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舒
中国是个出“圣人”的国度。自古以来,文圣、武圣、诗圣、书圣、画圣、棋圣、茶圣……各领风骚。康有为也名列其中。那么,康有为的“圣人”称号又是怎么得来的呢?
据梁启超讲述,康有为“成童之时,便有志于圣贤之学。乡里俗子笑之,戏号之曰‘圣人为,盖以其开口辄曰‘圣人全人也”。原来,“圣人”二字是康有为儿时的口头禅,“康圣人”是“乡里俗子”为康有为取的绰号。
康有为的一生可谓丰富多彩。他曾经请吴昌硕为他刻了一方闲章:“维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六十万里。”这样丰富的人生阅历在旁人看来确实是难以企及的。但是,如果讲值得后人引以为戒的地方,康有为也有。
从维新变法领袖到保皇党人,这是康有为一生中的重大转折,与其弟子梁启超的决裂也是由这里造成的。大约在1923年前后,康有为应陕西省省长兼督军刘镇华之邀到西安游览讲学,在卧龙寺参观时发现四大柜子的《南宋碛砂大藏经》。对于经卷版本,这位南海先生可是大行家。这样难得一见的海内孤本是求之不得的宝物。当时他就生出将经卷弄走,然后翻印出版借机生财的想法。于是,他和寺内住持僧景慧(一说定慧)商议,说寺里的这部经卷已然生出了蠹虫,而且残缺,他出于好心,愿意用正续藏经两部交换,这部坏了的就由他带走修补整理,而且还信誓旦旦地说可以立下字据。“圣人”的拳拳热忱使寺里的僧人很是感激,于是双方订下合同,签字换经。
合同签订后,康有为马不停蹄地将经卷运回居住的中州会馆,准备立即起程。哪知道这件事情被“易俗社”的创始人李桐轩知道了,立即与其子李约之、李仪祉以及进步人士杨叔吉、刘映春、李藩、高成忍等将这一事件在报纸上披露出来,并且到处散发传单,通电全省。于是这桩轰动一时的“盗经事件”引起陕西全省和省外文化界人士的关注。据说还闹到法庭,法院将传票送到中州会馆。更有一批莘莘学子摩拳擦掌地等候在康有为必经的东门外,准备在他离开时用武力解决。看到自己的计划落空,而且弄得满城风雨,“康圣人”觉得大丢颜面,无可奈何之中将经卷归还,可惜的是在运输过程中有所遗失和损坏。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康有为也不好在西安多呆了,于是向刘镇华告辞。就这样,“康圣人”结束了他的西安之行。不久,上海一家报纸刊登出一幅漫画:在一个写有“卧龙”两个字的庙门前,二个人挟着经卷在前面奔跑,一个僧人在后面紧追,漫画的标题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还曾经有人撰写过一副嵌有康有为姓名的对联,上联是:“国家将亡必有”(语出《礼·中庸》:“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下联:老而不死是为”(出自《论语·宪问》:“老而不死,是为贼”),横批是“王道无小康”(也有写做“兽而康”的)。对联以诙谐辛辣的语句把这位戊戌变法的领袖比喻为妖孽与盗贼。
在康有为赴西安讲学的时候,全国范围内新文化运动正在兴起。一直被尊为“大成至圣先师”的孔夫子已经被谑称为“孔老二”了。在“打倒孔家店”的风潮中,康有为的到来似乎是不合时宜的。为了保证讲演的顺利进行,省长刘镇华亲自到现场主持,可谓是给足了这位“圣人”面子。可是,演讲刚一开始,康先生的一口广东话就让听讲学生兴趣索然,纷纷离席。刘镇华—面忙让陪同康有为一同前来的张扶万做临时翻译,一面让兵卒堵住大门,不许学生出去,但还是有学生跳窗跑了。此次演讲就在这样的气氛中草草结束了。有些学界人士对康氏的此次演说很不满,说演讲内容很是肤浅,明显觉得康有为瞧不起西安人。他是把陕西人“当小孩子看”了,所以大家才对他反感。时任陕西省议会议长的马凌甫先生在《我所知道的刘镇华》一文中回忆说:“康有为到西安,态度极骄傲。不管什么人见他,他都是带着教训的语气来讲话。长安县长王文同是一位老先生,和康有为见面的时候,康问长安县有多少户口,王一时答不上来,他就毫不客气地说:‘你连户口二字都不懂吗?户,就是窗户的户,同时用手指着他自己的嘴说,‘口,就是这个。弄得王文同面红耳赤。像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
像“盗经”这样的“轶事”,在康有为的一生中并非仅见。据张大千讲,书坛名家清道人(李梅庵)花了四百块钱购得宋朝陈抟(希夷)写的一副对子:“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对联刚刚挂上半天,就被康有为见到。他借去欣赏,直到清道人去世,对子也没有归还,只是送来一副挽联和六块大洋作为奠礼。后来张大千的老师曾熙(农髯)对康有为的所作所为愤愤不平,要为清道人的家眷讨还公道。他写信给沈子培(寐叟)说:“梅庵身后这样穷,更生(康有为字更生)真太对不起老友了,他如果不把陈希夷的对子还清道人家属,就非送一千元奠敬不可,不然我就要请律师和他打官司。”最后,钱是送了,对子依旧不还。
乔大壮先生生前也讲过康有为的另一件奇闻:号称“清季四大家”之一的词人郑大鹤去世后,康有为打听到郑家珍藏着不少的宋版书。他找了个郑大鹤儿子不在家的机会,打着悼念老朋友的旗号到郑家来,一番拜祭之后,他对郑氏的遗孀说:“大鹤生前答应要送给几部书,现在他死了,我今天特来取去,拿来纪念老朋友。”看到刚才康有为痛哭流涕的难过样子,不知底细的郑太太哪里能想得到,大名鼎鼎的“康圣人”是来骗书的。她打开书橱,康氏毫不客气地拿了许多的宋版书籍,而后扬长而去。等到郑家公子回来,大呼上当,急急赶去讨要。“圣人”使出更加高明手段,不等郑少爷开口,他便赶上前去,拉着郑少爷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如丧考妣般哭诉着他和郑大鹤的交情,还天天用燕窝鱼翅宴席款待这位郑少爷,就这样一连几天郑少爷最终没有好意思开口讨还图书,只得悻悻而归。
康有为的日常开销相当大。他曾经兴办过一些企业,似乎都不景气,主要的收入还是靠卖自己的作品,另外,随便弄一些字画瓷器,亲自加上题跋和注释说明,然后在寓所里举办展销。慕其大名的人们,尤其是外国人纷纷解囊,重金购买。这些大上其当的人哪里会想到“圣人”的伎俩!
康有为是中国近代史上名副其实的书法大家,历史地位毋庸置疑。对于书法,他不仅有在前人基础上总结发展出来的一套系统的理论,而且还有独具面目、自成一家的“康体”书法,在清末民初的书坛上产生了强烈的影响。一部《广艺舟双楫》是书法史上一部承前启后、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著作。康有为对自己的书法也相当自负,从他遗留下的大量的书法墨迹当中,从未发现有在他人名下加写“指正”“教正”一类的谦辞。如果按照他的性格推论,或许是觉得还没人有资格“指教”他。康氏一生的书法境界其实只是停留在继承与创新的范畴,尚处在容纳与发展的阶段,还没有从真正意义上达到“通会之即,人书俱老”的境界。即便是在他晚年所写的像《谢恩折》这样的东西,看似老笔纵横,细细品味,还是有造作之嫌。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和他本人的性格特征有很大关系,好高骛远是贯穿他一生的缺憾。这位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艺术上一贯渴望标新立异的一代才子,检点一生,最终的结局正像他自己在诗中所说的那样:“一事无成人老矣,惟将谈艺擅千秋。”是自矜还是无奈,个中滋味,也许只有他自己清楚。
作为书法大家,康有为有些言论颇为有趣。郑逸梅先生讲,康有为曾经说:“古今书法家以苏东坡最劣,彼不知用笔;故意装腔作势,若从余学,应先打四十戒尺。”在教导后学,尤其是在辅导已经有所建树的书坛学子时,康氏的有些做法令人费解。据潘博婴先生在《书法杂论》中说:“友人周南陔先生曾告我,昔在洛阳吴佩孚大营中遇到康有为,康先生主张他用鸡毫。他说没有,康即时赠他两枝。次日康的弟子某君来访他,即说你不要上先生的当,先生自己平日并不用鸡毫。”是善意诱导还是有其他目的,不得而知。
在中国近代文化发展史上,康有为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儒;他对于学术领域所做的贡献是不容忽视的。1891年5月在广州刊行的《新学伪经考》和1898年在上海刊行、由弟子梁启超、陈千秋、韩文举、梁朝杰等人协助完成的《孔子改制考》是其学术研究中的两部名著。《新学伪经考》写作于1890年———1891年间,是在康氏的两个弟子梁启超和陈千秋的协助下完成的。该书发行后在当时的文化界引起强烈反响,梁启超形象地比喻为“思想界一大飓风”。
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历史往事已经很难找到确凿的根据。曾克高先生1961年10月出版的《颂桔庐丛稿》中说:“他(指康有为)因得了宰相翁同■的保荐,光绪皇帝十分信任他,大大的重用他。”这是在当时一种被普遍认同的观点。可是,在翁同■已亥(1899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的日记中却有这样的一段话:“《新闻报》记十八日谕旨,拿康梁二逆,并及康逆为翁同■荐引,有其才百倍于臣之语,伏读悚惕。窃念康逆进身之日,已微臣去国之后。厥后臣若在列,必不任此逆猖狂至此而转以此获罪,惟有自艾而已。”对于这件人所共知的事情原委,康氏没有表示过任何可否。
康有为是一位具有强烈维新意识的思想家,同时又是—位富有浪漫色彩的诗人,在现实中的失望往往再用自我陶醉的幻想加以弥补和渲染。这也许正是他一生“好做大言”的原因。康有为变法失败后,先是躲到美使馆,在供职于交通部的弟子协助之下,藏进平津铁路的运煤列车才得以逃生。可是后来,康有为在《丁巳十月廿二夕美使派文武吏士专车护送出京》诗中写道:“使馆重烦文武吏,锋车专发护逋臣。电灯照耀穿中路,剑佩森严夹转轮。马厂乍停梦惊炮,天津迩止我为人。戊戌闭门停铁道,甘年伺首重酸辛。”这那里是仓皇逃命,简直是一次威风之极的壮游。
李可良先生在《我印象中之康有为》一文中对这位“圣人”作过一段非常中肯的评价,说康有为“天才,大胆,野心大,敢说敢做,是他一生的长处;粗心,大意,矜奇立异,自负太甚,是他一生失败的关键”。
如果说康有为一生经历了无数的失败,那么,他最大的成功是对少年梁启超的培养塑造,这对梁启超的人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康梁”是近代中国历史上不可分割的一体。他们之间的几次矛盾冲突也从侧面显现出康有为的人格个性,用梁启超的话说:“有为之为人也,万事纯任主观,自信力极强,而持之极毅。”“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