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 山
女邻
结婚后不久,我便搬进厂独身宿舍。说是独身宿舍,其实早被无房产的小老爷儿们侵占了。一间16平方米的住屋被一分二家。一板之隔的邻居是可想而知的。更何况女邻孙爱丽是个十分泼辣,很有个性的人。她今年30岁左右,丹凤眼,苗条的身材,回头率极高。从她那红润的脸庞上无法觉察不出她性情的辣味。她爸爸是沈阳迁厂来的老职工,凭着父辈的老关系,她从热处理车间调到四车间做记录员,属于车间办公室人员。丈夫在厂售销科当推销员。长年在外,有个叫毛毛的男孩儿。
那是女邻搬来的第一天。孙爱丽冲着我的爱人说道:
老妹子!以后咱们住在一起了。冷呀、热的,你就多担当着点。我这人心直口快,大大咧咧的,磕磕碰碰的你就别在意。说完把我的女儿雯雯抱起来,亲了两口,说了一声真乖,就两步迈进了她的屋。三洋录音机响起了《美酒加咖啡》。半个月相当于半年。我几乎整晚失眠。一到晚上,我的神经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睡觉不敢翻身,邻居的咳嗽听得一清二楚,睡觉如同煎熬。天热,屋子闷,我的情绪遭透了。
有一天,我和媳妇因为一件不值得的小事吵了起来。双方谁也不肯让步。哎呀,小两口甜如蜜,怎么吵起嘴来?她凑过来,摆着乔其沙连衣裙艾声艾气地说。
外人的参与,如同火上浇油。我把手中的盘子摔在公共厨房里。邻居们哗然。
公共厨房就是个桶子走廊。每天早上、晚间家家门前站着一个操作者,从走廊的尽头望去,如同一列纵队,在一片烟雾缭绕之中操练。
孙爱丽具有轰动效应。由于嗓门高,常常这时大显神手,要是她不在家,走廊立刻安静下来。邻居对她的存在如同晴雨表,十分敏感。
今天怎么没听见她的动静,有人问。
对门的小赵答道:一家人喝酒去了,说是一个朋友请他们。
我和妻晚饭后,各自阅读,十分雅兴。
10点多,我们刚刚要睡,门“咣啷”一声开了,灾难开始。
一股酒的气味从一层木板间缝中飘了过来。
我的妻子也没睡实。
妈,我要喝健力宝。毛毛的声音。
你他妈的小点声,人家睡了。男的粗嗓子的训斥。
去,一边儿去。女邻的调门一点没降。
我的听觉活跃开来。接下来就是母子俩的对话:
毛毛,告诉妈今天坐的什么车?
小轿车。
不对!是“公爵王”。吃几个菜?一边洗什么的声音。
那么多。
20个。
男的开了口:别他妈饶舌了,快死觉。催促中夹着不满。
你他妈的喝了点猫尿,想早睡,老娘今天可没情绪。
少他妈的贱!
又是洗什么的声音。一会儿又飘过一缕缕香味,像法国香水的味道。
妈妈,我要吃。毛毛的大舌头吐字不太清。
睡你的觉。男的声音之后,灯熄了。录音机又放出音乐,我不知什么时候昏昏入睡。
第二天,我因业大要考试,没去市场买菜,晚上下了点面条。女邻正在收拾一条大白鱼。小赵凑到跟前,说:你家三天两头的不是吃肉就是吃鱼。
咱一没文凭,二没水平的再不吃点对得起谁呀?孙爱丽说完冷笑一下。你看人家,可真会过,锅都生锈了。小赵以为我没在家。
人家两口子有知识,哪像我一天没正事。女邻压低嗓门说道:你看他那女儿瘦得像根棍。谁能比得上你家毛毛,用的吃的不是洋货就是港台广东的。
她们的对话,可以画一幅漫画。毛毛的教育也显出了作为母亲的疼爱。她对孩子也算是超当代。每天上幼儿园之前都要教育一番:
阿姨问你吃没吃饱,你怎么说呀?
阿姨我没吃饱,我还要。
这就对啦,要抢着吃。女邻突然咬着牙,严厉地说,我再听阿姨说你吃饭时东张西望,我就打你的嘴巴。
我也曾想对女邻说一下关于孩子教育的问题,但看着毛毛吃的又白又胖的,觉得说了担心人家是否能够听进去。更何况我们两家的关系只过一个月后就紧张起来。导火线是一次他家请客。那天是星期天。他家喝酒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11时。而且仍没有撤桌的意思。
女邻的男人的舌头有点硬了:我媳妇没的比,能干、开事,还给我生了个好儿子。
哥俩好呀,八匹马呀,谁喝酒呀。女邻的调高了。小张输了和你嫂子干一杯。
喝!小张一仰脖子二两白干进肚了。
我媳妇干是能干,就是有时候膘的轰的。
滚他妈的蛋,不是你嫂子狂,要不是文革,老娘考个大学算个屁!
互相吹捧、叫骂,醉话不堪入耳。
三洋响起爵士音乐。
那屋睡了,小点声。舌头硬了,头脑清醒。
这是老娘的嗜好。
你他妈不知好歹。
小声不刺激。我实在忍不住了。打开灯,刚要开口,一只小手紧紧地捂住了我的嘴。
眼神
那是十几年前的往事,至今回忆起仍使人激动不已。随着时光的流逝,它越发在我心灵深处颤动。
沸腾的家。除了爸爸沉默不语外,其他人都对我大学毕业分配的事大发高论。
妈妈说,现在关键在吕校长身上,只要他使劲,你的毕业留校就没问题。
姐姐说,你别太书呆子气,该对人家表示表示了。
我非常为难。吕校长是个很正派的人。平时又十分严肃。他不是那种人。我态度坚决:不去。
姐姐说,得!官不打送礼的。这节股眼儿不意思一下容易泡汤呵!她转动着很得体的乔其纱连衣裙,飘然地闪出了门。
妈妈又给我设计了未来的蓝图。考研、再攻博士呵,等等。足足嚷嚷一个晚上。连《夜幕下的哈尔滨》都拉下了两集。
第二天,妈妈硬是逼我去吕校长家,并把我的同学于文革约好一起去。
拥挤的副食品店。我无奈地在里边逛了一个小时,拎着一大包礼品。不自在,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你。吕校长的那双眼睛也像似盯着我。我精神恍惚,差一点撞在一个柱子上。
二线公共汽车站。一些等车的男女,文革如约已到,他笑着看着我。
吕校长家在哪住?我们找了好一会儿,才摸到了景阳胡同的四栋411室。
电钤响过,一位白发的老人打开门:
你找谁呀?
吕校长在家吗?
在,在!请进!
吕校长正看电视。见我们来了,便起身让我们坐在沙发上。我以文革的身子作掩护,把东西放在了沙发的后面。蹦蹦跳的心总算安稳一些。
互相寒喧。
互相避开实质性的问题。因紧张,我说起话来竟口吃起来。尽管极力抑制自己,但仍然显得十分尴尬。
吕校长终于问道:有事吗?
没、没什么事。我以为文革能给我解脱一下,没成想他只顾低头看杂志。
吕校长快毕业了,来看看您。我终于站起身来说,自以为这一晚上顶数这句话说得清楚。
以后你们常来玩啊。吕校长也站起来,大有送客的意思。
我刚触动沙发后的袋子,吕校长的手向我面前一推,沉重地说,年轻人怎么也学起这个儿。
我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那个袋子,又提了起来。此刻吕校长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那眼神里面有一种眼下人与人之间十分缺少的、十分可贵的凝重,它火辣辣地直射在我的心头。一生当中母亲曾给过我这种目光,小学班主任老师曾给过我;以后的就纷杂了、模糊了。
拿回去。不然你就不是我的学生。吕校长的声音坚定而又低沉。
我恨自己,恨妈妈、恨姐姐。她们怎么能理解我呢!
我眼前的书架、写字台、电视机都在摇晃。我又一次拎起袋子,又一次碰到那目光。仿佛像触电一样,袋子落在沙发上。这时文革帮了我的忙。他拎起袋子,低着头向外走。
这就好了喽,以后可不要这样啦。我回头望了望他那双眼睛,那眼神更深沉、更慈祥了。
由于我的考核结果决定我被留校的消息通知我时,我木然了。望着远方,我说什么呢?没有语言能够表达我的心情,只有那会说话的眼神能够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