我也想赶快能进个什么学校,学一点……”

“很好,我们可以互相帮助,拼命干下去吧!”

这样地,每天,田中甚至节省他的饭钱来借给我吃饭,看我的鞋子破得不能再补了,又买了一双“足袋”(按:布包靴)送给我。

这一天,我和田中一道走在郊区,空气清爽,话又谈得拢,好像小时候同知心的朋友上山采果一样非常快乐。

可是,一到目的地,情形就不同了。现在,我们要的猎物不是野菜,而是订户。

东京市正在向着郊区发展,新建住宅到处在开工,到处在完成,而天天都有新搬来的。我们的目标就是这些住户店铺。每当找到目标时,我们便按户敲门,按户低头鞠躬,说了一大堆我们报是如何如何地好——其中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假的却要说得像真的,真的更要夸大其词。我是在见习,在旁边观察田中的推销手法,看这个老实的朋友说起谎话时,总免不了会觉得脸部发烧,红不红我自己是看不见的。

“卖花说花香,卖瓜说瓜甜,这是无可奈何的。”不管猎物上钓不上钓,退出时田中总是向我这样解释。我也表示同意。

这还可以,而有些住户根本就不听你的胡说八道,一见是推销报纸的,便恶狠狠地、赶狗一般:“走开!不要不要!”随即把门关紧,叫我们无计可施。

今天我是一个旁观者,一切的一切还看得入眼,就是像狗一样被赶时,也觉得新鲜有趣。哪里知道从改天起我就被派当这个差事了。

“送报的地方都完全记好了吗?”

推销回来,老板把我叫到他面前问话。

“呃,完全记得了。”

我回答了他的问话,心里非常快乐。为的是这两天中竟能把散布在这生疏、广大而又复杂地区里的二百五十个订户都记清楚了,所以便起了一种似乎有些自傲飘然的心情。

“不错!”他说了一声夸奖的话,便拿起几张订报单数着,笑哈哈地用手拍在我的肩头上说:“头一次出马就有这样的成绩,也是难得的。”

这话却叫我脸红了。因为今天的推销完全是田中做的,我不过是跟着他走的旁观者,田中却把它记在我的成绩里了。

“那么,从今天起你就去扩大订户吧。报纸可由田中送。但田中有事故时,你还得去送的,不要忘记!”

“是。”我只好答应。

想起从今以后不能同田中一道走了,免不了觉得有些寂寞。但我晓得这是不可能的;就用了什么都干的决心,爽爽快快地再说一声:

“是!”

今后,虽然各走各的路,我同田中还不是可以睡在一起吗?星期天,我们也可以像今天一样一道走。只要有饭吃,能上学,多少能够寄一点钱给妈妈……我想得如此天真是有理由的。因为,田中曾告诉我,扩展订户是按份计酬的,不像送报的薪水是定薪。如果成绩好的话,就可以有较多的收入。而且,征订是白天的工作,要上学,夜间学校多的是。

于是我便专门出街推销订户去了。

每天早上八点钟出门,中午在路上买个面包啃啃,晚上六点左右才回报所——再早再晚是不便找到人家打交道的——头一天仅仅推销了六份。

第二天八份,第三天十份,那以后总是在七份到十份之间。老板看我的眼光也变了。每次交他订单时,他总是怒目而视,说我的成绩太差。而进报所的第十天,他竟比往日更凶狠地说:

“成绩这么差!平均每天要有十五份才行!如此七份八份,还够吃饭吗?”

一说到吃饭的问题,我便丧了胆。

十五份……要比现在多一倍。那实在够难的呀!

人家赶狗一样地叫你走,而随即把门关得紧紧时,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施。

人家坚持不要时,我把头再低下去,也是没有结果的,虽然有些软心肠的人,看我说得要哭了,才勉强订了一个月的所谓“同情订户”倒是有的,但这种订户不可太多。我着急起来了。

改天,天还没有亮我就出门,但推销和送报不同,非遇到人是没有办法的,起得这样早又有什么用呢?只好在路上走来走去,等人家起床把门打开了才闯进去。一家又一家地打开人家的门,低头鞠躬,真的假的说了一大套。一直走到天黑了,我还鼓起勇气敲开人家的门,结果是悲惨的。有一户人家竟把我当做小偷看待,放出猛狗来追逐,使我跌了几交,差一点就给咬着了。

这一天,好容易才推销了十一份,离老板所要求的还差四份。虽想再找几家才回店,但一想起那只猛狗的追逐,我再也拿不出勇气来了。

疲乏不堪地回到店子时,离晚上十时只差十分钟,送报的人都入梦乡了。老板自然也走了。我洗洗脚上楼时,田中竟还醒着,马上为我挤出一个可以躺下去的地方,我便把身插进去了。

“为什么这样呢…”

他好像一直为我担心着。

我却只是垂头丧气地摇着头,整夜不能入眠。

照平常一样,深夜的电铃一响,大家便忙乱地爬起来下楼去,随即叠报纸的“咻咻”声一阵子。门户关闭后,我才享受了真正的清静。现在,这里成为我独自一人的天地了,我可任意把手脚伸开。本可任意翻身睡个好觉的,但还是睁着眼睛,茫然看着那黑乎乎的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直挨到送报的人回来了我才起身,我要等老板上班,把昨天的推销成绩报告一下才能再出去。

我坐在我经常坐的地方,从小窗看出去。朝阳刚刚出来,把整个马路照得光辉灿烂,外面的空气是清爽的。在台湾乡下住惯的我,自到这个城市以后,特别觉得空气的缺乏,心里非常郁闷。

等了好久好久,老板才夹着皮包来了。我马上跑下楼去,把昨天的订户单交给了他。虽然还没有达到他所要求的目标,十一份是比从前进步得多了。说到我的努力,也是尽到了极限了。虽然不敢希望他的赞扬,我却也想不到他会如此凶狠。他数一数订单之后说:

“十一份?不行,这不行!”

我胆怯起来了。这个工作是否能够保得住,叫我开始担心。正因为如此,我没敢说一个“不”字。到底有什么地方比奴隶好些呢?

是的,我是自由的,随时可以离开。可是,一离开就没有饭吃,田中给我代垫的饭钱更无法清还,无论如何是离开不了的。

“是……是……”除了说“是”以外无话可说。不用说,我又拿着单子出去推销了。垂头丧气走出来,就注定要失败的,果然这一天惨得很,仅征得六份,差不多都是同情订户,我伤心得要哭出来了。

昨天推销得十一份都连说“不行不行”了,只有六份要怎么说呢?……(后来听说,在如此场合,同事们都会伪写几张单子报上去,以度过难关。如此伪造的“乌有读者”的报费,自然是非自己掏荷包不可的。甚至有的人会把收入的一半替这种“乌有读者”付了钱。当然,老板是没有理由反对这种“乌有读者”的)

翌日,我诚惶诚恐地走到老板面前。他一听说只推销了六份,就马上脸色一变,勃然大怒。脸涨得通红,用手拍着桌子说:

“六份?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你……连保证金都不够……我就是同情你,才把你收留下来的!你不是答应要比别人加倍努力吗?”

到此,他喝了一口茶,又数一数那些订单。

“像你这样的东西是没有用的,走你的,马上滚出去!”

我不是木头人,如此受叱责,免不了是满腹怨愤的,但一想到走了一个月的冤枉路都找不到职业的情形,又想到三百万的失业者……便咬着牙根忍住了。

“我将更努力,请原谅……”

除了哀求,我没有法子可想。但我不晓得应该如何去努力。从这一条街到那一条街,从这一巷到那一巷,几天来,我差不多一家不漏地拜托过了。订了的是订了,不要的人还是不要,虽说还有些人,看到我说得快要哭出来了,就会勉强答应。这倒不会太多。其后的成绩越来越差,每天找到三五个订户都是新搬来的。

“本来,不到一个月是不算工钱的……”老板指着壁上那纸规定说,“看你这个可怜相,才特别算给你。我是同情你的,但成绩这么差,没有办法。”

是第二十天,老板把我叫到他面前,这样训了一顿以后就把下面算好了的账和四元二十钱推给了我。随即忘记了我的存在一样,对着桌子做起事来了。

我失神似的看着那张账单子:

每推销报纸一份五钱

推销报纸总数八十五份

合计四元二十五钱

我哑然看着它。现在被赶出去,怎么办?……尤其这四元二十五钱的数目真叫我惊呆了。接连二十天,不会是算错吧?我觉得现在无论怎么样说都是白费,便问:

“钱数没有错吗?……”

“错了?什么地方错了?”

“一连二十天……”

“二十天怎么样?一年,十年都是如此的。你自己没有成绩,钱会从哪里掉下来?”

“……”

我不晓得应该怎样说了,在心里盘算着:

——好吧!加上保证金的六元二十钱,就有十元四十五钱,还给田中八元还有二元四十五钱。吵也没有用。决心不再说什么,把保证金拿了就走!

“那么,还有保证金六元二十钱……”

我这样一说,老板好像把我看成一个大糊涂虫,嘲笑着说:

“你还要拿回保证金?你不说我竟忘了!我没扣你的,你还想拿回保证金?这规定你不是说都同意了吗?”

我又吃了一惊。我真是一个大糊涂虫!那时候因担心保证金的不够,竟没有把那规定看完。我用手按着“咚咚”跳着的胸口,再看下去那壁上贴着的规定。跳过前面三条,把第四条读了,那里竟赫然写着:

第四条:只有连续服务四个月以上者才交还保证金。

我觉得心脏破裂了似的,血液和怒涛一样涨满了全身。

睨视着我的老板的脸,依然带着嘲弄的微笑。

“怎么样啦?还想要回保证金吗?乖乖地走!还在这里缠,便一钱都不给!你刚才看过的,一定不会忘记,第七条规定是:服务未满一个月者,不给工钱!”

我因为被第四条吓住了,又没有看完它,现在转头一看,果然,和他所说的一样,一字不错写在那里。

那么,他算给我这些工钱,的确是特别地优待了。规矩由他制定,由他个人来执行,就是古代的帝王也不过如此——做工的还有什么办法!我只好眼里含着泪,把那四元二十五钱和账单拿在手里,歪歪倒倒地离开了它——这个二十天前曾给我无限希望和鼓励的派报所。回头一看,在那玻璃门上面,惹起了我无限痛苦的“征募送报夫”的纸条子,却鲜明地、可恶地还在那里。在这充满着饥饿与失业的都市里,它的确是无法不上钩的一个美饵。

我离开了那里便乘电车跑到田中的学校,等他下课即把这经过告诉了他:

“借的钱,先还你三元。其余的,请再宽限一段时间,我一定想法子来还你。剩的这一元二十五钱——不,刚乘电车又花去八钱了……这些钱请留给我做暂时的费用……”

田中摇摇头叹着气。但他却把钱推回给我说:

“你拿着吧!我现在还可以过得去,不要急。我们苦命的孩子,在这样的环境里,互相帮忙一下是应该的。”

他尚且向我声明,他连要我还他一钱的意思都没有,叫我不要把这事挂在心上。

“没有想到,你也会这样地被赶出来。你进店那一天,是不是注意到一个少年在哭着?他,那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也是和你一样上了钩的。他推销订户是完全没有办法的,只住了六天,被骗去了十元的保证金之后,竟一钱也没有拿到便离开了。”

真是混蛋的东西。

“今后,非想个法子不可。‘征募送报夫的纸条子还贴在那里,恐怕还有很多人会上钩的。求职是如此艰难的这些日子……”

他已下了决心似的,说后即把口唇咬得紧紧的。

上课的铃声响了,我以万分的感激和他握别。

走出了田中的学校,我为他的人格感动得淌出了眼泪。茫然走到学校大门前,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在我前面是四通八达的大马路,我却停止着,走投无路。

——到哪里去好呢?

我想了一会,却找不出目标,便茫然跟着人群走了。

走着走着,两个印象极深的人像,竟走马灯似的,在我脑海里走过又出现。

一个是田中,他甚至节省自己的伙食,借给我付饭钱,买足袋,听到我被赶出派报所了,连还给他的钱他都推回了……另一个就是人面兽心的派报所老板,他对走投无路的失业者,竟用“征募送报夫”的诱饵骗走我们的保证金,驱使我们为他工作之后,竟一钱不付地赶出来……为肥他自己,他是不管别人死活的。

我想到这样的老板就胆怯了起来,甚至想放弃了一切求学进步的念头逃回家乡去。可是,要回去,光轮船火车就要三十多元,这一笔款子在这生疏的东京是无论如何也筹不出来的。

走着,走着,我毫无意识地走进了上野公园,随便找个椅子坐下之后,便像瘫痪了的人一样,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在许多游人之前,我虽不敢表露出哭容,但在心里面是怎样哭了的呀!

家乡,回到家乡又怎么样?

在那里,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跑到这里来的吗?如今,设使到处求乞能够筹足一笔旅费回去,也不过是死路一条。

我要苦干,我要拚命地干——田中说的,如此也许能够在死里求生。

想到了田中,我便觉得精神硬朗了一些。这里有派报所的老板,却也有田中一类的人。日本人常说:“世间虽有鬼,却也有佛”……忽然间,我的心境来了一个很大的变化,也起了舍不得离开田中的心情。

昏昏地想来想去,便想起了父亲惨死前后的事情,我颤抖了。那些吸我们的血、剐我们的肉、想挤干我们骨髓的人,在家乡也没有两样。否则,年老的母亲怎能忍心把我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如此狼狈不堪。年老的母亲最爱团圆,我又喜爱乡下的清静,要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我应该还是和母亲弟妹一起在享受着平静的农村生活——

到父亲一代为止,我们的家是自耕农,有两甲的水田和五甲的旱田,家人又都勤俭,生活一直没有感到困难。

到几年前,我们家乡的××制糖公司说是要开办直营农场,为了收买土地,大大地活动起来了。不用说,收买的成绩很差。因为耕地是自耕农民看得如自己性命一样贵重的东西,除了几个负债累累周转不过来的农民以外,谁愿意把自己的耕地放手?

但,他们有日本政府做靠山,他们决定了要干的事情,决不会没有结果就收场的。过了几天,警察方面便下了举行家长会议的通知,由保甲经手,村子里,只要有土地在那区域的,一家不漏都送到了。通知书下面还附带写着:“随身携带图章”。

我那时候才十五岁,是公学校的五年级生。虽然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但因为印象太深,至今还能够把当时的情形记得非常清楚——

全乡被卷入了大旋风似的恐慌了。

因为掮客们到处传说:“不卖也得卖,要是坚持不卖,等警察出面,那就不好受了……”所以一接到这通知书便知道开会的目的在哪里,一时紧张起来了。

当时,父亲在做保正,保内人们一接到通知书便拥挤着跑到我家里来,战战兢兢地,有些哭丧着脸问:

“怎么得了?……”

“这怎么办?……”

对于每一个问话的人,父亲的回答非常坚决而明朗:

“是我们的耕地,我们要在那里耕种才能活命,那么,不能卖就是不能卖,谁出面也是一样!”

话虽这样说了,但父亲做了保正多年,对于日本在台湾的警察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如此说法是不是讲得通,他可能毫无把握。“这个道理,这个道理”我常听父亲这样说。如今,这个道理没有把握说服暴力时,他可能已下了牺牲一切来维护“这个道理”的决心吧。同在这个时候,我就两三次发现了父亲躲着在流眼泪。

在这样紧张的情势之下,会议于发下通知的第二天下午一时开了。会场在乡里中央的妈祖庙。有不到会则从严处罚的预告,各家家长都来了,有好几百人。相当大的庙里挤得满满的。学校下午没有课,我躲在角落看情形。因为我几次发现了父亲的流泪,很为此事担心着。

铃声一响,一个大肚子光头壳的人便站在桌子上面,装腔做势地说话了:

“为了整个乡的利益,本公司早已决定于本乡北方一带开设一个规模较大的农场,因此要收买在这个区域里的土地,好多天前连地图都贴出来了,请在这地方有土地的人携带图章到公司来接洽。但直到现在,竟没有一个人照办。原料委员也一家一家地去访问过土地所有人,可是,好像有人在搞阴谋,企图破坏公司的计划似的,竟没有人肯答应。这个事实应该看作是共谋,但公司方面不愿意这样解释。如此解释对于大家都很不利,所以今天特别请大家到这里来商量。回头,警察大人和乡长先生要讲话,使大家都能够了解这个计划的好处。讲过了以后,希望大家都可以安心在这纸上盖一个章,公司预备出比普通更高的价钱……呃哼!”这一番话是由当时我们五年级的导师陈训导翻译的,他把“阴谋”和“共谋”说得特别重,叫大家一听到便惊心动魄起来了。

接着站起来讲话的是警部补大人,他是本乡的警察分所的主任。他一站到桌子上面,就用那凛然的眼光望了个大圈,于是大声吼叫起来说:

“刚才山村先生也说过,糖业公司这次的计划全是为了本乡的利益着想的。想想看,现在你们把土地卖给公司……而且卖得好价钱,很多很多的钱便流到这乡里来。同时公司在这里建设规模宏大的示范农场以后,本乡便名扬四方,很多人会到这里来参观,因此,本村一定会日益进步,一天一天地发展。你们应该把这当作光荣的事情,大家好好地感谢糖业公司才是道理。然而,有些人正在‘阴谋反对土地收买,这是如何道理!这个计划既是本乡的利益,又是‘国策,反对国策便是‘非国民,是决不宽恕的!……”

他的翻译是林巡查,和陈训导一样把“阴谋”和“非国民”、“决不宽恕”说得特别重,叫大家又面面相觑,不寒而栗了。因为对于“怀过阴谋”的余清风,他们出动了好多军队在噍吧哖一带所作的血腥镇压的情形,还很鲜明地印在大家的记忆里面。

最后站起来的是乡长,他是一个有名的好好先生,用着老年的温和,柔声细语地说:

“总之,我以为大家最好是依照主任大人的希望,高高兴兴地接受公司的好意吧!”

说了之后,他拿起一本册子,喊起名字来了。最初被喊名字的人,都以为自己被当作“阴谋分子”,脸上显出狼狈,打着抖,不敢站起来。当警察叫“你可以回去”的时候,也还是抖着不敢动,等再吼了一声“走”,才醒了过来逃到外面去。在跑回去的路上,还是不安宁地想……会不会再被喊回去?……无头无脑地着急。

这样地,有八十名左右的人被喊了名字回家去了。原来,他们是没有土地在公司指定的区域里面的。

以后,是轮到剩下的人着急了。我的父亲也是被留下来的一个。到处腾起了嗡嗡的声音,伸着头,侧着耳朵,“会再喊吗?”“会喊我的名字吗?”……这样期待着,大多数的人都开始惴惴不安了。

这时候乡长说明了:

“请大家把图章拿出来,这次被喊的人,到这里来盖个章就可以回去。”

第一个被喊了名字的,是我的父亲。

“杨明……”

一听到父亲的名字,我就紧张得不知所措,屏着气息,不自觉地捏紧拳头站起来观望。

——会发生什么事呢?

父亲却镇静地走上前去,一走到乡长面前就用了打锣似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

“我的土地,我要自己耕种才能生活,因此不能卖,没有带图章来。”

整个庙里的空气都紧张起来了。

十一

“什么?你不是保正吗?当了保正就应该顺应国策,做大家的模范,你却做了阴谋的首领站在旁边的警部补,发怒地咆哮起来了。他逼住了父亲,睨视着父亲,父亲却沉默地站着,毫不动摇。

看我的父亲如此镇静,警部补越发生气了,他再逼近着说:

“你再说一次……”

“我的土地,我要自己耕种才能生活。因此不能出卖,没有带图章来!”父亲还是从容不迫地说了。

“这个支那猪!拖去关起来!”

警部补狠狠地打了父亲一掌,就向那些待命在旁边的巡查发出了命令。

看着这个场面,剩下的人都更加胆怯起来了。很多很多的人都依照乡长所说的,一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喊,便拿出图章一盖,急急不回头地跑出去了。

后来听说,到大家走完为止,用了和父亲同样的决心拒绝盖章的,一共只有五个,而这五个人,每一个人都和父亲一样被拖到警察分所去了。我,一看到父亲被带走,马上跑回家去把这情形告诉了母亲。

母亲听了我的话,即刻急得昏过去人事不知了。

幸亏住在隔邻的叔父很快就跑过来帮忙,性命算是救住了。但是,到父亲回来为止的六天中间,差不多没有停止过流泪,饭水不思,睡也不能安然。在这几天中,瘦得不像一个人了。乡下人就是如此怕官,更怕关,这才越使这些日本警察们为所欲为,无所顾忌了。

到第七天父亲才回来,他也是变了个样子回来的。匀称方正的父亲的脸都歪起来了,左边脸颊肿得高高的,眼睛凸了出来,额上满是疱子。衣服弄得一团糟。他在换衣服时,不懂事的弟弟一看到父亲身上那许多紫色的斑点便大声叫了起来:

“哦哦,爸爸身上和鹿一样了!……”

那以后,父亲的举动也完全变了。过去,每有空时便高兴和我们小孩子玩耍说笑的,现在却整天默然不开口,只是望着我们淌眼泪。从前每餐要吃三碗饭的,现在是一碗都吃不完,没有几天便倒在床上起不来了。明朗快活的这一个家,完全变了个样子,笑神遗弃了我们。

如此,父亲在床上挣扎了一两个月之后,终于含泪永眠了。

同时,母亲也病倒了。带着一个一岁,一个三岁,一个四岁的弟妹们,我们是怎样地窘迫呀!幸亏叔父叔母住在近邻,每有空就跑过来照应,否则,我们这一家恐怕早就完蛋了。可是,叔父叔母也是被迫出卖了耕地的一家,剩下的耕地不够做了,只好到远远的地方去找零工做来】冢生活忙乱得很。制糖公司这一举动,一下子就把几百农家赶离了耕地。他们都像叔父叔母一样,只好向四邻乡镇去找零工,做小买卖,争先恐后造成了激烈的竞争。零工是一做几停,不能继续的。所以,空着的日子虽多,心里却忙忙乱乱,能够帮我们的能力也非常有限。

这样,父亲从警察局分所回来时,丢在桌上的那六百元,就因父亲的病、母亲的病以及父亲的出葬等,差不多用光了。到母亲稍稍好了的时候,只好出卖那些旱田来】凇

父亲丢在桌子上的那六百元,他虽然到死没有说明其来源,但谁都知道这是被公司收买的那些水田的代价。据说时价是两千左右的,公司只给了六百元便说是高价钱了。

面对坚持不卖、不带图章的父亲,他们用拳打足踢也不能收到效果之后,便派人到家里来向母亲要图章,说图章不盖,父亲便永远不能回来。一心祈愿父亲回来的母亲,自然到处都找了,却找不到。谁知道父亲为了加强自己不盖章的决心,早就把他的图章投在灶里烧掉了。

可是,他们的办法多的是。始终找不到父亲的图章之后,他们便叫个雕刻图章的人,再为父亲雕刻了一个,印鉴登记、卖渡契约、卖渡登记等一切手续都私自为父亲代劳了。

这是一位被解了职的陈巡查,事后告诉我的。他还说:

“你的父亲真了不起!被关在拘留所的其他四个人都屈服了之后,只有你父亲还倔强地要坚持到底。我告诉他说:‘你的图章虽然烧掉了,他们却给你代劳,再雕刻了一个了。一切手续正在办理中。听到这话,他便大发雷霆,说要控告,吵闹起来了。因向他泄漏了这个秘密,我被骂了一顿,终于解了职,但我一点都不怨恨他……他是个英雄好汉……可惜,孤掌难鸣……”

十二

从小学毕业以后,我也跟乡人,到处找零工做。那是“从楼上点眼药的,根本无法解决一家的生活问题。

我自小就喜欢看书,在几本立志传、伟人传里,我读过了好几个工读出身而完成了伟大事业的人们的故事。我常常把这些故事讲给母亲听,说我也要到东京去工读。我知道,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是寂寞的,她总是说,我才十几岁,年纪太小,始终拿不定主意。一直到那些卖旱田的钱也用光了,她才答应我的要求。

我立志要到东京去的时候,就是不得不出卖耕牛和农具来】诘氖焙颉K勉强同意了我的远行,可见家境困难到如何的程度了。一生未曾到过邻近市镇、火车也没有坐过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向她说要乘坐几天的火车与轮船,再经过如此大海才可以到达这样的远地去工作、去求学,她便会吓昏了头的。她终于下了如此决心,这决心不知道淌了多少眼泪才下的!

我们把一切值得几个钱的东西——耕牛、农具、脚踏车等等——除了房子以外的一切东西都出卖,而偿还了负债之后,所剩的就只有七十多元。她留着十元,剩下的都塞进我的口袋里说:

“好好地用功呀……”

她站在门口送我,用哭声说了鼓励的话,那情形好像就在眼前。

这样凄惨情形,不只是我们一家。

和父亲同样地被拖到警察所去了的另外四个人,都遇到了差不多同样的命运。就是那些乖乖不作声盖了图章的人们,失去了耕地之后,优先可以到制糖公司的示范农场去卖力,一天做十二个钟头,顶多不过得到四五十钱的工资。这四五十钱的工也不是天天有的,因为公司拥有大资本,土地又集中在一块,犁地他们用的是机器犁,连牛都失业了。他们要的只是很少很少的打杂工人而已,优先被雇用的也是一做一停,大家都得靠出卖这个、出卖那个来补贴生活,只是卖的速度有分别而已。等卖地的钱用完了,可以卖的东西也卖光了,就只好冒险远走了。恰恰与他们所说的“乡的发展”相反,他们给我们带来的正是“乡的离散”。

我深深地沉浸在回忆里,不知道何时太阳已经下山了。上野的森林已经隐在黑暗里,山下面的电灯到处开亮了。我身上感到了寒冷,肚子也饿得咕咕叫。我打了一个呵欠,伸伸腰站立起来。我走下坡,走进小巷子里的一家小饭店。无论如何,我要先在疲乏透了的身体里面恢复元气。于是下决心吃了一个饱,还喝了两杯烧酒。其后,我还是走到先前住过的本所区那一家“木赁宿”,我必须睡个饱觉。

我刚刚踏进一支脚,老板即刻认出了我,急着问:

“唉呀!不是台湾先生吗?好久不见,这些时你是到哪里去了?”

我不好说是去做了送报夫,被骗去保证金,辛苦了一场之后又被赶出来的实情,只说:

“到朋友家里……”

“到朋友家里……唔,朋友家里哪会……我看你老了些,又疲乏……”他似乎不相信我的话,却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便装着笑说:

“有一位朝鲜先生,他失踪了好几天,到昨天才又突然出现。问他到哪里去了,他竟很坦白地说是干了‘无线电的……哈哈哈。”

“无线电?……无线电是怎样一回事?”我听不懂,反问他。

“无线电也不懂吗?……哈哈。无线就是无钱(日文同音),不花钱游玩,到任何饭店酒馆,吃得饱饱,喝得醉昏昏,到伙计来要算账时却身无一文。碰到凶猛的酒馆饭店伙计,有时候虽然难免挨一顿打;可是,睡醒时却发现自己是躺在警察拘留所的,不是躺在路旁。既可以饱食、饱醉又可以饱睡……不错吧!”

这老头子这样地向我开着玩笑。听他的话,我心情也轻松了一下,便说:

“唔,人穷得不要脸的时候,你说的无线电,却也是一种不错的职业啊!”

他哈哈地笑着,改了口说:“请进来吧!看你似乎疲乏得很,进来好好地休息休息。”

我一上去,老板又说:“那么,杨君,干了这一手吗?”

说着,做一个把手轻轻伸进怀里去的样子。很明显地,他以为我是到警察署的拘留所里讨扰了来的。听他说明以前,我不懂得无线电是怎么一回事,但他这次的手势,是不需要再加说明的了。明明白白的,他是在问我是否做了扒手。可见住在这个地狱边缘的失业者们正在盛行着的是什么!我没有发怒,只是红着脸,并不尴尬地否认了:

“哪里话!哪个干这种事!”

老头子似乎还不相信,但也不勉强打听。好像这些事情在这里是太平常的了,一点没有稀奇似的,哈哈笑着把我带到房间休息。

十三

到房间里坐下之后,我回顾了一下自己的样子,这副疲乏不堪的样子,难怪他认为是刚刚从警察署的猪笼里出来的。

我伸伸腰,准备蒙头大睡一下时,他竟拍了个手。

“哦!忘记了。你有一封挂号信!因为弄不清你到哪里去了,只好收下放在这里……等一等!我拿来给你。”说着就跑进里面去了。

我觉得奇怪,什么人会寄挂号信给我呢?

过一会,把老头子拿来的信一看,我又不安起来了。那是母亲寄来的,到底有什么事要寄挂号的……

我的手抖抖地开了封。什么!里面现出来的竟是一张一百二十元的汇票,我大大地吃了一惊。我疑心我的精神错乱了。我胸口突突地跳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那很难看清的母亲的笔迹,我受了很大的冲击,好像要发狂一样,不知不觉地在老头子面前落了泪。

“发生了什么事吗?”

老头子显得莫名奇妙地望着我,但我却什么也不能回答。收到钱而哭了起来……可能他是没有看到过的,他也不安地注视着我。但我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了,在我脑海里,什么都不存在,只有母亲,母亲的话占满了这天地。

我走到睡觉的地方就钻进了被头里面,狠狠地痛哭了一场。

信的大意是这样:

——你说东京不景气,不能马上找到事情做的信收到了。你带的钱是那么少,也没有一个熟人,又找不到事情做,一想到这样窘的你,我胸口就和绞着一样,日夜不安。但家乡也是同样,自开设农场以来,愈来愈困,弄到这步田地一点法子都没有。我想,事到如今,你绝对不可软弱下来,绝对不可萌起回家的念头。

——房子卖掉了,得到一百五十元,寄一百二十元给你。你要设法赶快找到事情,好好地用功,成功了以后才回来看顾你惟一的弟弟。阿兰、阿铁都死了,只剩了阿勉这个小弟弟,寄在叔父家里。

——我的身体,不能再活多久了,不愿死后打扰人家,留了三十元为葬身之用。

——妈妈天天祈愿着你的成功,在成功之前,无论有什么事情都不要回来。这里好像是地狱,没有出路……

——这是妈妈惟一的愿望,好好地记着吧。

如此的信跟遗嘱没有两样,我着急得很。

——也许已经死掉了吧……

这念头钻进我的脑袋里面,挥不掉。

——胡说,哪会有这种事情……

我翻一翻身,摇着头,出声这样说着,想把这不吉的念头打消。但毫无效果。

这样地,我没有入眠,跳蚤的袭击也全无感觉。

我脑海里满是母亲的事情,满是破碎了的家里事情。

我爬起来看看她发信的日子,这封信竟是在我去做送报夫以前就寄出的,至今已经过了二十多天。想到这中间没有第二封寄来——我更加不安起来了。

现在,我口袋里有钱,我想回去看个究竟。回去以后,能不能再到东京来也不想了。母亲嘱我不要回去,她说家乡没有出路,但在这里还不是一样!

——回去以前,应找田中辞行,也该把钱还清。他是如此的好人……我不该辜负他。

这么想着,我眼巴巴地等着第二天早上的头趟电车,很早很早就爬起来了,等了好久好久,电车才开来,但天还没有亮,爬上车后,我从电车窗口伸出头去,让早晨的冷风吹着,被睡眠不足和兴奋弄得昏沉沉的脑袋,这才松了一些。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看见东京……

这样一想,连大崎派报所老板的凶恶脸孔也忘记了。一切一切的不如意事忘得一干二净,有一点舍不得离开的感觉。

同车的乘客虽然不多,可是,他们似乎都有事情做。那些满身油味很浓的人,可能是做夜班退下来的。那些手拿便当盒子、衣着干净的工人,可能是要赶上早班的。虽说失业者很多,有事情做的,却也不少。偌大的东京,岂不能再容纳我一个?

昨夜整个晚上想着母亲,想着赶回去看个究竟的决心已经动摇了——家乡没有出路,在未成功以前千万不要回来……母亲这嘱言的力量显得大起来了。

十四

我心里充满着矛盾。

一心想回去,一心又怕回到家乡找不到出路。一心想离开这找不到出路的东京——却又萌起了一种侥幸心理——耐心再找的话,也许可以找到一点事情做。

这样感情的变化,田中的魅力所占的分量的确很大。派报所老板虽然骗过我——还有那个少年。可是很多送报的人都勉强可以维持,还可以上学去。

我下了电车,穿过两个巷子,终于走到常去吃饭的那家小饭店。在那里吃着早饭等着,没有好久,田中已把早报送完走进来了。

本来,他就是一个没有喜色的人,今早更显得阴沉沉的。他低着头,似乎深深地在想着什么,进来坐到我的面前,却没有发现我在那里。

“田中君!”

听我喊他,他才猛抬起头来说:

“哦!早呀!你昨天住在什么地方?”

“住在从前住过的那家‘木赁宿里……本所区。”

“是吗?昨天倒忘了问明白你要去的地方。今天好早呀!”

这句“好早呀!”好像是在问我有什么急事来得这么早。

“昨天回到从前住过的‘木赁宿时,想不到老早老早家里就寄了一笔钱在那里……”

我说着,从口袋里把信拿了出来。

“钱……?那急什么!你什么时候找到职业,毫无把握,还是带着好啦!”

“不,寄来了不少。回头我们一道到邮局去好吗?”

这样说了才进入本题:

“实在我是来向你告……”

“什么?又是那一套客气……”他迷惑似的苦笑了。

“不,由那封信看来,母亲似乎病得很厉害。……我想回去一趟,看个究竟,来向你告辞……”

他直望着我的脸,寂寞似的问:

“叫你回去吗?”

“不……她叫我不要想回去……她说回到家乡也是无路可走的。她叫我成功了以后再回去……”

“那么,也许不怎样厉害吧?……”

“不……似乎很厉害的。那以后二十多天了,没有一点消息,更叫我不安……”

“没有一点消息吗?”田中也替我担心起来了。

这时候,在我们旁边吃着饭的一个同事,突然插嘴说:

“呀!有信。有你的信。昨天我去拿信时,看到了有一封是你的。”

“唔,那么我去拿,你在这里等一等……”说着,田中没有把饭吃完就跑出去了。

我也焦急起来,走到饭店门口去等他。

不久,田中气喘喘地跑来了。我的精神全都集中在他手上的那封信上面,迎面赶上去把信接了过来。

看到寄信人不是母亲,却是叔父的名字,我的心开始骚动起来了。

我急急把信封撕开……

啊!真的母亲已经死了。在半个月以前……而且是用自己的手送终的!

我的眼睛发花,我的头脑昏昏地几乎要倒下去了。田中急速把我撑起,带进饭店里靠墙躺着。又是悲哀,又是愤恨,两道眼泪直流在脸颊上我都无法去拭它。

——亲爱的孩子,我所期望的惟一儿子:我再活下去是非常的痛苦,而且对于你也没有好处。因为这只会加添你的负担,却丝毫不能帮你做一点事情。没有我了,你即无所挂虑,可以勇往直前。

我惟一的,也是最后的愿望是你要坚心努力,能够替陷在地狱边缘的乡人出一点力,救救他们。

乡里人的悲惨处境,诉说不尽。自你去东京后,跳到池子里淹死的已经有好几个,也有用绳子吊在梁上死的。最惨的是阿添叔、阿添婶和他们三个儿子,全家死在火窟里。

母亲期望你成功回来,是为了拯救在苦难中的家乡人,却不希望你扬眉得意,衣锦回乡。我们在苦难中,他们都不顾自己的艰难,帮我做了很多事情,你也不能只顾自己才是。

我怕你听到我的死讯即跑回来,如此,花掉冤枉钱是不值得的……特请你叔父暂时不要告诉你……诸事保重。妈妈

这是母亲的遗书。母亲已怕官,更怕关,父亲被关在拘留所时,她曾昏倒过几次。她一生所求的是省事安宁。可是,一到事不能省,安宁也求不得时,她便倔强起来,不贪生也不怕死。她并不是遇事哗啦哗啦的人,但对于自己所信的,一旦下了决心总是断然要做到的。

我有一个大哥,当了巡查补,他曾拿日本人做靠山,欺负乡下人。这事妈妈听入耳朵,查问属实,就断然主张脱离亲属关系,把大哥赶了出去,那就是她个性强的例子。我离家到东京来以后,她的劳苦与烦心是一言难尽的,但她却不肯接受大哥的丝毫帮助,终于失掉了我的一妹一弟,又把剩下的小弟弟寄托在叔叔家里自杀了。她是这样的女人。

十五

现在想起来,如果给母亲多读些书的机会——多读那些卧薪尝胆的故事,读那些越关越坚强的革命家们的故事,让那些为了拯救苦难民族而奋斗一生的伟大人物……那么,当父亲因拒卖田地而被捉起来的时候,就不会昏倒而采取更实际且有效的行动吧。

然而刚刚看过母亲的遗言,我也为这悲哀搞得心里乱糟糟的,一点主意都没有。

在那里躺着好久好久,激动的心情稍安定了下来,我才拿出叔父的信看下去。

——你的母亲,在×月×日黎明吊死了。我看到这惨状时,就想马上打电报告诉你的。却在你母亲手里发现她的遗书,了解了她临终时的心境,才依照你母亲的愿望,等到现在才通知你。

——你母亲对于你的期望很殷,她怕你因得知这消息而赶回来,如此花了冤枉钱是不值得的,如此空费了时间,可能也会错过了机会。

——她把你当做她惟一可以寄托希望的儿子,你哥哥太自私,成了众所咒骂的家伙了,小弟弟又是年纪太小,不懂得什么……

——她说,她走了这条路,为的是要切断你的挂虑,让你可以全心——毫无牵挂地向你的理想勇往直前,去用功,去做事。

——她说,如果你跑了回来,而使你的前途无着、尽弃,那她的死就没有意思,反会害了你。

——小弟弟在我这里,我将悉心养育,你用不着担心。

——千万不要违背了你母亲对你殷切的期待,千万不要萌起回家的念头……这里求生都不得,还有进步的机会吗?

——你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你回来也是看不到的,安慰不了她的……诸事保重叔父

是的,再也无法看到母亲了,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这样一想,我才断了想跑回家——家也没有了——的念头。这才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设法为这悲惨的家乡出一点力,就死也不回去。

当我读着信,一下子悲沉,一下子兴奋,心里乱糟糟的时候,田中在我旁边把我撑着,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看见我收起信笺放进口袋时才担心地问:

“怎么讲的?”

“母亲死了!”

“死了么?”他也淌出了眼泪。

“你什么时候出发?马上就要回去吗?”

“不,我不打算回去了!”

“……?”

“回去也不能看到她了,她死了已经半个月了。而且,母亲遗言叫我不要回去。”

“半个月?台湾来的信要这么久吗?”

“不,不是的。母亲特别托付叔父,叫叔父不要马上告诉我。”

“唔。为什么呢?”

“她怕我一听到坏消息就盲目地跑回去。她希望我在这里找到出路。她说,我现在回去就一切都完了……”

“唔!真是了不起的母亲!”田中感叹了。

我们都想把饭吃完,但因为太激动了,饭不能下咽。虽然田中再三地拉着不放,我走前一步付了账,拖田中一同到邮局去把汇票兑来了。田中坚持不肯收,但我蛮蛮地把借的钱塞进田中的口袋里,心情才觉得轻松了许多。之后,我又把住所写给田中,就一个人回到本所区的“木赁宿”。

一走进“木赁宿”,我就钻进被头里了。实在疲乏得支持不住。但在昏昏沉沉之中也想到了母亲的遗言,想到了如何才能为家乡那许多悲惨的同胞出力,却想不出什么妙计来——存起钱来,救救他们之急……也这样想了一想,但马上摇头把它打消了。这是一种最最天真又可笑的幻想。做过了二十天的送报夫的经验,走了一个月的冤枉路,不用说存钱,仅仅为了养活自己都全无把握的现在,怎能谈到其他!

我突然感到了倦怠,好像两个月以来的疲劳一齐来了,不晓得什么时候,在昏沉沉之中睡着了。

十六

有时候,因为周围的喧哗,觉得好像从深海里被推到海边浅滩一样,我好几次意识矇眬地半醒过来了,却还是张不开眼睛,随即又陷进深睡里面去了。

“杨君!杨君!”

听见了这样的喊声时,我已半意识地感觉到了,好像也模模糊糊地答应过了,可是睡意却又把我带进深睡里,张不开眼睛。

“杨君!”

这时我又听到了喊声,而且我的脚又被摇动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张开了眼睛,却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从朦胧的意识状态回到正常的意识状态,那情形好像是站在浓雾里而望着它渐渐淡下去一样,好久好久我才意识到有人坐在我的身边,而他就是田中。

我马上把被头踢开坐了起来。

我茫茫然把房子里望了一圈。

站在门边笑嘻嘻的“木赁宿”老板,望着我这种狼狈的样子笑着说:“你很像中了催眠术一样呀……睡了几个钟头了!”

我揉揉眼睛不好意思地问:“傍晚了吧?”

“哪里——刚刚过了正午呢……哈哈哈……可是,已经换了一个日子了呀!”

“木赁宿”老板说着就笑了起来。

原来,我昨天十二点钟睡下以后,现在已经是隔天下午一点左右了……整整睡了二十五个钟头,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老头子走了以后,我面向着田中坐着。

他有点急事要告诉我似的,显得非常紧张。

“真对不起,等了很久了吧?”

对于我的抱歉,他答了“哪里”以后,兴奋地说:

“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告诉你的……昨天又有一个人和你一样被那张‘征募送报夫的纸条钓上了。你被赶走了以后,我时时在想着,对于老板这一手,我们就没有对抗的办法吗?可是,还没有想出一点办法的时候,竟又钓上了一个,我非常为他担心。因此,昨天夜里,我偷偷地把他叫出来,提醒了他。可是,他听了以后,仅仅说:

‘唔,那样吗?真是混蛋的东西……

却一点也没有惊慌。我说:

‘所以,我以为……你最好去找别的事情做……不然的话,你一定也要吃一次大苦头……这里送报夫根本就没有缺员,一两天后便会派你去推销订户……而结果是保证金被没收,一个钱没有地被赶出去——

但他依然毫不惊慌,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便问:

‘谢谢你的忠告。那么请问,看见同事吃了如此的苦头,你们能不作声吗?

这话叫我生气了,便说:

‘不就是不能默不作声,才把实情告诉了你吗?

‘谢谢!不过,我是不能一走了之的。我走了以后还有人会来上钩,如此白白地奉献给他十元钱,这对吗?

‘不对,当然不对!但你有什么办法?!

‘办法倒是有的,只不晓得你们肯不肯帮忙。

于是我发誓和他协力,他便高兴地说了他的办法来了。

‘为了对抗这样凶恶的老板,我们惟一而最好的法子就是团结。团结才有力量。我们一个一个散开着,你想你的,我做我的,如一盘散沙才会受人糟踏,受人欺负。这道理你懂得吧!在要采取某种对抗时,我们应该一致行动……这样干,无论是怎样凶的家伙,也会被弄得不敢说一个不字的……

这个人似乎饱经世故,说话很有把握,我把你家乡的事情和你在这里的遭遇都告诉了他。他说:‘唔!台湾人也有吃了这个苦头的吗?无论如何想会一会他,请你马上介绍一下!”

十七

最后田中把那个人(名叫伊藤)的希望也告诉了我。

田中所说的这样一个人,给我消沉的精神注入了许多活力,我像一盏将要熄灭的灯,忽得到加油似的,把头抬了起来。

听说有办法收拾那个咬住我们、吸尽我们血的恶鬼一般的派报所老板,我是多么高兴呀!而且,听说那个男子要会我,由于好奇心,我也希望马上能够见他。要是他真的有办法教给我们来收拾那个派报所老板,那么,对于我们家乡的遭遇一定也会贡献一些好意见吧!

在家乡的时候,我以为一切的日本人都是坏人,一直都恨着他们。因此,初到东京时,我还是抱着疑惧之心的。这样的心情已经有一点改变了。我所接触过的那些人,除了派报所的老板,好人竟是多得很。“木赁宿”的老板是个愉快爽直的好好先生,许多住民当我推销报纸时,竟会爽爽快快地答应了,为我而成了一个不喜欢看报纸的“同情订户”,白白花了一元钱。至于田中,他比亲兄弟还要好……不,想到我那当过巡查补的哥哥,什么是亲兄弟,拿他来做比较都觉得对不起田中。

如此看来,和台湾人有好有坏一样,日本人也是如此。

我马上和田中一起走出了“木赁宿”去会伊藤。

我们走进了浅草公园。笔直地向后面走了一刻,坐在那里树底下的一个男子突然站起向着我们走过来了。他伸出很坚实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说:

“杨君,你好!”

“你好……”

我也照样说了一句,却像被狐狸迷住了一样,因为他是未曾见过面的人。田中未曾说明要到哪里去见伊藤,但回转头来看一看田中的表情,我即刻明白了,他就是伊藤先生。

我马上就和他亲密无间了。

“我也在台湾住过一些时候。你喜欢日本人吗?”他单刀直入地问我。

“……”我一时不能把自己的意思坦白说出来。因为与他是头一次见面,他自己又说在台湾住过了一些时候。现在我觉得他是不错的,我会喜欢他,可是,在台湾我就没有碰到过像他这样的人。

想了一会,我才说:

“田中先生很好,我很喜欢他。可是,在台湾,我没有碰到过像田中先生这样的人。”

“不错,日本的工人,大多数就像田中君一样,待人很客气,没有什么优越感。日本的工人也反对日本政府压迫台湾人、糟蹋台湾人。使台湾人吃苦的是那些有特权的人,就像骗了你的保证金之后又把你赶出来的那个派报所老板一样的人。到台湾去的日本人,多数就是这一类的人。他们不仅对于你们台湾人如此,就是在日本内地,也是叫我们吃苦头的人呢……总之,在现在世界上,这类的人都想占人家的便宜,靠别人的劳力来发财,甚至用欺骗的手段置别人于死地也不顾。他们为了要掠夺得顺手,所以还用各种手段来压迫我们,来限制我们的自由……”

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都在我脑子里面起了很大的回响,比读那六年的书懂得更多了。

家乡的乡长虽然是一个台湾人,我的哥哥也是台湾人,可是,为了个人的利益,他们便依附了日本人,做了他们的走狗来欺骗、压迫乡人,叫我们吃了如此的苦头。

我把我们家乡的种种事情,特别把这次强制收买土地事件很详细地告诉了他。他很注意地听过了以后,便涨红了脸,振奋地说:

“好!我们就携手奋斗吧!叫你们吃苦头的,也同样叫我们吃着苦头,他们是同类,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我同伊藤会见的第三天,就由他的介绍,到了浅草区的一家玩具工厂去做工,生活才稍为安定了一点。其后,每有空,我就去找他请教各种疑问和难题,他总是解答得非常切当。我渐渐地坚定了生活的信心,不再彷徨了。

每有机会,他又给我介绍了很多的朋友,有时候还约我去参加各种的会议,去听演讲会。有一次我竞被拉到讲台上去向几千的听众报告我们家乡发生的那次事件。

几个月之后,把我赶出来的那个派报所里爆发了罢工。看到这个面孔红润,而喜欢摆架子的大崎派报所老板在送报夫团结面前,竟不得不低下了苍白的脸,那时候我的心跃动起来了。

给那胖脸一拳,使他流出鼻涕眼泪来——这种欲望推动着我,但我忍住了。使他承认了送报夫的合理要求,要比我发泄积愤是更有意义的。

想一想看:

诱骗失业者的“征募送报夫”的纸条子撕掉了。

任意制订的规定取消了!

推销报纸一份的工钱改为十钱了!

寝室每个人要占两张席子,每个人一床被头,租下了隔壁的房子做大家的宿舍,席子都换新了。

消除跳蚤马上实行了!

怎样?谁说工人没有志气?

谁说工人没有力量?

谁敢说工人一定就要过着猪都不如的生活?

在庆祝胜利的集会上,我又一次站到演讲台上去向大家报告了家乡的情形,同时也披露了我已决定马上回到家乡去奋斗的使命。我越说越激昂,听众更是火一般的激烈。在我说出最后一句话而将要下台时,我便听到掌声齐鸣“干!干到底!”的高呼。

这个会竟一变而成为我的欢送会、壮行会,就像把一个战士送上战场的气氛弥满了会场。

隔天,我要出发回乡时,虽然没有“衣锦”,穿的还是那一套天天穿着的工作服,很多既知未知的朋友却把我送到东京火车站的月台上握别——大家振奋着,没有惜别的气氛。

——这几个月的学习,才是对于母亲遗嘱最切实际的了!

我满怀着信心,从巨轮蓬莱号的甲板凝视着台湾的春天——这宝岛,在日本帝国主义的统治下,表面虽然装得富丽肥满,但只要插进一针,就会看到恶臭逼人的血浓的迸流!

(选自《杨逵选集》/香港文艺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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