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萝卜

2005-04-29 09:29林越峰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8期
关键词:土桥电筒老林

林越峰

要是再把壁上的日历撕掉一张,就是五月了。这一天的李三保很忙,他一早就跟老林到一个朋友的家里,忙到现在,才把写好的壁单(海报)包在印着大字小字的报纸里,夹在肩膀下走出那个朋友的家。

“记住!明早四点钟。”李三保刚刚跨出门,跟在他背后出来的老林就这样叮嘱他。

这时候,虽说快近午夜,四边又死一般静;横在门前的那条狭窄的路上,也已经绝了行人,路边几家破旧的院子,都把门户紧紧地关着;但是老林说话时,却还似乎很怕给人家听着,用了极低的声音。李三保也是一样。老林叮嘱他,他只是很紧张地把头稍点了两下,就转身扯开脚步。“路上当心点。”李三保走了两步,刚抬起左腿要踏上第三步的当儿,老林又这么叮嘱他。

李三保依然是一声不响,只把前面刚扯开尺把的左脚,退回来踏在右脚跟边的地板上,掉过脑袋盯了老林一眼,表示晓得了,就再开始放起脚步,把细长的影子摇向北面去。同时,老林也回转身,轻轻地闭上门板,关住了从里面射出来的灯光。接着,一声“咕噜”栓门的声响过后,就听着一阵走进里面去的皮鞋声溜了出来。于是路上又沉静下去了。

李三保大踏着脚步,在那暗淡与静寂的里头,走过窄而短促的壁街;从一间半洋式的土地公祠前,向着西面一弯过去,一片漫无涯际的黑的田洋,一排直欲伸展到天边去的黑的巨树,一条蜿蜒的模糊的路线,就在他的面前展开了。路窄小而又不平坦,有许多大块小块的石粒子浮突在地面上,很容易使人跌跤。左边是一道很深的溪流,猛急的水声,不断汪汪地叫得人心惊。而且今夜的天色,又是墨那般乌,伸出自己的手,几乎要辨不清楚五指。所以,李三保走还没有几步,就摸摸裤袋里,掏出一个手电筒来。但是他的电筒却不一路都开着。他好似要节省电油,又好似怕给什么人看见他在开手电,走过许多路,才把电筒开一次;就算开一次,也不像平常人那样的开法。他放亮的时间很短促,至多也比不上人的一个呼吸长,只陡地一亮就熄灭。以后,就在黑暗中走着路。定要再走一丈多远,或是两丈,方肯再把电筒亮一下,开法依然是照他的老法子,陡地一亮就禁住。以后,又是在黑暗中,埋着头,像怕跌跤,很紧张地辨认着模糊的路影前进。有时候,要是陡地看见了摆动的树影,或许是碰着田蛙或老鼠,钻进草蓬里传出“喳”的一响,他就即时惊悸地愣住,甚至于悚然地退一步,定定神,看看明白,才敢再开始扯开脚步。

在平时,李三保的胆量是很大的。什么可怖的地方,他都曾走过。在那坟墓的乱堆中,碰着殡尸屋,撞到露天的棺材,他都不害怕。但是,今夜就不然了。他刚在土桥的这边给猫头鹰惊了一跳,走过土桥又给一团黑影吓住了。他忽看见那瓜架下,伏着一个人,像在等着抓他。于是,把脚步一停,心儿又在怦怦地响了。他惶惶恐恐地张开眼睛,看了好久,才看出是一个草札的“山人”,屹立在那菜园子里。但是,再走不多路,就真的有个摇着“草把火”的人,从他前面的转弯处出来了。人,是长长的身材,耸着肩,穿着灰黑的衫裤,走没几步就把草把摇了一下。火把给他一摇,便爆炸般地燃了起来,跟着就有许多散乱的火花坠了下来。李三保就在那火光一亮的中间,认出那个人是他同一路的朋友洪德,然而他的心情却还在忐忑地跳着。

一会儿,洪德已经走近了。

“老李!”洪德提高火把,冲着李三保喊。接着,把脚步停住。

“老洪。哪儿去?”李三保也停了脚。

“到赖君那儿去睡觉。”

“唔,工作都办完了吗?”李三保问的是传单,因为今夜洪德担当的是这个。

“办完了。你呢?打算到什么地方去睡?”洪德又把火把摇了一下。于是火光一亮,火花又散散乱乱地落了下来。

“壁单都写好了,想到阿六的家里去。”李三保摸摸肩膀下的报纸包说。

“阿六那儿准很妥当,不过也要小心点。”

“……”李三保不答,只点了两下脑袋。

“那么明天见。”

“明天见。”李三保说了,就让在一边,让洪德从他的背后挤了过去,方放开脚步,向着阿六的家走。洪德也从那座土桥的树荫里逝了影儿。

……过了三个多钟点,在阿六的家里。

——是一间狭小的房子,一盏点着十支烛光的灯,懒洋洋地照着一张半旧的竹床,照着床前的写字台和靠椅。写字台是半坏的,已经落了漆,蹩了脚;蹩的那只,填上了三块砖头支撑着。椅子更是来得糟,靠背已经完全没有,座位的布地(日语,布料)破了好几处,一根旋螺的铁线,从破缝里长长地伸了出来。在那灯光射不到的角落里,还有一堆黑乌的炭角(煤炭块),伴着两只烘炉,像安于命运般在冷静静地休息着。

——停过一会儿,“当当当当”,四下敲破寂寞的钟声,刚从间壁隐隐约约地传来的时候,李三保就给床头的自鸣钟叫醒了。李三保张开眼睛,看见睡在床前的阿六,还在呼呼地打着鼻鼾,便轻轻地推开被儿,小心跨过阿六的身躯,悄悄地走了下来。但是床架子却好像有意要跟他做对,当他把身躯一动,床架就轧轧地响了起来,阿六便终于给弄醒了。

“三保,要出门了吗?”阿六揪开帐子,探出头问。

“是的。”李三保一边答,一边急拿下衣裳穿上,钮扣都还没有扣好,又忙着从床板下搬出一个装满麦粉糊的罐子,和那包壁单来。

“几点钟了?”阿六又问。

“四点多了。”李三保把罐子紧紧地扎在裤带上。

“你早饭还没有吃,怎样办呢?”阿六这样说,李三保似乎没有听到。他正把壁单夹在肩膀下练习贴壁单的架势。

“三保。”三保还是没有听到。

“三保!”阿六稍提高了声音。

“唔。”李三保停了练习,回过头来。

“你早饭还没有吃,怎么办?”

“没有什么大不了。”李三保只这么一句,又向空中挥起手来。

“出去时,门帮我带上。”阿六说了,就把头抽进帐里去。

“好,就给你带上。”……

……李三保走到门边,刚把门板轻轻地推开一半,忽听见“碰”的一响,门板陡地一开,三条黑影已经从外面撞了进来。李三保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一缩,脖领就给一个戴着鸭舌帽的汉子抓住了。这当儿,李三保在惶急的时候忽看见洪德的影子,在前面树背后摇晃着,像是得意扬扬。

注:红萝卜即内奸。

(选自《台湾乡土文学选集》 / 台湾武陵出版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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