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时时地记忆起那个残酷的夏天,记忆起那个云淡风轻的午后,记忆起我和煜平在那条不知名的铁轨上所经历过的一切。那里的每一个细节至今依然清晰,清晰得每当我一回想起来心就疼痛不止。煜平死了,他就死在这条铁轨上。
我记得当时太阳就挂在我们头顶上,天空干干净净空无一物,没有风,我汗流如注。我记得煜平的眼神有些恍惚和迷离,但目光却又始终坚定而孤傲地投向远方,这让我有些琢磨不透。我记得在我们沉默过程中我说过一句话:“我爱极了铁路,爱铁路给人的那种极致苍凉、孤独却又叫人说不出来的疼痛。”煜平笑笑,没有说什么。我还记得我们在炎夏的烈日下,一直一直往前走,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尔后,尔后煜平就死了。
这样的场景要人无数次地回忆起来的确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情,可是我没有办法。每当闲暇的时候,记忆总就像恶魔一样地缠绕着我,逼迫我一点一滴地再次去经历那个让我伤心痛绝的整个过程:煜平的头无力地垂倒在我怀里,无尽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冒出来。我从来不知道人的血竟会有那么地鲜艳那么地流淌不完。血染红了我乳白色的休闲长裤,染红了辣日下铮亮的铁轨。等我报了警,叫了救护车回来,煜平就死了。我老远就看见他的脸贴在滚烫的铁轨上。我怕得浑身发抖。血,凝固了的血块刺痛了我的双眼,我看不见什么,只觉得满眼见的全是一片黑红的底色……
我记得这之前的几分钟煜平还告诉过我,一个人的时候千万不要到这里来,这里会有很多运矿物的小型火车经过,会刮来没有方向的风掀起漫天的沙尘,还会有成群吸毒贩毒的人在这里上上下下游荡,警方破获的许多起毒品交易就是差一点将在这里圆满结束的。煜平说这里不安全,我当时还很不以为然。接下来,一些不知最终是否也可以是另外一种结局的事情就发生了。
一直以来,生命中那许许多多到来又离去的人们,我可以经过一个就遗忘掉一个,从没有谁能够恒久地存留在我的记忆里。可,可我一直记得煜平,一直记得他死前死后的那些场景,我一直怀念他。煜平在我的青春记忆里留下了太多的碎片和印迹,我无法将他忘记,这样的情节似乎来的十分唐突,没有丝毫的过度和铺垫,颇像一个蹩脚的电影镜头。我多么情愿这真的仅仅只是在影视中才会出现的情节,我们只是参与了表演,我们在剧情中生离死别而实则一旦剧终我们就开始真正相爱。然而它不是,它真真实实地发生了。
我像晚秋里残破光秃山头上的那些花儿,在这样对往事不堪的回首中,我日渐一日地枯萎凋零了下去。
2
“曾经有过人人都试图冷静生活的年月。”
人们都这样告诉我。
好吧。
让我最后一遍听这首歌,最后一次回忆。
3
三年的高中生活,留在记忆里的人委实不多。老塞,我的语文老师,一个神情骄傲的中午男子,自习课上用班上的拖把擦皮鞋,衣服一个月换一次。他把我的作文拿到别的班级轰轰烈烈地点评,大肆渲染,弄得年级上很多同学在课间时打听我。其实哪有那么好。小秋和文辉,和我一个地方来的,待我极好。他俩胆敢高一时就恋爱,有一次手牵手在商场的一个柜台前和班主任遇了个正着。他们大大方方问老师好,小秋还帮老师挑选了配沙发的大毛巾。这听得我目瞪口呆。林,从来没有见过眼睛那么大睫毛那么长的男生,比我还不爱说话。他在我后排坐了整整三年,我从来无法预知在开口之前他将要说些什么,尽管人多数时候我知道他的想法。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我最后一个离开教室,胡乱找了个塑料袋往头上一套准备一头扎进雨中,然后在教室门口就看见了他。他静静地立在那儿,微微地笑。一把伞两个人一段路。踩着操场上深深浅浅的积水,我们穿过主席台穿过男生楼穿过食堂到达我的楼下。林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等到他再次开口跟我讲话时六月已经快要过完了。一个清净而慵懒的中午,我们在校园里一条宽宽窄窄的石子小径上狭路相逢,不期而遇。
“后天是我的生日,想请你和我一起过。”
“……”
“好么?”
我点头。
于是一切从这里开始。
六月的某一天还有另外一场不期而遇。那时候白昼已经融入黄昏了,我在运动场上心不在焉地散步。绕着足球场一圈一圈走下去,也不知道心里在漫无边际想些什么,总之一抬眼就看见了煜平微笑着的脸和眼。
“春天来了,我们开始歌唱;春天过去了,我们还是要继续歌唱。”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天下午第二节是作文课,老师在班上念了我的作文。一个糟糕透顶的小短文,用了这么一个破句来收尾。
“想考哪儿的学校?”
“北方吧,总之是越远越好。你呢?”
“恐怕只能留本地的军校了。”
他看着远处,不无伤感地说。那时候人人都想拼死离开,谁也洒脱不起来。
我们慢慢地朝前走着。仲夏午时的燥热已经悄悄散去,黄昏轻快凉爽,周围散发着一种非常温柔爽朗的夏日气息。风轻轻吹来,隐隐带来花圃里马蹄莲花的阵阵清香。初中部的体育考试刚刚结束,石灰粉在青黑的跑道上划出的一道道白线依旧鲜明。踩着线条慢慢走下去,我们随意地说着话。拐弯处他的一群兄弟迎面走过来,远远地朝我们打口哨。
“你相好?干嘛藏这么紧?”
一个男孩指着我说。我认得他,理(三)班数学科代表。
“别吓着女孩子,说话这么粗鲁。”煜平打了男孩一拳,转而对我说,“不好意思,他们就这德性。”
男孩们起哄得更厉害了。
我一笑,说:“那——我先走吧?”
煜平略一沉吟:“好。”
4
说真的,我极不情愿到这所没有什么名气的大学来念书,来这儿不是我的初衷,这里不是我纯粹理想的最后归宿。在这里我总遇到许多以前用羡慕或仇视眼光看我的人,现在他们见我在这里出现,先是有些吃惊,接下来他们笑了,无一例外地笑得格外坦然和释然。因为我从前是多么地不可一世,最终却也不过如此。他们当中的一些好心人还告诉我,老塞闻知我落脚这里,连连顿足深表惋惜。我就这样被人弄得一怔一怔地。
我那一群进了名牌的好友,她们对我的处境和遭遇也很同情,都来信安慰我。这大大地激怒了我。我给她们回信,笔调十分犀利,情绪也很高涨。我用流畅的笔法向她们描述我的学校,讲与这里有关的熊庆来沈从文闻一多李广田,讲我的学校有多么辉煌的历史多么狂妄的过去。我一再强调说我爱这里,我对这里的一切十分满意。之后我就销声匿迹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拒绝了那一度我十分珍视的友情,只是觉得这样做内心会好受些。
那段日子的确是一种煎熬。朋友们一个一个去了不知名的远方,又在不知名的远方深深地同情着我,这对我构成了无可容忍的侮辱。我每天见人都笑嘻嘻地,可有谁明白我内心的感受,包括身边的小秋和文辉,他们也都以为我快乐——但我也没有说出来,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并不开心,我承受一些东西的能力就快要到达了极限。那并不是我的性格。我总不可能逢人就说目前我正处在崩溃的边缘吧?
5
军训回来之后我就开始了鱼一样游移的生活。一个人上学放学,吃饭打水,神色平淡地穿过校园,和无数热血沸腾的身体擦肩而过。学校的各种社团招新,我从那些散发传单的老生面前漠然走过。一天文辉在一个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招新点逮到我,激动地跟我说文学社啊,快报名人家就要面试了,晚上还有讲座呢!接过他递来的样报一翻,我说我不愿意他们强奸文学的同时还强奸我的耳朵。
文辉惊愕。
十月份,放了一个星期的国庆假。我没有回家,像件什物般寄存在亲戚家里。
一个阳光可爱的午后,我被电话铃声从酣沉沉的睡梦中惊醒。
“是我。”煜平说。
我大为惊讶,问他从哪里弄来的电话号码。煜平笑而不答,孩子般笑得傻傻地。
煜平在这座城市的最南端,我是早知道的,只是在这无头无绪的一个月中,我没有心绪去关注别人。见面的时候,煜平着一身草绿的军装,寸发。他清秀的脸庞在这身装扮之下突然透射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成熟气息,举首投足就像个大人了。这令我有几分吃惊,我想那么我呢,我在别人眼中又是怎样的风景。一开始我就拼命说话并善意地嘲讽了他几句。
本来是说好领煜平一起回亲戚家吃饭的,跳上公共车很久了才发现我又一次弄反了方向。汽车把我们载到一个破旧的车站,四周了无生气,偏僻荒凉。一个月了,我学习辨别方向,试图一步一步熟悉这座城市,但这里的街区和道路是那么地复杂,站牌上各个站点的排列顺序也是那么地各有特点,有时往左的顺序是从起点到终点,有时则又相反。因为我不知道我下一站以及目的地的上一站分别是哪里,所以我常常将方向弄反。我羞愧难当,越小的失败越让人沮丧。
最后,我和煜平打的穿过半个城市回到了我的学校。我们在食堂要了两份简单的快餐。之后我领着他在我们学校转悠了几圈,我尽量把他导向学校里那些最美丽豪华铺张浪费的地方,把一幢幢看上去有十足大学味儿的高楼一一说与他听:这是图书馆,这是科学楼,计算机中心在那边,背后的是学生活动中心……我很小心地避开了那些风一刮垃圾纸屑就漫天飞舞的地方,以及还巧妙地绕过了要经过一些破屋烂坑的道儿。我想让我的学校在煜平的印象中留下完美的记忆,否则他也会可怜我。
6
十月的最后一天,小雨。接到一个以前没有交谈过的女同学的电话。没有问她在哪所学校,只知道是在地图的往北往北再往北,一个让我梦魂牵萦心旌摇曳的方向。她跟我抱怨那里的天气、饮食、消费,说真羡慕你呀昆明的天气多好,想家了就跑回去看看,不像我们就只有掉眼泪的份儿。我微笑着倾听。就在我想以一两句简短的话语来结束这场电话时,她又说了。她说你知道么高中的很多同学都恋爱了,林他女朋友还挺漂亮呢,浙江的,个子小小巧巧……我说我听说了,你保重,再见。一连几天我不敢见小秋,我怕她窥视到我心中那紧裹了一层又一层无处宣泄和释放的孤独落寞。
我不能否认,在我天真得不可修饰的少女时代,关于爱情我曾经有过许多伟大的空想,我还自以为是地对爱情作过一系列的归纳总结。比如,我俗套地坚信地久天长,坚信惟一,坚信誓言,坚信一生一世,坚信刻骨铭心,坚信所有小说和影视中所出现的爱的轰轰烈烈。现在方才发现,我所谓的那么多“坚信”是多么可悲可笑的事情。你以为一段感情终结了彼此都会需要一段长长的时间来让内心修复,而你却料不到,终结了其实很快就可以有新的开始。
7
收到煜平第一封来信的时候天气已经转凉了。满地银杏叶堆积,枯黄憔悴。我开始忙碌,十分认真地写老师布置的期中作业。加入了校报通讯社。决定蓄长发。买了一条蓝白相间的格子短裙等待来年的夏天,那时候我的头发会铺满双肩。偶尔,我会进一个叫“瞬间”的精品店转转,买一些细碎的小东西,比如挂在书包上的小饰物,手链,扎头绳,各种发卡,尽管我的头发还是这么地短,刚刚及耳。
我得在这个我不爱的境况中好好学习,好好生活。
带着一贯的随意和漫不经心拆阅了煜平的来信。煜平说,他喜欢我,很久了,别后多时的再见,让他更确定了这份感情。请我回信。
读罢这些我很平静,只是在一个瞬间我无可遏止地想念起林来。我想到我们曾经有过的思念,他长长的睫毛浅浅的微笑瘦削的脸,他对我的好,他的沉默不语我的缄口不言,我想到我们昙花一现的爱情,那些我们根本就没有把握的东西。
我回信。我说我对一些东西还不确定,我的生活刚刚步入正轨我不想让它再次偏离轨迹。请理解我。
很快地煜平又来了信,他说他理解。接下来他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关于这一切便只字不提。我喜欢他处事的这种态度,果敢,决断,不拖泥带水。这倒是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发现的。
8
我和煜平一直通信。
那种,很自然的男女生朋友;那种,无关爱情任何痛痒的话题。煜平向我讲述他的生活,讲学校里新近发生的一切关于他关于别人的事,问十一月份中旬天空突然飘起了漫天雪花的那个下午我在做什么。我写信过去,向他添油加醋地描述这城市满地的纸屑被凌乱的大风席卷上天的情景,告诉他我学会了游泳,讲一个星期四的上午我收到一笔五百块钱的稿费。我们就这样持续着这种淡定而纯粹的话题。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煜平也打电话给我,平均一周一次,时间很不固定。譬如某个黄昏他说:我们在离城区三十公里的野地里拉练,这里的天空明净高远。某个夜晚他说:我问同学要了一把小藏刀给你,蛮好看的。某个清早他说:我们又出发了,你接着睡吧,回来再给你电话。还有一天他说:今天在大门口看见一个女孩,背影像极了你。
有一点,我发现煜平的笔法好极了。他来信的开头直至结尾全是一色的短句,简洁而有力度,绝不像我这般拖沓冗长,这很合我的胃口。而且他的文字一直有着一种坚定而无穷的内力,用最少的文字表达最多的含义。准确直接。不动声色。其实这样的用笔最是能够写出漂亮的好文章。奇怪的是以前老师在班上评讲优秀作文,没有哪一次提到过他的名字。有一次我把这个告诉了他,他前言不着后语说那是因为我懂得的缘故。我一时无言以对。
期末收到他寄来的大包牛肉干和甜话梅,这是我爱吃的零食。他附上纸条说:
“还你的高利贷。”
我大笑。那时候每次吃话梅,我都只分给他们每人一两粒,并说要还的噢要还的噢!
9
我们都已经考完试了,煜平还在准备半个月以后的军事达标。
我迫不及待地逃离了这座城市。说实在的,在这里生活了半年的时间,我对这座城市依然没有丝毫的感情。我管它学生街上有多少廉价的美食,管它四季是怎样的如春。我对许多人说起过我不喜欢这里,他们惊诧地说那是一个多么美丽、气候多么适宜的城市啊,你怎么会不喜欢,你还想去哪里。他们都以为我口非心是。我笑笑,并不理会这个,随便他们怎样看我。
当我在家疯得差不多了的时候煜平才打来电话,他说终于回来了,刚下火车,问我想不想聚一聚。说那里有一大群好玩的同学,我可不能不够意思。
我说好。
当我忙乎了一番就在要跳上车的时候,母亲叫住了我。她说小姨家晚上请我们吃饭,很大程度上根本就是因为你,可别东跑西跑,什么要紧的事。我最初的反映是要暴跳起来,然而我竭力地忍耐了。都念大学了还怎么能够暴跳。我呆呆地立在路边,眼看着进城的车子在无尽的弯道里山现又消失,最后终于看不见它的影子。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习惯你们也习惯了是不是?你们总是自作主张自以为是,用乱七八糟的说教来钳制我的思想规范我的言行,什么意思嘛!”
也不知怎地我就小题大做起来,满面通红地对母亲说完这些令她莫名其妙的话,一转身眼泪就涌出来了。
小姨做了许多我爱吃的菜,席间她又对我异常热情而明显冷落了我的妹妹,这很能理解,她半年没有见我了。我心不在焉地夸奖着她的厨艺,又堆积一脸的笑容去逗她可爱的孩子。没有人发现我有些许的异样,我在人们眼中永远快乐无忧,他们只知道我的喜好就是吃东西溜冰整天骑单车瞎转,除此之外再没有了别的什么。
我只好打电话给一个女友,请她无论如何要找到煜平,跟他解释,我第二天就去找他们。
但那晚在夕阳落尽的黄昏我还是赶到了城里。拨通女友的电话,她说煜平并没有打电话给她,她还叫我去问谁谁谁。我听都不听就挂了电话。她说得那样轻松,孰不知找人的人早已心急如焚。最后,我找到了煜平最要好的一个兄弟,他说哪里有什么一大群同学,是煜平要找我。当确定我不会再来之后他就走了,他还留给我几句话。我打开,煜平惯有的风格,他说:
“符树芬,经历了这么多,我已经狼狈不堪手足无措,而你却依然漫不经心。难道你真不明白。我从来不强求任何东西,只是,关于你,我一错再错。人说盛夏的果实绿得诱人,我也觉得,我最终抵挡不了它的诱惑,于是我终于输得很惨。”
我无力地跌坐在售票大厅门前的石阶上。
10
我在家度过了一个很不快乐的假期,又像当初逃回家一样提早一个星期回了学校。我已经知道了感情于我而言,我的步伐永远滞后。当它眷顾我时,迷乱之中我如坠云雾,而当它见我对它不理不睬一气之下只留给我个背影看的时候我才反映过来,我知道如果我奋起直追,只要听见我的脚步声它就会在前面不远处停下来等着我。但我不想追,我宁愿眼睁睁看着它像汽车一样转几个弯最终在我的视野里消失,眼看是快要得手的东西了,却偏偏还要失去。那便让它去吧,追它做什么,我告诉自己。
开学后我们搬了宿舍,整理东西时我把煜平给我的所有信件放进了他寄牛肉干来的那个邮箱,再装进一个更大的纸箱塞到了床底。这期间我头脑里闪过很多片段,我把它们连缀成情节慢慢梳理。在此过程中我发现原来事情进行得有条不紊,情节平淡波澜不惊没有转折。开始有了,经过有了,结尾也有了。我想应该——落幕了。
11
煜平最后一次打来电话是在一个周末,那时候夏天已经来了。是我。他说。我恍惚地记起了十月的那个午后,故事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我们都徒劳的绕了一个圆圈最终又回到了起点。可,可那个午后已经杳然逝去,我们又是否还能够把它追回。
初见的那一刻,我们都有几分的矜持和尴尬。
“还好吧?”
“没有什么不好。”我含混不清地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找你。”
“……”
“功课紧么?”
“也不怎么。”
“……”
“……”
我们立在宿舍楼下长久沉默。盛夏的校园,女生们衣裙飘飘从我们身边走过,长发在风中轻舞飞扬。我想到我未能蓄起的头发,想到生命中一个又一个的失去。排球场上男生正在进行着紧张的比赛,女孩们在一旁高声欢呼,顶着那么毒的太阳。我想每个女孩一定都只为了一个人而喝彩。这留给我阵阵的感动。
我和煜平并肩走出校园,那时是午后三点。煜平说他只有半天假,四点钟必须回学校。我们就信步往学校背后的那条铁轨上走去。说话渐渐多起来,我们说到了寒假,说到事情的表面和我们的内心,都说得轻描淡写,但一些本已风平浪静了的东西却开始在我们心里热烈地涌动着。煜平始终微笑,笑得很轻很缓很温和。他的目光一直投向远方,像在沉思什么,又仿佛是在仔细审视一道距离遥远的风景。这个形象让我莫名心动。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们来到一个弯道处。拐过弯,看见七八个男子或坐或躺在铁轨边。我跟煜平开玩笑说贩毒的呢!煜平说不要怕有我在。
放眼望去,铁路无尽地延伸向远方,天生寂寥。远远的公路那边,一些规模极小的厂房随意的撒落在山脚下。煜平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就往回走。
接下来,你也许猜想到可能发生了什么。是,接下来煜平就死了。我们在慢慢地走近,那群人慢慢地迎上来,围住了我们。
“今天怎么运气这么好,碰上了你们。”他们若无其事地把玩着手中精致的匕首。
“是呀,想跟你们借点钱用。”
“我们是学生,没有钱。”煜平镇静地说。
而我,我只觉得手脚发麻,血液一阵一阵地倒流。
“莫说错话哟,说错了可不好。”他们淡淡地说。
“那,拿去。”我发着抖,把钱包扔了过去,拉起煜平就要绕过他们。
“才这么点,搜搜看,说不定藏身上了。”
他们一齐笑起来。一个恶魔用力一扯就把我从煜平身边带离了,几个人在我身上乱搜起来。我哭喊着煜平的名字,不停地闪躲。他们哈哈大笑。
“滚!滚开!”煜平突然疯了似的冲上来,剥开对我动手动脚的人,两个恶棍一下子给他扒开了,他用力把我推出好远。
“跑!去报警!快跑……”
那些人叫骂着涌了上去,有人向我追过来。我跑了,飞快的跑……
等我再度回头的时候,我看见煜平跪倒在铁轨上,那群恶魔四散而逃,一个个朝远处散去。我跑回去抱住煜平,嚎哭着说煜平疼吗,你快点跟我讲话,你不要吓我——他叫我去报警。等我报了警,叫了救护车回来,远远地,我看见煜平倒在了铁轨上。
巨大的恐惧笼罩了我,我只觉得四肢冰凉彻骨,我不敢看煜平。四周仿佛一下子全都静止下来,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好似千百年过去了,才看见公路上警车呼啸而来,接着救护车也到了。
12
有一天放下午学回宿舍区,路过一家音像店,里面传出莫文蔚的歌声,就是我现在听的这首歌。她正反复吟唱: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时间累积/这盛夏的果实/回忆里爱情的香气……我说小秋你听这首歌真好听,叫什么名字。小秋说是《盛夏的果实》,你喜欢我买给你。
我苦笑。
花开花落不过是在瞬间,这过程太短暂了。我都还没有来得及体味花开的愉悦就又要忙着收拾落花的残局,哪里来的什么果实。我的夏天,我的果实,我的故事,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