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识美元

2004-04-29 00:44:03海佐良
滇池 2004年4期
关键词:王家老三老二

海佐良

夜很深了,闹丧的人四散离去,屋里空落落的。兄弟俩在堂屋铺开草帘,打个地铺,他们要在这里守夜,陪伴着爹。爹死了,已经守十多天了。

打好地铺,为兄的说躺会吧,恐怕要有两点了,时间长呢要注意睡眠,天亮事多着呐。说话的是老二,这话像自说自听,也像是说给老三听,反正这屋里只有他弟兄俩。虽然爹躺在那里,可是今非昔比,爹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爹管不了他们的事。

睡下后老二又说:“你把灯拉了吧,到天亮烧一度电,要花一块多,电费见天在涨。老三听话,爬起来就去拉开关,在关灯前又看爹一眼。爹曾经落床睡了几个月,这回到是永远地睡着了,睡在他黑乎乎的房子里。这房子是爹亲手做的,自家的树,自己上的漆,没花去半分开销,自产自用。爹一生就是这样,不铺张也不张扬,默默地来默默地去,没留下半点响声。

夜沉沉的,哥俩睡不着。人生三件事,这是爹的最后一件事,大事难担啊。妈的事早些年就办了,那时不同,连肚子都吃不饱,也就顾不得什么了。可这回是爹,轮到爹份上就不同,日子红火,都想法子把这种事办好,争的是活人面子。更何况是爹呢,爹不是往常的爹,爹与众不同,爹不光有地铺上睡着这两个儿子,更管火的是城里那个老大,算得这百十里路上的人物。这件事要办得体面些,人面前的光景啊,俗话说:好娘老子好喜事,好儿女办的好丧事。

老三翻了个身,就小声地说:“哥,要么明天再去打个电话,爹的日子近了,大哥不在场,这事就不好办。”其实老二也是这么想,大哥是长子,他不在场,天塌下来得由自己扛。可偏偏他又扛不了,他是倒插门出去的。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儿也一样,添得了水加不了盐,充其量做个干孝子。电话是打过一次的,不通。老二一直纳闷,手机不通,连家里电话也不通,这就日怪了。这地方打电话艰难,要跑到镇上,一上一下五十多里。跑了整整一天,得到的就是这个结局。

电话还得再去打,无论如何要找到大哥,无非大哥出国去了。过去上北京要走三个月,现在坐飞机小半早就到,听说出国也不过如此,比赶镇上街子还简单。爹的事大啊,再大的公事也得放一把。

远房侄儿骑着马到镇上,镇子不大,他径直找到邮电所,掏出一块皱巴巴的纸片,那上面标示着远在五百里外的两个号码。先拨那串长的,这是手机号码,虽是乡里人,也认得手机是别在腰上那个小巧的玩艺儿,有些像老头吊在裤带上的小烟盒。三年前老大回来,腰上就别着这东西,一按就叽叽地响,能和北京的人讲话,让一村人开了眼界。老大那时还是个副局长,又是个什么开发区的主任。这些号码就是那时留下的。

按完这串数字,里边传来女人好听的声音,把这细儿吓了一跳。大伯是男的,手机里咋会钻出女人的声音?静心一想,当领导也和当老板一样,要带秘书,当然也可能是女秘书,这肯定是女秘书说话了。这细儿说:“你说什么我不懂?我要找大伯,他家里出大事了,他老爹升天了……”那女人不愿意听,一个劲叽哩咕噜说她的话,这就见鬼了。看来不是女秘书的声音,是电话员的声音,或者是机器发出的声音。这是科学,这玩艺儿不讲情理,真难沟通。

这细儿又按下几个数字,这是家庭号码,里边嘟嘟嘟地叫得急促,好像那地方着了火,他问旁边的人,说是电话关了或者坏了。这后生说日怪,打几次都不通,难道大伯官大了,电话就不能让人打的。

那人问:“你大伯是谁?”

细儿说:“他是王本仁”。

“我当是谁呢,就是在市里当局长那个王本仁。”那人叹了一口冷气:“小子呀,也许他自己的事还顾不过来,可惜偏偏老爹又死了。唉,老头子也真没福气,迟不死早不死死在这节骨眼上,要是早死几个月呀,做鬼也得风流一场。”

这话阴阳怪气的,细儿听不出个头绪,就去街头转转。

来到小店门口,就想去买包烟。小店里有几个人,他们正在骂镇长,说镇长心黑,手杆又长,变着法子装腰包,地皮快被他刮光了。骂过镇长,有个人悄声说:那个当局长的王本仁也落马了,好几百万,已经被双规了。他说他是上城里听说的,消息绝对可靠。

这细儿的头脑轰的一声响,吓得赶忙从小店跑出来。他不懂什么叫“双规”,但他认得什么是落马,将军落马会有好结果吗。这简直不可能,要是天下的官都变成了贪官,惟独大伯不会做贪官,大伯是好人,本份人。这是他的直觉。

镇上正在风传王本仁的事,这个三十里外的小山村却风平浪静,他们听不到这些最新消息。在他们心目中,从这个小村里走出去的王本仁仍然当着大官,坐在高高的台子上,对着下边黑压压的人发号施令,市长管到哪他就管到哪,他只比市长小一转边。这不仅是他王本仁的面子,连全村子的人都荣耀和自豪。

这细儿说过镇上听来的事,连老二老三都不相信。大哥正直本份,讲政策一套是一套的,是个明事理的人,哪会要人家几百万?再说这几百万放哪里了,看大哥那熊样,横竖不像吃了几百万的人。

王家老二老三信任大哥是有道理的。

这小山村穷,王家人更穷。大哥那时读书上进,在全班数第一。后来老二老三也去读书,爹说哪能个个都去念书,读书这活计不挣钱还要花些开销,真是两头失滑,这样读书把人读穷了,供不起,还是拣有出息的抚一个。

爹这个计划是正确的,他知道集中财力确保重点,于是老大成了重点。老大是个硬孩子,七天一场街市,打着赤脚把柴挑到镇上,卖一挑柴够吃一星期,糠菜当粮胡乱度日。后来考进大学,像一只山里的鸟,展翅就飞进北京。老辈人说嘴讲北京一句话,上路还要三个月。北京又远又神秘,那是毛主席在的地方。这一带的人都没见过北京模样,一个毛孩子却能坐进北京城里读书,这真是天大的造化。

正因为有爹这个保重点的英明决策,老大最终读出了大学。是这条百十里山梁上第一个大学生,而且是从北京出来的大学生。

黑漆棺材停放在屋里,这样的时刻最容易让人想起往事。爹死了,老二什么都想,心里成了乱麻一团。老二想起了爹,想起大哥,当然更多的是联想到自己的事。大哥是重点,老二老三当然要做出牺牲,要抚大哥读书,老二到了要找对象的时候却没钱,爹说男儿出去招亲不要钱,就当养了个闺女,就把老二打发出去了。老三读书刚能识些黑,也就差不多达到脱盲的位份,就早早地回来挣工分吃饭了。

当细儿把大哥不幸的消息从镇上带回来的时候,老二老三眼睛瞪得像铜铃,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天呐,这是什么话呀,这事比爹死了更为严重。爹迟早也得死,大哥却是全家人活着的信心,也是全寨人的面子。大哥不能倒。大哥当上局长,连外村人都说:啧啧,不起眼的小寨子出了个局长,地师级的官,管几百万人呢。官这东西随便出得了吗?风水轮常转,一转要六十年,六十年的造化,才能出这么一个官。

老二哭丧着脸,天咋就黑在王家头上,爹倒地了,大哥也落马了……老二的心里哽着一块石头,喉咙里硬硬的,眼泪就一串一串地爬出来,忍不住伏在棺上大哭一场。他嘴上哭的是爹,心里却哭的是大哥。

因为老大的变故,丧事得简化些,把原先订的标准降下来,降成平民化的规格水平。把带嘴烟降成小平头,把瓶装酒改成老白干,把鸡鸭鱼兔也减省了。将就些吧,不丢人现眼就行。还有摩公先生做那些纸火,做齐全得出几千块,新时代嘛,传统那些东西都免了,就给爹扎个电视机、大沙发和席梦思,现在富裕的乡下人时兴玩这些,爹活着的时候没得过享受,趁这个阵补上一课。

听过老二的安排,老三十分感动,二哥实在,会体贴人。这几年烤烟不值钱,种出的粮食也不值钱,除了吃饱肚子什么也没有。再说这些年养爹,要吃要喝还要人服侍,全由他老三担着,后来爹又瘫痪几年,把人折磨个够,钱还从哪里来呢。指望办爹的后事,大哥会拉扯一把,不妨他连自身都难保。想到这里,老三有股莫名的悲伤。

其实最委屈最可怜的要数老三。老三是幺儿,都说爷爷最想大孙子,爹妈最疼幺儿子,可是不然,娘死的早,老大读书去了,老二招亲出门了,爹带着老三过活。那些年爹放羊,放了好大一群羊,后来人老了,脚步松了,跟不上那些鬼子样奔跑的羊,把羊变卖出去,爹就在家闲着了。闲着的人也是要吃要喝的,爹的一张嘴全搭在老三身上,更何况爹整天要人服侍,真是双份的损失。

老大当官,听说当官的都忙。三年两年才回来一次,坐着小车来,急匆匆的样子,无非带两瓶酒几件旧衣服,临走再掏上个一二百块钱,还要这样那样给老三教导一番。话说得真切,不论对爹还是对老三,很关心很体贴的样子,就像电视里那些去搞慰问的领导,直说得老三不停地点头称是。大哥真是好大哥,公事百般繁忙,还这般抽出时间来看爹,还不忘给老三这般教导,老三真是感激不尽。

爹过得苦,吃苦是他的本能。他能体量老大,老大是王家的品牌,时时活在爹的心里。后来老大当官了,爹说当官是当公仆,无非是多吃些苦而已。爹当过几年干部,是管一村人的官,爹只知道当官是没有好处的,他哪里知道现在的官当成啥模样。爹从不言说自己苦,却说城里人喝凉水上茅厕都要钱,老大那点工资要养家糊口要供儿读书,这样大的开销能支持得住吗?山里人粗茶淡饭,这就是山里人的活法,城里人却要过出城里人的样。只要城里的老大过的好,过得像个十足的城里人,这样爹就满足了。爹永远是让儿女踩着肩膀上进的梯子。

爹活的是一种名声是一种精神,到了晚年,爹出不了远门,天天拄着那根龙头棍,提着那瓶人参酒,把身子挪到老柳树下,眼望着蓝天嘴里却咝咝地喝酒,一副悠然自得样。路人见了都羡慕,啧啧,人家有个当局长的儿子,天天都喝人参酒,手里拿的是会发光的龙头拐棍。

爹摆的是一种排谱一种气派,其实天天都在唱空城计。那年爹做寿,杀倒一只羊,一村的人都来了,大哥却没来。那时大哥还是个副局长,又管着开发区,忙得抽不开身,托人带来一瓶人参酒,一根安上电池会发光的拐棍,另外还有几袋饼干。饼干吃了酒喝了,可是那个瓶子和人参还在。爹有空就搓绳子,卖了绳子就买酒,把市酒装进人参瓶里,装了一瓶又一瓶,照样喝得有滋有味。人参是好东西,爹要用他的白酒把人参的精气都溶出来,直把那棵参的精气泡没了,泡得白白嫩嫩的,仍是在泡。爹的人参酒是一种招牌,是视觉享受。这一泡就喝了四年。现在那个瓶子那棵人参还在,还剩下半瓶酒,静静地躺在角落里。

服侍老爹的三弟从没对大哥有半点怨言,大哥是好样的大哥,是自己心目中敬佩的大哥,是靠工资吃饭的大哥。可是现在,心中的大哥形象变了。做兄弟的不忌恨他吃那么多黑心钱,现在当官的有谁不吃黑钱呢,连小小的村主任也要捞上一把,不吃的倒是不正常,人家会说这人太老实了。大哥是大官,当然是条大虫,虫大洞大,几百万啊!一动嘴就吃好几百万。几百万不知有多少,恐怕多得够铺床睡,够用麻袋装,像装些萝卜瓜豆,大袋大袋放在屋里。老三这么胡思乱想。

大哥既然有这么多钱,恐怕多得屋里都放不下,以其让它长霉,也应该拿点来孝敬爹,官再大也是爹的儿。可惜爹没见过这些钱的影子,一棵人参喝了四年啊,独自喝他的清白和贫穷,直到把一身清白和贫穷带进棺材。不知是大哥做坏了官,还是那官位把大哥惯坏了?

老三的心隐隐疼痛,不知疼谁呢?反正就是那么疼。疼这个世道人心,疼那么多钱陪伴大哥睡了些夜晚,现在又被拿回去了,没有半分落进爹的口。心一疼就软,眼泪就止不住流出来,像破袋子里漏出的黄豆,一发不可止住,随之声泪俱下,像大雨般哗哗地下了。

老二的哭声牵动老三,哥俩轮流哭过,这丧事就十足的像丧事了。本来按这地方习俗,年过八十的人归西是办喜丧,人能活到八十才升天,是件该庆贺的事,哪还有什么悲伤的?男儿有泪不轻弹,男人哭丧是很无奈很难听的。男人不是一般的哭丧,男人哭,才是真哭。

听老二老三的哭泣声,加上那些从外边隐隐约约传来的风声,人们认定这家老大真是出事了。当官好,可就千万别出事,出了事就一文不值。像老王家,又愁办丧事又为局长担忧,还不如没局长省心些。

又去发过电报,老大还是迟迟没来。事到如今,他来不来已经很不重要了,王法大过天。老王家还有两个儿子,天塌了总还剩下半边。塌了大半边天的丧事,规格和排谱要大打折扣,人们看不到一个局长家排谱的葬礼,却看到的是一桩寻常百姓家的丧事。

出殡那天,纸糊的电视机大沙发一溜洋玩艺儿在前,随后是八个壮汉抬着黑漆棺木,再后边跟着祭幛挽联花圈纸火和些吹吹打打鼓乐手,人声喧闹火炮声声。有老二和老三,王家的葬礼照样热闹。黑漆棺木像一头怪兽在花海中游走,这怪物经不起热闹和喧哗,在人群簇拥下闪悠悠向村外逃去。看这场面真让人感动,人生来世一场,落得个什么呢,就落得个花花荡荡,最后风光一回。

当送葬队伍来到村口,前方来了一辆车。

见送葬队伍过来,小车缓缓地停了,车门打开,里面走出了王家老大。老大表情严肃,严肃得一脸冷漠。看他脚下却有些飘,像片树叶一飘一飘地飞过来,走到棺前,那脚步就定格了,随后两腿就有些软,膝盖一阵阵下沉,直到贴着地面跪下。

爹是一层天,爹死了,见这样的场面,哪怕你当不当着局长,也会有些着慌,是那种又紧张又惭愧的惊慌。

爹已经上路去了,应该送给爹点什么?可是老大两手空空,摸摸身上别无它物。最后在腰间摸到厚厚的一沓东西,拿在手里晃了晃,就捞出打火机,把那沓东西一张张地点着,点燃一张再点一张。每点过一张,嘴里总喊声:“爹,我来晚了,我给你化钱,你就好好受用。”一直烧好半天了,看的人都在发呆,这烧的是什么玩艺儿?

正在人群发呆的时候,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噢,美元!”

这一叫把人们都惊醒了,他们听得清清楚楚,这烧掉的就叫美元。

王老头的葬礼烧了美元,在这一带是独一无二的事件,从古到今闻所未闻。

一段时间过后,老王家办丧事的一切过程全被人们淡忘了,可是人们还记得美元的事,和那次见过局长的手机一样,第一次在他手里见到了美元,那些一张一张烧去的美元。事后听人说其实美元并不漂亮也不受看,色彩灰灰的并不显眼,像些揉旧了的人民币。有的说那些美元足足一千多块,也有的说起码两千多块,是有人一张一张数着烧掉的。

后来又听说美元比人民币还值钱,这事又一次引起震动。如此说来,在这一带山里,老王这个死鬼倒真是值了。

据说人死后的百日内要受到阴曹地府的审查,然后把有罪的打入地狱,有功的升入天庭。受审期间是没有自由的,一直要到过了百日,才有机会和阳世的亲人相会。

过了百日,那天夜里老二果然就见了爹,赶忙问那些电视机大沙发席梦思得到了吗,到底好不好用?爹说他不会用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多余花那些钱做什么。倒是怎么把狮、马、鹿、象放哪里去了,一辈子和牲口打交道的人,出门要骑牲口,做活也得依靠牲口,现在孤零零一个人,没抓没拿的,连个伴也没有。老二说做些爹没受用过的洋玩艺儿,也是图给爹赶个新鲜,想不到把事弄偏了。

老二又问美元的事,说大哥还是回来看了你,在村口焚化了许多美元。爹问美元是什么东西?老二说美元是比钱更值钱的钱。爹却发脾气了:“什么美元丑元的,我不认识美元!鬼才认识美元呢。”接着爹又补了一句:“叫他好好当官,不要胡思乱想,天天尽想着美元。”

老二不好言语。大哥的官已经没了,弄不好还要进去两年。

爹这些天一直在地狱受着审判,不知外边半点事情。过了百日,现在证实他清白了,就要准备升入天堂,大哥的事他一点不知,还在嘱咐他做个好官。

猜你喜欢
王家老三老二
王家新的诗
作品(2020年9期)2020-12-09 05:43:39
王家湾
当代陕西(2019年20期)2019-11-25 09:25:00
郑老二
老二为什么比老大精
37°女人(2018年10期)2018-10-24 06:27:26
轻松一阅
中老年保健(2017年7期)2017-05-30 12:38:17
轻松一阅
中老年保健(2017年3期)2017-05-30 08:31:12
借钱
今日农业(2017年8期)2017-02-01 06:23:12
我不用,我打车
喜剧世界(2016年23期)2017-01-04 03:22:00
王老三进城
辽河(2015年2期)2016-04-06 04:43: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