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 桦
一
娟是有点走得累了,站在五楼家的铁门外,娇喘吁吁。
把钥匙插进锁孔的一刹那,娟的心情和往常一样,一时有些异样的惴惴,一个漂亮女人满面泪痕的脸不失时机地在锁孔里浮现……门开了,娟吐出了一口气,轻轻责怪自己:都快一年了,还这么神经质!
周末,家里没人。向阳在公司加班,婆婆去菜市场未回。自从两个月前娟有了身孕,婆婆便固执地一个人承揽起买菜做饭擦地等大部分繁杂家务。“菜市场菜多人多,空气不好,你少去,没事到公园走走。”婆婆临出门时又叮嘱一遍。
娟闷得慌,一个人又不想去公园,起床吃完早点,下楼沿街边清静处慢慢走动。街旁有小摊贩卖新上市的李子,娟秤了半斤,转悠得有些累了,便折回家来。娟进了厨房,把李子倒进一个白色塑料小盆,放了一些清水泡着。这种李子本地人叫鸡血李,皮色暗紫,肉色血红,浸在水里,颜色十分好看。
“嘟——嘟——”,电话铃声打破屋内的寂静。娟回到自己的卧室接电话还得穿过一个客厅,她抖抖手上的水珠,揩净了手,婆婆的卧室就在厨房的斜对面,门没锁死,一推就开,娟走到床边拿起听筒。
“娟子吗?我是向阳……你今天感觉怎么样?还好!那我就放心了……公司有点事,今天可能会回来得晚一点,晚饭不要等我……”
向阳工作繁忙,最近几个星期的周末、周日老回不了家。娟的心情一时有些烦躁。挂了电话,正要转身离开,风乍起,一股风从大开的窗口长驱直入,又穿门而去,白色的天鹅绒窗帘被风长长地拽起,床头柜上一个没盖的水杯被窗帘扑扫到地毯上,滚了两下停住,杯里残留的一点水濡湿了猩红色的地毯。
娟弯腰去拾那只水杯,又一阵风袭来,柜子上掉下来一个白色纸壳,娟拾起来看,上面有一圈水杯压过的痕迹,还是湿的,顺手翻过来,却看见几行稚气的、有些歪歪扭扭的字:
山南市房地产开发公司向阳总经理收内详
是手写的草体,状如绞索。好熟悉的绞索!娟的呼吸有些急促,心跳也快起来,她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了一眼,抽出信笺展开。信笺是粉红色的底子,镶着花边,捧在手里,能嗅到一股淡淡香味。信不长:
我最爱最爱的人
这两个星期我忍着不跟你联系,一个人在痛苦里挣扎……不跟你联系可以做到,不去想你万万不能!每当我想到有那么一天,遇到你和另一个女人拉着手走在街上,她肚子里怀着你的孩子,我简直要疯掉!
我家里有的是钱,我发誓要走遍全国,甚至外国的医院,看好我的病,回到你身边……谁也休想夺走我的丈夫!谁也休想夺走我的爱!
回想起这段时间我们在一起度过的一个个甜蜜的夜晚,我的心醉了,我的心碎了……黑哥,只有你才能给我幸福……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想办法再回到你身边……
等着我!!!
你永远的女人梅
五月五日深夜于孤灯下
娟一屁股坐在地毯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半天,她缓过气来,把信、水杯放回原处,头重脚轻地走出房间,茫然回到厨房的水池边,在白色塑料盆里抓起一个李子咬了一口。李子甜中带酸的汁水并不能使她有任何味觉,汁水一滴滴滴在白生生的水池子里血红血红地刺眼,娟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娟冲进洗手间在马桶上一阵狂吐,直吐得五脏六腑都掏空了似的,才扶着墙一步步捱回卧室,软绵绵地倒在床上。
窗帘未开,室内一片昏暗。床对面的墙上,大幅的结婚照里,娟和向阳动人的笑容在黯然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模糊。娟闭了眼,感觉自己虚弱已极,就像一个病入膏肓、卧以待毙的病人……
对面响起孩子清脆的笑声,是邻居一家上街回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在这边听来已很轻微,却使娟的心一阵抽搐,她眼前又闪动那一双哀伤怨恨的泪眼……
二
唐娟、向阳和刘梅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班同学。娟和向阳居住在一个大院,双方父母都是地质大队的职工,两家交情不浅。向阳上小学时,父亲因公殉职,一个家靠母亲一人辛苦支撑,唐家少不了关照。娟的父母经常出野外,留下娟和一个奶奶,向阳时不时过来帮干些体力活,待娟如同自己的妹妹一样。
向阳皮肤黑,个子不高,身体壮实,在家是孝子,出门肯帮人,在班上说话很有感召力,大家叫他“黑哥”。娟身体瘦弱,年龄最小,性格内向,向阳成了当然的保护伞,都知道他们两家关系好,谁也不敢欺负娟。娟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尖子生,成绩在班上居高不下,只是她生性有些孤僻,喜欢一个人捧书独处,同学们对她便有些敬而远之,只有和黑哥在一起时,娟才有说有笑。
梅是民意选举的校花,拥有两个美称:豆腐西施、阿娜尔罕。“豆腐西施”的来源和鲁迅小说《芙蓉镇》的女主人公没有关系,溯其根源可到梅的曾祖父辈。梅的曾祖父以点得一手好豆腐在小城知名,梅的父亲少年时挑一担豆腐伍分壹毛地走街串巷叫卖,后来在家门口支了口大铁锅等客上门,再后来在家里开了间豆腐店,生意越做越大,最后在市中心买地盖楼,建了座“豆花饭庄”。据说饭庄用豆腐做成的各类菜肴,有一百六十六个品种,是真是假,有待考证,反正饭庄自开业之日起,天天吃客盈门,年年生意红火,刘家也因此成为城里有数的富户。
都说刘老头的豆腐好吃,看他女儿长得那么标致水灵,就是从小吃豆腐长的。
“阿娜尔罕”则是梅在一次青年节地区公演中任领舞的舞蹈名字,舞蹈得了个一等奖,梅也获此美称。小伙子们路过“豆腐饭庄”,眼睛往大门里瞅,嘴里齐声唱:
阿娜尔罕怎么样,身段不胖也不瘦,
阿娜尔罕怎么样,身段不胖也不瘦,
她的眉毛像弯月,她的腰身像绵柳,
她的小嘴很多情,眼睛能使你发抖;
阿娜尔罕住在哪里,豆花饭庄最高楼……
梅很骄傲,在班上她只和几个男生玩,上山钻洞下河摸鱼,骑车远足不让须眉。她胆子很大,如果校长当她面说假说,她能当众揭短。她惟一对娟很敬重,讨厌做作业的梅竟然工工整整借抄过娟的几篇示范作文,说要带回家“好好拜读”,并真诚地向娟表达她的羡慕:
“唐娟,你真行,心里想什么,纸上就可以写出来……你好好写,以后准能成为大作家!”
娟也很骄傲,她的傲气藏在心里,不像梅那样外露。她惟一在一个人面前感到自卑,这个人就是梅。娟以为身边亭亭玉立,敢爱敢恨的梅使许多活在书本中的可爱女子逊色。人们赞美梅是因为她美丽,娟更喜欢梅身上那一股子毫无粉饰的率真、勇敢。娟不止一次地浮想:梅,这样一个水晶做成似的美女,谁才有福气娶到她?谁才配娶她?
三
娟昏昏沉沉地醒来,觉得有些胸闷。屋内仍暗如黄昏。娟记得自己在床上想了很多很多事情,然后困倦已极地睡去。她有气无力地翻了个身,看看床头的闹钟,已是下午四点多。床头柜上放着碗糖水煮鸡蛋,伸手一试碗边,还有些热气,她坐起来喝了两口汤,咬了一口鸡蛋,便不再有食欲。“你不舒服?”门轻轻打开,门帘晃动处,伸进来婆婆一张写满关切和怜爱的脸。自从娟进了家门,婆婆的心情一天好似一天。向阳在房地产公司做经理,苦是苦一点,钱没少挣。眼下娟又有了身孕,婆婆整天忙里忙外不觉得累,人反倒越活越精神了。
“早上出去散步,走远了,回家就累得很……”娟掩饰道。
“女人到这时候都不舒服,吃不下东西,又贪睡……你想吃什么说一声,还想睡的话就接着睡……晚饭我做晚一点,到时候叫你。”婆婆轻轻放下门帘,带上门,去了。不一会儿,隔着客厅传来缝纫机有节奏的“嘀嘀嗒嗒”声,婆婆又在忙着给未来的孙儿缝制衣服。这声音娟前几回听来像是春雨播撒在田里,悦耳得很,现在只觉得像是烦人的噪音。
娟下床上了趟厕所回屋接着睡,竟然很快进入梦乡。梦里她看见向阳被一个女人搂在包厢里,往他嘴里灌一种红色的液体。那是一种毒酒,向阳不知道,只会张着嘴巴大口吞咽……娟隔窗大声喊他,他却听不见。娟一着急,一拳砸烂了窗玻璃,血从娟的手上咕咕地冒了出来……
“嘟——嘟——”电话铃响了两声,娟似醒非醒伸手去接,那边婆婆已和儿子对上话:
“妈,我今晚还得应酬客人,可能会很晚,就不回去打扰你们了。”
“你不要只晓得在外面忙,顾了公司丢了家里。小娟今天好像不太舒服,睡了一整天了……你明天早点回来,陪她出去散散心。”
“她哪不舒服了,是正常的反应吧?我明早一定回来,你好好照顾她……”向阳的声音似乎有些焦急和忧虑,他在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挂了电话。娟颓然地搁下话筒。
婆婆等不得娟起来,自己先吃了晚饭,把饭菜放在锅里用热水温着,上邻居家串门去了。娟起床吃了点东西,回去再睡,窗外楼下,几个住板房的民工又在播放“黑豹”,此时一个富有磁性的男声正在舒缓轻柔地流动着的音乐河里荡舟,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国:
TakeCareI wanttosleep
TakeCareI wanttosleep
睡着的人可以自由地飞
TakeCareI wanttosleep
TakeCareI wanttosleep
睡着的人可以自由地飞
睡着的人不容易流泪
子夜二时请你想起我
与我谈谈关于寂寞
有人告诉我我睡以后
你哭过也恨过
你笑过也忘过……
四
高三最后一个学期,班上爆出梅追求向阳的新闻。
发布新闻的是向阳的同桌强。强称他曾秘密窃得梅写给向阳的一部分情书,梅在那些情书里表白她从上小学起就喜欢向阳,这一辈子非他不嫁。
“别看刘梅平时写作文错字连篇,她写的情书,啧啧,十个唐娟也赶不上!”强很权威地评判。
“就算刘梅真追我们黑哥,黑哥敢要她吗?他人矮脸黑不说,家里穷,老妈子又让不得人,养得住刘梅?”有人疑问。
教室里一片哄乱,议论声、笑声、口哨声响成一片,就像无数只飞舞的苍蝇嗡嗡直往娟耳朵里钻,娟心里烦躁得不行,收拾了文具书本,一个人默默出了教室。
娟来到城外河边,面对河水痴痴地坐着。河水哗啦向东流去,就像娟与向阳共同度过的童年、少年时光,一去不再回头。天黑了,娟有些冷,有些害怕,并感到饥饿难耐——她已在河边坐了一天。
娟拖着沉重的步子沿河岸回家。走到一处河湾,一个熟悉的女声使她心头一颤,她循声望去,河边一棵树下坐着两个人,女孩声音不高,却能听明白:
“你男子汉的气魄哪里去了,这么优柔寡断,缩手缩脚……再过两个月就高考,你答应我,我们就一起报考省上的学校;你不答应我,我高中一毕业就嫁人!”
“你还小,不要冲动……你想过没有,我家穷,比不了你们家,再说,我妈脾气也不太好……”
“你翻来覆去就会说这几句话,我不听不听!我今天只要你一句话: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静默,只有河水拐弯时一阵一阵的喧哗声。娟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她想逃走,却挪不开脚步。
“我……我……我其实早就喜欢你,只是……”
“哥!”女孩叫了一声,投入男孩的怀抱,男孩身子一抖,亦伸出双臂拥抱了女孩。
娟跌跌撞撞离开了那个地方。一路上她听不见小河的水响,只听见自己内心的呜咽。
娟三天没去学校,眼泪流了三天三夜。
五
向阳第二天上午并没有回家,也没有往家里挂电话。上午十一点多娟往他办公室打电话,没有人接;呼他,不回话;打手机,关机。娟把电话打到公司值班室,老张说他这两天都没见到向总,“他没在公司,可能在外面应酬吧!”
午饭吃得很沉闷,香喷喷的油炸黄鱼是婆婆特意为娟做的,娟却未着一箸。婆婆在饭桌上数落了儿子一通,看儿媳心事重重,似听非听,便埋头吃饭。
向阳傍晚才回家,一进门就嚷嚷累,倒在沙发上便睡,酒气熏人。娟拿了条毛巾被给他盖上,婆婆问儿子从哪里回来,儿子嘴里含混不清吐出一句“陪人……喝酒”,便沉沉睡去。
他是太累了。昨天上面来了个官儿,带个小蜜,说是下来看看,了解了解工作,其实是微服私访——和情人找地方玩儿来了。向阳不敢怠慢,陪两位到县上的一处省级风景区划了一天船,钻了一天洞,陪吃陪喝陪玩了一天,心想二位玩累了,晚上他也可以回家躺倒不干了。岂知回到市里,小蜜歌瘾大发,说要见识一下山南市一流的音响,向阳只好请二位坐包厢,小蜜唱起卡拉OK来就像瘾君子吸白面,欲罢不能,坐完包厢是半夜三点钟,小蜜肚子闹革命,向阳又请二位上夜市,吃烧烤,折腾到凌晨四点半,精力充沛的小蜜终于哈欠连天,想起也该休息了。向阳到事先为二位预订了房间的宾馆又为自己开了个房间,一觉睡到中午一点,睁开眼睛,又去招呼二位贵宾吃喝,吃了午饭搓麻将,搓完麻将吃晚饭。晚饭后,二位贵客终于恋恋不舍乘夜班车离开了山南市,向阳这才获赦,请人开车把他送回家中。
婆婆洗了碗擦了地,给儿子加了条薄被,让儿媳早点休息:“我人老容易惊醒,向阳有什么动静,我会起来照料,你不用担心他。”说完进屋歇了。
娟坐在向阳身边,任漫漫夜色拥抱、挤压、吞噬自己,向阳的呼吸声均匀而又有些混浊,这声音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涯。
六
高中毕业,向阳考取了省上一所专科学校,梅自费进了省上一所中专学校,而娟远离家乡,成为北方一所名牌大学中文系的学生。
大二那年,娟的父母调往省城。娟上大学后再没回过山南,也不与中学同学联系,只和一位童年的女伴保持书信往来。娟从她那里知道向阳和梅毕业回家后“迫不及待要结婚”,遭到向阳母亲合情合理的反对:你们都还年轻,刚刚踏入社会,工作又没转正,各方面条件都不成熟,过几年再说。一年半后的春节前夕,二人的不懈努力终成正果。
梅和向阳大喜的日子,娟手里捏着二人千里迢迢寄来的喜帖,在研究生宿舍的床上醉卧不起。窗外大雪纷飞,娟的心也如同那些雪花,撕碎以后又无奈地坠落,冻成一地坚冰。
一年以后,传来梅与向阳婚变的消息:向阳的母亲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梅,娶来家里,看她天天描眉画唇,三天两头换一套新衣裳,更是碍眼。梅未嫁前在家里连面条都不会煮,到了向家,小心做人,学习家务,不敢有所懈怠,婆婆仍看她又笨又懒。时间一长,二人难以相容,少不了呕气、红脸。向阳既要做个好儿子,又要做个好丈夫,觉得回家比上班还累。要命的是梅的肚子不争气,嫁给向阳大半年了没有一点动静,去医院一查,是她的问题。此后婆婆在家里气更粗了,摔摔打打,指桑骂槐,家里再无宁日。梅几次跑回娘家去住,又被向阳劝回,每次回来,婆婆的脸色更加阴郁。一日,向阳突然有事出差,梅下班回家,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半天打不开锁,才发现锁已换了新的,婆婆再不肯接纳她这个儿媳。千般幽怨,万般委屈,化成一腔泪水,梅坐在家门口的楼梯上放开喉咙痛痛快快哭了一回,终于抱恨离去。
娟听了这故事,也哭了一回,又醉了一次,不知是悲是喜。
次年的寒假,娟悄然回到山南呆了一些日子,说是回家过年,顺便回山南看看,自然是寄住在向阳家中。
研究生毕业,娟谢绝了校方邀她留校任教的美意,回山南工作,一时成为小城谈论的焦点。种种的猜测和想象很快有了结果:不久,娟成为向阳的第二任妻子,第二年的初夏,娟怀上了向阳的第一个孩子。
七
又是一个周末,向阳仍在公司加班,他在电话里向母亲和妻子保证:星期天一定陪她们吃顿团圆饭,有天大的事也不再变动。
“今天我陪你出去走走?”婆婆问娟。
“不用了,我去一个朋友家串串门,她约我好几次了。”
“也好,你早该出去走一走。不回来吃饭的话,打个电话回家。”
娟没有去朋友家,她到市里一家医院作了妇科检查。
“你要做掉这个小孩?为什么?”女医生有些惊讶。
“我上个月感冒发烧,还有其他病症,吃了好几种药,孩子很可能会受到影响。”
“怀孕不能乱吃药,你不知道?”
“我当时病得很厉害,没办法……”
“根据检查的情况来看,你做了流产,以后再次怀孕的可能性极小……你爱人怎么考虑?”
“我们本来就不怎么想要孩子,这次流产,是共同商量的结果,要不是单位上派他出差一个月,他就陪我来了……”娟对答如流,她惊奇自己撒谎骗人竟如此从容老练。
……
经历了灵与肉撕心裂肺般的痛,娟走出了手术室坐到门口的长椅上时感觉自己的生命已被掏空,只剩下一具毫无意义的空壳。
一个陌生的妇人搀扶着她到医院门口打的。上车后司机问她目的地,她脱口说出向阳家,然后又改口说忘了带钥匙,进不了门,还是去……她想去看看小时候住过的大院,可是那个院子已在她回山南前被拆掉,盖了新楼,她是回不去了。
“我一时想不好上哪去。这样吧,你把车子开慢一点,领着我把山南的每一条街道都转一转,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山南是一个绿化很好的边境山城,街道的两侧郁郁葱葱,树木茂盛,窗外缓缓滑动着一个绿油油的夏天。人行道上,偶尔走过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短衣短裙,朝气逼人,让娟回想起自己冻结在北方的那段漫长而寂寞的青春。
车子猛地颠簸了一下,娟的伤口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她皱紧眉头,闭上眼睛。车内音乐频道正播放一首影视歌曲:
生成了一把别人的锁
死成了一只扑火的蛾
爱恨生死都经过
最想唱支属于自己的歌……
八
婆婆正在厨房里摘菜,电话响了,她洗了手,在围裙上擦擦,推开卧室的门,去床边接电话。
“是妈吧?事情总算完了,我一会儿就回来,娟子怎么样?”
“她到朋友家串门去了,等你呀,白等!”
挂了电话,正要转身离开,一股风从大开的窗口吹进来,床头柜上的水杯被窗帘扑扫在地毯上,滚了两下停住,杯里残留的一点水濡湿了猩红色的地毯。
婆婆弯腰去拾那只杯子,又一阵风袭来,柜子上掉下来一只白色纸壳,婆婆拾起来前后看看,晦气地“呸”了一声,伸手掀开盖在床头柜的布帘,把那封信往柜子底下一塞,放下布帘,拍拍手,又回到厨房摘菜去了。
信是梅两年前离婚不久后寄到向阳公司的,向阳出差去了,一位同事路过时顺便捎来电视报和这封信。婆婆认得梅的字,拆看并扣留了信件。不知怎的她没有把信销毁或扔掉,而是把它塞进床头柜下面一个旧信件的纸盒子里,那天她端着杯开水进屋接电话,一时找不到水杯垫子,顺手到床头柜脚扯出这封信来。
娟无意中看了这封信,她看见的日期,是两年前的五月五日。她忘了查看信封上依稀可辨的邮戳,那时她尚未返回山南。
屋内静悄悄的,阳光透过厨房的窗玻璃,照在婆婆花白的头发上,闪出一丝丝的光斑。婆婆一边摘菜,一边注意听门锁的动静,等儿子或儿媳回来,真的,全家人好久没有在一起好好吃顿团圆饭了。
锁沉默着,锁的后面,是一双双在梦里也期盼着幸福的眼睛。一个个意料之中或意料之外的结局,正如约等候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