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雪

安悯天

美国南加利福尼亚州的这个冬天和以往任何一个冬天一样，没有雪。这一点让林肖依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三年前，当她决定随美国丈夫飘洋过海的时候，她设想过在一个陌生国度里生活的种种难处，却惟独没有想到有没有雪的问题。那以后每到应该下雪的季节，她总是恍恍惚惚，心神不宁，她总觉得过于温暖的阳光下的一切，好像罩着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玻璃罩子，显出一种不太真实的样子。她只能从日历本上知道，这是冬季。

这天下午，林肖依站在蒙特利市加维大道的最西头，站在自己开的中文书店门口，突然发现远处的天空中有一种白蒙蒙的颜色。她有点奇怪，因为这样的天色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但可以肯定以前曾经经常看到，所以她觉得似曾相识。她愣愣地望着，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这很像大雪来临前的天色。

这是一月，南加州正处于雨季，但她知道下雨前的天色不是这样的，下雨前天空会显得灰暗沉重。而下雪前却截然相反，天空显出的是种稀薄的苍白色。

难道会下雪？她的心跳了几下。

"乔伊！乔伊！"店堂里有人在叫。她回过头，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手里扬着一本书在招呼她。

她走过去，一边收钱、包书，一边微笑着说："你就真的改不过口，不能喊我的本名吗？"

男孩子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习惯了。"

乔伊是她的英文名，其实严格说来也不算什么英文名，只是她的美国丈夫喊"肖依"喊走了音，将错就错。附近的一些美籍华人和中国学生经常光顾她的书店，和她很熟，也都这样喊她。

按比例来说，蒙特利是全美国华人最集中的城市。

男孩子买完书，走了，还有几位读者在书架前浏览。一个高个子年轻人手里捧着一本书，好像入了迷。林肖依认识他，他叫夏尔，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她想到俄罗斯人，其实他身上并没有俄罗斯的血液。

夏尔很年轻，大约才二十出头，有着苍白而略带象牙黄的脸色，乌黑的头发，还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他经常来书店买书，尤其偏爱武侠小说。林肖依真是没想到，在美国竟然也有人对这种中国特有的成年人的童话如此着迷。有一次，他很认真地问她："中国真的有这么多神奇故事吗？"

林肖依哭笑不得。

他又说："美国没有，美国没有这样的故事。中国太奇妙，那片土地上充满梦想。"

他会说很标准的汉语。

林肖依不能确定夏尔究竟是华人后裔还是地道的美国人，他看上去像是一个秀美的中国少年，但那双蓝色的眼睛又使他游离于东方的土地之外。这是一双蓝得不可思议的眼睛，有时候林肖依望着这双眼睛，会想起他说的那句话：那片土地上充满梦想。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夏尔身后，看见他捧在手里的果然又是一部武侠小说，翻开的那页上有一幅插图，一个少年剑客倒提长剑，站在崇山峻岭之上，一副超凡脱俗的模样。夏尔显然被这幅插图吸引住了，好一会儿没翻过去。

林肖依正想悄悄走开，夏尔如梦初醒似地抬起头，看见了她。

"肖依！"他喊了一声，他喊她的中国名字比她的美国丈夫标准得多。

"肖依，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他的神情有点激动。

"你要做什么？"林肖依莫名其妙。

"我要写个武侠故事。"

"你？武侠故事？"

"对！我要写一个女剑客，她有一个儿子！"

电话响了，是丈夫里德。里德用很柔和的声音问她："你好吗亲爱的！"

林肖依心里涌起一股暖意，这个美国老公对她真的很好，很爱她。她用同样温柔的声音说："我很好，你呢？"

"我很想你，我爱你。"

"我也爱你。"

电话挂断了，放下话筒的时候她笑了一下，她发现自己现在也跟里德一样，随时都能够说出这个"爱"字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店里已经没有客人，夏尔也早已走了。

她走到门口，看见加维大道上已是一片霓虹璀灿，天空的颜色看不清了。

什么也没有发生，当然也没有雪，只是气温比白天低了一些。让她感觉到一丝凉意。

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几句诗：下雪的日子／总有故人／无声地踏雪而来……

这里没有故人。

她心里一酸，眼眶有些湿润……

她回身关上店门，准备收拾一下，然后回家。

这时候门铃响了，她有点奇怪，疑疑惑惑地走过去打开门，看见夏尔站在门口。

"夏尔！"她轻轻喊了一声，一时忘了招呼他进屋。她又一次注意到他的眼睛蓝得不可思议，这样一双眼睛，里面究竟藏着些怎样的内容啊！

"对不起，打扰你了，我可以进来坐一会儿吗？"夏尔彬彬有礼。

林肖依从恍惚中猛醒过来，赶紧微笑着侧过身子："请进。"

夏尔走进店内。

"找我有事吗？"她问。

"我……"夏尔的语气有些迟疑，"我想和你一起喝酒。"

"喝酒？"她一阵奇怪。

"因为我觉得天上好像要下雪。"

"你也这么觉得？"她很惊喜。

"是的，好像要下雪。"夏尔强调一遍，"书上说，中国人总是在下雪的晚上和朋友一起喝酒。"

"围炉饮酒。"林肖依脱口而出。她想，他这大概又是从武侠小说里看来的。

"那么你有酒吗？"

"有。"她站起身，走进里间。当她重新出现的时候，夏尔眼睛一亮。

她的手上托着一只异常精美的镀釉黑陶酒瓶，瓶体不大，造型古朴庄重，黑色的光泽让人心醉，花间仕女图案韵味无穷，仿佛有舒缓悦耳的琴声缭绕其中。

这是一瓶高档的绍兴女儿红，是出国时带来的，她一直珍藏着，却从来没想到会和这个美国男孩共享。

她把酒瓶递到夏尔面前，夏尔伸出双手接过来，抚摸着，好像见到了向往已久的珍宝。

林肖依又拿出两只古色古香的紫红色小酒盅，倒到七成满。两人端起酒盅，轻轻碰了一下。她说："可惜呀，夏尔，我们没有火炉，也没有真正的雪，蒙特利今天傍晚的天空，只是有点像要下雪而已。"

在绍兴女儿红琥珀般的光泽中，林肖依和夏尔想象着雪和炉火，想象着木格窗外雪花片片飞舞，厚厚积雪上两行夜归人的足印，孤独而又温暖。

"肖依，你知道吗？我有一个中国母亲。"夏尔突然说道。

"真的？你母亲真的是中国人？"

"真的，我一直在想，她是什么样子的。"

"她在哪里？"

"不知道。"夏尔摇摇头，蓝眼睛中的光芒有点暗淡。

林肖依终于知道了夏尔的身世，他是混血儿，他父亲年轻时曾经在中国生活过五年。五年中他走遍了中国的名山大川，并且在游历途中遇到了一位让他一见倾心的女子，于是就有了夏尔。可是，当他回国的时候，夏尔的母亲无论如何不肯离开故土，失望的男人只好带着才一岁多的儿子回到大洋彼岸。

"我从懂事起就没有停止过对母亲的想象，"夏尔说，"你一定以为我的肤色是母亲的，而我的眼睛是父亲的，其实错了。父亲告诉我，我的一切都像母亲，母亲的眼睛就是蓝色的，父亲说她美貌无比。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中国母亲会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你明白吗？"

林肖依摇摇头。

"我从小就想去中国，从小就在华语学校学中文，跟中国有关的一切我都想学。对了，我跟你说过我想编一个武侠故事，你愿意听我讲这个故事吗？"

"当然，我当然愿意。"

于是夏尔开始讲他编的故事，他说从前武林中有一个极负盛名的女剑客，她的剑术举世无双，她的美貌同样举世无双，她的眼睛是蓝色的。

她有一个儿子，长得极像母亲甚至比母亲更美，他的眼睛同样是蓝色的，在他成长的记忆中，母亲眼睛里那种蓝色的光芒让尘世间的一切黯然失色。

有一天，母亲将自己的佩剑交给儿子，说："你该走了。"

"你要我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一定得走。你有这样一双碧蓝的眼睛，你就必然要用一生去寻找一些东西。"

这一年，儿子十七岁。

告别母亲以后儿子闯入江湖，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他茫然而又倦怠，就连长剑上的剑光也收敛了，像一条沉睡的蛇。

终于有一天，他来到一座高山上，来到山顶一个奇险的所在，面对着连绵不断起起伏伏莽莽苍苍的丛山峻岭，他突然感觉到这里是为他准备的，他慢慢从剑鞘中抽出母亲的佩剑，他看见了已经消失很久的剑光。

他在这里隐居了下来，他知道他会在这里找到母亲要他寻找的东西……

三十年过去了，三十年中他牺牲了一切，苦苦地用母亲的剑演练一种新的剑法，一种世上还没有人练成过的剑法，他曾经无数次打算放弃，但母亲的剑留住了他。

三十年后，一个下着雪的日子，他又一次和母亲的剑一起，像一只轻盈至极的大鸟一样飞上几丈高的树梢，在上面旋转腾跃。这时候他心里突然轻轻一动，一扇深锁的门突然打开了，门那边是他渴望了三十年的一片天空。

最初的一刹那间，他没有感到惊讶没有感到激动甚至没有感到欣喜，他继续以极潇洒的姿态旋转腾跃，手中的剑舞出极美丽的一圈白光。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潇洒和美丽之中，陡然间幻化出了怎样的一种新的力量，那是无法抵御的力量，是天下剑力的登峰造极。

他又一次想起和母亲告别时的情景，母亲说："你有这样一双碧蓝的眼睛，你就必然要用一生去寻找一些东西。"

……

故事讲完了，但是还没有结局。

在后来的回忆中，林肖依完全想不起那天夏尔还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临走的时候对她说："等我有了结局，我一定会告诉你的。还有，我很快就要去中国了，去找我的母亲，我现在向你道别。"

三年后的一个冬日，林肖依收到一封信，信是从中国寄来的，但是笔迹和地址都很陌生，她猜不出是谁。她拆开信，首先看落款，她看到的名字是：夏尔。

夏尔在信中说，肖依，我来中国已经两年多了，我终于找到那个故事的结局，我答应过告诉你的。

结局是这样，那个儿子练成剑法以后，就下了山，去寻找他的母亲。他知道这套剑法举世无双，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母亲是惟一能懂得这套剑法的人。

辗转千里之后他终于找到了母亲，准确地说，是找到了母亲的墓地。就在两天以前，母亲溘然长逝。

面对母亲的坟墓他想，就差两天，如果他早两天到达，那么三十年的一切就有了意义，而现在……

他最后一次抽出母亲的长剑，最后舞了一遍，然后把剑深深地插入地下，直没剑柄。

他向远处走去，他身后的天地之间，空空荡荡……

……林肖依呆立着，两张信纸捏在她的手里。丈夫里德走过来拥抱她："乔伊，亲爱的，你怎么啦？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亲爱的，我爱你。"

林肖依笑一笑，忘了跟他说"我也爱你。"她轻轻挣脱他的怀抱。

窗外，阳光依然暖暖地照耀着，各色花朵都开放着，美国南加州的这个冬天和以往任何一个冬天一样，依然没有雪。

林肖依想象着，想象一种冰凉而无比清爽的空气，想象一种寒冷，想象一种在寒冷中互相靠近的暖意，想象一抹在雪地上淡出的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