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清记

2004-04-29 00:44吴玉昌
西湖 2004年6期
关键词:苕溪菜馆余杭

吴玉昌

我在南苕溪边的老余杭镇生活了七十多年了。

南苕溪源于天目山南,流经浙西北山区,乃山间流水。这山间之水从临安流入余杭,它既有山溪之清秀又有江河之宽阔。南苕溪浩浩荡荡流出余杭入东苕溪后北上,与源于天目山北的西苕溪在湖州合并注入太湖。历史上讴歌苕溪山青水秀的诗画不知有多少。宋人陈与义描写苕溪道:"今年二月冻初融,睡起苕溪绿向东。"是啊,清澈见底的苕溪,倒映着两岸青山,水怎能不绿!自古以来,苕溪就是绿的。我们老余杭人,祖祖辈辈吃的是南苕溪水,用的是南苕溪水,舟行也靠南苕溪水。南苕溪是我们的母亲河。

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南苕溪水开始浑了。那时的人都穷急了,穷怕了,政策一放开,南苕溪两岸的农民群众办厂的办厂、开山的开山。七并八凑集了点可怜巴巴的钞票,办企业都捉襟见肘,哪里还会考虑环保?只顾眼前是可以理解的。苕溪成了两岸厂矿的排污沟,清水便成了浑水。

水变浑有个渐进的过程。开始时浑时清。下几场大雨,水库放水时,水清一些,过一段时间水又变浑了。后来,南苕溪的水终年浑浊,水不仅浑浊,还染上了颜色。这是上游化工厂造成的。赤澄黄绿青蓝紫,五颜六色的水轮番往下流。过了十几年,南苕溪的水流到老余杭镇变得漆黑如墨,散发出一股一股熏鼻头的怪气味。

住在南苕溪边上的人家原先吃用南苕溪水,后来只能用自来水。老余杭镇自来水取至南苕溪的水,苕溪水脏了,尽管再三过滤消毒,自来水也染了颜色带了气味。

那时,我经营着西园菜馆。菜馆是我老婆1986年开办的。菜馆前面是街道后面是南苕溪,菜馆院子里种着花草摆着盆景,生意很好。1988年我提前退休到菜馆帮忙。后来我老婆生癌去世了,儿子来帮忙经营。

南苕溪水被污染后,镇上生癌生怪毛病的人越来越多,水成了余杭镇的焦点话题,呼吁保护资源的人很多。那天,自来水断水。我一气之下,在西园菜馆挥笔写了首打油诗:

一条苕溪水,

两岸十万家,

三废自西来,

四季无鱼虾,

五谷尽污染,

六腑生毒楂,

七孔生烟人怒骂,

八方齐呼生存环境已悬崖,

九天何日来甘霖,

十万生灵解倒挂。

还有两句诗:"为灌名花寻古井,彩绳吊出黑玲珑"。意思是连古井都被污染了,找不到干净的水了。

诗贴在西园菜馆的墙上。

来吃饭的客人读了诗句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说,这种臭水再吃下去人要死光了。

据有关水质部门测量,当时南苕溪的水色度是正常标准的九倍;水中致癌物"酚"的含量超过国家安全标准九十倍!但是,上游有那么多家工厂,抓的是经济效益。平头百姓去叫叫环境保护,哪个会来听你?有人提议道:老吴,你起个头,搞个万人签名,我们一起讨还清水。

搞万人签名,引起各方重视,这是个办法。但是这样做妥当吗?尽管我对水污染有切肤之痛,但真的付诸行动,我心里是慌兮兮的。再说,我写的诗传开了,万一怪罪下来……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曾因诗罹祸。

这要从我小时候说起。1937年日本鬼子飞机轰炸老余杭镇,镇上的居民四散逃难。逃难途中,父亲得了病。一年后回到家,老镇处处断墙残壁。父亲经营的九华银楼已成灰烬,祖传家产荡然无存。父亲连病带气卧床不起。病卧床榻的父亲还一如既往教我认字写字。一天,我拿着纸片上的字问父亲怎么读,父亲摆摆手,不久便去世了。

老余杭晚清时期有一大奇案闻名全国。当事人杨乃武与小白菜就住在南苕溪边的澄清巷。杨案得以平反,与其姐杨淑英上京告状,《申报》、《京报》舆论支持分不开,还有一人的作用不能忽视,此人就是胡雪岩的家塾教师,姓吴,老余杭人。杨家人通过他博得胡雪岩同情,得胡雪岩资助,将官司一直打到北京,惊动了慈禧太后。杨乃武出狱后,胡雪岩还出钱帮他赎回家产。杨乃武在世时与吴家交往密切,赠我父亲四幅铭文条屏。父亲去世时我还不懂事。我现在推测,胡雪岩家的吴先生很可能是我的祖上。

我从小喜欢读书写字。父亲去世,撇下我与我母亲。孤儿寡母不要说读书,连日子都过不下去,靠母亲做针线维持生活。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凄凉得很。

1954年我在仓前参加工作。凭着读过两年私塾的底子在手工业社当会计。会计工作月底月初忙一阵,平时比较空。除了结帐,我还要跑几个单位,工作比较自由,时间可以自己支配,我就把空余时间用在看书上,自学了初中高中课程。我特别喜欢诗歌,到处借文学书籍看,还学着写。1958年,我凭着自学得来的文化知识考进了大学。

接到录取通知我非常高兴,要求领导派会计来接替我的工作、迁户口。但是单位卡我。这是为啥呢?

这里,我还要交代一件事情。为了考大学,我每天晚上看书做功课。有一天,夜里看书看到深更半夜,第二天早上起来迟了,到食堂掀起锅盖一看,只有两根半截骨头。灵感一来,我摇头晃脑吟出一首诗:"一碗伤心粥,两根断肠骨;童年黄连苦,鸡鸣催夜读"。

黄连苦是指我小时候逃难、失父之苦。不料,隔墙有耳,马上有人到领导那里告阴状,说我在写反动诗。

我蒙在鼓里不知情,自顾自兴冲冲地到杭州报到。人到学校,举报我写反动诗的信件也到了学校。中文系马上组织开批判会。"一碗伤心粥,两根断肠骨"写在黑板上,大家轮番上台批判我写反动黑诗、反对统购统销、攻击新社会、三面红旗,说我是不可救药的反动青年。我吓得心惊肉跳,晕头转向。九月份报到,十月份我就被"命令退学"。

书读不成,我回到家。同事中的朋友悄悄跑来告诉我,不好啦,听说他们要来抓你。

一听"抓",我这只惊弓之鸟不知该往哪里飞。从报纸上看到号召支援西北边疆地区,我东借西借凑了四十块钱急急忙忙上路了。到了兰州,我被甘肃送变电工程处招进,当了一名电焊工。兰州天气很冷,风沙极大,露天工作非常艰苦,吃得是粗粮,没有新鲜蔬菜。更苦的是,我没有户口是盲流,待遇同犯人差不多。我非常想家,挂念老母亲。工作了一段时间,我请假回余杭。我很想留在余杭照顾老母亲,但是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回兰州吧,路实在太远。这时,听说江西劳动大学招工,我便坐火车去江西。江西生活也很苦。熬到了1963年,朋友写信告诉我,现在情况好一些了,你回来同领导说说看。我回到仓前,找到领导要求恢复工作。我原来的同事也帮我求情。领导同意给我安排工作。这样,我又当上会计,一直干到退休。

这一段磨难经历是刻骨铭心的。所以,我平时说话、做事小心谨慎,哪里敢乱说乱动。但是,要南苕溪水还清,个把人写写叫叫是没有用场的,要大家都来重视环境保护。为此,我真的想了很多。我们老余杭也叫禹航,秦始皇统一中国后的公元前222年,即为余杭县县城。南苕溪上的通济桥屡毁屡修,已经历两千年岁月。隋朝京杭大运河修到余杭。余杭是个历经沧桑的老寿星啊,所以,人们总是把余杭镇称之为老余杭。而今,彰显老余杭文化底蕴的文昌阁、孔庙已被拆、被毁,清清的南苕溪若在我们手里变成臭沟,我们有何脸面去见老祖宗,又如何对得起子孙后代!再说,喝这样脏的水,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受到威胁的,为了大家共同的利益,我应该起个头,振臂一呼。

我左想右想心里非常矛盾,便去菜馆附近上湖村党支部书记张观明家,请张书记帮我拿主意。这天,一家汽配厂的老板正好也在张家。老板一听我说到万人签名这个主意,很兴奋,摩拳擦掌道,老吴,你尽管去办,买签名布的钞票我来出。张书记思考良久,说,你要掌握分寸,小心点。

有他们支持,我下定了决心,搞万人签名。

我先去买的确凉白布。布店老板问,买介许多做啥用?我告诉她签名用。他马上说,好,好,这件事情应该做。我一定来签名。

签名之前我打算先搞宣传,就去做白布背心,前面两片写:振兴余杭,奋起求生;后背上写:苕溪大污染。

裁缝师傅说,你是为我们余杭人做好事,我们支持你,不收加工费。她们一口气给我做了五件背心。

我穿上背心骑上自行车在大街小巷踏了好几天,看的人很多,没人阻拦。我骑到自来水厂,自来水厂上下都很支持。我骑到啤酒厂,这个厂是用水大户,水的质量关系到啤酒的质量,这个厂的厂长书记却不敢支持,说,这个事情要请示上面的。我还到镇政府,想向他们反映情况。我到了楼上,有人出来叫我走,说,领导正在开会。语气倒还客气。

做了宣传工作后,我在西园菜馆和自来水厂门口摆了两个签名摊,几个退休老同志自愿到签名摊来帮忙维持秩序。

签名签了四五天,白布上姓名密密麻麻的。这时,确切时间是1995年11月20多号,自来水厂突然又停水了。在此之前已经停过好几次了。因为南苕溪水实在太脏,自来水厂流出来的水如酱油汤,还带着气味,无法饮用。这一下大家都站出来了,群情激愤,年纪大的居多。他们说,我们活了一大把年纪了,还怕什么?要为子孙想想。有的说把水拎到杭州去,叫市政府领导看看。也有人说,干脆学杨乃武阿姐,到北京告御状。当然,这是气话。

正热闹着,来了七八辆客车,有人大喊:到杭州去!

这些车是谁组织来的,当时乱糟糟的,我没有问。我和几个退休老同志卷起万人签名布,穿上带字的白布背心,拎了五六个装满南苕溪污水的塑料桶,一起坐上汽车去杭州。

到杭州去的一共有三百多人。多数是退休人员。因为年纪轻的都在上班。到了武林门我们下了车排好队伍,几个穿白背心的拎着万人签名的白布横幅在前面开路,朝市政府走去。

警察来拦,我们不听他们。警察中有一个是老余杭小伙子,队伍中不少人认识他。几个老太婆说他,你是余杭人,家乡人吃这种水,你还不同情?

到了市府新大楼,门卫不让我们进,交涉了一通让我们进了,里面却没有人办公。原来,大楼刚造好,办公的人还没有搬进来。

我们排着队到湖滨的老市府去。队伍走在延安路正中,两边汽车停了下来,人行道上的人也都停了脚步目送我们这支老头儿老太婆队伍。

到了市府门口,干部出来了,要我们派代表进去。

我们在门口等。代表出来了。他说,情况反映过了。市府领导已表态,要求苕溪上游所有向南苕溪排污的厂矿,不管什么理由,先停下生产……

接着,市政府派大客车送我们回余杭镇,同时,马上派送水车将清洁的自来水送到老余杭镇上。

到杭州告状还有一个插曲。到市府新大楼后,有人来给我们拍照。这时,有一些人慌了,躲到后面去,不敢露面。事后,有人笑他们是缩头乌龟。

其实当时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走在延安路上,手心里捏着一把汗。谁知道我们会被如何处置呢?

事情的结果出乎我的预料!

回到家,拎塑料桶去接市政府送来的清水,我感到安慰。不仅仅是喝上了清水。相比我在1958年的遭遇,社会进步了、政治清明了。最近,我在报纸上读到一篇文章,有关专家认为:"公民不会"自动地"成为公民,而是要付出努力的。可以说,没有参与就没有公民"。那么,我可以自豪地说,我和余杭镇的老乡亲们十年前行使了一回公民的权利,参与了保护生存环境的公共事务。

这件事引起了新闻媒体的关注,杭州电视台国际部记者专程来拍电视,她不止一次来采访我,我陪她跑过南苕溪上游好多地方。听说这部专题片还得了奖呢。

1995年过去了,南苕溪的水渐渐清净起来。南苕溪水还清后,大家出钱出力在南苕溪边立了一块《苕溪还清纪念碑》。

苕溪之水清澈见底,游鱼可数,自古饱盈两岸生灵。溪水因上游污染于1980年,历时十五年。水面多变,终年黑色,带有臭气,鱼虾全无。因无水饮用,两岸百姓呼声日高,街谈巷议,人心不安,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断水一周。余杭镇三百余父老赴杭州市府请求治污,承三级人大、三级政府关怀,得环保局、新闻界有关部门大力支持,于一九九六年一月十九日溪水还清,值周年之际,特立此碑,以励后人防污治污。

余杭镇八街道五村全体百姓立

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九日

碑文由当时的自来水厂厂长撰写;正面"苕溪还清纪念碑"这几个大字是我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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