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方向

2004-04-29 00:44:03
滇池 2004年4期
关键词:月光火车铁路

段 落

盆地上空的月亮

温柔干净的暮色,从落满绚丽晚霞的群山上如梦如幻地漫来。在我的不知不觉之中,淡蓝色的暮霭悄悄笼罩了宽阔的草坝盆地,远山近树的轮廓在越来越深的沉寂中渐渐模糊了。

后来,一轮圆润的月亮,从东边长满黑色石头的山巅上挣扎着缓缓爬出来。缥缈的月光,如水一般轻洒向大地,山脊、田野、村庄、树木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色轻纱。这时候,我仿佛听见无数条春蚕在兴奋地啃食着桑叶,沙沙沙的咀嚼声,犹如夜间绵绵细雨轻打桑林发出的碎响。二十多年前,我的小姨就是在这样一个宁静而躁动的月夜,心怀无限的憧憬和向往,与后来成为我的姨父的那个退伍兵私奔,义无反顾地悄然离开桑香弥漫的美丽盆地,幸福地搭乘上一列夜行火车,急匆匆地朝着遥远精彩的都市狂奔而去。

从家族故事中走出来,我突然觉悟到自己迷恋月光下的事物由来已久。风中的月亮在我的记忆中荒凉、凄美而又神秘,它的阴影与清辉,以及月光下伫立不动的房屋和树木,飘来荡去的人影,还有盆地边缘接近明月的难以企及的群峰,在月白风清的夜晚,向我散发出阴柔的美感。

皎洁的月光下面,寂静的桑林和林间甬道给了我深刻的印象。我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其间,就好像梦游者夜间出行一样。蜜蜂和蝴蝶都已酣然入梦,但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夜虫今夜难眠,躲在光线迷离的爱情天堂里放声歌唱。天地间弥漫着桑叶的淡淡清香和花草微熏的气息,连同虫子的低吟轻唱一阵阵涌来。桑林和稻田之间到处是星落棋布的水洼,每一潭清澈的水里都漂浮着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月亮在平静的水面上柔软而妩媚,像一张世间最洁白的圆形纸笺,让人能够相信,可以在上面写下最优美动人的诗句和最忧郁伤感的爱情故事。我弯腰抓起一把细碎的砂粒,轻轻扬手抛洒过去。砂子带着微风,一如我纷乱的思绪,在一碧如洗的月色中滑行,然后散落进静谧的水洼,哗哗哗的泛起星星点点犹如鱼鳞的水花。碎银般的月光从轻轻摇荡的水纹中反射起来,转瞬即逝的一刹那,幻化出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奇异效果。

我远远地就看到了那幢年久失修的法式小楼,深藏在一片幽静的尤加利树林里。它在月光下静止不动,同时又有些悬浮感。月光在它上面蒙上一层别样的色彩,迷蒙而清凉,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感。用心细细感觉,破败但依然精美的法式楼阁,还散发出一种蚀骨伤神的欧罗巴情调。我曾经在白天细心观察过这幢在时光深处散发出颓废气息的黄墙红瓦的楼房,它在明亮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衰败的景象。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变了,到了夜晚,它真正的、罗曼蒂克的法兰西风格在朦胧的月光下典雅地浮现出来。沧桑的屋顶、阳台、百页窗带上了一种月光的质地,看起来好像月光从它们的里面飘散出来,飘忽不定,宁静无比,灵性无比。

一个身穿白色衣服的女人,从寂静的林荫道上飘过。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但她别在发髻上的簪花银光闪烁,在月光下面叮当作响。她显然听到了我故意发出的轻嗽,所以回头朝我嫣然一笑。那种迷人的笑颜我很熟悉,却又想忆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我看见她暗白的脸上浮现出恍惚的神情,眼里依稀闪动着点点泪花,仿佛阴阳世界里的让人怜爱的幽灵。刹那间,我想起了我亲爱的小姨,业已逝去的那些美好得令人战栗的夜晚,她是不是也像这样轻盈地滑过林间小径,踩碎透过树荫飘洒下来的斑驳月光,忐忑不安地钻进密密麻麻的桑林,小心翼翼的去与心上人偷偷相会。

我像在梦中追寻那个想忘掉却又怎么也忘不掉的人一样,不由自主地紧紧追随着那个优美飘逸的白色身影。但是,她忽然在我眼前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仿佛一缕风溶进了清烟一般的月色中。或者说,就像从枝叶间飘落到地上的一丝清冷月光,被习习的清风轻轻一摇晃,就倏地随风而逝了。

我迷失在婆娑的月影里,一时难以寻找到来时的路。举头仰望那轮遥不可及的明月,想想在荒寂的月亮山上没日没夜伐桂的吴刚,以及他与美丽的嫦娥之间根本不可能有好结局的凄美爱情,我在心里莫名其妙地唱了起来: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你的眼泪欢笑全都会失去……

常到河边坐坐

在乡下平静地生活的那两年,我非常幸运地傍河而居。那是一条南方山谷里常见的细小溪河,一年四季潺潺流淌的河水还没有被人类污染,清亮的河面上看不见乱七八糟的漂浮物。清澈的河水在起伏不平的山石河床上自由欢快地奔流着,一朵朵翻滚的雪白浪花,经久不息地弹奏出古琴声一样清越的回响。

暮色悄悄蒙上山林的黄昏,我经常独自一人到河边散步。淡淡的夕阳在河面上闪烁不定,金色的粼粼波光总是让我莫名其妙地联想起时间。我不知道光阴是怎样从人们的身边无声无息地悄然漫过的。但是,我清楚时光也像流水一样一去不复返,谁也不能挽住时间的狂流。也许面对一条真实的河流,人们会更清楚,其实每个人都漂流在岁月的河流上,都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个黄昏一个黄昏地沉落下去。

暮归的水牛,沉默着摇响清脆的铜铃铛,从淤满白色细沙的河滩上走过,留一串凌乱的蹄印。水慢慢地从沙层深处渗出来,最后盛满一个个深浅不一的牛脚窝。这个时候,远处的山峦泛起浅淡的赭色,树林草丛的阴影在不断扩大、加深。我身后的田野和村庄一片苍茫寂静的昏黄,随着河岸两边茂盛的苇草在晚风中摇曳起伏,我的心中也摇荡起若有若无的乡愁。

浓稠的暮色从山脊上压下来,然后在原野上汹涌蔓延。慢慢变暗的河水漫起湿漉漉的雾气,随着清爽的晚风飘拂过来。我身陷那样巨大而空寂的黄昏深处,贪婪地呼吸纯正的南方气息。那种弥漫着棕榈、芭蕉、水草、野花的清新气味的水汽,那么随便而轻易地让我充满了无限怀想,也让我的心神渐渐安宁下来。我愿意像一片漂浮在水面上的落叶,沿着清清的小河随波逐流,让清凉的水波荡漾我的甜美的睡意。最后,可以我完全进入梦乡,在梦幻中去漫游这条平凡的河流和整个神秘莫测的滇南。

漫长的雨季过后,一河秋水澄蓝澈底。河岸两边茂密的巴茅草在秋风中渐渐泛黄,最后洁白的穗子如雪花在风中飘舞。变得清清浅浅的小河依然容光焕发,晴丽的阳光从空中飘洒进流动的水里,波动着神奇的幻影,犹如大片大片五彩缤纷的鱼群想涌出河面。我的目光撕开水面,进入河水的内部,发现水底隐藏的事物。丰饶的水草顺着水流的方向自由而轻盈地飘荡,它们是传说中善良或邪恶的水鬼飘逸的长发吗?黑黑白白的砂砾之上,世间最柔软的水,将坚硬的石头抚摸得光滑圆润。

夜晚的小河总是显得格外平静,墨黑的河水在银色月光下,发出轻微的类似呓语的喃喃之声,悠远的水声虚幻得就像飘荡在岁月深处的天籁。坐在绿莹莹的萤火虫儿飞来飞去的河边,我的身影沧桑地飘落在水面上,仿佛漂浮在凉爽而又幽暗的遗忘之河上。许许多多的往事纯洁如初,清晰地浮现在悠悠晃动的河面上。然而,它们转瞬即逝。我明白自己处心积虑所面对的,不只是一条流动的河流,而且还是一段必然成为过去的暗淡时光。为此曾经放下过一盏又一盏的河灯,将它们轻轻推向河心,在心中默默许愿,希望那些与生俱来的美好东西能够永远留住。顺流而下的河灯,像一瓣绽放在黑夜之中的莲花,被湿润的河风吹得飘飘忽忽,无法照亮岸边黑暗的天空。但是,那团桔黄色的温暖烛光,却将我的心灵照得一片澄明。

一个人到清寂的河边静坐,我的守望始终没有尽期。眺望时间和河水缓缓流逝,我相信,河流载浮着我溺水的魂魄渐行渐远,最终将会被在水一方的另一条柔情的心河永久收留。

火车快开

有的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火车,而我却是在铁路边长大的。

滇越铁路从故乡小镇的东端擦边而过,留下一座至今依稀流露出法兰西风格的老站台。国际列车是早巳停止运行了,一天两趟“昆明——河口”之间对开的客车,却按照火车时刻表上的时间,在喘着粗气的蒸汽机车牵引下,缓缓驶进车站,稳稳地停靠在月台前。然后,从灰绿色的车厢里,匆匆走下几个神色疲惫的旅客。五分钟之后,添加好水和煤的火车重新启动,拉响尖厉刺耳的汽笛,不慌不忙地驶离暗淡无光的车站。火车巨大的车轮碾过铅灰色的铁轨,发出一种空旷而清脆的震荡声。每次听到这种声音,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激动,心里渴望最终有一天,能够乘上火车奔向那未知的远方。

很多年以前,我还是一个郁郁寡欢的少年。进入夏季之后,突然喜欢在午后时分,跑到旅客散尽的火车站,到处寻找乘客们随手扔下的香烟壳子——那时在男孩子中间正流行玩烟壳叠的三角。结果我经常遭到傲慢而凶恶的车站调度员的驱逐,只得慌慌张张地跳下石条镶砌的站台,在“让火车碾死你!”的咒骂声中,独自一人沿着铁路向南或者朝北游荡。我很快就走过了铁路道口,那个看守铁路岔口的老工人,孤零零地坐在值班室门前的树荫下,像一尊僵硬的雕塑,发呆似的凝望着正前方的信号灯。

午后的阳光,在铁轨和枕木上像碎金一样弥漫开来,沉寂的世界显得明亮而坦荡。铁路路基两旁是高大的尤加利树,行道树后面的红土地里,长满高高矮矮的向日葵,它们安静优雅地伫立在灿烂的阳光里。微微低垂的金黄色花盘,好像戴在少女头上的精致草帽,在徐徐的清风里多情地摇晃,那些风姿绰约的身影,美丽而又蛊惑人心。黑沉沉的枕木散发出沥青的气味,让我血气方刚的心灵充满异样的兴奋。不知道为什么,那一股浓烈的气息,会如此强烈地勾起我对远方的憧憬。那个时候,我乘火车到过的最远地方,距离我生活的小镇最多三十公里,也就是跟着母亲搭乘票价比客车便宜得多的客货混装的零担车,驶过一座七孔的铁路大桥,钻过两个黑咕隆咚的隧道,经过停车不超过两分钟的四个末等小站,灰头灰脸的到达那个名叫草坝的三等站,看望我那在车站当搬运工已工伤残废多年的舅舅。所以,我多么渴望有一天,一列从远方开来的火车,在我身旁稳稳地停住,载上我和一个小小少年的美好梦想,然后朝着我没去过的铁路尽头奔去!

沿着并不笔直的铁路走走停停,我偶尔伏下身去,把耳朵贴在被阳光晒得温热的铁轨上,聆听远处是否有火车运行的动静。当红红的太阳即将完全坠进西边苍莽的群山间,突然从铁轨上传来了细微的震动,一种犹如虫鸣的铮铮的钢铁声音,在我贴紧铁轨的耳朵里越来越清晰,我就知道马上会有一趟货车轰轰隆隆地出现。果然,不一会儿的工夫,一列奔驰的火车闯进了我的视线。黑不溜秋的货车越来越近了,像一只猛兽呼啸着狂奔过来,仿佛要将我一口吞噬掉。我连忙跳下路基躲避,一股疾风挟带着钢铁的气息朝我劈头盖脑地袭来,坚实的大地也剧烈地颤抖起来,湿热的气浪险些把我掀翻,一阵逼人的窒息感让我恐惧地闭上了双眼。

等我缓过气来睁开眼睛,飞驰的火车早巳无情地抛下我扬长而去。眺望疾驰的火车远去,一阵阵深深的嫉妒和莫名的忧伤湮没了我。这时候,我发觉寂静的黄昏已经深了。向前看和向后看,铁轨都以钢铁的坚实美和遥不可及的距离感,渐渐消失在暮色苍茫的原野深处,让人觉得看不到前途和希望,我只得失望地转身,满怀惆怅的心情沿着铁路原路往回走。一次又一次地离家出走,沿铁路漫游三五里,然后又一无所获地返回,现在想起来似乎充满了宿命感。我不能在铁路上驾车飞奔,但铁路和火车与我,却似乎一直没有中断过某种神秘的联系。

对火车和铁路最近最亲切的记忆,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金色秋天,在那个曾经美丽辉煌如空中花园,而今彻底衰落了的碧色寨火车站,等待那班晚点已久的客车。这个红瓦黄墙的老牌火车站,在列车进站以前总是寂然无声,布满灰尘的法式子母钟的指针早已不知去向,几只麻雀很绅士地陪伴着我,一起在被时光遗忘了的月台上踯躅,犹如徘徊在恍惚的梦境之中。

后来,我终于像一名漂泊已久的天涯旅人,从水门汀地板已经到处破裂塌陷的法式站台,登上了重返家园的火车。运行中的列车,发出富有节奏的咯噔咯噔的声响,欢快而悦耳。我静静地倚着车窗向外眺望,向晚的田野宁静而绚丽,夕阳弥散出柔和的梦幻般的金黄色火焰,度卷了广袤的大地。玉米和稻谷成熟的清香,随着湿润的风,从色彩斑斓的蒙自盆地吹进列车,吹拂着我的头发,撩动我驿动的心,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火车快开,带我回家。”

猜你喜欢
月光火车铁路
中秋的月光
月光碎落了
沿着中老铁路一路向南
云南画报(2021年12期)2021-03-08 00:50:54
月光改变了我
学生天地(2019年36期)2019-11-27 05:47:46
铁路通信线路维护体制改革探索与实践
火车
登上火车看书去
无人机在铁路工程建设中的应用与思考
GSM-R在铁路通信中的应用
火车来了
大灰狼(2010年1期)2010-03-08 02:3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