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里亚娜.法拉奇
我的死将作为一种动力,大大地推进我们的事业。我还要附带说一句,我死去的可能性很大,也许就在今晚或者明天。如果我死去的话,这将不是一场悲剧,另一个人将代表法塔赫在世界上活动,另一个人将领导这场战斗……我做好了死的一切准备。 ——阿拉法
【作者简介】意大利女记者奥里亚娜·法拉奇善于抓住关键时机采访风云人物。她以提问尖锐、言辞泼辣著称。因此,她的人物访问记别具一格。10几年来,她先后采访了各国政府和政党的著名人物30多人。西方有人认为法拉奇在人物采访方面是一个很有成就的记者。
当他准时来到时,我犹豫了片刻。我对自己说:不是他,不可能是他。这个人显得过于年轻,过于善良。第一眼看上去,至少你从他身上丝毫觉察不到一个领导人常有的、像给你带来芳香或给你一记耳光那样的威严和神秘感。他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的胡子,每个阿拉伯男人都有的那绺浓密的胡子,还有肩上的冲锋枪,背枪的姿势表明,他是个枪不离身的人。他肯定十分喜欢那枝枪,并因此在枪托上贴着一个有趣而雅致的绿色标志。他身材矮小,大约只有1.60米。他的手脚也很小,令人感到靠那双脚来承载那粗壮的双腿和那由宽大的臀部、多脂肪的腹部组成的肥硕的身躯,有点不太相称。他的小脑袋上戴着头巾。只要一见到这张脸,你便会相信是他,是亚西尔·阿拉法特,中东最著名的游击战士,一个被人们不厌其烦地谈论着的人。你能在黑暗中,在数千人中准确无误地认出这张古怪的面孔,一位明星的面孔。他像他的那个不共戴天的敌人摩西·达扬戴着眼罩一样,戴着一副墨镜。但人们认出他来并不仅仅是这个原因,还因为他的面孔与众不同。这张面孔会使人想起一只猛禽,或一头狂怒的羚羊。实际上,他几乎没有颧骨,也没有下巴,只有一张红色厚嘴唇的大口,一个咄咄逼人的鼻子和两滴墨水似的亮而凸出的大眼睛。要不是隔着镜片,这双眼睛会使你入迷。现在,他正是用这样的目光,彬彬有礼而又漫不经心地瞧着我。他以客气而近乎亲切的语调用英文低声说道:“晚上好,稍等几分钟,我到您这里来。”他的声音像一种可笑的吹哨声,具有女性的某种特征。
白天,在约旦的法塔赫总部挤满了游击战士和其他的人。凡是在这个时间内同他见过面的人,都一定能见到在他周围出现的激动人心的场面,也就是他每次与群众见面时出现的那种场面。我同他的约会是在晚上10时。这时,周围几乎没有人了,这倒有助于避免在他到来时产生的戏剧性气氛。当你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时,你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人之所以重要,仅仅是因为他身边跟着一名卫兵。但那是什么样的卫兵啊!是你从未见过的美男子中的美男子,高高的个子,苗条的身材,潇洒的风度。你知道,他是那种穿着保护服的人,但他的保护服却象燕尾服一样高雅。他的双颊凹陷,像一个善于博得女人欢心的西方美男子。也许正因为他长着金发碧眼,我自然而然就想到这个美男子是西方人,甚至是德国人。也许是因为阿拉法特无比自豪地把这个人带在身边,我更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个美男子不仅仅是一名卫兵,拿我们的话说,是他的一位非常亲热的朋友。除了这个一转身就不见的人外,阿拉法特身边还有一个穿便衣的家伙。他斜着眼,恶狠狠地盯着我,似乎在说:“你要是碰一下我的首领,我就叫你粉身碎骨。”陪同阿拉法特的还有一名翻译阿布·乔治。他记录我们的谈话并负责核对我的记录。这两个人跟我们一起进了为这次采访选定的屋子。屋里有几把椅子和一张写字台。阿拉法特把冲锋枪放在写字台上。他坐在那里微笑,像狼一样露出锋利、洁白的牙齿。他的灰绿色的风衣上闪烁着一枚徽章,上面有两名越南水手的图象和“反对美国法西斯主义的黑豹党”的字样。这是两名自称为美国马克思主义者的加利福尼亚青年送给他的。他们借口向他提供拉普·布朗的支持来到那里。实际上,却是为了拍摄影片,从中营利。我向他点破了这件事。我的话击中了要害,但我并不是蓄意冒犯他。整个采访过程的气氛是轻松的,亲切的,但没有给人带来什么希望。我早就料到,采访阿拉法特绝不会得到足以使人难忘的收获,更不可能获得有关他的情况。
巴勒斯坦抵抗运动中最著名的人物,实际上也是一个最神秘莫测的人。有关他私生活的消息被封锁得那么严密,使人不禁要问:这是不是为了宣传的目的而制造的一种假象呢?是不是他为了提高自己的身价而作的姿态呢?甚至同他进行一次交谈也是困难重重。他们常常借口说他外出旅行,说他去开罗、拉巴特、黎巴嫩,或者说他去沙特阿拉伯、莫斯科、大马士革,让你焦急地等他几天或几周。如果他们最后答应你会见他,他们的神态就像是恩赐给你一种不应有的特权,或给了你一种不应有的专利。显然,在这同时,你得千方百计设法去收集有关他的特点和他的历史。但不管你问谁,你得到的都是一种令人尴尬的沉默。对这种沉默所作的解释是,法塔赫严格保守其领导人的秘密,从来不负责提供他们的传记。这种说法只能说明部分问题。不过,在私下交谈中,你将得知,他不是共产党人,即使毛泽东亲自给他灌输理论,他也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共产党人,因为他是一个军人,一个爱国者,而不是思想家。已经广为传播的小道消息会向你证实,他生于耶路撒冷,也许在36年前,也许在40年前,也许在45年前。他出身于贵族家庭,在家境优裕的情况下度过青年时代。他的父亲拥有一笔财产,但在没收运动中没有受到太大损失。这次没收运动针对某些大庄园和开罗市中心的不动产,是埃及人强行搞的,历时一个半世纪。后来呢?我们再说下去吧。后来,在1947年,亚西尔参加了反对犹太人建立以色列国的斗争,同时进开罗大学学习工程学。在那几年中,他还成立了巴勒斯坦学生联合会。法塔赫的核心,后来就是在这个组织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大学毕业后,他到科威特去工作,在那里创办了鼓吹民族主义斗争的报纸,加入了称为“穆斯林兄弟会”的一个小组。1955年,他重返埃及,到军官学习班学习,专攻爆破学。1965年,他为创建法塔赫做出了特殊的贡献,并取了阿布·阿玛尔的名字。这个名字的意思是缔造者,或缔造之父。1967年,他被选为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的主席。该组织是由法塔赫、人民阵线和闪电突击队等组织的成员参加的运动。只是在最近,他被推选为法塔赫的发言人,即它的使者。说到这里,如果你问,为什么他现在去当发言人,他们会两手一摊,回答你说:“谁知道!总要有人去当吧,这个人或那个人去当都一样。”至于他的日常生活,他们除了告诉你他连家庭都没有外,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确实,当他不在阿曼的兄弟家居住时,便在基地或在他所到的任何地方过夜。他没有结过婚也是真的。他同女人有没有交往,人们则不知道。尽管流传着关于他同一个热衷于阿拉伯事业的犹太女作家的风流韵事,但看来他不需要女人,正像我在见到他同那个美男子一起来到时所猜疑的那样。
你看,有关阿拉法特,除了一些还有待纠正的可能不准确的具体细节外,我担心已经没有其它可说的了。一个历史上曾经轰动一时的人物,即使他隐瞒了自己的历史,别人也会感觉到他的过去。因为他的经历会在他的脸上和眼睛里留下烙印。但是,从阿拉法特的脸上,人们却只能看到大自然母亲赋予他的一个古怪的面具,看不到他的过去留下的任何痕迹。在他身上缺乏某种东西,他并不完美。其实,如果仔细想一想,便可以发觉,阿拉法特之所以突然闻名于世,与其说是由于他的业绩,不如说是由于新闻界对他的宣传。是西方记者,特别是那些惯于编造和拼凑人物形象的美国记者,把他从僻静的角落里抛出来的。你只要想一想越南的和尚和那位受人尊敬的智广就行了。当然,阿拉法特不能同智广相比。他确实是巴勒斯坦抵抗运动的设计者或设计者之一,是战略家或战略家之一,他确实是法塔赫在莫斯科的发言人,他也确实去过拉巴特和开罗。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现在和过去是战争中的巴勒斯坦人的领导人。总之,在我所遇到的巴勒斯坦人中,阿拉法特是留给我印象最浅的人。
或者我应该说,他是我最不喜欢的人?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天生的不讨人喜欢,是个易于发怒的人。要对他产生好感是困难的,首先是因为他用沉默来拒绝那些想从感情上亲近他的人。他的热情是表面的,他的殷勤是形式的,任何一件小事都足以使他变得充满敌意、冷淡和傲慢。只有当他发怒时,他才兴奋起来。到那时,他的声音就由小变大,双眼成了仇恨的源泉,似乎想把你和他的敌人一口吞掉。其次是因为他对提问的全部回答缺乏根据和诱惑力。我认为在采访中,重要的不是提问,而是回答。如果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即使你向他提出世界上最平常的问题,他也能作出非常出色而深刻的回答。反之,如果是个普通人,即使你向他提出世界上最尖锐的问题,他的回答也很平淡乏味。根据这一法则,向一个理智和感情互相干扰的人提问,那么你将一无所获。我同阿拉法特的交谈正是这样:一无所获。他除了使用强硬的语言以外,几乎总是用暗示或影射的话,或不包含任何内容的兜圈子的话来回答你的问题。他始终担心说服不了我。他丝毫不考虑别人的观点,即便在抽象地讨论问题时也是如此。由此足以看到,一个相信战争的阿拉伯人和一个不再相信战争的欧洲人之间的交谈,是何等的困难。当然,还因为这后者受到基督教的熏陶,厌恶仇恨,而前者则信守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准则。实际上,这是妄自尊大的集中体现。不过,阿拉法特在请求别人谅解他时,或者在他要把对他缺乏信任的人拉入他的营垒时,他的这种妄自尊大就消失了。阿拉法特不满足于仅仅关心他的事业,从根本上承认他的事业的正义性,批评他的事业的弱点,并因此冒丧失生命和道义的危险。相反,他对这一切的反应是我所说的狂妄,毫无道理的矜持和荒唐地喜爱争吵。
采访持续了90分钟,其中大部分时间浪费在翻译他的阿拉伯语上,因为他坚持通过译员回答问题。我猜想,他这是为了做到字斟句酌。不论是人情方面,还是智力方面或政治方面,这90分钟中的每一分钟都使我感到扫兴。但有一点使我感到有趣:他晚上并不戴墨镜,因为他戴的不是一副视力眼镜。他戴着它只是为了引人注目。实际上,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他的眼力都很好。在最近几年中,难道他还没有飞黄腾达吗?难道他没有被选为所有巴勒斯坦抵抗运动的首领吗?难道他没有作为国家元首四处走访吗?他再也不要求别人称他为阿布·阿玛尔了。
奥里亚娜·法拉奇(以下简称“法”):阿布·阿玛尔,人们常常谈论您,然而对您却一无所知……
亚西尔·阿拉法特(以下简称“阿”):关于我,唯一应该说的是:我是个普通的巴勒斯坦战士。我很早就成了巴勒斯坦战土,我们全家成为巴勒斯坦战士是在1947年。正是在那一年,我觉醒了,明白了在我国发生了何等野蛮的侵略,类似这样的侵略在世界史上也是从未见过的。
法:阿布·阿玛尔,那时您有多大年纪?我向您提出这一问题,是因为关于您的年龄众说不一。
阿:不要提任何个人问题。
法:阿布·阿玛尔,我现在仅仅问您多大年龄,您又不是女人,您可以说给我听。
阿:我已经说过,别提任何个人问题。
法:阿布·阿玛尔,如果您连年龄都不愿说,那么您为什么始终把自己置于世人瞩目的地位,为什么允许世界把您看成是巴勒斯坦抵抗运动的首领呢?
阿:可我不是抵抗运动的首领!我不想成为抵抗运动的首领!真的,我可以发誓。我仅仅是中央委员会成员之一,是许多成员中的一个。说得确切些,我是一名受权作为发言人的成员,也就是说,是受权转达其他人决定的一名成员。把我看作首领是莫大的误会。巴勒斯坦抵抗运动没有首领。事实上,我们现在力图实行集体领导。显然,这会遇到困难,但我们仍坚持这样做,因为我们认为,不把责任和威信集中在一人身上是必要的。这是一种现代的思想。如果我死去的话,那么您的好奇心将会得到满足,您将了解我的一切。但不到那时,您的好奇心将永远不会得到满足。
法:阿布·阿玛尔,我并不认为您的同志们会让您去死——这是极为高昂的代价。从对您采取的安全措施来判断,他们认为您活着远比死去有用。
阿:不,恰恰相反,我死去远比我活着有用。是这么一回事:我的死将作为一种动力,大大地推进我们的事业。我还要附带说一句,我死去的可能性很大,也许就在今晚或者明天。如果我死去的话,这将不是一场悲剧,另一个人将代表法塔赫在世界上活动,另一个人将领导这场战斗……我做好了死的一切准备。我并非像您所想的那样关心自己的安全。
法:阿布·阿玛尔,这我明白了。另外,您经常通过那条防线去以色列,对吗?以色列人已经证实您躲过了他们的伏击,曾两次进入以色列。他们还说,能做到这一点的必然是相当狡猾的人。
阿:您所称的以色列是我的故乡,因此,我不是去以色列,而是回自己的故乡。我完全有权利到我的故乡去。对,我去过那里,但岂止两次,要多得多。我还要继续到那里去,想去就去。当然,行使这一权利是相当困难的。他们的冲锋枪是随时准备好了的,但并不像他们想像的那么困难。这取决于环境,取决于所选择的地点。狡猾是必要的,在这点上他们说对了。我们把那种旅行称为“狐狸的旅行”并不是偶然的。您还可以告诉他们,我们的年轻人,我们的突击队,天天在做那种旅行。做那种旅行并不都是为了进攻敌人。我们常常让他们越过防线,以便让他们熟悉自己的土地,从而可以在那里更从容自在地活动。我自己就做过这样的旅行。我们常常一直到达加沙地带和西奈沙漠,甚至把武器也一直带到那里。加沙战土的武器不是通过海路运去的,而是我们从这里运去的。
法:阿布·阿玛尔,所有的这些将延续多久?你们能抵抗多久?
阿:我们还没有作过这样的预测。现在,我们仅仅处于这场战争的开始阶段,仅仅开始进行长期战争的准备。当然,这场战争注定要延续几代人。我们并不是参加战斗的第一代人。世界不知道或者遗忘了在20年代,我们的父辈已经抗击过犹太复国主义入侵者。那时,他们的力量是薄弱的,他们太孤单,要对付的敌人又太强大,而且这些敌人还得到英国人、美国人和地球上其它帝国主义者的支持。现在我们是强大的。从1965年1月起,也就是从法塔赫成立之日起,我们成了以色列最危险的对手。巴勒斯坦突击队正在取得经验,加强进攻和完善游击战术。他们的人数在急剧上升。您问我们能抵抗多久,这样提问是错误的。您应该问以色列人能抵抗多久,因为我们不回到自己的家园,不把以色列摧毁,我们将永不停止。有阿拉伯世界的团结,这将成为可能。
法:阿布·阿玛尔,你们一直呼吁阿拉伯世界的团结,但你们十分清楚地知道,不是所有的阿拉伯国家都准备为巴勒斯坦参战,对于已经参战的那些国家,它们同以色列达成和平协议是可能的,甚至是可以预见的,连纳赛尔也谈到了这点。如果像俄国希望的那样达成这种协议的话,你们将怎么办?
阿:我们不接受和平协议,永远不接受!我们将继续单独同以色列打仗,直到收复巴勒斯坦。以色列的灭亡就是我们斗争的目的。这一斗争既不能容忍妥协,也不能容忍调停。不管我们的朋友喜欢与否,这一斗争的要害将永远遵循法塔赫在它于1965年宣布成立之时所阐述的下述原则;第一,革命的暴力是解放我们父辈土地的惟一方法;第二,这一暴力的目的是消灭以政治、经济、军事等各种形式出现的犹太复国主义,并把它永远赶逐出巴勒斯坦;第三,我们的革命行动应该不受政党或国家的任何控制;第四,这一行动将是长期持久的。我们了解一些阿拉伯国家元首打算用和平协议解决这场争端,这种情况一旦发生,我们将予以反对。
法:结论是:你们,—点也不希望得到大家所期待的和平。
阿:不,我们不要和平,我们要战争,要胜利。你们所称的和平是以色列和帝国主义者的和平。对我们来说,它是不公正的,是耻辱。我们所希望的和平意味着摧毁以色列,别无其它。我们将战斗到胜利为止。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将战斗几十年,战斗几代人。
法:我们是讲究实际的人,阿布·阿玛尔。几乎所有巴勒斯坦突击队的基地都在约旦,另有一些在黎巴嫩。黎巴嫩没有战斗的强烈愿望,它很想退出战争。我们假设这两个国家决心签定和平协定,他们就能作出阻止你们进攻以色列的决定。换句话说,它们可能会阻止游击队员进行游击战。这种事已经发生,而且还会继续发生。面临这种局面,你们将怎么办?难道你们也向约旦和黎巴嫩宣战不成?
阿:我们不能在“假设”的基础上进行战斗,每个阿拉伯国家有权利决定他们要做什么,包括同以色列签定和平协议。但要求毫不妥协地回到我们自己的家园,则是我们的权利。在阿拉伯国家中,有些无条件地站在我们这边,另一些并不站在我们这边。我们已预见到存在着我们单独同以色列作战的危险。只要想想他们一开始就对我们进行辱骂就行了。我们受到那样的虐待,以至我们对虐待已经再也不那么计较了。应该说,我们这支队伍的形成也是一个奇迹。1965年燃起的那枝蜡烛,在最漆黑的夜里闪烁着光芒,而现在我们有着无数枝蜡烛,我们照亮了整个阿拉伯民族,甚至阿拉伯民族以外。
法:阿布·阿玛尔,这是一种非常富于诗意、又充满外交辞令的回答,但您没有回答我所提出的问题。我问您的是;如果约旦真的不要你们的话,难道你们向约旦宣战吗?
阿:我是一名军人,是军人中的一名长官。作为这样的人,我必须保守我的机密。我不会向您透露我们未来的战场。如果我这样做,那么法塔赫将会把我押送到军事法庭。因此,请您从我上面所作的回答中,得出您的结论吧!我已经对您说过,不管我们所在的国家喜欢与否,我们将把解放巴勒斯坦的进军进行到底。何况现在我们就呆在巴勒斯坦。
法:我们现在正呆在约旦。阿布·阿玛尔,我问您:巴勒斯坦意味着什么?巴勒斯坦国籍本身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它的地理边界也已经不复存在……在英国人和以色列人施政之前,在这里的是土耳其人,那么巴勒斯坦的地理边界究竟在哪里呢?
阿:现在我们不提我们的边界问题。在我们的宪法中没有谈到边界,因为提出边界的是继土耳其人之后侵略我们的西方殖民主义者。从阿拉伯观点来看,不可能谈边界。巴勒斯坦是浩瀚的阿拉伯海洋中的一点。我们的民族是阿拉伯民族。这个民族从大西洋一直延伸到红海,以至更远的地方。自1947年灾难发生时起,我们所要的是解放我们的土地和重建巴勒斯坦民主国家。
法:当人们谈到国家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也要说到正在形成的这个国家,或将要形成的这个国家是在什么地理边界之内!阿布·阿玛尔,我重新问您这个问题,巴勒斯坦的地理边界在哪里?
阿:泛泛地说,我们能下这样的结论,巴勒斯坦的边界是英国人统治时期所划定的边界。如果根据1918年法英协议,那么巴勒斯坦的这片土地北起纳库腊,南至亚喀巴,从包括加沙地区在内的地中海沿岸到约旦河和内格夫沙漠。
法:我明白了。但这块地方还包括了今天属于约旦的大片土地,也就是约旦河以东的整个地区——外约旦。
阿:对,但我要重申一下,边界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阿拉伯的团结。
法:如果边界触及或逾越像约旦那样的一个现实国家的领土,那么它是重要的。
阿:您所称的外约旦是巴勒斯坦。
法:阿布·阿玛尔,如果现在就向一些阿拉伯国家提出这样的问题,那怎能谈得上阿拉伯的团结呢?而且你们巴勒斯坦人之间也并不一致,这不就更难谈得上阿拉伯的团结吗?甚至你们法塔赫和其它运动之间,譬如,你们与人民阵线之间还存在着严重的不一致。
阿:每一个革命都有它自身的问题。在阿尔及利亚革命中也不止存在着一个运动。我知道,欧洲在抵抗纳粹主义者时也不止存在一个运动。在同一个越南,存在多种运动,越共就像我们法塔赫一样,不过是多数派而已。但是我们法塔赫集结着百分之九十的抵抗战士,是在被占领土地上进行战斗的人。在摩西·达扬决定惩罚性地摧毁赫乌尔村,炸毁218所房屋时,他说:“必须表明是谁控制着这个村庄,是我们呢还是法塔赫?”他这么说并不是偶然的。他提到的是法塔赫,又不是人民阵线。人民阵线……1969年2月,人民阵线分裂为5个部分,其中4个部分已经加入了法塔赫的行列。因此,我们正在慢慢地团结起来。如果说人民阵线的首领乔治·哈巴什今天还没有同我们站在一起,那么,他很快会和我们一起行动的。我们已经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归根到底,我们与人民阵线之间在目标上没有什么不同。
法:人民阵线属于共产党,而你们说,你们从本质上来说不属于共产党。
阿:我们之中包括持有各种意识形态的战士,您将会见到他们。因此在我们之中也有人民阵线的位置。我们同人民阵线的区别仅仅是在一些斗争的方法上。实际上,我们法塔赫从未劫持过一架飞机,也从未在其它国家扔炸弹或进行枪战。我们愿意进行纯军事的斗争。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在巴勒斯坦,即您所称的以色列也不采用破坏性的手段。譬如,在特拉维夫、耶路撒冷和埃拉特扔炸弹的事,几乎都是我们干的。
法:但是这会把平民老百姓也卷进去,这不是一种纯军事的斗争。
阿:是纯军事的斗争!因为不论是平民老百姓,还是军人,他们都同样想毁灭我们的人民,都同样是有罪的。1.6万名巴勒斯坦人因帮助过我们的突击队而遭逮捕,巴勒斯坦人的8千所民房被摧毁,更不要说我们的兄弟在狱中遭受酷刑和手无寸铁的居民受到凝固汽油弹的袭击。我们进行着某些被你们称为破坏的行动,以表明我们有能力对他们使用同样的手段。当然,这会打击到平民老百姓。但平民老百姓是以色列执政集团的首要帮凶。如果他们不赞成统治当局的政策,他们一定会表达出来。当然,我们十分清楚地知道,很多人是不赞成的。譬如,在大规模移居之前就居住在这里的人,还有一些是怀着掠夺我们土地的明确目的移居到这里的人。但他们是无辜的。他们希望忘记过去的苦难,但他们得到了这样的保证;我们这块土地是天堂。于是他们就来夺取天堂。当他们发现这里原来是地狱时,已经太晚了。您知道,他们之中有多少人想逃出以色列吗?您应该去看一看积压在加拿大驻特拉维夫使馆和美国使馆中的出境申请书,它有几千份之多。
法:阿布·阿玛尔,您从来就没有直接回答过我的问题,这次您应该直接回答我:您对摩西·达扬是怎么看的?
阿:这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我怎么回答呢?我们这样说吧,我希望有朝一日他将作为战犯受到审判,不管他是个天才的领导人也好,还是一个自诩为天才的领导人也好。
法:阿布·阿玛尔,我仿佛读到过这样的话:以色列人尊敬您超过您对他们的尊敬。为此我提一个问题,您能够尊敬您的敌人吗?
阿:如果他们作为战士,甚至作为战略家,我有时能尊敬他们。必须承认他们的某些战术是值得尊敬的,也是聪明的。但作为人,我不能尊敬他们,因为他们的行为是野蛮的,在他们身上丝毫闻不到人性的气味。人们常常谈到他们的胜利。我对他们1967年的胜利和1956年的胜利有我自己的看法。1956年的胜利不应该称为胜利。那年,他们仅仅是法国和英国侵略者的走卒,是靠美国人的援助获胜的。至于1967年的胜利,得归功于美国人的援助。美国源源不断地送钱给以色列。除了钱,美国人还向它提供了最强大的武器和最先进的技术。以色列拥有的最好的东西都来自外部。对他们在我们国家写下的这段奇迹般的历史,应该以更多的现实感重新加以认识。我们清楚地知道,哪些是巴勒斯坦的,哪些不是巴勒斯坦的财富。从我们的土地上挖掘不出更多的东西,从沙漠上建不起花园来。因此,他们拥有的大部分东西都来自外部,来自帝国主义者提供给他们的技术。
法:阿布·阿玛尔,我们得说老实话,过去和现在,他们对技术都利用得不错。作为军人,他们也很有办法。
阿:他们之所以取胜,从来不是由于自身的优势,而总是由于阿拉伯人的弱点。
法:这也属于战争的范畴。阿布·阿玛尔,其实,还因为他们有出色的土兵。
阿:不!不!不!他们不是出色的士兵。不!在白刃战中,他们甚至称不上士兵。他们非常怕死,没有一点勇气。在卡拉马战役中是这样,在后来的萨菲尔战役中也是这样。一跨过防线,他们就用40辆坦克向瓦迪·菲法冲去,用10辆坦克向瓦迪·阿巴塔冲去,用10辆坦克和20辆配备有机关枪的吉普车向希比特·迪塞冲去。他们发动进攻的序幕是重炮猛轰;10小时后,出动飞机,不分青红皂白地对整个地区进行狂轰滥炸,然后直升飞机向我们阵地发射火箭。他们的目标是占领恩梅里山谷,但他们从未到达那里。经过25小时的战斗,我们把他们又赶回防线的那一边。您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们比他们勇敢。我们把他们包围了,我们用我们的枪,用我们原始的武器从背后把他们截住。在肉搏战中,我们不怕死。跟以色列人打仗,总是老一套;他们用飞机进攻得很出色,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没有飞机;他们用坦克进攻得很出色,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没有坦克;但一遇到面对面的战斗,他们就不肯冒风险而逃之天天。一个不敢冒风险,只知逃跑的土兵算得了什么呢?
法:阿布·阿玛尔,您如何看待他们的突击队进行的行动呢?譬如,他们的突击队去埃及卸下雷达,并把它带走这样的事,您是如何看待的呢?干类似这样的事是需要有点勇气的。
阿:不,不需要勇气,因为他们总是寻找很薄弱的、易于攻陷的目标。我再说一遍,这是他们的战术。他们的战术是聪明的,但从来不是勇敢的。他们的战术是出动大量兵力,投入一个有百分之一百把握取胜的行动。如果他不能肯定事情一帆风顺,他们绝不会行动。如果在突然间被你截住,他们从来也不会战斗到底。以色列入每次集中兵力向巴勒斯坦突击队进攻时,总是一败涂地。在我们面前,他们的突击队逞不了能。
法:也许在你们面前,他们逞不了能。但在埃及人面前,他们是可以逞能的。
阿:他们在埃及所干的事并不是军事行动,而是一场心理战。埃及仍是他们最强大的敌人。因此,他们想方设法企图通过得到国际新闻界帮助的犹太复国主义新闻机构发动的心理战,来摧毁埃及人的土气,贬低他们的作用。夸张地宣传某一行动,是他们的惯用伎俩。于是,所有的人都扑到我们身上。因为他们拥有强大的新闻机构,而我们则没有,所以没有人知道我们突击队所做的事。我们的胜利被忽视,因为我们没有电传机把消息传送给各家报纸,况且它们也不会刊载这些消息。因此,谁也不知道这些事。譬如,就在以色列人窃取埃及人雷达的同一天,我们进入了以色列基地,取走了他们五枚大型火箭。
法:我谈的不是你们,而是埃及人。
阿:巴勒斯坦人和埃及人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部属于阿拉伯民族。
法:您这句话十分慷慨,阿布·阿玛尔,特别是联想到您的家产正好是被埃及人没收时,我更感到如此。
阿:我的家产是被法鲁克没收的,而不是被纳赛尔没收的。我十分了解埃及人,因为我在埃及读完了大学,并在1951、1952和1956年同埃及军队一起战斗过。他们是出色的战士,是我的兄弟。
法;阿布·阿玛尔,让我们回到以色列人的话题上来吧。您说,以色列同你们作战总是受到重大的损失。您认为到目前为止,多少以色列人已被你们打死?
阿:我不能给您提供确切的数字,但以色列人承认,他们在同巴勒斯坦游击队交战中,人员的伤亡百分比高于美国人在越南伤亡的百分比,当然,这是就伤亡人数同本国人口的比例而言。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事实是:1967年战争后,他们在交通事故中死亡的人数突增了10倍。总之,在他们同我们作战或冲突之后,人们就会听到大量以色列人死在汽车里的消息,连以色列的报纸也这样说。因为谁都知道,以色列的将军们从不肯承认在前线损失多少人员。但是我可以告诉您,据美国的统计,在卡拉马战役中,他们的伤亡是1247人。
法:你们付出的代价也同样沉重吗?
阿:对我们来说,损失算不了什么,我们对死并不在乎。不管怎样,从1965年到今天,我们死了900多人。然而还必须考虑到死于空袭的6千市民和在监狱中受酷刑折磨致死的我们的骨肉兄弟。
法:900人死亡可以算多,也可以算少。这取决于战士的总人数,巴勒斯坦游击队一共有多少人?
阿:要告诉您这个数字,我必须得到军事委员会的许可。我相信,我不会得到这一许可。但是我可以告诉您,在卡拉马战役中,我们仅有392人在对付1.5万名以色列人。
法:1.5万人?阿布·阿玛尔,也许您要说的是1500人吧。
阿:不!不!不!我说的是1.5万人,1.5万人。不言而喻,其中包括用重炮、坦克、飞机、直升飞机参战的士兵和伞兵。单就步兵而言,他们拥有4个连和2个旅。我们所说的话,你们西方人决不会相信,你们只听他们说的,只信任他们,只报道他们所说的话!
法:阿布·阿玛尔,您不是一个公正的人。我现在就在这里,正在听您讲话。这次采访结束后,我将逐字逐句地报道您对我说的话。
阿:你们欧洲人一直是站在他们那边的。也许你们中的某些人开始了解我们,人们已经嗅到了这一点,但实质上你们还是站在他们那边的。
法:阿布·阿玛尔,这是你们的战争,不是我们的战争。在你们的这场战争中,我们仅仅是旁观者。但即使作为旁观者,您也不能强求我们去反对犹太人。要是在欧洲,人们常常喜欢犹太人,您也不必为此感到惊讶。我们见过他们受迫害,我们迫害过他们,我们不愿意这种事情重演。
阿:说得不错。你们应当偿还欠下他们的这笔账。但是你们想用我们的鲜血和土地,而不是用你们的鲜血和土地偿还这笔账。你们甚至继续无视这样的事实:我们丝毫不反对犹太人,我们只是同以色列结怨。犹太人将会在巴勒斯坦民主国家中受到欢迎,当时机来到时,我们将为他们提供在巴勒斯坦定居的选择。
法:阿布·阿玛尔,但以色列人是犹太人啊。虽然不是所有的犹太人都能与以色列等同,但以色列不能不与犹太人等同。人们不能要求以色列的犹太人再次在世界各地流浪,最后进入集中营。这是不合理的。
阿:这样说来,你们想要我们在世界各地流浪。
法:不,我们不愿意任何人流浪在世界上,更不愿你们流浪在世界上。
阿:然而现在流浪在世界上的是我们。既然你们如此关心犹太人,要给他们一个祖国,那么把你们的祖国给他们好了。你们在欧洲和美洲有着辽阔的土地,你们别要求把我们的土地让给他们。我们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上生存,我们不会为替你们偿还债务而出让它。从人性的角度来说,你们也犯了一个错误。既然你们欧洲人如此文明,如此进步,也许比地球其它各洲的人都更进步,你们怎么能不理解这一点呢?你们也进行过解放战争,只要想想你们的民族复兴运动就够了。因此,你们的错误不是无意的。无视巴勒斯坦是不能允许的,因为你们十分了解巴勒斯坦,你们曾向这里派遣过十字军,它是你们眼皮底下的一个国家,而不是亚马孙地区。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们会良心发现的。但直到那天来到之前,我们最好别见面。
法:阿布·阿玛尔,您总是戴着墨镜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阿:不,我戴墨镜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到我是睡着还是醒着。在我们之间,我可以告诉您说,我戴眼镜时,总是醒着的,只有摘下眼镜时,我才睡,我睡得很少。我已经声明在先,不要提任何个人问题。
法:阿布·阿玛尔,我只提一个问题。您还没有结婚,在您的生活中没有女人,是因为您愿意 胡志明那样生活,还是因为您对同女人一起生活感到厌恶?
阿:胡志明……不,可以这么说,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女人。我已经同一个女人结了婚,她的名字叫巴勒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