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点人
斗文先生凝神静气,临摹着文天祥的正气歌那笔锋刚柔相济地、很灵活地在纸上一起一落着。每当他临摹得和拓本逼真了时,便拍着桌叫绝,将笔放下,总要费点时间,再把自己写的和拓本比较着看。
过了一会,转为捧起书册来读,放开喉咙,咿咿呜呜地朗读桃花源记。他的年纪虽过六十,但声音却不减当年,明朗而有余韵的书声,悠扬地颤动早晨的静寂。
这是斗文先生的日课,并且是数十年来也未尝间断过的。他一做完了日课,嘴里咬着竹烟斗,手里提着他的孙儿自上海寄来的国事周闻,且行且看地走出稻埕来。
东方才发白,朝日还未露出它的脸,只把一片淡红,渲染在对面山头的天空。
篱笆边蹲着一群鸭子,看见有人,便一齐爬起来,呷呷地叫着。一只红面鸭子,摆着屁股,行着不灵活的步,颈项伸缩地,走近他的脚边乱啖着。
“小畜生呀!要出去吗?”
他把篱笆门打开,那群鸭子,又是嘎嘎地叫,争先走出去了,他也出了篱笆门,坐在门外的一株苍古的茄冬树下吸烟。
东山上的天空,由淡红而鲜红,罩住地面的雾也渐次稀薄着,不知不觉间已消散殆尽了。才被刈了穗的稻稿头,已多半枯黄,田畔里的草露像银珠般闪着光。
他慢慢地在吸烟,从他的嘴里溜出的烟,一阵阵掠着脑后过去,他把左眼的眼角一闭,看着前头竹围里的炊烟。
从那边的竹围里走出三个人,各人都带着小行李。他们弯过一区田,来到附近的竹围时,恰好里面也走出三个人来,两下停了足,聊过几句话,就并在一起再拐了一个弯,沿着田畔,走向这里来了。
“是陈秀才吗?”为头的出声在问着,“七早八早就出来收空气吗?”
他距来人还远,认不得是谁,及至听着招呼,才晓得他是前竹围的吴想。
“你们也起得早啊!”他在回话间,他们已来到跟前了,他看见他们穿的是,较平日齐整的衣裤,就直觉得他们是要上哪里去了,“唔,阿想!你们要到台北去是不是?”
“是啦,看博览会去的!陈秀才!你也来去看啦,和我们一同去!”
“不去。”
“不去是真可惜的!别庄我不知,单就我们的庄里,没有一家无人去看的!听说今天的团体很多,说不定临时火车又要满员了。陈秀才!做人无几时,你的年纪又这样老了,今日不看,要待何时!来去看好啦,多看一番光景,岂不好吗?”
“不去。”
“不去吗?不去待我们看了回来,再讲给你听啦,哎哟,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赶紧去搭车。”
在博览会未开幕以前,当局者就已竭力宣传,而岛内的新闻亦附和着鼓吹,就是农村各地,也都派遣铁道部员前去劝诱,本来并不怎么有益的博览会,一经宣传的魔力,竟然奏了效,引起热狂似的人气。
“去!到大台北看博览会去!”
凡是生长在台北以外的人们,谁都抱着这个念头,简直像一生中非看它一次不可的一件痛快的事情。
“阿公仔!警察来啦!”
是初秋的傍晚,斗文先生正在书房阅报,忽听见他的第三孙儿慌慌忙忙来报。
“怎么不跟他说我没有工夫见客?”
“我有对他讲,哪知他都不听,说他有什么公务要见阿公仔的!阿公仔!公务是什么?”
“好东西呀!动不动就要来打扰,今天又是什么鸟务了!”
他很不乐地走出来,看见老巡查佐佐木笑嘻嘻地坐在厅里等着。
“你又来了吗?”
“陈秀才!对不住了,我也知道你忙碌,你且坐啦,我有话要对你讲。”
他做了多年的巡查,经验老到,说着闽南话简直和台湾人差不多。
“有话请你快说啦!”
“今天是户口调查,顺便带点公务来的。”
“……”
“你去留学中国的孙仔,何时要返来?”
“没有事情,回来做什么?”
“台湾要开博览会,他敢不返来看?”
“那我不知道。”
“唔,你不知晓?”
佐佐木说到这里,做了个停顿,把话头转换过来了:
“博览会的协赞会要募集会员,普通会员一口要……五元………”
“请慢说啦,协赞会和我不相干,怎么说到这里来!”
“哈哈……陈秀才!五元并不是叫你白了(即白花)的!若做了会员,协赞会就会给你一张会员券、一个纪念章,在博览会的期间内,任你随意出入,还要招待你……”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加入吗?”
“对啦,要你加入一口啦。老秀才!你去台北看看好啦,看看日本的文化和你们的,不,和清朝的文化怎样咧?”
“清朝!”他听见清朝二字,身体好像触着电般地,起了个寒战,呆呆地看着天窗出神。
博览会开幕十多天了,本来只弄锄头过日子,连小可的鸡母相踏都要引为话柄的田庄人,一经历游台北和博览会场,好比游月宫回来还要欢喜,大赞而特赞着,引得没去过的人,羡慕万分。斗文先生虽然无动于衷,但每次听着他们的称赞,免不得总要倾耳细听。然而可怪而又使他失望的,是从他们口里说出的台北市街大都不是昔日的地名了。
“这就奇了,这台北就变得那么快!”
他有时会这么疑问着,想要径到台北去。但是台北已非他的憧憬之乡了!于是欲行又止,然而过了几天突然接着他孙儿的同窗的一封来信,那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斗文先先:
夏天去后,我跟着秋一同回到南国来了。回来的目的,一是归省,一是要看博览会的。令孙儿R君勤于学课,无心回来,但只嘱侄再三邀请先生,来台北看看博览会呢!……
侄王北芳十月二十五日
寥寥几行字,早把他的北行之心决定了。但他一点也不声张,也不告知家人,又恐怕碰见相识,一个人悄悄地绕路从A驿搭上午九点钟发的列车。
这天恰值星期日,车里早就混杂着各色人等。斗文先生刚踏入车里,不知怎的,一车视线都不约而同的集中到他的身上来了。在车里的时装——和服、台湾衫、洋服的氛围里,突然闯进斗文先生的古装——黑的碗帽仔、黑长衫、黑的包仔鞋,嘴里咬着竹烟斗,尤其是倒垂在脑后的辫子……俨然鹤入鸡群,觉得特别刺目。
他接着众人的眼光,像受了侮辱,一时很难受,但旋即不以为意地斜着眼角,把众人睨了一眼,泰然自若地坐下去。
出发的时间到了,当车长的笛声刚在鸣响的瞬间,他急急的把两耳掩住,塞避火车的汽笛,引得车里一阵的哄笑。
车体徐徐地动摇着,久住惯了乡村,慢慢地向后退去。他顿时觉得一阵空虚,很无聊地把随身所带的《海外十洲》记掀开,机械地置在膝上。他的两眼虽然落在书本上,但他的视觉却不注到字里去,车里的会话,自然而然地响到他的耳朵来了。他慢慢儿抬起头来,火车赶着速度,在甘蔗园边走着。
“阿柳兄!你要哪里去?”
“到台北去的。”
“唔,你平素是那样勤俭,怎么也甘到台北去?”
“这,一半是不得已的。”
“是你自己愿意去,怎说不得已?”
“我庄的警察,强强押人去啦!”
“唔,是这样吗?阿柳兄!你也免怨悔,听说博览会是自有台湾,也未曾有过的闹热啦,看一次,就是死也甘愿!”
“看一次,就是死也甘愿!”斗文先生鹦鹉般地随他念了一句。他想,台北如果像人们所憧憬的台北,就不枉他北上一行了。他似乎忘记了台北已经如何地变迁,什么府前街、府中街、府后街……一些昔日的市街,都一一浮上他眼里来,火车走得愈快,他愈耽于幻想。
“艋舺艋舺!”
他听着这叫声,才由沉思回复了自己。
“艋舺……啊!一府二鹿三艋舺的艋舺!”
他像逢着久别故人般的,胸里在跃动着。火车经过万华驿,再通过了两个路门(平交道)时,第一会场的糖业馆的雄姿,早映到车窗来了。车里的人们听见说是会场,便争着走近窗前看,他也踮起脚跟一看,啊!昔日的台北城址,已筑了博览会场,他的胸坎像着了一下铁锤,无力地落到椅上去。
火车三点钟到了台北驿,久在车里坐倦了的人们,蜂拥般地争着下车去。他亦随着人流出了改札门(剪票口)。在混杂的人丛里,每一移步,脚尖都要触着人们的足跟,他一跛一跌,好容易被人流推到左边的一角。他抬起头来,望一望街上,许多自动车在街心交织着,十字路上高筑一座城门,他猛然看见城门上写着“始政四十周年纪念”,惊心骇魂的他即时清醒过来。巍然立在前面的雄壮的建筑物,像在对他狞笑,他摇摇头想起“王侯茅宅皆新立,文武衣冠异昔时”的诗句,胸里有无限沧桑的感慨。
斗文先生,自少就很聪明,十九岁中秀才,一向在抚台衙办事。二十七岁那年,正要上省应试,不料台湾在那一年换了主,同时他的青云之路,也就断绝了。他再也不想进取,卜居在K庄,买了几亩良田,想做农夫,过着他的一生。他的家里藏着一本台湾的详图,当台湾要开始新政治的时候,因为不谙于台湾事情,好几次要请他帮忙,但他不但执意不肯,而且还要谢绝一切的政客。
斗文先生在表面看来,纯然是隐居生活,但他的内心却不如是,他的热血,常为同胞奔腾着。当社会运动兴起的时候,他虽然没有挺身去参加实际运动,但对社会运动之一部分的文化运动,贡献却是不少。台湾人会说日本话的愈多,理解汉文的愈少,他想台湾人在谋生上,固然需要日本话,但在另一方面,却不可不使他懂得汉文。台湾人与汉文有生死存亡的关系的!他想要振兴汉文,于是纠合些同志,创设诗社,提倡击钵吟。他们的提倡,很能刺戟社会,于是到处诗社林立,击钵吟便风靡了全岛,当时所产生的诗人,差不多有盛唐那么众多。他正想借此可以挽救衰颓的汉文,不想那班无耻的诗人,反把它当做应酬的东西,巴结权势,甚之,连和他们不关痛痒的日本政客死去,也要作诗去哭他。
斗文先生看见这怪现象,后悔当初不该创设诗社。
“击钵吟不是诗,从凡夫俗子的口中唱出来的山歌才是诗。”
他常叹息着说。以为自己创立了诗社,真是台湾文学界的罪人。一九××年的春,台北展开全岛诗社联吟的时候,他想要借着那个机会,改革击钵吟的毛病。起初乘着火车,但不知是他的身体衰弱,还是没有提防,当火车的汽笛鸣响的刹那,他吓得昏迷过去了。
以后直到十五年后的今日,始到台北来。
台北驿前的路上,人流浩浩荡荡地向着博物馆推着,斗文先生像失了舵的孤舟,正不知该划到哪里去好。台北的地理,早从他昔日的记忆,他正在茫然自失间,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推到第二会场的入口来了。他到这时候已无暇思索了,随着人们走入第一文化施设馆去。他看看芝山岩的模型,往左边穿过去,那门上写的是:“第一室,关于教育的陈列”。他究竟是读书人,对于教育特别有兴趣,很细心地看着学校分布图,但顶使他失望的是他不解日本语,所以不能充分地理解它。他恨恨地摇着头,立在一个图画前,那画上画的是三个学生一排地立在校庭,右二那个手里执着鹤嘴锄,左一个手里提着算盘,作着威势。斗文先生有些莫名其妙,但看看上面写的字,又不懂得它的意义。他不得已挽住一个人问。
“拜托咧,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
“‘产业台湾的跃进,是始自我们啦。”那个人解释给他,还把他看了一下,哈哈地笑着。
“哈哈……”
“哈哈……”
和着笑声,忽地在他背后又爆出两声笑,他急忙回头一看,两个日本人学生,两腕叉在胸口,嘴里还不知在说着什么,对他投着鄙视的眼光。他受了这般侮辱,真正有说不出的悲哀,他想,假使自己懂得日本话,便要和他辩论个到底。
“倭寇!东洋鬼子!”他终于不管他们听得懂与不懂,不禁冲口而出了,“国运的兴衰虽说有定数,清朝虽然灭亡了,但中国的民族未必……说什么博览会这不过是夸示你们的……罢了……什么‘产业台湾的跃进……这也不过是你们东洋鬼才能跃进,若是台湾人的子弟,恐怕连寸进都不能呢,还说什么教育来!”
他已无心再看了,气愤愤地走出来,心里还在懊悔着,他想今天简直是白走的了!与其看看博览会,毋宁拜谒抚台衙的好!他一想起抚台衙,好像恢复了四十年前的自己,刚才的一肚子闷气,不知消到哪里去了。
“老先生!要到哪里去,要坐车不坐?”
会场边蹲着一个人力车夫,看见斗文先生在踌躇的样子,便立起来招呼生意。
“不要坐啦,我是要看抚台衙去的。”
“抚台衙?呀,老先生!你知道它在哪里?”
“在府中街啦。”
“啊,不对不对!”
“不对?不对那么……?”
“老先生!看来你不是本地人,也无怪你不知,若说抚台衙的故址,现在已经起了台北公会堂了。”
“什么!公会堂……那么它……”
“老先生!不用着急啦,我招你坐车也就有目的了。我今天终是坐在这里也没有一钱赚,请你给我二十钱赚,我就拖你到抚台衙去。”
十五分钟之后,斗文先生在植物园里的抚台衙前下了人力车,车夫去后,他面朝抚台衙坐在椰子树下冥想着……往日那么热闹的它,如今怎么会这样冷落!啊!屋貌依然,而往事已非了!他的胸里充满着兴废之感,他徐徐地立起来,倚着椰子树,从怀里摸出前日那封信来,抽出信笺,两眼落到信笺上去,但他的眼睛偏在笺末搜出四字印刷——蓬莱面影——来。
气候已是晚秋,时间又将向晚了,园里连一个行人也没有,微风吹着败叶,沙沙地作响,他的手里一松,那张信笺就乘着风飘到地面的一片梧桐的落叶上去。
(选自《台湾乡土文学选集》/台湾武陵出版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