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城之丧

2005-04-29 09:29宋泽莱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8期

宋泽莱

当胡之忠的黑色的庞大的灵柩运达到麋镇的时候,古旧的冬日城镇便开始有了一种低迷的纷扰,居民都聚在夜黯的屋檐下、市场边来谈论这位被历史所记载的黑色人物。一些幼童甚至毫无顾忌地站在街路边,用着天真但清晰的语音叫嚣道:

“汉奸回来了!汉奸回来了!”

灵柩由苦力们抬下到日本仿欧式的堡垒形大建筑前,门口的灯光顿时黯淡了下来。家族的人从宽广的庭院里奔出来,他们号啕大哭,几个好教养的高贵的妇人甚至趴到棺盖上,像一些面团做的人儿似的瘫痪在那里,使得灵柩跌跌撞撞迂缓地停泊在磨亮的大理石的大厅堂,于是像汹涌的浪潮一般,家族大小都簇拥地跪在地上,呼天抢地哀声不绝了。

胡伟明,这个丧者的大儿子,身兼立法委员、人文社会现代化政策发言人,用着痹颤的手来掀着棺盖,但沉重的、死硬的、光滑的金属使他罢手,于是苦力们走过来,合力将盖子掀去,咔的一声,棺盖在落地时敲出了重重的回荡的音响。这个六十岁的代表着胡氏家族势力与权柄的人把手举高起来,所有的人把哭声都给停住了。

他们一起哀矜地站起来。于是灵柩里躺着的人便给看到了,那里头置放着许多的鲜花将死者的身躯整个遮去了一大半,花堆上露出一个白了发、经过修饰的脸面,那脸面带着一种对世界感到满意的笑,像吃了过多佳肴的酒客,他沉睡在那里。

这个大儿子于是乎走到了遗体的面前,用着凝肃的神情来瞻仰这个死者五分钟。然后抬起他的头来注视着厅堂上面的那具木刻雕像,那正是日据时代一个艺术家对这个曾被日本天皇册封为男爵的死者一个很大的敬意。那尊雕像留着一丛光亮的西装头,撇了两撇仁丹胡,笔挺的西裤,拄着绅杖,腋窄腹宽的短西装凸出一个滚圆的肚子。这个雕像和死者现在的遗容是很难做一比较的,英年的雕像没有笑、没有满足,只有代表权位的冷肃和机伶。当这个大儿子注视那尊发着沉郁之光的雕像时,许是被什么样的情愫所震惊,于是把脸转向两边的壁饰,那些壁饰间垂挂的墨宝神韵飞扬,中式、日式的绘画灿烂清丽,象征半世纪的豪贵。最重要的是一张以台湾和麋城为衬底的绢印,上头重重地打印上巨大的印记“胡”这个字。那个大儿子沉思遐想一阵,而后哀矜地走了出去。于是第二个儿子胡伟亮肃穆地站了出来。

夜更黯了,麋城的人仍没睡去。他们吱吱喳喳地在路灯下谈论着,有几个好事的人跑到胡家巨大的门前来,便发现森严的胡氏大门敞开,建筑上的钟阁的钟恢复了停止十年的摆动。门口边相继进出许多影子。大门墙上贴着巨大的白纸,写着:“忌中”。

之一:民国二十五年三月,台胞组办新民报,林氏家族组团遍游厦门、福州、汕头、广东、香港,当他们一行在上海接受欢迎时,林献堂在致谢词中说了一句话:我们又回到祖国了。不料这句话竟被台湾日日新报的间谍记者知道了,结果造成轰动全台的祖国支那事件。

考祖国支那事件的制造者是台湾军参谋长陆军少将狄洲和海军少将酒井。协助日方的人是麋城人胡之忠。(注:见××文献××)

之二:民国二十六年七月,芦沟桥战事爆发,台湾军司令官古庄宣布台湾实施战时体制,首先迫害反日志士欧清石和庄逐中,居中扮演日本帮凶为胡之忠。(见××文献××)

之三:考胡之忠父为胡友鸿,于光绪二十一年为引导日军登陆澳底的麋城商人。(注:见××文献××)

胡清池把文献“啪”地一声合上,抿着嘴唇,用着嘲笑的眼神看着街路面,沾着油污的搁在阳台栏杆上的手止不住地轻轻地抖动起来。麋城的冬日果然冷凝,栉比的古楼旧瓦都仿若要结霜了。忽然楼下响起机车声,于是他奔跑而下。

这个修理机车的中年工人——胡清池,也是麋城胡姓宗族的一员,受过中等教育,和汉奸胡之忠有远亲关系,然而,却与胡之忠走着相反的路线。这个中年工人的父亲——胡水缠,是一个旧书生,为了反日曾流落上海,于光复后回乡,领导胡姓宗亲恢复胡之忠在麋城所创下的不光荣的汉奸恶名。胡清池这个一等一、善修机车、爱开玩笑、小丑脸面、神经质的中年人便承继了他父亲未竟的职责。

冬日,石头都要冻裂了。胡清池来到客人的机车前,客人指着马达,他开始动手拆卸机件。

几分钟后,店前慌张地跑来一个人,那人粗粝的手拿一张帖子,站到胡清池的旁边来。

“清池,告诉你一个消息。胡之忠回来要葬在麋城。他的葬帖发出来了。”

“知道了。”修车的那个人把头抬起来,用削薄的脸来望着说话的人,“我看到灵柩了。”

“是吗?”

“那里面一定装了很多的肉,太重了!”他说着,神经质地哈哈笑起来。

“你看怎办?”来的人不安地搓起手。

“叫他们运回去。”胡清池说,“要不就像牛羊肉一般地卖掉。”

“他的儿子都回来了。当立委的胡伟明亲自主持其事啊。”

“哦。”胡清池点了点头,说:“这事等一下再说。来,请你把架上的扳手递给我。要修这车子要用点脑筋。”

不久,车修好了。客人把钱递给他。机车碰碰发动了,一下子消逝在路尽端。

“来,你把这叠帖子发出去。所有的人都要参加。胡伟明也给一张。后天,在祠堂我们开个宗亲会。我要来制止这件事。”

“哦,好。”

来的人把纸帖接过,劈哩啪啦地往街路面跑去了。

由胡伟明领导的胡之忠治丧委员会在森严哀矜的胡氏公馆里正开第一次的会议。出席的人员除了胡之忠的儿子外,还有麋城的镇民代表欧文范、被誉为议坛不倒翁的现任议员林概,和一位代表县政府统治人民的黑色杀手、现任县长机要秘书的洪达以及数不清的地方名流。这座曾为胡之忠坐镇麋城、鱼肉台湾乡民的会议室立刻被整顿得干干净净。昔日这位台湾人日本男爵的官厅实在不比寻常,圆顶的类似清真寺的屋顶装饰着琳琅满目的琉璃宫灯,外面的光线透过圆形窟窿的天窗照射到里面,使官厅看起来像美丽的坟室,所有历经半世纪而犹未陈腐的桧木桌椅围成一个半圆形,在圆心点上,一张象征着权力和权威的高背椅座发着亮光。

当所有的人都落坐,胡伟明由草皮的庭院跨进来,他的皮靴有力地在大理石的地板敲起咔哒咔哒的巨响,所有的人,包括胡伟明自己都被这样清脆的足音所惊动,它是多么容易教人想起半世纪前的那个男爵是怎样威严地出入这个大厅堂。

几分钟后,胡伟明把议事簿掀开,会议开始。

“我敬爱的亲戚朋友,”胡伟明肃穆地抬起脸,用沙哑而哀伤的话语说,“我要来恳求诸位帮忙的是,要为我父胡之忠做一个辉煌盛大的、有历史意义的一次葬礼。我要让人来了解胡家一向忠于它的事业的一个事实。”

胡伟明低哑的、有力的声音在空旷的议室回荡,像一把钝重的暗器敲打着死之宁静。他说完,坐下来,咬着嘴唇,神情坚毅。

接着是治丧委员会的执事发言。这个年轻的、热衷于政治的、研究历史学的学者站起来。他大约说明胡公的死对于现世实在是一种损失,当他说到:“在这个混乱动荡的时代里,能像胡公一样明辨利害的人只有他一个。”又说:“胡公实在是历史上的奇人,大约只有民初的袁氏差可比拟。”这时,座上的人都拍起手来。他们不时交换着对胡之忠敬仰的眼色。

不久,他们进入议题。

“各位,”镇民代表欧文范站起来,说,“以我观察,这次胡公的治丧必然是不易的,许多镇民持有异议。”

他大致说明了麋城人忘不了胡之忠在日据时期是如何使麋城变成一个奸邪城市的事实。他不善修饰的话使在座的名流赫然变色。但当他说:“当然,麋城的人只是乡愚之见,无足挂齿”这句话时,大家又恢复了和缓的脸色。

“这件疏导的事我来办。”被称为议坛不倒翁的林概说:“我会在××报上运用关系,竭力来登出麋城受惠于胡公的事情,比如捐赠民俗文物馆、修缮龙山寺……”

接着,他们逐项讨论拟定的计划。

在昔日麋城的旧渡口处盖有一座胡姓宗祠。在冬寒之日,百花都凋零了,却盛开了满庭的樱花。

这天,日暖,许多穿夹袄的老人相继来到宗祠前,或在庭院草皮,或在栏杆边晒冬阳。一座巨大的山丘赫然耸立在宗祠后头,变成宗祠的一扇巨大屏障。那小丘被辟成公园,草木繁多,里头整洁地兴筑一列列美丽的坟墓,门口的石柱上刻着:“胡姓墓园”四个字,金光闪亮。

胡姓祠堂的钟被敲了一下,年事已高的人鱼贯地进入祠堂,后面跟随着一批年轻后生。

这个祠堂果然装扮威严。象征着几世纪以来胡姓在麋城的功绩的这个祠堂,一代代的民间艺人在这里雕栏画栋,留下不少杰作,长长的两列走道一直通达供奉祖位的殿堂上,两列走道间是装塑成山水园景的天井,沉水乌檀香烟袅绕,宁静而悠远。

主事者是辈分高大的曾祖辈老人。旁边坐的是主持胡姓族谱编修的胡清池,列席的人依次坐着。胡伟明依辈分坐在靠近主事者旁边的桌位。许是冬日吧,他的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

钟又敲一下,“当”地一声。主事先说明开会目的,并祈愿宗亲会将带给宗族永远的光辉和荣耀。然后他要大家提出议题。由于大家的心早给特定的事吸引了,因之祠堂显得冷凝。但这种冷凝是爆炸的前夕。

一个只有二十余岁,却有着代表昔日麋城糖业威名姓氏的后生站起来,他的眼镜闪着光亮,说:

“胡之忠的遗体运回来了。这是胡姓整个宗族要注意的事。我请胡伟明说明这件事。”

“咔”一声,会桌无意间被敲响,在寂静中像爆炸声。

主事把年轻后生的话重复一次。于是胡伟明站起来。他也穿起了夹袄,完全没有权势和力量的样态。他露出了谦卑的微笑说:

“我只是尽孝罢了。落叶归根仍属共同愿望。这麋城曾是我父亲生养之地,如果不回葬,他一定不安。”

“真是谎话!”年轻的后生站起来,说:“光复后,胡之忠不是发誓不回麋城吗?并且自动在族谱上除名,他已非胡姓宗族的一员。”

“我恳请宗族鉴谅。”胡伟明连连点头了,“恳请鉴谅。”

“好!那你准备怎么样?”一个祖父辈的耆老用宽柔的声音说。

“第一:要一个隆重的麇城葬礼。”胡伟明不安地说,“第二:葬在胡姓墓园。”

“请说明理由。”

“我父亲虽曾和麋城有着恩怨,但也建了许多的产业来嘉惠麋城,例如捐赠文物馆使麋城成为台湾古物中心,并将土地发放给自耕农。”

“谎话!谎话!”年轻的后生又站起来,“这全是谎话!我们都憎恨文物馆,因为那建筑叫人想起麋城里曾有着那样黑暗的人物存在过,它在在变成是非不明的象征,混淆着史实。至于土地放领却都是政府的德政!”

“即使这样,”胡伟明竭力来抗辩,“但那已是往事。应给予我家一线救赎之机啊!”

“这种想法是危险的。”一位珍肴店的老板说:“不要忘了原则吧!不要忘了胡之忠狂热参与推行皇民化运动以及强征麋城青年远赴海外充军的事实。不要忘了他曾受封男爵的丑恶声名啊。”

这位珍肴店的老板叫了起来,历史血泪的事实立即在宗族之间产生激荡的作用,他们的眼睛片刻间亮开了。

受了斥责的胡伟明立即脸色大变,但议坛临事的经验使他镇静。他恢复了谦恭的笑说:

“正因家父的错,我才恳请宗族谅察。我恳求一个宗族能原谅一个罪人,让他的后代仍有颜面存留麋城。对这件事,我要力争。”

“谅察什么!嗯?”忽然在主事旁边的胡清池站起来,他敲着桌上的族谱说:“力争什么!你要胡之忠回到麋城做醮,要全城向他跪拜吗?把葬园挖开,让所有的胡姓家族的尸体和胡之忠一起朽烂吗?鬼咧!各位不要忘了,他是要回来造一个新的皇民奉公会,要来供奉天照大神,要来创设日语家庭,要让青年去战场永不回来。他妈的!如果胡之忠回来,我立即将我父亲的遗体迁走,从此永不修族谱!”

“对!”一个年轻的后生是昔日市郊的单传后代也站起来,“胡之忠要隆重的麋城丧礼吗?很好!把年轻人的头砍下来吧。不用牛羊来祭祀,用人体。要葬在胡姓墓园吗?好!先把它改成屠宰场。伊娘咧!胡之忠还是滚回北地去吧!还有胡伟明你也回去当你的立委,回日本做股票之王,少回来这里污辱祖先!”祠堂乱成一片。

胡伟明的提议被否决。

天气更严寒了。作为此一凝肃丧礼的序曲,老天都变了它的脸,麋城的早晨甚至下着飘飘的雨。在胡家公馆敞开的大门前,贴出来的治丧讣闻被雨水渗透而湿去。庭院内的草木凄凄然地挂着雨珠。连日来,送来花环和联帛的人太多,许多车子停在公馆前后,但当他们察觉到整个城镇的敌意时,又把车开走了。一种不显的、黑暗的、归属于腐化的类似尸毒之类的恶名……汉奸,使势利的人都望而却步。

便在那样凄寂的清晨,当公馆堡垒上的那个钟阁当当地敲了六个响音,一个戴着黑手套、黑绒帽、黑眼镜,穿着黑皮夹克的中年绅士从公馆的门口走出来,像一只食尸鸟扑翅般地停在门边,望着街道瞧一会儿。然后他走到路边店屋檐下,发动一辆名贵的二五Occ的速克达,冒着斜斜的雨,像矫健的杀手一样,往小巷哒哒而去。不错,这个人是目前县政府的秘书洪达。

几分钟后,在麋城有名的桂花巷里,一个有着横匾额写着“麋城青果商会”的屋檐下,停了那辆二五Occ的速克达,归属于黑色世界的那个人跳下了车,咔咔敲着铝门。那扇门开了,黑色的人把手套摘下,伸手去握一支伸出的肥腻的像蹄膀般的手。

这个公会象征一种闲裕的办事风格,在宽广的大厅里到处摆满了铝桌椅。但却飘着一股永不消逝的霉烂的瓜果味道。

青果商会主席兼好人好事代表兼麋城古迹重建委员的这个人,林秋引,移动着臃肿的身躯笑咪咪地迎接洪达坐在他私人的寝室里,室内的空气暖和了。“叭叭”的响亮的清晨汽车声在窗外呼叫而过。

“胡伟明叫我来的。”洪达摘掉墨镜,用着低压得使人听不到的声音说:“情况真糟透了。”

“我早料到。”林秋引说:“没人敢去帮丧吧?”

于是他们互用低调的耳语来倾谈了,那些话像是两个潜泳在地狱的人所发出的低语。

“胡伟明待我们不薄。”洪达说,“尤其是你,文物重建和他有深厚关系。胡伟明不会忘记人家的恩情。”

“嗯嗯。”林秋引连连点头。

“他要举荐你当镇长。”

“我知道。”

“他指示你:发动商会,以商会名义送挽联十丈、花环二十个。好看的、崭新的。”洪达说:“明早送到。千万做好,不要延误,胡伟明要与麋城周旋到底!”

洪达说完,套上黑色的装备,一脚跨出了青果商会。

几十分钟后,洪达又出现在汉医联谊会主席的陈氏骨科。

他,陈骨科,是有口吃的人,为台湾省第一届中医检定考试合格医生。他曾因治好胡之忠久年内伤而被称为麋城的昧心神医远近闻名。他惟一来反驳这桩不名誉行为的口头禅是:“大道公爱好人,也爱坏人!”他说:“医生、医生,凡是有生命的就医治。”但他装作不知道麋城人从不把胡之忠当成是有生命的东西来看待的这个事实。

这个胡之忠的恩人向黑色的洪达深深地鞠躬。两人一起坐到屏风后的茶座上。洪达照例说明来意。

“胡伟明不会亏待你。真的。”洪达说,“你以公会名义,备联帛二十丈、魂轿十座、像亭五座、花环十个。央人送去。”

洪达离开时,这个笑吟吟的医生的手头拎了沉甸甸的一个包裹。

傍晚,凄冷的雨仍在广阔的麋城细细斜斜地下着。胡公馆在凄清中逐渐有人频繁进出。当整个城市开始陷落在晚饭的欲望中时,一辆速克达和一个黑色的人停在大门前。他拍拍黑夹克上的雨水,低戴着黑绒帽走进去,越过庭院、花圃,在大厅堂外的廊道遇到了胡伟明,这个死者的大儿子抽着烟斗陷落在沉思中。他们照了面,黑皮夹克的人掏一个簿记,指指里头的字迹,说:

“青果商会、中医联谊会、营造商会、木材运销处、狮子会、麋城初中……全照办了。”

“好!”胡伟明沉吟着而终于踌躇满志地说,“我要力争到底!”

于是,当他们携手在死亡的庭园漫步细谈时,恰恰碰到同样奔波回来的治丧委员林概。

召开过胡姓宗亲会后,那些誓死反对胡之忠的人便彻底地团结起来了。包括有昔日曾遭受到胡之忠迫害的耆老和对胡之忠劣行嗤之以鼻的人,成员大约有宗亲会的三分之一,他们在胡清池的领导下,开始在麋城展开反胡之忠的运动。

看到胡公馆日益有人来帮丧,这天,反对者们群聚在胡清池这个机车修理工的店门口,神色严肃。一会儿,他们分成三组,准备发动麋城签字运动,强迫胡之忠的遗体运出麋城,并且趁签名的时候,警告那些意志不坚的麋城人。

半个钟头后,胡清池领导的一组人,在十字路口拦住开计程车的人、卖杂货的人、买菜的主妇,当众人看到这个行事认真的团体,不免吃惊。

在午后,他们到达龙山古董的店门口。

这个龙山古董是麋城古物的交易中心,由一位曾协助日方来盗取龙山寺古钟运往日本的老人来主持。关于这家古董店的传闻实在不少。由于麋城古物杂多,这古董店便四处包办拆迁房舍,然后将一些古物加工卖给外国佬,转手之间常获暴利。最为麇城所经常提及的一件事是:据说龙山古董店曾把一个尿壶加工,变成艺品,外国人买了,把它给当洗脸盆用。

胡清池一行人行抵这里,站立了一会儿。由于麋城人对龙山古董店怀着历史的仇恨,狷介之士从不与之过往。现在他们忽然来到这里,不论古董店的人或是胡清池这一批人都大大地吃惊。胡清池吃惊的是龙山古董店愈发豪华了,古老的飞檐就像一只展翅的鹏鸟,都要飞起了。古董店的老板,这个民族遗产的贩子——李执则惊讶这批人的来势凶猛。他们交换一种互相不信任的神色,堆着笑站在屋檐下。一阵风扫过来,吊在梁间的许多玲珑古物叮当作响了。

“稀客,稀客。”李执用着老去但却特别柔软的腰来行九十度礼:“里面坐,里面坐。先看看货。”

李执以为这些人来买货。

“不了。”胡清池把手一扬说,“不必了,我们不是来买古董的。”

“没关系,没关系。”李执笑吟吟,露着假牙,说,“坐坐,看看,都可以。”

“我们不过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胡清池说:“你的老友,保存最多古董的胡之忠回来了。但他这次真的变古董了,死了,你要不要收藏他?”

李执听了,变了脸,胡子都要打结了。但只片刻,他还是挂着虚假的笑容。

“哦,胡之忠死了。我听过了,报纸还登过呢!”李执皱着眉头,“但他死了,干我什么事?”

“他的遗体运回来了。”胡清池说,“一者要在麋城铺张葬礼。二者要葬在胡姓墓园。”

“这是他们家的事罢。”李执对众人苦笑。

“是大家的事。”胡清池纠正他的话说,“我们要你高抬贵手,在这份书面上签字,一者要他们把遗体运回去,二者不要葬在胡姓墓园。”

胡清池说完,大家企盼地盯着这位一甲子犹未朽去的老古物看着。

李执一下子犹豫不决了。对于故人,同样出卖麋城的人,他有一份情感。对于故人的儿子,现任的立法委员胡伟明,有一份顾忌。末了,他变得狼狈不堪。

“签吧!”年轻后生把名册递过来。像一只巨大的诱拐的手,使他心神恍惚。

“这等于是卖身契吧。”李执叫起来,“这是……这是……”

“胡之忠是麋城的敌人。”胡清池说,“也是你的敌人啊,有他的古董,你的古董就不值钱了!”

胡清池竭力来怂恿这个老人。李执一直推辞退却,最后靠到光滑的冷墙上,因为无路可退的焦急,他呛咳连连,竭力来喊:“这是你们胡家的事呀!这是你们胡家的事呀!”

“伊娘咧!”拿名册的年轻人发起火来,他跳到李执的面前说,“你这个出卖麋城的人,一向和胡之忠狠狈为奸,现在他死了,你还和他站在一起。驶伊娘,我警告你,胡之忠若不是有你们这些人在旁边来帮衬也不会肮脏到这种地步,麋城也不会背负历史的罪名。这是大家的事,你还说只是胡家的事,根本就是昧了良心的鬼!”

他们嚷开了。须臾左右邻舍和李执的家人都跑出来,变成纷乱的局面。李执的家人看到情形不对,“啪”地把古董店门关上了。

正吵着,一个人跑过来,对胡清池说:“不好了!麋城初中的我那一组人和校长对峙上了。据说校长已答应胡伟明,在出殡日派一班学生去送葬。”

胡清池听了,吃一惊,他拨开众人,站到李执的面前来,说:

“我早知道麋城多是像你这样黑暗的人,但你要记着,以后我们会找你算账。”

说完,这群人拐了条巷子径奔到麋城初中来。

这个曾是由日本高校重新整修的校园,果然高大,它座落在城郊,由一位曾因贪污被降任的校长在这里掌管教育。这一行人来到校门前,校长已经安然地坐回三楼他的办公室去了。引起纠纷的原因是校长认为胡之忠回城与否是私人的事。但当别人问他,为什么答应派学生去送葬?校长说那也是私事,因为胡之忠的一个女儿是该班导师,送葬是全班同学的主动愿望。

胡清池走到队列前头,领导一批人走到导师室,有些教员不愿涉及这件事便走开了。胡清池向四面瞧瞧,发现久留无益,他便走到教务处,对熟识的教务主任说:

“我们是好友,都是麋城人。”胡清池说,“我只请求你一件事,叫校长放弃这样的做法,若真的让学生去送胡之忠,那才是教育界的不幸。”

教务主任深深鞠躬,表示他深明大义,理应力阻。

胡清池再望望这个血肉健全、但中枢败坏的校园,再三向所有的教员行礼,而后离去。

突然间,胡家公馆热闹起来了。来自各地华贵的花圈陆续地摆满在门口,并向街路迤逦出去。那些染了浓浓的死亡和哀悼气息的布帛招摇在堡垒式的建筑物前。许多穿戴整齐的绅士淑女摩肩接踵络绎不绝,名贵的车、巨幅的挽联使哀矜凄清的气氛逐渐淡化去。这种准备大规模来吊丧的场面甚至有点类似欢乐场似的。

这日上午,胡伟明和治丧委员会的人在大厅口送往迎来。胡伟明走向议坛不倒翁林概的身边,耳语几句,将一张表交给他。于是这位大肚皮的议员,摇着身子,像只企鹅般地迈着八字脚,走向公馆门前的花海里的一辆裕隆小轿车。

十几分钟后,轿车戛然停在一户古旧的家门前。跳下车的林概用着适度的、平实的、有礼的态度和这户人家打招呼。末了,里头慌张奔出一个瘦瘪的道公李夺。有关于李夺这个人的身世是,他的曾祖是麋城著名风水仙,远从唐山漂洋来台,以后几代都是为人主持红白事,他的经文腔调和醮礼的仪节都还保留相当完美的唐山特色。这个道公凭着他的专业精神和继承祖事的忠实态度来做事,使他名闻在几个县市。

林概说明来由,一字一句地说:

“李师,胡伟明绝对是看得起你,这趟法事务要劳驾……”

李夺起初是惊慌,因为他听到林概自称是县议员,可怜的这个依赖红白事来维生的人,做梦也想不到县议员会用这么温良恭谦的态度和他谈话。但当他听到“胡伟明”时,脸立刻难看了。

“你说胡之忠的丧礼要我主持?”

“是的,是的。”林概用着温和敦厚的态度说,“除了你,找不到第二人。”

李夺瘦弱的身子颤抖起来,说:

“这是件大事,大家都知道是大事。”

“请你务必要答应。”林概走上来,不惜用他权势的、富贵的手来握着他的手,“十万、二十万,我们都花。”

“十万?二十万?”可怜的这个贫陋的道公第一次听到这么多钱,他说:“我做的红白事从来不要这么多钱。”

“你是答应了?”林概瞪着企盼的眼睛。

这个道公犹豫了,一方面受重金引诱,一方面又惑于胡伟明的声望;但港镇的传习是如何深植于这种小人物身上,可怜的单薄的民族羞耻心来支撑他了。最后他口吃地喊起来:

“这……我不能答应!不答应!”

“哎!”林概冲上来说,“十万、二十万啊。”

“不行!”李夺说:“他胡之忠是奸邪不正的人,他是汉奸啊。”

林概的脸红起来,但他恼羞成怒,说:“傻瓜,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要看清啊,什么汉奸不汉奸?你们通通都是死头脑,呵!你不做,别人做!”

他生气了,坐上包车,叭叭地驶向大街去了。

半个钟头,麋城警局前便来了这个林概。

这个议坛不倒翁一度曾包赌包娼,一向是警察好友。

警察局长,这个谙于逢迎、熟悉门径的和事佬,哈哈地笑脸相迎了。

林概坦诚来宣达他的意思。

“我受胡伟明之托而来。我们是多年老友,彼此不分。”

“是的。”局长说,“一定事关葬礼?”

“对的。”林概凝肃地抽着烟说,“麋城不识相的乡愚太多,在丧礼时必会干扰。我请你务必要注意。站在法规的立场上,胡伟明有权利来求警方保护。在这段期间,若对胡伟明构成伤害,你们都有责任。”

对于林概尤其胡伟明,警局是不敢得罪的。但整个麋城也是不能得罪。这个公务机关主管一时间左右为难。

“是的,是的。”局长貌恭心乱地连连点头,“绝对尽力,绝对尽力。”

“胡伟明还会亲自来拜访您。”林概说,“高抬贵手。”

夜晚,林概才回到公馆。

他在见到众委员时,忧喜参半。因为有些顽固的,尤其是低级的乡愚,例如葬仪社、乐队大半不肯效劳。

最后他对胡伟明提出一个建议:

“凡是麋城的乡愚不帮忙的事就请外地人来做。为今之计必须用钱来收买麋城的人。”

胡清池领导的反对派看见日益浩大的胡之忠祭仪,不免忧心忡忡。

只在几天之内,胡公馆前面像奇迹似的搭起了与旧楼房等高的醮场,并请来了外地的法师做祭,雇请来哭泣的职业孝子贤孙就有数十位。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名流愈多,车马愈众,麋城之街甚且为之途塞,部分宛若影视明星的出现也引起麋城的震动。

胡清池等人觉得胡伟明果然是个可怕的人。尽管这个丧仪全是以金钱买得,但足以摧毁麋城人传习而来的爱本之心。

因之,他们要及早行动。

这天,胡清池率领许多人,拿一份呈请书来到镇公所。他们停在办公室前。职员都跑出来看。

“找镇长,找镇长,”一个中年的胡姓子弟喊着:“请他出来见我们。”

办事员一看见胡清池就知道怎么回事。

五分钟后镇长和秘书携手而出。这两位镇民保姆虽不赞成反胡,但也不偏袒胡。他们站在这批人面前,一时间还猜不透他们的意思。

“我们恳请镇长亲临胡公馆。”他们说,“叫胡伟明把遗体运出城。”

镇长一听,大为吃惊,他和秘书交换了一个可怕的眼神,但不能立即表示什么意见。他们的爱乡心因为遇到比爱乡心更强大的势利心而犹豫起来。

“这是连署名册。”胡姓子弟把一本簿册送到面前来,“麋城有半数的人反对。”

镇长接过册子,手都抖动了,他说:“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胡姓子弟说,“你是镇长,代表民意。”

僵持了二十分钟,二位勉强打起勇气的保姆一起被簇拥到公馆前来。

当热闹的祭仪正在进行的当儿,许多人一看到这群汹涌的镇民,都好奇地过来看着。许多职业的孝子贤孙甚至停止了跪拜,转头注视。

这个胡家公馆的门前几乎要变成广场了。不同凡响的葬物到处堆置,妖媚的彩旗、细巧的花饰,使这片冰冷的、死亡的、黑色的地狱还阳过来。

前来抗阻的这群人,站临于此,不免为这场面所震骇。

“进去呀!镇长!”胡清池的人员说。

镇长和秘书畏缩了三两分钟,没敢面对大局。镇长勉强堆着笑容说:

“你们先进去打招呼,说我和秘书来了。”

“胆小鬼。”有人抱怨起来。

胡清池一行人终于簇拥到庭院的草地来,棺木已被抬放在这里,金银纸箔焚烧猛烈。在这里,胡伟明的治丧团和他们碰头了。

镇长怯弱的心发颤,他勉强说:

“我是来排解纠纷的。”

代表胡之忠家族、威猛的、黑色的这个大儿子胡伟明看看镇长,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碍于后面胡姓子弟,没敢发作。但不倒翁的林概、黑色杀手洪达和士绅都用冷淡的轻薄的眼光来看镇长和秘书。

“你们请坐吧。”胡伟明说。

“不了,不了。”镇长说,“有事转达胡兄。关于你这祭仪,我想还有商榷余地。”

“什么意思?”忽然洪达站出来,他坚硬的、黑色的西装好像都泛出了怒气,说:“镇长,欺侮回乡的人对你绝无好处。什么商榷不商榷,难道胡伟明犯法,你来抓他。嗯?”

洪达说完,怒气冲冲地走到一边去。

“我们要你们把这棺材运出去。”胡清池不客气地说,“沾到这口棺材的人都会腐朽。它葬在麋城,麋城便会腐烂,麋城够古老了,不缺这种腐朽剂。”

胡清池说完把名单递上去。这位“立法委员”、人文社会现代发言人、日本股票之王胡伟明接到了名单,察觉到整个麋城的压力。他像一只背负重荷的狮虎,无力发作。但林概站出来:

“你们莫要欺人太甚,胡伟明不犯错。你们太过分,小心警察和民法找到你们头上去。”

“驶伊娘!”胡清池的人员也叫起来,“你少说话!伊娘咧,你有什么资格说话?少在胡家面前耍走狗!不要把麋城看扁了,少来威胁,你要识相!”

良久良久,这个抗议团离去了。但胡伟明没有接受。没有人能意料到胡之忠的灵柩是那样巨大、坚硬、黑暗。

胡之忠的葬仪依旧热烈进行。这种有计划的、扩大的、贵族式的祭仪,融和了传习的礼节和现代的风尚,竟意外地产生了新颖的风气。麋城人禁不住都来谈论这种几十年未曾见过的葬仪。

这天,距出殡日已不远了。胡伟明的治丧团等在公馆大厅堂,准备做最后的努力。由于经过了许多有脸面的人说项,胡姓宗亲会竟表示要再召开最后一次的宗亲会,来再重议胡伟明的提案。

不久,两个士绅跑来,他们的脸被冬日冷风刮红了,但神情开朗。

“照办了!照办了!大约有五十户的人答应。”

原来这二人是被安排去贿赂中山路一带的居民,胡伟明要他们在出殡日将香案摆到门外,以迎灵柩。

“很好!很好!”黑色杀手洪达表示激赏。

带着将有盛大出殡仪仗的自信,几分钟后,胡伟明带着洪达、林概和一位律师出发了,半小时后抵达胡姓宗祠。

钟依样被敲响。他们进入从前议题。

祠堂在今日特别地寒冷,外头的树木在冬阳下瑟缩着。

胡伟明仍坐在前头。

胡清池坐在主事者旁边。

洪达站起来,他的黑色的帽子和眼镜在胡姓宗祠里不敢戴着。他卑躬着身子代发言:

“我转达胡伟明的意思,有关葬礼盛大和归葬墓园实在是胡伟明的一片好意。”他接着提高声音来说:“胡伟明愿意以二百万修墓费和一笔宗族清寒子弟奖学金来交换。”

他又指一指身旁的人说:

“律师在这里。”

宗族的人听了这样的话,开始窃窃私语。这个宗亲会的人从没有听过二百万修墓费这样大的数字。

这种窃窃私语最后变成极大的骚动。

包括主事,宗族的人都显露出很大的不安。

“若你们答应,”洪达说,“我们立即办理。”

主事看着大家一会儿,然后咳嗽了一声,纷扰的声音立即停止,空气又恢复了冷肃和紧张。

“我反对!”一个子弟在群体中站起来,他说:“事关名节,恐怕死去的祖先都不会答应。这等于见利忘义。等于用钱就可以让胡姓宗族承认卖台汉奸一样,我反对!”

大家听了,都变了脸色。但胡伟明旁边的林概马上站起来,他说:

“固然,这件事你们不能全都接受。但可以折衷商议,以双方都合意为准。我想现在人死了,仇恨宜化解,事实上胡之忠在晚年也是多行善事,悔悟前非的。”

祠堂又哄乱起来。半小时后,他们的提议被修改成:(一)胡伟明捐赠二百万墓园修缮费,附初中小学两个宗亲清寒奖学金。(二)胡姓宗族派年长的十人参与葬仪。(三)胡姓墓园暂时答应收纳胡之忠灵位,归葬遗骨得等一年以后,并不得做仪式,只默然择地安葬。

这样的议题竟有人附议了。

几乎是大叫的,以胡清池为首的顽固反对份子纷纷站起来了:

“这是什么世界,胡姓的名节被卖掉了!伊娘,这是什么世界!”

祠室混乱不堪。

但议题仍被表决。

五分钟后,胡清池把笔丢掉,他离席了,因为表决被通过。来到祠堂外的胡清池,这个昔日曾浪荡上海、誓死抗日的书生胡水缠的儿子几乎涕泪纵横了。他朝着所有的人嚷着:

“你们出卖祖先了!去吧!去做那件可耻的事吧!把整座墓园卖给胡之忠!”他狂怒地指向墓园,“我要把父亲的灵位移出去!我要父亲的尸骨离开这不义之地。”

吭!吭!吭!

巨大的锣鼓响了,“当”地一声道士把旋转的钵抛向冬天的空中,它极其巧妙地又回到道士手中,另一个钵,哗哗地转动起来。出殡的行列出发了,草龙吐着黑烟飘向晴空,以灵柩为界线,前半截属于中国传统风貌的丧仪一齐鲜活起来,魂轿妖媚地闪烁浪荡的光耀;彩旗迎风飘扬,它们的花红柳绿的色泽胶着所走过的街道,令行人看花了眼;还有几队牵亡阵,急速的鼓声叮叮咚咚,舞蹈娘儿们挥动的彩巾,她们盛妆的脸像要来招引观众一样,不停地向行人发愣地笑;几丈的联帛被拖驳在后,许多挽联上头写着诸如:功勋震东瀛,竟尔乘风归去,一声恸哭,只缘良才难再得”。甚且是:“昔日男爵,犹忆京都放歌 / 廿年调鼎,蓬民一体皇化。”胡之忠的灵柩就在队列中央的饰菊车内,它的周遭跟着形貌一样的花车大约十余辆,家人名流尽坐车内。他们后面便是几队整齐的西乐队,每队穿着不一样的制服,闪亮的肩饰望空发亮,于是像涨满潮的海,一波波的乐音不停拍击古老的城镇。孝子贤孙号哭在队列最后面,他们的旁边跟着众多的团契成员及学校学生。

麋城人跑出来观礼了。诱于数十年未见的盛大仪式,他们忘了胡之忠的劣迹败行,被贿赂的人把香台排出来,不停焚香叩头。

就在灵柩车行到繁闹的市场区时,人们发现行列被挡了。像遇阻的水流,行列搁浅在街路面。灵柩车里的人可以看到遥远的队列前头起了巨大的骚动,维持秩序的警哨大响。

十分钟后,这行列继续向前。于是马路侧边出现一队奇异的行伍,他们打着反胡之忠的旗子,逆着方向缓行前来。警察跟在旁边。这行伍的人越聚越多,当他们来到灵柩车前时,在擦身之际都向灵柩吐痰。他们高喊:麋城之耻!麋城之耻!但当队伍通过消失后,声响巨大的西洋乐急速地掩盖一切。欢闹的气氛扩散到整个麋城,人们几乎都忘了这个葬队里运载着怎样的一个死人!

(选自《台湾当代小说精选》 / 台湾新地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