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微型小说创作的误区

2005-04-29 00:44顾建新
金山 2005年7期
关键词:字数文体小说

顾建新  陈 嘉

当前,数量多而精品少,是微型小说(小小说)这种文体产生更广泛影响、提升到更高境界的障碍。许多人已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并在各种会议上呼吁;但是,深入探究其根源的理论文章还不多。

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是作家在创作时,有许多不适当甚至是错误的理念和方法。奥地利作家赫尔曼·布洛赫曾深刻地指出:“小说唯一的存在理由就是去发现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只有真正掌握微型小说这种文体的艺术特点,按照创作规律进行写作,才能不断地创造出文学精品。

微型小说篇幅极短,“螺蛳壳里做道场,经不起笔尖儿横扫,驰骋回旋”,(柯灵语)但又必须“以小见大”、“以最小的面积,集中最多的思想”。(汪曾培语)由于它自身存在着矛盾性,因此,比起其他的小说文体,更须高度注意意蕴的开掘。

意蕴肤浅是造成当前平庸小说大量产生的一个重要原因。肤浅固然是由于作者对事物本质认识的浅显化,“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是不可能的。但是,还有一个人们忽略了的问题。对这个问题,青年学者曹文轩已敏锐地发觉并严肃地指出了:“作家们只将视线集中在了一些过于形而下的情景上,且没有用较形而上的目光去对这些情景加以洞察,从而使得它们永远停滞在了形而下的层面上,而成为没有多少精神内含的浅薄的物象”,这种对“形而下的层面流连忘返、孜孜不倦、咬紧不松”的后果是:“往往只能供一时一地、一家一国的特定的人或人群所理解,而不能成为可供全人类共享的精神财富”。(《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这种我国20世纪80年代前存在的文学现象,在当前微型小说的创作中仍在泛滥。不少的小说仅局限于一个小小的事件、一个局部的景观、某些个人的情感、一点偶然的体会,而没有深刻的蕴含;不能揭示发人深省的哲理,反映出世相背后的人类共同的意识和心理;或折射历史给当代造成的影响,以及揭露人性的弱点……一言以蔽之,只是平面地描绘一幅图画,而未能活画出灵魂。这种起于形而下的材料,陷于形而下的境界,止于形而下的立意的小说大量充斥我们的报刊,它阻碍着中国大陆的作品走向更高境界,走出国门,走向未来。我们期盼着中国能产生具有世界影响的微型小说,诞生欧·亨利、契诃夫、马克·吐温、星新一那样的世界级的作家。但如果我们只停留在或津津乐道于形而下,我们的理想就只能是敦煌飞天神女身上的花朵,美丽但永远落不到大地上。

当代微型小说陷于形而下泥淖的情形有三种表现:

第一,过于拘泥于对某一局部现象的揭露或抨击,因此当时过境迁时,这类小说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和读者。例如80年代在中国大陆影响很广、引用最多的小说《书法家》,在英国的读者投票时竟落选。这个现象值得我们深思。而我们在读马克·吐温或星新一的小说时,为什么就没有这种地域、时空的阻隔呢?有一篇小说《关于电影其实是关于火车的故事》,构思极为巧妙,但它反映的仅是火车上乘务员不等到车到站,就开始收拾卧铺车厢卧具的实情。随着火车工作制度的改革,这篇小说就失去了阅读的价值和情趣。

第二是借微型小说来宣泄自己的情绪,或力图以嘲讽、暴露等方式,来改变某些现状。例如反腐败是当前微型小说的热门题材,但真正有分量,给人以心灵震撼的作品并不多,究其原因,是过多对贪污受贿、官员丑行的展示,而不能揭示产生这一现象的社会、历史、体制等深层的根源,以及反映官员在蜕变过程中复杂的思想状况,从而难给人以深刻的启迪。微型小说理论上也有“银针说”(微型小说是刺向社会穴位的银针)、“快餐说”(微型小说是一种“快餐文化”)。把微型小说仅仅看成是整顿世风的一种工具,或满足一时需要的物品,实际降低了它的价值和品位。这些说法,对初学者的创作,必然产生误导。

第三种沉于形而下的情形,是不少的作者把小说创作的大部甚至全部精力,放在了对具体情节的追求和雕琢上,对意蕴的深入开掘倒是其次或根本不顾的。这种情况比较复杂。中国广大的读者读小说还是首先注重情节的。这与中国小说的发展历史有关:它起源于唐传奇、宋话本,一开始就注意以情节吸引听众,从而长期养成了大众的阅读习惯。基于这一点,不少报刊的编辑,从吸引读者以扩大发行量的考虑出发,来决定稿件的采用与否。许多的作者就迎合报刊的这种需要。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编辑的这种考虑不能算错。但是,如果从全局和微型小说这种文体长远的发展来看,若仅仅以功利作为剪裁的尺度,不对文体进行与时俱进的改革,这种文体的萎缩是迟早的事。可喜的是,我们编辑、作家中的有识之士,已经开始了有益的探索。

意蕴开掘是微型小说创作首先要考虑的重要问题;同时,创造陌生化的情节,对微型小说的成功,也是至关重要的。因此,艺术大师欧·亨利致力于情节的构制,为之付出了终身的努力。他小说情节的巧妙陡转,结尾给人造成的意外惊喜,都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星新一的小说亦有化平淡为新奇的效果。

我们的一些小说只注意“形”的模仿,而不注意“神”的把握,在情节编织上步入误区。

首先是脱离生活真实的编造,给人以虚假的感觉。例如有篇题为《舞伴》的作品,写“半只眼”娱乐城来了一个叫“曾凤仙”的女子,有两个人争着出钱请她跳舞,她偏偏选了那个出低价的男子跳舞——原来,那个出高价的男子是“曾凤仙”的丈夫。出高价与别人争夺与妻子的跳舞权,这在现实生活中,是从未见的。作品一旦失真,越奇巧,越破坏读者的阅读情趣。《打工的老温》写“大众浴池”的搓背工老温,竟是一家大公司的总经理。他每年都要抽出一个月时间外出假装“搓背工”,理由竟是“可以放松放松自己,使自己保持活力,能更清醒地领导公司发展壮大”。企业领导用当搓背工的方式提高管理能力,恐怕在哪一个国家、哪一个年代都可称得上是奇闻。

其次,违背逻辑的情节安排。为了使小说曲折诱人,任意平地起风波;或结尾处硬性制造陡转,结果东施效颦,适得其反。例如《美丽的遗憾》写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相恋,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女孩和另一个男子亲密地在一起。于是,两人分道扬镳。若干年后两人都万分懊悔——原来,与女孩在一起的那个男子是她的弟弟。奇怪的是,我们曾经看到过三篇类似情节的小说。在信息这样畅通,青年男女思想空前开放的现代社会,彼此会阻隔到这种程度?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小说写作固然讲究“无巧不成书”,但“巧”要有生活的基础,而且是故事情节水到渠成的自然发展。人为地制造“陡转”,只能让人感到生硬、别扭。正是这些小说,败坏了“欧·亨利结尾”这样一个艺术经典的声誉。于是,有人提出,当前的小说,应告别“欧·亨利结尾”。实际上,经过时间砥砺的艺术经典是不可能告别的;要告别的,应是伪劣品和赝品。

第三,当前,科幻小说的庙堂里,香火很旺。有人以为,这是微型小说写作的一条捷径:因为写起来并不费工夫,只要会神侃,随意让几个机器人、外星人、古代人出来一闹腾,一篇小说便成功了。这完全是一种误解。这类小说写作的难度更大:除要有广博的科学知识、丰富的生活经验、丰厚的文化底蕴、奇特超群的想象外,在情节的构建上要格外精心:须有缜密的思考、周密的安排、严密的推理,否则,就会或违背生活真实,或顾此失彼,漏洞百出。似乎“皮相的科学知识+未来的时空+任意编造的情节=科幻微型小说”已成为百战不殆的创作经验。实际上,它通向的是悬崖绝壁。

文体变异,也是当前微型小说创作值得注意的一个倾向。具体表现在以下三种形式: 第一,拉长式。微型小说的字数,大家认可的在1500字左右。现在,不少作品(包括有的获奖小说)动辄二三千字。这决不是在斤斤计较字多字少,而是在字数的背后有深层次的问题——是否对微型小说这种文体艺术特质准确把握。微型小说较之短、中、长篇小说字数少,这不单指字符数量的多寡,而是由此带来这种文体与其他三种文体本质的区别。(茅盾先生当年就从字数分析入手,把短篇小说与中、长篇小说鲜明地区分开来)微型小说决不是短、中篇小说在篇幅上的简单删减;也不是有的论者所说的,是短、中篇小说的微缩景观。正是由于它在字数上的严格限制,决定它有鲜明区别其他小说体裁的独特的场景安排、独特的情节结构、独特的叙述方式、独特的人物塑造方法……之所以有的作者在字数上失控,是因为他们并不能确切地掌握微型小说的特点。例如,在叙述时,不会运用跳脱、截断、空白、概述等方法;在细节的选择和描写时,使用了短篇小说的细描方式。有的又采用了散文的抒情手法,在叙述过程中,夹杂了过多的抒情和议论,等等。所以,篇幅的拉长,从表相上看,是字数问题,实质是不懂这种特殊文体的特质。

第二,缩短式。微型小说篇幅虽短,但也须注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微型小说正如有的论者概括的:“微型”是它的外壳;“小说”是它的内核。换言之,字数再少,也不能失去它作为小说应有的要素。现在,有一些“百字小说”、“笔记小说”,只言片语,在字数上是精短了,但在内容上,支离破碎,根本不成其小说。例如,一篇题为《以为》的“微型小说”:“他正在睡觉,坏了一年的闹钟突然响起来。”《今天》:“今天,他去找经理辞职,经理不在。”这是典型的无情节、无人物、无时间地点的“三无产品”,它至多只能算是素材,因为根本没有发育成型。

第三,混杂式。微型小说目前是文体最乱的一种小说体裁,在这点上与其他三位兄长不可同日而语。一方面是它的成长时间短,还不成熟;另一方面,在于一些报刊为吸引读者,刊登了许多极不规范的作品。小杂文、小故事、小幽默、小随感于是乘机混入了“微型小说”的行列,这些挂着“微型小说”徽章的作品,扰乱了读者的视线,误导了初学写作者,败坏了微型小说的名声,不可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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