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清文
宣战
日本偷袭珍珠港,同时向美国宣战那年,我还是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我虽然不知道战争的真正意义,却已感觉到,那是一件大事情。宣战是用诏书的方式布达的,自那以后,每月八日,订为“大诏奉戴日”,各机关学校都要宣读那一份冗长的宣战诏书,连我们小学生都要把它全部背诵下来。
开始那一时期,日本节节胜利,占领地区不断扩大,连地图也不停地改变颜色,许多英国、法国、荷兰和美国的属地都划入了“大日本帝国”的版图。
那时,我虽然只是十岁左右,却已感觉得出来,教育的方针也有了重大的改变。当时,最重要的,当然是,一切都是为了支援“圣战”,何况是教育。
课本改变了。我无法了解改换课本的真正用意和重点,但是,读书似乎不像从前那么重要了。精神教育、军事教育、锻炼体魄的运动和操练,大大地加重了分量。
精神教育的主要方式,就是教育学生,日本是为了世界的和平和繁荣,不得不向美英宣战的,“全国”人民都要支持,并加入战争的行列,争取“圣战”的胜利。为了鼓励士气,振奋民心,当时也编出许多军歌,教学生或社会人士练唱,我们的画纸上也改画了飞机、战车和军舰。
在锻炼体魄方面,每年举办的运动会,连小学生都要参加阅兵和分列式以外,还要加强体能和战斗的训练,有时,在空地上摆一个稻草人,指为“鬼畜英米”。作为练习劈刺的对象,学生一有空就练习,连清扫教室或院子时,都拿起竹扫把,“对杀”起来。
做劳役,日本人叫“奉仕作业”。在学校里,做堆肥,采草仔,种蓖麻,有时也会出去帮农人割稻,碰到慷慨的农人,还给我们吃点心,吃五顿,而且是吃白米饭,那时,这是最可贵的了。有一次,台风过后,乡下淹水,淹到屋顶,谷堆都浸入水里,水一退,我们去帮助农人洗稻谷,谷堆一翻开,每一堆里面至少躲了几十条的蛇,有水蛇,也有少数毒蛇,有的已被水淹死了。
捷报
日本偷袭珍珠港以后,几乎天天可以听到捷报。那时,日军可说是势如破竹。今天击落几架敌机,明天击沉几艘敌舰,用赫然大字报道战果。击沉敌舰,还分轰沉和击沉。中弹之后立即沉没的叫轰沉,中弹后挣扎了一段时间,或再补以炸弹或鱼雷后沉没的,叫击沉。
另一方面,占领地方也不断扩大,地图也不断改色。日本的固有领土是红色,所占领的是白色红框。
记忆最深刻的,是新加坡的陷落。当时,举行游行,白天,拿“国旗”,唱军歌,在晚上,提灯笼,也一样唱军歌。而且每一个人还发了两个日式馒头,有豆馅的那一种,一红一白。
配给
这种胜利的气氛,并没有维持很久。以后,虽然在报纸上,也天天看到报道胜利的消息,但是人心已不再那么振奋。我们小孩虽然不知,大人却知道美国已开始反攻,日本陷入困境,有些捷报,已是假情报了。不久,我们也听到了亚兹岛、塞班岛的“玉碎”消息。当时,在岛内最明显的现象就是,物资的不足,实施配给制度。
许多日常用品,如米、油、鱼、肉都改成配给,连买两块面包也要排长队,等个半天。许多物资,米、肉等的配给顺序和数量,日本人都要占优先,到了战争末期,为了鼓励皇民化,提倡台湾人改姓名,改了姓名的人,就视为准日本人,配给要比没有改姓名的人优先。
物资方面,不但量不够,质也差。我还记得,有一种人造纤维的纺织品,穿了几次就破掉,皮鞋也一样,听说那些皮鞋是用猪皮或鲨鱼皮的代替品制成的,碰了水就变形。
物资不够,黑市就自然形成起来。不管能吃的或不能吃的,都流入黑市。当然,能吃的,是优先争取的对象。
当时,因为有亲戚在种田,米自己种,鸡鸭自己养,有时还有私宰的猪,只要有钱,有时间,就往乡下跑。从乡下拿回来的,也是以米和鸡鸭为主。
我们往乡下跑,都是为自己的消费。但是,也有些人,是为了出售,叫跑黑市。有人把猪肉弄成小孩子的样子,用背巾背在背上。后来,可能有人密报,也被抓到了。
跑黑市的被抓,日本警察就不问青红皂白,先给你打两三个巴掌之后再罚跪,有时也会加以拘留。但是,因为提供餐食有困难,事后就尽量予以释放。至于食物,大部分是充公。有些心肠软一点的,经过苦苦哀求,也会发回一部分食品。至于充公的部分,就由警察局的人瓜分,或往上面转送。
因为物资的匮乏,我们也到野外采过野草回来做食物,因此,也认识了不少野草的名字。
我们不但吃过草,也吃过老鼠肉。怕中毒,老鼠肉是在天空下加几颗米粒滚煮的,据说,万一有毒,米会转成黑色。
那时,我们开了一家木器店,好的材料都拿去当军用品,用臭屎楠之类的低级品代替做成的家具,都有一股浓烈的臭味。至于油漆,大陆来的干漆,根本没有,有时,用洋漆代替,后来,连洋漆也没有,也用猪血或树子汁涂抹。猪血的臭味,是比臭屎楠更难闻的。
我家开的木器店,后来因为没有物质,也没有人有能力购买家具,就干脆歇业了事。
出征
在战争初期,日本人还不敢用台湾人当正式的军人。起先是军夫,或军属,而后是工员,到后来才有志愿兵。
起先,我在小学的时候,时常排队欢送出征军人。我们送了许多日本人的老师或警察去当兵。我们手拿着小旗,到街尾排队,看那些日本人,手拎着一个叫“慰问袋”的小布袋,身上从肩膀打斜挂着一条红布带。这些人,就要出去“为国尽忠”:为天皇陛下捐躯的。我们挥着小旗,唱军歌,然后喊万岁。
我不知道日本人如何把这些父亲、丈夫或儿子送上战场。但是,我却看过台湾人家庭送家人出征的情形。
通常是母亲或妻子,带着儿子或丈夫到庙里去行香祈平安。那时,物资缺乏,连香条也没有,只用手拜,而后,求一个香袋,放在身上。后来,连这香袋,也都要自己缝制的。
那时,载这些工员或军人到日本本地,或到南洋去的船只,常常遭到美国潜水艇的攻击。损失相当的重。日本人一边叫嚣,指责美国人攻击没有防守能力的商船,另一方面,又不断地补充人员送往战地。
那时,依照日本人的习惯,都给那些出征的人准备一两条丁字裤。所谓丁字裤,实际上是一条长布条,用以包扎局部。我也看到本地人用红布缝制丁字裤,而且做得比一般长度长出许多。听说,万一船被击沉,在海上漂流时,就把布条尽量放长,可以吓退鲨鱼。家人不知从哪里听来,说鲨鱼在攻击对象之前,要先和被攻击的物体相比一下,如果对方比自己长,它就会掉头游开。
虽然这样,每次船被击沉,仍有许多同胞葬身海底。听说,有人捉到鲨鱼,还在鱼肚子里剖出骷髅头呢。
起初,对这些阵亡的人,日本人还能加以厚葬。后来,输势已明,阵亡的人也急遽增加,当局已无能力厚葬,就让你带回一个用白布包扎的木箱子。那是装骨灰的,但实际上,有的人已深沉大海,哪里来的骨灰?有时,把出征时预留的指甲和头发拿来代替,有时把别人的骨灰抓一把充数,有时却是个空盒子。
空袭
第一次空袭,对岛民而言,可说是一件空前的大事。在真正空袭之前,“政府”已不知教人民演练过多少次了,教人民如何分辨“警戒警报”和“空袭警报”,如何“退避”,如何救人和救火。但是,一旦发生了真正空袭,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这一次是真的,不是演习。”大家奔走相告。
听惯了“狼来了”,大家都有点麻木了,听到是真的空袭,大家都惊慌起来。
第一次,我们并没有看到“敌机”。那一次,有不少短视的人,好像面临世界末日一般,把家里的鸡鸭全部杀掉,深怕人被炸死,就永远享受不到了。
那时我还小,好奇心强过害怕的心理,心里还期待着能看到“敌机”,甚至看到“空战”,看到“敌机”被击落下去。当时,由于上下一致的宣传,我们小孩子都相信日本皇军是所向无敌的。
我真正看到“敌机”的次数并不多。有一次,居然看到一架“敌机”被打了下来。
那时,大概是上午十点多,有几架B24一字横排,飞过台北正上空。那时,我住在新庄,新庄虽然距离台北只有几公里,因为没有什么重要的设施,大家都认为没有危险,很少人疏散到乡下去。我们几个小孩,站在河堤上看着台北上空。突然看到最旁边的一架飞机中弹!飞机在空中解体,金属片在空中闪烁一下,然后急速下坠。
“击坠!”大家喊着。
听说,那一次为了庆功,高炮部队里还宰了猪牛呢。
听说是为了报复,美国的飞机随之大举来袭。我还记得,那是五月三十一日。那时,我是中学一年级生,在台北上课。我一早就出门去上学,但是,还没有到学校,就又折回来。因一早就发出空袭警报,有一架P38双胴式洛希特在空中飞来飞去,如入无人之境,那是一种让日本飞机闻风丧胆、性能优越的战斗侦察机。
我和几个同学,正玩着回家,当时一发出警报就没有车子,我们是走路回家的。
到了下午,“敌机”来了,而且是一波一波地来,那一次,是台北最大的空袭。我们只回到现在中兴桥头一带,敌机就开始轰炸了。我们躲进挖在路边只可容纳一人或两人躲藏的圆洞里,有时还伸头出来看看。
那些飞机比往常飞得低,由这似乎也可以看到他们的自信和彻底打击日军的决心。那时,日本可说已完全没有还手的力量了。飞机是从台北飞往我们躲藏的方向的。我们可以看到炸弹像雨一般掉下来。
因为飞机是往我们的头上飞过来的,在感觉上,炸弹就一直向我们的方向炸过来,虽然还差两三公里。我们都知道炸弹是往前面掉,所以飞机一飞到我们头上,我们才放心。
那次,美国飞机几乎把半个台北市炸烂了,连“总督府”也中了弹。一柱带着浓烟的火柱一直冲上天空。那柱火柱,使整个天空都染成了红色。我于黄昏时分回到家里,那火柱还炽烈地燃烧着。据说,那次,有很多总督府官员躲在地下防空洞里的,因建筑物被炸塌,堵住了出口,消防队赶来救火,那些救火的水都被大火烧成了滚水,把躲在里面的人,活活烫死。
在那段期间,全岛实施灯火管制,一般的灯泡都用布罩罩住,也制造一种特殊的灯泡,只有下面露出铜币大小的亮光,其他全部涂上灰蓝色的漆。
有一个晚上,空袭警报已经发出,因为好久没有碰过真正的情况,大家都偷懒留在家里,没有躲进防空洞。不多久,我们听到了飞机声。这也已是习以为常的事了。突然间,轰轰轰,炸弹炸裂的声音震荡了大地。人不知是被震,还是自己躲藏,早已爬到床底下了。空袭一过,全镇的人都到了街上,一打听,才知道炸弹是掷下淡水河对岸的沙滩上。
天一亮,好多人都到对岸沙滩上,看到一排有七八个像小水池的炸弹坑,和新庄的街道平行,整整齐齐地排在沙滩上,满地撒着炸弹的碎片。实际上,比这更早,就有人在传说,昨夜曾经看到云端站着全身穿着雪白衣服的菩萨,手里的拂尘一扬,把本来应该掉在镇上的炸弹,拨到无人居住的沙滩上。这事一传开,大家又偷偷地拜了起来。
那时,被轰炸最厉害的,是高雄及基隆等要塞地区。战后,我到基隆,看到许多房子被炸倒,连山壁上,都还留下无数的弹痕。在台北附近,炸得最重的,可能是牛埔一带,静修女中对面的教堂,也中了炸弹,倒塌下来。
玉音
在日本,皇帝的声音称“玉音”。那是八月十五日中午,皇帝向全国广播。“玉音”,我是在士林的农业试验所听到的。那地方好像是海军的基地。当时,我已是中学一年级的学生,因已无法上课,被派出去做劳役。
说是中学,实际上,日本败迹已明,连打仗都没有力气,哪里还有余力管教育。入学考试很简单,叫学生在操场排队,然后依序挂挂单杠,在铺满榻榻米的武道馆里翻几个筋斗,简单地问你两三句,看你的日语有没有走样。然后,你就是中学生了。我参加考试的那一年,不知是考试特别简单,还是战时没有工作,念中学的人,好像比往年多。
我被学校派去帮助海军推台车,把一些木材,从士林车站推到试验所。我也不知道那些木材是做什么用的,只知道那是上等桧木。因为我家开木器店,当时因为没有材料,看了那些上好木材,心里不禁羡慕起来。
我们在那里工作,也算轻松,那些海军,待我们也算和善,还提供午饭给我们吃。那时,能吃到饭,可说已是喜出望外了。
八月十五日那天上午,气氛就有点不同。好像已有几天没有空袭。那天,也不再工作,那些军人忙来忙去。到了中午,我们学生,就跪在那些军人后面,听到了日本天皇陛下的声音,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
二哥的悲剧
二哥于一九七九年,在桃园过世,那时,他虚岁六十二。他的死,已离开终战三十多年,但是,他的后半生,可说是完全活在战争的阴影底下的。
二哥,和我的其他三个哥哥一样,出生在农村。但是,因为耕地太小,人口太多,无法改善生活,他小学毕业后不久,就一个人跑到台北来打天下。说是打天下,实际上,是到一家食堂当小弟的。可能是他学得快,不久就当了师傅。
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不久,日本占领了菲律宾,那里的司令官要专用厨师,在台湾招考的结果,二哥膺选。在军部时,他做得相当不错。
后来,那位司令官调到新加坡,问他要不要去,他说不要,就自己留在马尼拉开了餐厅。在那种物资缺乏的情况下,他可能因为和军部有所联络,做得有声有色。战后,听到一些从菲律宾回来的亲戚或朋友说,在马尼拉时,都曾经受到二哥的照顾。
战争结束,二哥突然失踪了。所有活着的人都回来了,只没有二哥。回来的人,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有关二哥的消息。
大家都回来了,只有二哥音信杳然。大家都以为他已死掉了。当时,去菲律宾的,不知死掉多少人。因此,二嫂就改嫁了。她空等了那么久,一直没有结果,实在不能怪她。
大概经过一年多,二哥突然回来了。据他自己说,他是被美军捉去成了战俘。他还说,他以前赚到的钱财,埋在地下的,都被同居的菲律宾女人挖走了。虽然这样,他回来时,还是自己弄了一条船回来的,不幸,这条船却又碰上了海盗,性命是保住了,有价值的东西,却都被抢走了。
本来,二哥和许多去南洋的中国人的心理一样,一定是想衣锦还乡的,结果,钱财没有了,妻子也没有了,他很伤心,又再度去菲律宾。他不知说过多少次,菲律宾物产丰裕,人民懒惰,勤勉的华侨,必然会发迹的。
他实在没有想到,战后,落后地区的人,都变聪明了,虽然没有变得更加勤勉。
对二哥影响最大的,可能是菲化案。二哥却不想做菲律宾人。所以,他的事业也越做越小,身分也越来越低。他从老板变成了职员。从他写回来的信的地址,也可以看到他住的地方越搬越偏僻,由吕宋的马尼拉,搬到民答那峨,最后再搬到宿雾岛的乡下。
就我知道的,他至少在菲律宾娶过三个妻子,我却不知道,他是跟着职业移动,还是跟着女人走的。有一次回来,他还带了一个女儿,说怕那个菲律宾女人背叛他,所以带这个女儿回来做“人质”。这个女儿,现在已长大成人,但是,许多想法和做法,似乎和这里的人不大一样。
二哥死前,最后一次回来台湾,是一九七八年。本来,我有许多话要问他,因为他的病已侵害到喉咙,连讲话都没有声音,看他说话的样子,我就不忍心问他了。
那次回来,连飞机票也是台湾的家人寄过去的。在去菲律宾当厨师之前,二嫂就生下一个女儿。他们做了一辈子的农人,一直无法充裕起来,一直到有一天,政府在田中央开辟了一条大马路,土地立即涨价,全村的人也都变成了小富人。
一九七八年那一次,二哥再去菲律宾,好像已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还特地带了一根破布子树枝去那边种植。不知那棵没有根的树枝有没有种活?
本来,我们都以为他无法再回台湾,但是,他还是挣扎着回来了。“落叶归根”,他要死在故乡。至少,他曾经拥有过四个女人,但是,他死时,却一个也不在身边,看来有点冷落。他死的时候,棺材里面还放着一本圣经。那是他的意思。他在菲律宾时,已皈依了天主。他的墓碑,是传统的,只是多刻上一个十字。
二哥的确有他固执的一面,也有很大的包容性。他固执本来的面目,也容纳了外来的异质。
后来,他的死讯传到了宿雾,他那最后的妻子,还写来了一封信。那封信可能是请人代写的,用英文和中文掺在一起的,信中表达了感激的意思,说她很感谢这边的人埋葬了他。
我还记得,第三次,二哥回来时,大哥曾经劝过他:“你第一次回来,看不到姨仔(母亲),第二次回来看不到阿丈(父亲),第三次再回来,可能看不到大兄了。”
大哥平常不大爱说话,这些话是很重的。但二哥还是再去菲律宾,没有想到,二哥竟先走了,而大哥现在已八十岁,还健在。
二哥的死,虽然和战争无关,但是,如果没有这一场战争,他的一生可说完全不同的吧。他的后半生,可以说是战争的延长,也可以算是战争的后遗症吧。
(选自《人生五题·忧患》 / 台湾正中书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