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义峰 朱文轶
在高尚而纯洁的圣殿里,我背着真理,还自以为面向真理;我做的善行不过是掩盖恶的萌发,彻底地说只是虚无。那时我的肉眼已为外物华光所蔽,我的精神充满了魑魅魍魉……
——奥古斯丁《忏悔录》
宋飞哭了,这个有着众多头衔的我国著名音乐家,发现在其苦苦追求圣洁、美好、崇高的音乐界,竟然是那样污秽、卑鄙,而自己却无力改变——在一个什么都被商品化了的畸形社会生态面前,她只能透过泪光去痛苦地追求一个没有答案的真理。
事情缘起于身为中国音乐学院教师、青年二胡演奏家的她4月5日向媒体揭开了一个盖子:她认为,中国音乐学院器乐系在她担任评审的2004年二胡专业高考招生考试中存在着严重的不公正,曾投于自己门下的三名考试表现很好的学生于洋、孙蕾、张雨专业考试被打了低分,而考试有明显失误的一名女生排名却在这三人之前并进入文化考试。虽经后来宋飞与校方交涉,为他们补发了文化考试通知书,但关于艺术高校招生存在不公这个“公开的秘密”再次引起人们的关注和社会的震动。
知情者
某些细节会使一个成长中的人加速成熟——比如3月14日的上午11点,于洋在中国音乐学院二胡专业高考招生考试的初试后被一个人叫进男厕所的一番谈话。“我是那天上午的倒数第二个考生,一考完两个工作人员就把我叫到候考室,让我去男厕所,说那儿有人找我。我当时也不认识他,也不知道是谁,然后就去了,进去之后,里面的人是我们的考官,他把厕所的小门一个个都拉开,看里面有没有人,没有人之后问我两个问题,先是问在北京你跟谁学,接着又问我还考不考中央音乐学院。”几个月后,于洋仍然能完整复述那个场景中的任何一个细小环节。他后来推测因为他初试的表现出色,考官想收他为学生。“一起备考的许多同学告诉我,考中国音乐学院如果不跟他学,考上几率不是很高。”于洋说。
这的确也令于洋的父亲于跃升为难,他说,为了应考,于洋已经跟青年二胡演奏家宋飞学习了一年多,宋飞和器乐系主任之间,看来肯定是要得罪一个人。他们最后选择了后者。
于洋不得不面对这个成人世界与他原本印象里的音乐高等学府之不同。两年前,他第一次从东北一个叫密山的小县城坐了两三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牡丹江,再搭上K265列车到北京的时候,惟一的希望是身上背的那把二胡和手里攒着的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的是宋飞的联系电话和住址。“父亲的朋友托了一个老同学认识了沈阳音乐学院的一个老师,这个老师和宋飞老师是大学同学。”于洋说后来他和父亲看完了陈凯歌的电影《和你在一起》,两个大老爷们哭得一塌胡涂,“那里面的主角和我太像了。”但那一年,于洋在中国音乐学院真实地看到了他的梦想,“学校里随处都能听到器乐声,不分白天和黑夜。”用于洋的话说是那里“纯洁的自由感”让他迷恋。而成功的宋飞是他的榜样和未来。
于洋在三个孩子里年龄最大,也是最早投入宋飞门下。孙蕾和张雨也通过相似的曲折关系找到宋飞。于跃升说,于洋一两个月就要从密山到北京一次,每次学习四五天,然后宋飞给他布置一些作业,到下次检查。
张雨是中国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她的母亲李霜的说法是“请老师帮听琴”,“这是附中学生考音乐学院的传统”。但李霜说,现在想想他们一开始就得罪人了,“最早别人介绍的是跟系主任上课,后来又找到了宋飞老师,本来我和她爸商量等以后考上了再和人家打声招呼,可没想到会这样。”在这次专业高考招生考试前,三个孩子素未谋面。“选择一名老师,意味着孩子们就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她。”音乐学院一名姓孙的老师对记者说,“宋飞在考试中录像,他们和家长都不知情,但宋飞必须这么做,她要对孩子们的前途负责。”
证据
考试过程中被宋飞录下后来公诸于电视的证据,孙蕾和于洋当时也注意到了。“那个考试中拉断了三次的女孩考完就哭着跑了出来,和在门外等她的妈妈说,‘我拉断了,接不上,这下全完了,然后她母亲安慰她说‘没关系,别急。”孙蕾说,她当时渴了,从候考厅里出去喝水,碰巧听到了她们的对话。而在最终的考试结果里,这个明显出错的女孩专业考试排名远在孙蕾等三人之上。无独有偶,音乐学院的党委书记听过于洋的考试,评价是“我听着了,而且我听旁边的考生说,这个孩子拉得太好了,我怎么那么倒霉,在他后面考,我都不敢考了,在那里直哆嗦。”
主管招生的器乐系始终坚持“程序没有任何问题”。中国音乐学院副院长朱卓建称:“艺术考试的公正不像是做算术题,1+1等于2,说等于3就错了。音乐招生考试有特殊性,也有主观性,也就是说,每一位评委都有打分权力,从学校来说,从第三人来说,没有权力干涉评委独立打分,打多少是每一个老师自己对考生评价的问题。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怎样营造一个公平的环境,学校一直在研究各种办法怎么降低这种主观性,但这是艺术类考试的一个特点,其它音乐院校也同样存在这样的问题。”
“问题出在考官的自由裁量权过大,幕后空间就没法说了。”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音乐学院教师说,考试的程序都不是太透明,一般情况下,考生在考场上的表现,除了在场的评委外无人得知,以致考生命运系于考官笔下,考官的顺手一笔都有可能成为考生或天堂或地狱的“归宿”。“一共十五个评委老师,如果有四个老师给他打高分,分就上去了,如果有四个老师给他打低分,分数就下来了”。
还有其它更大的玄机。他说,一些艺术考试的演奏曲目中,要分别有“快板”和“慢板”部分,便于全面考察学生。但因为初试的时候主持考官对每个人都有印象了,如果他想从中做手脚,会让他想照顾的学生同时演奏两个快板——这个学生不擅长慢板。“这种暗中操作,你根本连证据也拿不出来”。
幕后
这名教师说,各类音乐专业的学习者全国超过千万,有半数以上要通过各种考试,其中又有大半要通过考试进入各种音乐学院,而像中国音乐学院这样规模的学校每年招生的名额不过四五十人。这种紧张的进口在某种程度上加剧了音乐学院招生中幕后空间的争夺。
一名学生说,器乐系曾经发生过一起“改分事件”——把一个较低分数的学生的成绩改得较高。据说,有办法的考生“攻关”的通常步骤是熛日莆照锌祭鲜Φ拿单,再选取最有效最周全的方案,托中间人去活动或者通过考前辅导的形式来实现。“成功的关键还取决于‘活动的方式和对象。因为,高校中普遍现象是行政权力要高于学术权力,所以系主任之类的位置更为关键,另一方面,招生的关键人物已由一两个人发展到多个人,招呼面越宽,录取的胜算就越大。”
他说,其实考前辅导的真正用意也是在于为招生做铺垫。这样的辅导课收费标准是每课200至300元。按一周三课,每次250元计,半年的辅导费高达1.8万元。在考生中有这样的传闻:某音乐学院的学生入学后,因为家中出事急需用钱,拿着录音机找到收黑钱的老师,老师勃然大怒。学生后来把录音带交给了司法机关,这个老师最后被判了刑。“一名本来可能根本考不上的考生结果名列榜首,而那些有天分却送不起钱的学生却被挡在门外。考生自发寻找老师考前辅导,目前社会上已经逐渐形成了市场。有了这种供需两旺的背景,送钱的人这些年来也越来越多。而且随着需求的增加,辅导费用的价码也逐年增加。”据了解,现在的行情,贵的辅导课是每节课一个学生收500元至800元,一般的是150元至300元。
已经退休的音乐学院张畴教授说,这些黑钱之所以能有用武之地,因为音乐学院每年负责招生的老师都是固定的几个人,所以几乎每个考生都对这些老师的情况了如指掌,只要找到负责招考本专业的这位老师,“许多家人通过亲戚朋友同学,只要是能用的关系都用上了,就为了替孩子找一个考前辅导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