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温克族书面文学中的民族记忆

2004-07-05 16:27安殿荣
中国民族 2004年6期
关键词:鄂温克族鄂温克狩猎

安殿荣

苍莽的森林中、白皑皑的雪原上,人与兽的角逐,自然对人的赏罚,已成为鄂温克作家文学中常见的主题。这个主题的一端是对民族历史和传统的认同,是亲切而美好的民族记忆;另一端却系着对民族记忆逐渐远去的感伤。

鄂温克是民族自称,意为“住在大山林中的人们”,现有人口约26315人,是我国人口较少的民族之一。新中国成立前,居住在额尔古纳左旗的鄂温克人尚处于原始社会末期,生活在原始森林中,住在简陋的撮罗子(帐幕)中,逐水草而居,过着共同狩猎、平均分配的生活。新中国成立后,建起了一批鄂温克新村,开始定居放牧。

经历这种从原始封闭的社会形态到新的文明开化社会形态的跨越与对比,一方面,鄂温克族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集体主义意识,以及以这种意识为内核的人伦关系等在鄂温克人的头脑中留下深刻的民族记忆;另一方面,各种新文化观念的进入、新旧文化观念的冲突与胶合,使这个古老的民族由内而外地发生了许多变化,其中也包括生存方式的改变。这种改变在鄂温克作家文学中得到了真实的艺术再现,也成为20多年来鄂温克作家文学中一个挥之不去的情结。

乌热尔图是鄂温克族最有影响的作家之一,在推动鄂温克作家文学的发展中占有重要地位。自1981年乌热尔图在《民族文学》上发表《瞧啊,那片绿叶》后,20年来鄂温克族作家共在《民族文学》上发表了15篇小说,并且凭借自己独特的生活视域和艺术特色赢得了读者的喜爱与认可。

鄂温克族作家文学的焦点主要凝聚在对民族历史、现实以及命运的关注上。特别是鄂温克人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下面临痛苦的选择,各种矛盾、冲突复杂而微妙地杂糅、胶合在一起,使得鄂温克族作家笔下的民族记忆呈现出了一个瑕瑜互见的原璞世界。

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鄂温克族原始、封闭的社会形态开始滋生新的生产生活方式的萌芽;传统的经济生产生活方式慢慢地被抛弃与遗忘,森林经济日益萎缩。对于大多数骨子里仍固守传统的、自给自足的狩猎生产生活方式的鄂温克人来说,这种变化是对民族“根”的离弃,是灵与肉的剥离。

狩猎是鄂温克族重要的生产生活方式,也是这个民族童年时期主要的生存方式,越是经历了社会形态的转变,越在鄂温克人头脑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成为民族记忆的主要指向。这些具体到文学作品中集中表现为对猎人的描写,对特定的狩猎经济文化形态以及在此经济形态下鄂温克族、独特的世态风情的关照。80年代中期开始,鄂温克族民族意识进入了觉醒的时代,鄂温克族的文学作品已不再满足于对应善恶、正邪一类的现成话语,而是更多地指向未知与迷茫,紧随时代的变化,以艺术的形式再现狩猎部落在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和冲突,以及经济活动给森林给猎民带来的影响。乌热尔图《小说三题》之《沃克和泌利格》中,鄂温克部落中已经没有萨满了,村里唯一会使桦树皮造船的一流猎手泌利格也被沃克用猎枪射穿了脑袋。青年一代已经不把出猎和平均分配的打猎规矩当回事了,认为“现在扔下猎枪,干点儿别的什么,照样活得痛快”。杜梅的《木垛上的童话》,从小妞妞的视角,几笔就勾勒出了鄂温克人在外来文明冲击下对原始生产生活方式的质疑,以及作家对民族未来发展状况的忧虑。阿爸是打猎能手本是值得骄傲的事,但是,当猎人一次又一次地空手而归的时候,猎枪在鄂温克儿童心目中的地位开始下降,并逐渐被城里的玩具枪所取代。于是,猎人们开始向城里搬迁,那些固守着原始狩猎方式的猎人只能陷入深深的矛盾与痛苦之中。杜梅后期的作品仍然延续着这样一个主题。《那尼汗的后裔》中的哈拉大叔一生中只有两样宝贝,一样是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南达菡,一样是心爱的猎犬阿拉嘎。阿拉嘎年老以后,哈拉大叔想尽一切办法为阿拉嘎培育了一个最优秀的后代——呼烈,并扬言“谁能把呼烈从我这家领出去,然后把它调理顺当,我就把闺女嫁给他。”这里哈拉大叔挑选的不仅仅是女婿,更是在挑选民族文化最优秀的传承者。然而给哈拉大叔致命一击的是,他精心挑选的女婿那丹最终却背叛了他,在没有打到猎物的情况下,用隐喻鄂温克族狩猎文化的猎枪和猎犬呼烈在城里换回四千块钱,回家开了一家服装店。原始的狩猎经济输给了商品经济。最后,哈拉大叔只能和年老的阿拉嘎守望在山岗上,活在那尼汗的传说中,企盼着呼烈的归来,企盼着做回山林的主人。这表现了作者和那些坚守原始经济生产生活方式的鄂温克人在无奈境地下的一种逃避心理。当然,也有一部分鄂温克书面文学作品,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对新的生产方式的肯定与向往。在涂志勇的《悠远的牧歌》中,草原上的人们已经开始主动引进新品种的奶牛,本地牛逐渐受到冷落。对本地牛有深厚感情的达木林在看到新品种奶牛确实给牧民生活带来实惠的时候,也愉快地接受了他家的黑白花牛。

无庸讳言,鄂温克族原始的生产生活方式受到外来商品经济挑战的同时,一些鄂温克人身上的优秀品质,特别是在传统生产生活方式下培养出的平等、互助、无私、善良等优秀品质也开始慢慢流失,“人性原生态”的某种东西在变质。

乌云达赍的《玛塔津大娘的烦恼》就表现了作者对这种优秀品质丧失的痛苦心情。老人在鄂温克族中占有重要地位,老人即智慧、传统,失去老人就意味着丧失智慧、偏离传统。可是,作品中玛塔津大娘的儿子扎格达和女儿娜尔斯在城市工作后,逐渐丧失了鄂温克族孝敬老人的优秀传统,完全以自己的经济利益为中心,把年迈的老娘当作沉重的包袱,彼此间推来推去,不闻不顾。在乌热尔图的《越过克波河》中,也有像蒙克那样自私自利、丧失良知的鄂温克人。鄂温克作家笔下的原璞世界受到所谓文明的撞击后,在文化意识、价值观念、伦理道德、思想情感等方面都发生了变异,文学作品中的人际关系和人的本质呈现出了复杂的形态。原本作为鄂温克族生产生活方式的狩猎活动,在涂志勇的《黎明时的枪声》中变成了一场竞赛与游戏,射手们打红了眼,为了多抢几只黄羊子,竟然不顾人的安危,丰田车里的小伙子为了经济利益竟然把受伤的同伴丢在中途。而在鄂温克族原来的打猎规矩中,就是打到一只松鸡也是要大家分摊的。鄂温克人优秀品质的流失也给鄂温克族其他方面带来了巨大影响,使这个民族逐渐偏离传统的轨道。

随着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和鄂温克人优秀品质的流失,一些鄂温克人不顾自然规律的狩猎行为受到了大自然的拷问。森林越来越少,可猎取的野兽越来越少,在这种被破坏的生态环境下,鄂温克人的生存受到了严重的威胁。这些都不得不使鄂温克人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方式与价值观念。

在鄂温克作家文学中,古老生产生活方式的威胁不仅来自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也来自人类对自然的无限索取和狩猎生活本身的负面影响,包括森林的萎缩,野兽的减少……当人们向大自然无限索取又对她的不堪重负麻木不仁时,人类就成了对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最可怕的破坏者!如果说鄂温克族前期作家文学是以表现独特的民族生活为主的话,那么后期作品里,各种野生动物面临被捕杀怠尽的危险,狩猎无度的鄂温克人受到大自然的惩罚等等,上升为鄂温克文学作品的主要内容。

老人是鄂温克传统与智慧的象征,文学作品中老人的相继死去也表明了对当下生活环境的绝望。在乌热尔图的《老人和鹿》中,当老人得知自己钟爱的野鹿被别人用铁丝套死后,失去了继续生活的支柱,因而溘然长逝。森林、山脉、大地是鄂温克人的母亲,鄂温克人是离不开森林的!在《你让我顺水漂流》中,当林子里已经没有鹿可打的时候,人的生存受到了威胁,卡布老人果真像自己预言的那样,被当作了林子里的鹿,死在了一个30岁年轻人的枪口。鄂温克早期文学作品中的猎人勇敢、勤劳、善良、无私,是鄂温克部落里的英雄。而一系列猎人形象、际遇的前后对照,更深刻地表明了这种痛苦、迷茫的心情。在乌热尔图《小说三题》之《玛鲁呀,玛鲁》中,弟弟努杰因没打到猎物还撒谎欺骗老姐姐而挨了我的枪子儿。就像给力克家族最后一个萨满达日非预言的那样:有一天,林子里没有树了,猎手的枪口不再对着林子了……在杜梅的《木垛上的童话》中,从猎人们满载而归到神枪手也几乎空手而还、只能打到几只飞龙的过程,猎手在孩子们心目中的形象逐渐下降,不再神化。《那尼汗的后裔》中,那丹也是因为在山里没打到东西才背弃原来的生活方式,改为经商的。乌热尔图的《雪》在表现人与自然关系这方面描写得更为深刻。为了像蒙古族养牛养马那样在鄂温克村庄里养鹿,伦布列担起了到围场撵鹿的重任。可这根本不是猎人打猎的规矩,只有夹着尾巴的狼才用这法子。结果,被撵到石砬子上的公鹿宁愿舍弃生命也不愿被人活捉;伦布列将一只怀了崽的母鹿逼到冰湖上,折腾了整整一天才把它死死绊住,一场大雪后它却神奇地挣断马绊跑了。《雪》更突出了野生动物与人类的抗衡,突出了由于过度狩猎,自然界对人类的惩罚。申肯大叔一直牢记着母鹿的歌,“……两条腿的人呐,让我的眼睛流泪。两条腿的人呐,让我的心流血……”作为一个阅尽世事沧桑的老人,他是不赞成这种捕鹿方式的。在林子里转悠是有一套规矩的,只有把那些规矩放在心上,大家才能过不愁吃穿的太平日子。申肯大叔讲的傻瓜在林子里生火的故事,正说明了生态环境的重要性,“谁也不能小看林子,不能小看林子里的一棵草,一堆石头。只有傻瓜才不把林子放在心上。”

也许是长着七岔犄角的公鹿和巨熊赫戈蒂,也许是桦树皮做的船只和萨满的手鼓,所有这些都使鄂温克作家笔下的世界夹裹着泥土的腥气,又混杂着林子里各种兽儿特有的气息,借着清冽的山风,洗刷着人的脑与肺。鄂温克作家将本民族在社会形态转变后面对两难选择的心路历程加以真实的艺术再现,他们用自己对民族诚挚的热爱和质朴的感情展现了鄂温克人的生存世界,更注入了他们对民族历史渊源的反思和对民族命运走向的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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