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湜的微笑

2004-04-29 00:44邹汉明
西湖 2004年6期
关键词:东君沈先生穆旦

邹汉明

第一次知道唐湜,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唐湜先生将刚出版的一部十四行诗集赠送给了我的老师沈泽宜先生。那个学期,沈先生教我当代文学课,沈先生上课是从不带书或讲义的,但这一次,我看到他手里有一本书,觉得很奇怪,就留了一个心--原来沈先生把唐湜的诗集带到课堂上了。下课时,我特意走到沈先生面前,要过那本诗集,随手翻了翻。我看到了扉页上唐湜先生的签名,整整一页纸上就那么一个小小的签名,怎么看都有点孤单。唐湜的字迹很娟秀,须凝神才能看得清楚。但我并不知道唐湜是何许人。我无知,那时还没有读过这位中国著名的九叶派诗人的诗歌及其出色的评论。沈先生当然知道我们这些学生还没有多少文学史的常识,于是就耐心地告诉我:唐湜是一位老诗人,写十四行诗,中国最好。听得出,沈先生的话里对唐湜这位同行和长辈是充满了敬意的。

几年以后,我也开始了写诗。不过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不仅对唐湜这样的老诗人不会主动去寻求他的影响,还从心里带着那么一点点排斥。唐湜的诗有很浓的浪漫主义色彩,虽然我那时正处于青春浪漫的年龄,但还是更多地接受了来自现代主义的影响。唐湜作为我的前辈,我尊重。但是他的诗歌与我的时代和我的审美气味的确是完全相悖的。我和我的同行们那时都喜欢北岛,喜欢"第三代",喜欢翻译过来的美国诗歌,而对于身边的传统,身边的诗人,尤其是老诗人,总是吝啬自己的目光。只是后来,我认识了不少温州的诗人朋友,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才向他们问起了老诗人唐湜。有意思的是,他们都说知道,但都不熟悉。其中有位诗人开始写诗前尽管还去拜访过老人,多年未曾联系,也谈不出对他有什么印象。也许是看到了我的失望,停顿了一下,他们开始告诉我:老先生挺好玩的,还在写诗歌,只是有点寂寞。现在没有人和他谈诗歌了,也没有人听他谈诗。在温州,人们谈得最多的是生意,每天怎么样起劲地去发财--这些我都能理解。

那时候,我已经读过唐湜的不少评论了,尤其是他写穆旦的那篇《穆旦论》(1948),洋洋洒洒,一万二千多字,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是早期穆旦研究中一篇极为重要的评论。说真的,直到今天,我喜欢作为批评家的唐湜要远远超过作为诗人的唐湜。近年,我因为计划写一部有关研究穆旦的书,急于想了解更多有关穆旦的生平,而唐湜与穆旦是有过一些交往的,我很想听听作为诗人兼评论家的唐湜对他同时代的这位著名的同行是怎么看的,是否经过半个多世纪之后,他又有了新的理解。于是,我几次三番地和温州的朋友联系。我多方打听唐湜先生的消息,想在适当的时机拜访这位已经八十四岁的老诗人。然而,我一再地推迟这一次采访。直到有一天,我的朋友,小说家程绍国在电话里替我着急起来了,催促着说:你要是再不来,唐老可就不等你了,说不定他哪天就走了。我知道高龄的唐湜近年小病不断。闻听此话,我才真正地着急起来,赶紧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旅,约了一个写诗的朋友,第二天晚上,乘火车直奔温州。

我和程绍国约定,上午十点钟,他在市区的某个地方等我。那地方离唐湜家不过五十米,是一条繁华的商业大街。见面后,绍国告诉我,他站定的那个地点可是大有来头的--他说那是东晋大诗人、旅行家谢灵运写"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地方。绍国的话还真的打动了我,让我仔细地转了一回眼珠儿。可惜,经过一千多年的风霜雨雪,当年的池塘变成了一条宽阔的大道,谦卑的春草完全被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所代替。而晋代一滴滴好听的鸟鸣声,此刻被一阵阵粗野的汽车喇叭声所掐断,所驱逐。

在绍国的陪同下,我们来到一条小河边,唐湜家就在河边一幢旧公房的三楼。我们蹬上了楼梯,楼道狭窄、幽暗而肮脏。就在这一刻,我想到,不管在哪一个时代,诗人在现实生活中,都可谓弱势群体中的一员。唐湜先生算得上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了。他一生著述不断,光是诗集就有《骚动的城》、《飞扬的歌》、《幻美之旅》、《霞楼梦笛》、《遐思:诗与美》、《蓝色的十四行》,以及长诗《划手周鹿之歌》、《海陵王》、《春江花月夜》、《魔童》、《桐琴歌》、《边城》、《敕勒人,悲歌的一代》等传世。唐湜是中国写十四行诗的圣手,其十四行诗在中国诗坛影响尤大。他本人因此被论者赞誉为"最为专注地运用十四行进行实验的诗人之一"。就是这样一位诗人,晚年不仅几乎被人遗忘,也毫无例外地摆脱不了贫穷和寂寞的命运。

程绍国、我、小说家东君以及随我前往采访的另一位女诗人,我们一行五人,在十一月底的一个冬日上午,挤在通往唐湜家的黑暗楼道里,沉默着走着。五个人,脚步沉重地抬起,又放下。尽管三楼不算太高,一会儿的时间就到了,但是,这一段向上的路,我的心却一味地在向下坠落、坠落……我感觉到被尘世的灰尘灌满了。

房间不大,两室一厅,几乎没有装修--在温州这个富得流油的城市,这样的人家是比较少见的。居室的光线也不充足,许是被桌子上的一堆书阻挡了。房间有点暗。绍国与唐湜一家是老熟人,而且他事先已经打过招呼说我要来采访。实际上,唐湜先生坐在小客厅与书房门口的一张白色塑料椅子里,已经在等我们了。简单地问候之后,我们径直走进诗人的书房兼卧室。五个人,将这个小小的房间瞬间挤得满满的。我们只能围着唐湜先生或站或坐。我坐在老诗人的身边,以便请教一些问题。来温州前,我怕老先生听不清楚我的问话,特意将想问的问题用三号宋体字打印在一张白纸上。唐湜接过我递给他的那一页问题,戴上老花镜反复地看了又看,然后,摘下眼镜,用很轻的声音告诉我:穆旦这个人很痛快,话很多,懂很多外语。他和穆旦见面很晚,还是温州籍老乡、翻译家赵瑞蕻先生和他的夫人杨苡介绍的。唐湜坦言自己觉得穆旦的诗歌太欧化了一点,不是那么喜欢。不过,穆旦写诗是很自觉的,作品充满了对历史的深沉的反思与超越时间的观照。老先生还用低得让我听着都很费力的声音告诉我,他在《戏剧报》工作的时候,穆旦一到北京,就到他这里来谈诗。穆旦话很多,说话没有什么保留。唐湜是1954年到《戏剧报》做编辑的,那个时候的中国知识分子还有一定的空间。这一年离穆旦被法院宣布是"历史反革命","接受机关管制"还有四年,那个时候的穆旦的确"话很多",也符合穆旦的真实性格。这一些,与另一位九叶诗人郑敏先生后来告诉我的那个时期穆旦的情况大致相同。

因为生怕累着老先生,简单的交谈之后,我总是扯开正题,聊一些比较轻松的话题,比如,我假装不知道似地问他,他写《穆旦论》的时候多大岁数?这个时候的唐湜将眼睛移开了我那一页白纸,张开了嘴天真地微笑着,他显然在追思自己的某一个时期,他答不上来。他说他记性不好,糊涂了,因为生病,糖尿病,还有其他的很多病,神态之中仿佛含着歉意。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就凑近他的耳朵边,告诉他:唐老,你了不起,那篇文章是你二十八岁写的。我不知道他听清楚了没有,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还是那么不知可否地微笑着,带着长者的宽爱。

这时,同行的东君也凑到唐湜身边,告诉他,自己多年前曾拜访过他,问他还记不记得?老先生还是一脸无邪地微笑着。我知道,我的采访来得太迟了,2003年11月29日的唐湜已经远非前几年的唐湜可比了,衰老和疾病已经让这位中国著名诗人几乎丧失了记忆的能力。时间真是无情,据说以前的唐湜是很会交谈的,甚至说得上是雄辩,而以唐湜诗歌中充沛的激情来看,这话我信。

我知道我已经不可能打开唐湜先生尘封的记忆了,在他那里,已经不可能获得更多的有关诗人穆旦的生平信息了。作为一次采访的纪念,我取出唐湜不久前出版的评论集《九叶诗人:中国新诗的中兴》一书,请他在扉页上签名留念。东君也拿出了一册九叶诗人作品选《九叶之树长青》,也请他在扉页上签下了名字。因为那本书正好我没有,东君便将书转赠给了我。我在这本书的第221页上,读到了唐湜1950年写的一首诗《我的欢乐》。在这首诗歌的标题下面,东君还打上了一个勾。他告诉我,他很喜欢唐湜的这首诗歌。于是,在唐湜面前,我和小白,轻轻地,几乎不出声地读了起来--

我不迷茫于早晨的风,风色的清新

我的欢乐是一片深渊,一片光景

芦笛吹不出它的声音,春天开不出它的颜色

它来自一个柔曼的少女的心

更大的闪烁,更多的含凝

它是一个五彩的贝壳

海滩上有它生命的修炼

日月的呼唤,水纹的轻柔

于是珍珠耀出夺目的光华

静寂里有常新的声音

袅袅地上升,像远山的风烟

将大千的永寂化作万树的摇红

群山在顶礼,千峰在跃动

深谷中丁丁的声音忽然停止,伐木人悄悄

归去,时间的拘束在一闪的光焰里消失

我知道我和东君何以不约而同地喜欢这首诗歌,它和唐湜的大部分诗歌的确有些不同,它平静,语调比他的大多数诗歌显得缓慢一些。这符合我们的口味。唐湜的诗歌,深受欧洲浪漫主义诗歌的影响,在九叶诗人中,他的浪漫主义情结是最为浓烈的。他否认自己是现代主义诗人。当然,他不排斥现代主义诗歌,不仅如此,他对里尔克、T·S艾略特还情有独钟。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他还满怀敬意地翻译了艾略特的著名长诗《四个四重奏》中的《燃烧了的诺顿》。不知道是时代的原因,还是他个人的性格因素,我觉得唐湜对现代主义的看法是有偏颇的。这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最初接触到穆旦的诗歌时居然说穆旦"没有给我留下印象"的原因。(见唐湜《怀穆旦》一文)

和往常一样,那天唐湜的穿着也很随便,头上还戴着一顶现在已经很少见到了的鸭舌帽,整个儿穿着打扮让我觉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人老大哥形象。老诗人头发全白了,而且蓬松得有点凌乱。老先生甚至连裤子的裆口都忘了拉上了。但是,就在我提议要和他拍张照片的时候,他非常自然地拿下了头上的帽子,还用手捋了捋头发。我一直对唐湜的这个动作印象深刻,它让我觉得,即使是尴尬的晚年,一生歌唱美的诗人,内心仍然本能地固守着自己的美丽。合影后,在我的要求下,我特意让老诗人戴着他那一顶时代的帽子留了一个单独的身影。拍好照片,我们还欣赏起了唐湜的几大本照相本,大家纷纷夸赞他青年时潇洒的神采。唐湜不出声地微笑着,告诉我们,那边还有,还有几大本。看得出,那一天,他是多么高兴。

我们也高兴,我们终于看到了一个神采飞扬的诗人(尽管是黑白的),几大本照相薄浓缩了唐湜的一生。但在一阵兴奋之后,我突然之间有了辛酸--此次离去,再次见到唐湜先生的机会恐怕非常渺茫。唐湜的景况,用"风烛残年"来形容也决不过分。于是,我尽量用我的眼睛,用我的心灵将这欢乐的一幕记得牢固一点。我瞥见他的床上,在枕头边,平放着人民文学出版社刚刚出版的两卷本《唐湜诗卷》。这部厚达一千多页的诗集,是唐湜一生的心血。他将它放在自己的枕头边,我想诗人已经不可能重读自己的作品了,但是早晚的抚摩,也足可安慰自己的余生。看得出,诗人对这两卷本诗集还是相当看重的。

临行前,我提出想看看他的藏书,绍国说,你就看吧,以后还真不知道这些书能否有一个好的去处呢。唐湜的藏书算不得丰富,有不少书是同行间的赠书,那些文学史上留名的作家的签名本弥足珍贵。在我翻阅他那些杂乱无章的书籍的时候,不时地有唐湜本人的作品集蹦到我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地给我惊奇,在长达六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他给这个时代留下了多少精神的财富!

我问唐老,这些藏书中,有没有穆旦去世十周年的纪念文集《一个民族已经起来》?一直坐在椅子里的唐湜先生点了点头。那本书对我来说可谓意义重大,它是研究穆旦的第一手资料。但是我找来找去还是没有找到。我就转过头又去问他:书大致在哪个架子上。唐湜用手指指了一指,嘴里咕噜了一声,意思大概是在下面一层。我顺着他的指点,在书柜的下面一格果然找到了此书,而且还找出了两本,全新的两本,从没有人打开阅读过。征得老人的同意,我将其中的一本带走。

从唐湜家出来,一路上东君告诉我,唐湜的作品研讨会刚刚在温州师范学院开过。牛汉、邵燕祥、屠岸、林斤澜、谢冕等都来了。大家纷纷赞扬老先生的诗歌的时候,他却坐在一边不吭声,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剥糖果吃。我说,这倒是一个很有趣的细节。从一个方面也可以看出,作为诗人的唐湜是始终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的。

关于唐湜我还听到过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次开会,诗人碰到一位带着孩子的老熟人。故友相见甚是亲密。朋友指着唐湜对孩子说:叫声爷爷。孩子手里正拿着好东西呢。一旁的大人便怂恿小孩儿,给爷爷吃啊,孩子怯生生地将好东西递到唐湜面前,唐湜伸手就接下了,果真将好东西塞在自己的嘴巴里甜津津地吃了起来。孩子见状,就大哭,唐湜一脸茫然,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处在哭泣高潮中的孩子。我猜想,唐湜一定在想:嘿,小宝贝,不是你给我让我吃下去的吗!我冒昧地替唐湜解了一次困境,一旁的朋友都笑歪了腰。

其实,一个诗人的内心真的就是这么单纯。他对于世俗的一切是不大关心的,他只是沉醉在自己的内心中,沉醉在自己柔美的想象里。他一生在与民族的语言打交道,而不大理会自己身边的习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听着朋友们告诉我的有关诗人唐湜的一个个小故事,我为老诗人单纯却无比丰富的心灵所感动。而今天我的所有关于唐湜先生的美好回忆,就像他那不设防的微笑一样,只要我打开记忆的闸门,有关他的回忆伴随着他的微笑就"哗"地出现在我面前--诗人的寂寞、孤独、贫困、时代的不理解……这些都算得了什么呢?只要心里珍藏着对生活的热爱,只要还能够听到自己发自肺腑的声音,他就有福。

猜你喜欢
东君沈先生穆旦
小说的互文与改写——读东君短篇小说《与杨志共饮》
穆旦诗歌研究评述(20世纪40—90年代)
穆旦《我看》(节选)
拆错房子
会飞的沈先生假
会飞的沈先生
一直想找机会写穆旦
“穆旦传”的现状与价值
温暖的情境
——读李东君的新作
李东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