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森
红尘如纸
有一天,鹌鹑饲养场的一只小鹌鹑突然悟到了一个道理。它说:“红尘如纸啊,一捅就破了。”许多鹌鹑听到它的感叹,都不知所云。有的鹌鹑说:“这只孤独的小鹌鹑平时就不合群,它是不是已经疯了。”
只有一只据说是有点思想的老鹌鹑,对那只小鹌鹑的感慨很有同感。它主动跳到小鹌鹑的旁边,用鸟喙啄了啄它的羽毛,表示亲近。老鹌鹑对小鹌鹑说:“你是一位思想者,你把红尘看破了。”小鹌鹑有点不好意思,它对老鹌鹑说:“话虽如此,但又有谁能捅破那张白纸呢!?”
老鹌鹑赞叹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能悟到鸟世间的真谛,实在是不得了啊,不得了!学问无长幼,世事洞明,就是学问;悟道不分先后,鸟情练达,谁说不是文章。”老鹌鹑摇头摆尾,叹息声吁吁不止。
小鹌鹑找到了知音,激动得翅膀不停地扇动,同时,也用鸟喙啄了几下老鹌鹑的羽毛。其它的鹌鹑听着这两只鹌鹑的对话,觉得两只鸟都疯了。
这时,一只肥胖的鹌鹑发表了一通高论,它说:“什么红尘,什么思想者,都是子虚乌有,在我们这个鹌鹑大家庭里,在我们这个鸟天下,我只看得见眼前的东西——一边是豢养我们的饲料,一边是油锅。我们还是安安静静地吃饱,勤勤恳恳地下蛋,从从容容地去找那双血淋淋的手,把我们投进油锅吧。”
肥胖的鹌鹑说完话,饲养场的所有鹌鹑都抬起头来仰望着天空,一阵心酸,一阵迷茫。空中,饲养场的旗杆上的旗帜正在飘扬。旗帜哗哗作响,中气很足,好像正在做一场思想演说,在说服所有的鹌鹑,一切都符合鸟天下的法度。
是时,一只瘦鹌鹑忍不住问道:“不是说,我们要一起奔向美好的那个明天么?”
胖鹌鹑道:“憨鸟啊,有什么明天,到黄昏的时候,我们自己还能是只鸟,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看破红尘的老鹌鹑和小鹌鹑都无言以对。
过了几天,那几只鹌鹑被装进笼子,一起运往菜市场。在被一双血淋淋的手熟练地剥去皮毛之前,瘦鹌鹑们都还梦想着要“奔向明天”。为了实现梦想,它们决心在“今天”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下蛋。
又一只麻雀
今天早晨我去上班,看见成群结队的麻雀也带着黑夜的凉意,带着黑夜对心灵的安慰,来到世界上。它们又在唧唧喳喳地讲话,发表对麻雀世俗社会中各种事件的看法。比如,一只德高望重的麻雀已经死去,一只在麻雀市井中叱咤风云的老雀翅膀上的毛已经掉光了,一只小母雀在昨夜向雀领导告密,告完密之后又献了身被另一只麻雀听见,这事马上就传开了;又比如,那只韬光养晦、忍辱负重的老雀,最近终于得到雀领导的赏识,获得了一棵大树上的座次,而某某雀由于不会玩体制,被下放到了普通小雀在的灌木丛里。麻雀们永远有议论不完的话题,永远要议论才不会空虚。议论是麻雀的天性,是麻雀存在的方式和目的。曾经有一只伟大的麻雀想封住所有小雀的嘴,改变小雀们的习性,但它失败了。在它死后,小雀们又开始痛快淋漓地发表议论了,而且,议论的主要话题就是它。它的各种逸闻逸事,它与无数只母雀的关系,甚至追述到了它曾经破壳而出的那只蛋,那个伟大的雀窝,那只孵蛋的鸟。还有这个鸟家族的历史。
今天早晨我在上班的路上,刚好遇见了最近身边的麻雀们议论的那只麻雀。它也是从昨夜出来,睡眼惺忪,腋下夹着一个黑色小皮包,去上班。众雀议论它说,这只麻雀得了办公室病。这只麻雀是一群小雀的头目,为了当这个小头目,它曾经头破血流,座次实在来之不易。据说,有时候,这只雀看到其他小雀自得其乐,也十分羡慕,觉得自由是无比重要的。但一想到手中握有的那个小权柄,想到驱使小雀们的那种感觉,就又忍不住要去玩体制。不止一次,它在梦中惊醒,因为它梦见自己腋下的小皮包丢了。黑色小皮包是它的身份,它的象征,是一个符号。黑色皮包里面装着一把钥匙,这把钥匙可以打开体制之门。黑色皮包里面,还装着它的尊严,以及它在鸟世界里存在的全部内涵。
还有一次,它甚至梦见它的心就装在这个黑色皮包里面。它在恍惚之中看见了自己的心。那颗心不算红,但也不能算黑。它的颜色不太好定位,似乎有点灰色,是阴天的天空那种灰。心壁上还有一些斑点,黑色的。当然,这颗心并没有坏,它还在不停地跳动。就像一只家养的中年兔子那样跳动,那样不服输,那种跃跃欲试。它自己看着这颗心,又可恨又可爱。正在心情复杂的时候,雷声惊醒了它。世界正在下着瓢泼大雨,可以肯定,所有被这场大雨统摄的世界都湿了,鸟巢都湿了,鸟蛋肯定也湿了。而这只雀则庆幸它在干处,它在别人的屋檐底下,它的蛋也还温暖地躺在它的怀里。
今天,那个久远的梦它逐渐淡忘了。只是那个黑色皮包仍然是它的一个符号。只有夹着个黑皮包,它才觉得心情愉快,觉得自己在场,是所有玩体制的鸟中的一员。玩鸟体制,贵在许多鸟一起玩。一只玩体制的鸟的自尊心,是从其它玩体制的鸟身上获得的。有时候,它也害怕开会,因为开会耗费了它宝贵的青春,使它的灵魂变得十分脆弱,甚至感到只有一个躯壳,但开会毕竟是玩体制的一个重要形式。会议是玩体制的现场,是表演和观看表演的舞台。这只麻雀有时是听众,有时也是台上的表演者。只是它觉得自己的舞台小了一点,表演起来不太舒服。它常常想,要是角色大一点,能控制一个大舞台就好了。在大舞台上,它就能驾驭各种肥胖的鸟,怀柔各路憨鸟和小鸟。但是,鸟的理想不是想实现就能实现的。这使它很痛苦。好几次,它回到家里,把小皮包砸在地上,以表示它的愤怒。等到心平气和之后,它还是又捡了起来,夹在腋下,去坐办公室。
据小道消息说,这只麻雀的办公室病是越来越严重了。它经常独自蹲在办公室发呆,整天想着如何“上去”,只要一离开办公室或会场,它就心烦意乱,六神无主。它虽然不运动,但也能听见它累得气喘吁吁的样子。有一次,它走在地上,一阵风吹开了它的羽毛,细嫩的麻雀肉暴露无遗。一位麻雀小作家恰好看见了它的肉,立即作出了判断说,这只麻雀肯定病入膏肓了,因为就连它的毛细血管也在气喘吁吁,至于小心脏,则似乎已经按捺不住要离它而去了。
事情不出小作家所料。过了不久,那只麻雀就在办公室无聊地累死了。讣告上说,它是“鞠躬尽瘁”而死的,它死而后已。关于它的死,麻雀们又议论了几天,但过了不久,它就被麻雀们忘记了。只是那个黑色的小皮包似乎并没有跟它一起消失,它又夹在其它麻雀的腋下。
在耶稣去受难处的路上,跟随着一只金翅雀
这只金翅雀的历史记载于圣母圣子图中。金翅雀是处于襁褓中的基督的几种标志之一。
它早就认识圣母。它就是那只无名的金翅雀。它的样子没有特别的地方,因此,几乎没有人能把它与其它鸟区别开来。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成了时间的一个象征,一个忠于神圣事物的可敬又可爱的生命。
它看着圣母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大姑娘。姑娘按时怀春,它不停地歌唱。它欢乐地尽自己鸟的本分,但欢乐中总有几丝悲伤。到底为什么悲伤,它说不清楚,似乎一开始,它的心中就有一种隐忧。它不是未卜先知的那种鸟,不过,它似乎能听见万物在隔壁看不见的风中流逝,石头不停地滚过峡谷,沟壑不停地向永恒的深处打开,万卷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圣母开始怀孕。那个使圣母怀孕的人是谁,它忘记了。在它所有的遗忘中,这个遗忘是最不能原谅的。这使历史真相中一朵最美丽的花成了尘土。这朵花本来应该开在每一个充满激情的太阳底下,开在每一股流淌不息的水边,让时间给世界奉献更多。好在这只金翅雀把圣母的慈容永远铭刻于心,从来没有改变初衷,这是忠贞不二获得的回报。因为当初它并不知道,它追随的女子和襁褓中的孩子就是圣母和圣子。
这只金翅雀的命运与耶稣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是一种伟大的机缘。在耶稣去往受难处的路上,它一直跟随着耶稣。有一次,耶稣的眉毛上扎了一根刺,它就俯冲下去,用自己的喙为耶稣拔出了刺。刺拔出来了,它的身上溅上了一滴血。从此,它的身上有了红色的斑点,它变得更美丽了。
金翅雀的命运就像人的命运。命运在一种机缘中,但处在局中的人并不知道。世界啊,人和事都在局中,谁在局外呢?
鸱鸮、鴸及其他鸟
一
据说,鸱鸮这种鸟就是鸮。《山海经·西次四经》说:白於之山,上多松、柏,下多柞、檀,其鸟多鸮。郭璞注:鸮似鸠而青色。《诗经·豳风·鸱鸮》:“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这段诗翻译过来就是:鸱鸮啊鸱鸮,你已经夺走了我的一个孩子了,别再来毁坏我的家园了。我疼爱我的孩子,我怜悯我的幼子啊。
显然,鸱鸮在诗中是隐喻某种东西的,某种不可抵抗之力,或曰自然,或曰命运,或曰鬼神之类。但那是隐喻层面的东西,我们不必做出个标准答案来。然而,诗人选择这种鸟而不是别的鸟来制造隐喻,自有其理由,有其民俗文化的根源。鸱鸮这种鸟在先民的观念中是一种不祥的恶鸟,这鸟一叫,就意味着灾祸将至,因此,令人胆战心惊。
鴸又是一种古老的鸟。《山海经·南次二经》亦有记载,说这种鸟长得就跟鸱鸟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它长着一双人手。有一则神话故事说,这鴸是丹朱的化身。丹朱是尧的儿子,由于丹朱综合素质比较差,尧把位子传给了舜,而丹朱被尧流放南方。那年头南方是落后的不化之地。丹朱反叛,失败后自投南海而死,化作了鴸。因此,民间说法云,鴸一叫,就意味着有“贤士”就要被放逐了。
二
按照人世间的善恶、喜忧的民俗文化寓意去划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世人的心中,鸟就分成了两类。一类是苦鸟、悲鸟、恶鸟、鬼鸟、神鸟;另一类是喜鸟、善鸟、吉祥鸟。鸟是自然界最能引发人之想象力的动物,与人生活的环境也最能谐调。多数鸟与人相安无事。因此,人的心智在鸟上用的心思也很多。人捉摸鸟当然是在捉摸人自己,但人的可爱之处和智慧之处,就在于弄不清楚自己的时候,就去别的事物上寻找逻辑,寻找说法,寻找诗性。“诗言志。”“志”既是心中的说法,也是记事。“说法”来源于恐惧,包括心慌和遗忘;“记事”是陈述的需要,是建立秩序的愿望。《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水鸟和燕子是人们喜欢的鸟,它们也就与爱情之类的事情联系起来了。
三
人的命运捉摸不定,人的恐惧和忧伤时时笼罩着人的心智,人生的事情与自然界的事情之间常常会巧合。人要对世界和人生作出解释,这是推动文明这块混沌石头的动力。人在解释人生和世界的时候,自然界的事物从来不会袖手旁观,因为人本质上也是自然的存在。
没有事物,语言是不可能诞生的;没有语言,人何以思考万物之间的关联。人生多舛的命运和恐惧实际上是一回事情。它们都来自存在的恍惚、荒诞、偶然和不可知。但声音和物状是可感的。因此,声音和物状是语言的起源和人对世界表达的基础。鸱鸮和鴸这类古老的鸟在先民的心中是十分重要的。人一旦思考自己的来源、解释心中的恐惧的时候,事物就要承担起它们的责任。鸱鸮和鴸也许是长相诡秘,再加上声音比较可怕,叫的时间又可能多在阴天、黄昏或深夜,是故,解释者就把它们与人的命运和恐惧联系起来了。
这是个相信“天人合一”的时代,这个时代在巫术产生之前。巫术时代是知识体系萌生的时代,那个时代的巫师是人类最早的思想家,当然也是最早的教授。巫师教授猜测有形和无形、心灵与事物之间的联系,然后杜撰出各种说法去教授蒙昧中人。这样的事情即使在今天仍然发生,其对人类心智的破坏性更大。因为在今天,知识系统比任何时候都发达。在一个符号化的时代,各种杜撰出来的说法俘虏人心的能力更强大了。脆弱的人心变得更无所适从。从前,知识的坟墓是土建的,现在,坟墓越修越大,用的材料是钢筋水泥。
四
我的家乡高黎贡山山区有一种鸟,乡人称之为“恨呼”。此鸟偶在夜里发山魔鬼般的叫声,听来十分恐怖,因其叫声就是“恨呼,恨呼……”大概这种鸟就是鸱鸮或鴸之属。反正是猫头鹰一类的鸟。恨呼是一种夺命之鸟,如果它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在乡里人的经验里,是十有八九要死人的。1996年2月,我四弟李生宝殒命于腾冲固东铁窑山锡矿矿道,年仅24岁。据说,在此之前,村里人就听到过恨呼的叫声。但这次恨呼的叫声不是“恨呼”,而是哭声。哭声比叫声更凄凉。要是恨呼与死亡的逻辑关系成立,那么时间就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自然,也不完全是我们看见的这个样子,甚至现实世界之外仍然有世界存在亦有可能。我们不能证明不可能的,就有可能。
关于我四弟的死,事实另有其解释的逻辑。四弟死于矿道,是在开矿车运矿快出矿道口时顶部巨石坍塌压死。顶部巨石何以坍塌?因矿道顶上山腰采石放炮以致岩石松动所至。采石者系固东镇企业。出事后,固东镇企业百般推脱责任。我和父亲与固东企业“保长”交涉时,那保长边推脱责任边微笑,显得很轻松自在的样子。一个年轻生命的惨死,一个家庭的巨大悲伤,在那个党员的心中是没有任何分量的。这就是我们这个麻木的民族的灵魂。五十年来的道德沦丧,使世道良心更加扫地了。我本有将此事诉诸“法律”的念头,但一想到司法之腐败,人死而不能复生,还要去受司法之辱,就只有作罢。
在这个以治世面目行乱世之道的时代,升斗小民的命运倏忽而为齑粉,与蝼蚁何异!这一切恨呼鸟应该知道吧?只是恨呼鸟似乎专门来拿升斗小民的命,那些脑满肠肥的乡保长们的命它们倒是很爱惜,难道恨呼鸟的后台老板与那乡保长们的后台老板是一伙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