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祖平
今年六月初的一天,听到手机响,翻开机盖一看,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手机里传出一个男性的声音:喂,周平吗?我是朱彪,初中时的同学朱彪呀,还记得我?我现在在竹林寨家里给你打电话。你明天在家?在,那我明天到文山来找你玩。好,明天见!
朱彪,初中时的同学,好朋友,怎么会记不得?他1979年3月退学回老家务农至今,还是第一次和我联系。怪了,他是从哪里搞到我的手机号的?唉,这家伙那年为哪样要退学?话都不递一句给我们,悄悄就走了。他家并没有穷到等他回去耕田种地糊口的程度,他的学习成绩又不是班上最差的,考个中专或高中没问题,七月份就中考了,他为哪样要退学?这个疑问梗在我心里20多年了,明天他来,一定要问个明白。
朱彪的电话,一下子把我的思绪拉回到20多年前的中学时代。那时,我们都在马关县篾厂小学附设初中班读书。朱彪和我同班,他刚考取初中时,是他父亲用马送他来报到的,办完报到手续,找到宿舍、铺好地铺,他父亲领着他到我家来认门,那时我便认识了他。原来,他父亲和我父亲是老朋友,到我家来的目的,一是告诉我父亲朱彪考取初中的喜讯,二是希望我父亲多关照朱彪。当得知我也考取初中,并和朱彪同班的消息,他父亲绽开了笑脸,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你们两兄弟在一个班,我就更放心了,祖平要多帮助照顾朱彪一点。我笑着点点头,把目光移向坐在朱大爹旁边的朱彪身上,他上穿一件铁灰色卡几布中山装,下着一条蓝卡几裤,脚穿一双塑料凉鞋,像个大姑娘似的低垂着眼睑,规规矩矩端坐在小方凳上,吃饭时,听朱大爹讲,朱彪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到篾厂街来。朱彪哟朱彪,多么淳朴憨厚的农村小伙子!
第二天,我和朱彪一起,和其他刚升入初中的同学一样,兴高彩烈地到球场上参加完开学典礼后,便走进教室开始了三年的初中学习生涯。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接触、了解,相近的脾气、共同的爱好,像一根扯不断的线,把我和朱彪、兴贵、开朝、顺祥、春贵连在了一起。我们在学习上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在生活上互相关心、互相体贴,家里老人带来几个桃子、李子都要共同分享。哪个借到一本小人书,都要轮流着看,哪个受到欺侮或遇到困难,其他几个弟兄绝不会袖手旁观。我们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有一次,从教室里跑出来做课间操时,朱彪无意间碰到其他班的一个长得高头大马的很“冲”的同学,他不问青红皂白,恶狠狠揪着朱彪的衣领就给朱彪几耳光,还向朱彪掷过去一大堆脏话。当晚下自习后,朱彪把这件事告诉了兴贵我们几个。听了他的叙说,我们几个愤愤不平,商量如何“修理、修理”那“冲同学”,刹刹他的威风。我自告奋勇:我功夫好点,这事由我来摆平!第二天,机会来了,学校搞勤工俭学活动,组织我们到草果山村扛建盖学生宿舍楼的木料。途中,我盯上了那“冲同学”。走到一个弯道上时,前后大部分同学的视线都被山坡挡住了,我立刻冲上去用左手揪住“冲同学”的衣领,质问他为哪样要打我表弟朱彪?要他向朱彪赔礼道歉,并表态今后不再欺侮朱彪。他回了一句嘴,伸出双手想拨开我的左手,继而与我打斗。我哪给他反抗的机会,左手用力一拽,伸出左脚往他双脚后一绊,再用右手猛力一推,左手顺势一送,他便四脚八叉仰翻在地。见他还想翻爬起来跟我动手,我跳起来一个飞腿踢过去,又把他踢翻在地。我这一招“蟒蛇缠身”和一个“霹雳腿”把他彻底制服了,他再也不敢吭气。我教训了他几句,警告他以后不要再惹朱彪,不然,让他挨得更惨。从那以后,那“冲同学”再也没敢惹过朱彪我们几个。初中生活中,类似的小摩擦,我们碰到过好多次,我们都能依靠老师或自己摆平,从未因为这些摩擦而影响我们的学习进步和身心健康。那么,朱彪为哪样要退学呢?……
翌日下午七点,我的手机响了,一接,是朱彪从他在州外贸局工作的弟弟家打来的。这家伙怎么这时候才打电话?原本说好我请他吃晚饭的。原来,他怕麻烦我,五点半到文山后就直接到他弟弟家了。朱彪呀朱彪,怎么变得如此婆婆妈妈的了……管他的,见面再说。我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杀”到外贸局,敲开他弟弟家的门。
寒暄、问候、递烟、坐定,我定睛一看朱彪,变了,白嫩的脸变成了紫铜,平滑的额头被岁月刻下了些沟壑。随后,我们拉起家常来,他说话的声音变得粗大且带些沙哑。他大女儿今年州民师毕业,待参加事业单位录用考试,叫我帮找些有关的复习资料。他二儿子初中毕业后没能考取高一级学校,跟他在家务农。他说,现在政策好,虽然在偏僻的山村,只要勤劳,也饿不着冷不着。他们除栽种稻谷、玉米外,还栽种些草果、八角、黄豆等经济作物帮补帮补。谈着谈着,便扯到20多年前读初中时的事。我问他当年为哪样要退学?他说,为了一本书。一本书?我十分惊讶地问。
他见我惊讶的样子,便详述了他当年为一本书而退学的原委。那时的我们,正处在长身体长知识的花季,课堂上老师讲授的知识远远满足不了我们的渴求,放学后便四处找课外书看。可那时解除文化禁锢的清新之风尚未强劲吹进我们居住的偏僻山村,要找一本《三国演义》、《林海雪原》、《红岩》之类的书看,太难太难了。新华书店里根本没有这些书卖,只能到“文革”没有“革彻底”的家有祖父辈留传下来的藏书的人家找了看。有一次,我们好不容易从一个同学家借到一本陈旧的没有头尾的《苦菜花》,我和兴贵、开朝轮流看完后,轮到朱彪看时,我出了个鬼主意,叫朱彪把书藏起来,让他跟借书给我们看的那个同学说书已被偷,只好赔他钱了。可过了几天,朱彪就退学回家了。原来,那同学死活不要朱彪赔钱,一定要他赔书,只因拿钱买不到书,还要被父母当败家子臭骂一顿。他还到我们班主任那里告了朱彪一状。朱彪经不住吓,便把书退还了他。事后几天,朱彪怕班主任在班上点名批评他思想道德败坏,借别人的书不想还,怕我们说他胆小,不够朋友,就悄悄退学回家务农了。而班主任在班上说的是,朱彪因家庭困难而退学,对此,我一直抱有疑问,今天终于真相大白了:朱彪是为那本陈旧的无头无尾的《苦菜花》而退学的。这事与我有关,甚至可以说我是祸首,若我不出那鬼点子,不会害得他退学回家务农!现在,一切都晚了!
看着朱彪紫铜色的脸,我无话可说,愧疚、负罪之情油然而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