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文化的风景之中

景迪云

古代的各种描述西湖风景的书籍都将西湖分为西湖、南山、北山、孤山、三堤和南山城内等几个部分，北山这一脉则自圣塘桥开始，直至灵隐和三天竺。而今天的北山路要狭义一些，大致是东起断桥，西迄西泠桥的范围。"北山路"的名称，不过叫了百十来年，中间还有一段时间还被称作"静江路"，在此之前，则只是湖岸而已，北山的岩脚参差着直接伸入西湖的碧波中，一派天然野趣。

作为风景的北山路

曾经看过很多民国时期北山路的照片，那山脚湖岸的建筑固然鳞次栉比，巍然可观，但整个宝石山的山坡顽石裸露，草木凋疏，未免颓然了些，与西湖的秀美形象很不相称。

百年后的今天，景观大异，不仅整座宝石山林木蔚然，枝叶的颜色也似乎经过了精心的调和，春日怡然，夏日深秀，竟可以看出四季的变换。昔时，山上有锦坞，就在初阳台旁边，因春天花卉灿然若锦而得名，民国时的留影自然是见不到它的明艳的，今天的我们却可以幸运地一睹芳华，若从白堤遥看，但见一片锦绣如云霞一般铺开，眩晕的可不仅仅是眼睛呢……

与西湖沿岸和三堤遍植桃花垂柳不同，北山路湖岸种植的是高大茂盛的法国梧桐。我不知道当初选择林相时的初衷，仅从审美上来说，确实不乏道理。西湖和宝石山是直接相依的，之间没有任何缓坡的过渡，这一排茂盛的梧桐起到了承接的作用，峻拔的山势因此得以软着落，然后消解于一片柔情碧波之中，再于白堤处以低矮的桃花垂柳重兴余势，若有若无地遥接对岸的南山，那一份蕴涵其中的缠绵，是可以感动一个铁骨硬汉的。在清闲的日子里，我曾经坐在湖畔居欣赏湖山，刚才的感悟也就是那时获得的。

说起三生有幸，我与北山路算得上有前世缘的。十七年的晨光暮色，我于其中感受它的分分秒秒。春秋佳日，总有几个身影悠闲地晃荡在它浓密的静谧之中，那其中一个身影肯定是我。夏日炎暑，只要一进入北山路，那一份清凉写意可以把心舒坦于无形。忧郁的时候，静谧阴柔的北山路正如你的心境；开心的时候，则不妨坐到对面的白堤，看的依然是这条路，但弧形的身形在湖水的荡漾中跳跃着快乐的舞蹈。

当然，北山路最好看的景色绝对是在秋天。一片片梧桐叶子慢慢地变黄，变红，颜色从浅到深，开始时是羞涩的，慢慢地热烈着；期待的心有点焦急的意思了，它依然还是慢慢地热烈着；你终于安下心来感受它的温情，以为最后的恣肆总要在某个很远的日子；忽然一抬头，已是满目的金黄，和浓醉似的红，整排的梧桐树随着北山路弧形的身姿优美地舒展着，气势轩昂地与太阳争着灿烂，在碧蓝的天宇映衬下，燃烧出一片无法言说的美丽。若说西湖是西子，这时的西子应当是醉态可人的了。

我还曾希望，当这些落叶飘洒在北山路上的时候，能多躺几天该有多好啊！那一路铺展洋洋洒洒自由恣肆的醉色是何等的奇妙迷人何等的魅力无穷呵。人们可以踩着这些落叶，倾听它们回归大地的声音，感受它们生命最后一刻的飞扬。风景的意义无疑可以得到无限的延伸，而不仅仅是自然天候的变迁。对于西湖风景区来说，有这么一条可以亲近自然、享受野趣、放飞想象、感悟生命的湖岸应该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其实，这样的灿烂对于北山路来说，日子并不多，就像一朵花，绽放的只是瞬间，孕育时的静默却是漫长的。所以一年中大多数时间，北山路是静谧而阴柔的，被绿绿的浓荫笼罩着，被静静的山气拥护着，被温柔的湖波氤氲着。

走在这样的路上，踏着斑驳的阳光，无论怎样的心绪，也会归之于宁静。坐在湖边的石凳上，常有无边的冥想，这幽静的湖湾，曾经有钓船轻泛，鱼腥明灭；曾经有菱歌翻飞，鹤影翩翩；林木深郁的坡石间，不乏隐逸者的高吟，和闻人志士深夜的叹息……当年，林和靖在孤山蓄鹤植梅，足迹不涉城市，那基本的饮食想必也来自这湖湾的菱藕鱼虾吧？

没有理由不喜欢北山路啊。喜欢它的清晨，似飘在湖水上面的荷香；喜欢它的黄昏，有悠远的气息从每一个角落逸出；喜欢它的静谧，天籁也仿佛经过了繁叶的过滤……

城市山林的人文审美

一位外地来的朋友在杭州转了几天后，指着北山路问我："住在这里的人是不是非富即贵？"并取笑着恭喜我也进入了这个行列（当时我的单位在那里）。

是啊，北山路紧靠城市，而享山林的宁静，有山有水，正是风景的诗意，这样的环境是最适宜人类"诗意地栖居"了。

我们的古人也老早发现了它的好处，早早地将它开发了。传说中，秦始皇的系缆石就在北山路侧的山上，这几乎就是杭州作为一座城市历史的开始；唐朝，白居易构筑的白沙堤就在今天北山路的东端；北宋的时候，与佛有缘的苏东坡是北山路上智果寺的常客，与参寥子的佳话一直流传至今。最辉煌的也许是在南宋了，皇家的御花园集芳园，后来赐给贾似道后改名为后乐园，就占了北山路的好大一部分，那著名的半闲堂就在其中。人事沧桑，古来无情，最辉煌的楼台也难免灰飞烟灭，但生生不息无疑是永恒的。到了清末和民国，一大批政客、闻人、名流、商贾纷纷在这里买地造屋，从此，笙歌再起，霓虹明灭，北山路的风流进入了另一个时代。

晋代的葛洪在选择葛岭做他的修道之所时，就是因为北山路一带"最妙是游人攘攘，而此地过而不留，尤妙在笙歌沸沸，而此中安然独静"。

看中北山路的不仅仅是葛洪，有道是，天下名山僧占多，北山路的寺庙在历史上也是十分繁荣的，著名的就有崇寿院、大佛寺、招贤寺、智果寺、玛瑙寺等，至今犹有遗迹可寻。

无怪乎朝代更迭，风云变幻，北山路的荒芜总是过不了多长时间，而整饰以后，也不至于像闹市那样喧哗不绝。宁静而不孤寂，有人事而无喧闹，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造就了一处审美价值极高的环境空间。

而这无尽的人事，便是千百年的历史沉淀，便是深厚凝重的文化底蕴。风景和人文就这样在北山路和谐互动，就仿佛赏景的你，也是这风景的必须。

北山路，是一条风景之路，也是一条人文之路。

名人名居造就一条文化风景线

环境既然宜人，欣赏它的人便多起来了，房子也就一幢幢地盖起来。渐渐地，演变成今天北山路一道奇特的风景。一面面斑驳的老墙，一座座静静的山门，一扇扇朴素的漏窗，一块块黝黑的石阶，仿佛一个历史老人，无声地叙述着尘封的历史。在山和水之间，北山路老别墅有一种无法忽视的凝重。

整条北山路上，叫得出原主人名字的和有些模样的老房子大概有５０多幢，行走其间，仿佛在翻动一本本发黄的旧版书，有一种神秘的激动，有一种惊奇的期待。

且从断桥开始吧。印象中第１号该是蒋经国旧居，但遍寻之下，却不见北山路１号的门牌，而是断桥１号，或称石函路７号。这是一幢西式花园别墅，不怎么豪华，却符合小蒋当时"寓里帅气"的性格。当时，蒋经国刚步入政坛，他那俄国太太却生活在西湖边，儿子也在杭州读书，所以周末常回这里度假。主楼有一个面向西湖的特大阳台，显然是因地制宜，为了饱览西湖秀色而特别设计的。主楼外墙用的是清一色的３０年代上海的倪增茂青砖。据说当时上海有两种砖特别有名，一种是倪增茂青砖，另一种是周福昌砖。江浙沪一带稍有档次的房子用的都是这两种砖。

北山路东端有个小山头，那上面是石函路１号，西式别墅，建于民国初年，是当年浙江最高长官--省长陈仪的别墅。临近解放，这位资深的国民党人士认清大势，准备率部起义，让浙江早日迎来光明。可是被他的"爱徒"汤恩伯出卖，惨死于台湾。

下了台阶，绕到宝石一弄，就是从保俶路上保俶塔的缓坡山路。快到山门的时候，左侧的门墙上有一块石匾："坚匏别墅"，这就是南浔刘锦藻的别业，因湖对面有刘庄，时人称之为"小刘庄"。这可能是北山路上保存时间最早且比较完好的一幢中式园林别墅。别墅背依宝石山，南对西子湖，环境十分清雅。不知当时的面积有多大，从现存正屋数楹，偏厢若干和园内回廊曲折，花木扶疏的情况看，它的规模当不会太小。正屋楼台的铁栏杆是用篆文"坚匏"的形式特制而成，别墅左进无隐隐庐的壁上嵌有名人手迹的石碑，主人是学者，别墅的风格也是文绉绉的。《新西湖游览志》对它有一段细致的描述："墅在山麓，游人必蜿蜒而上，石级曲折，细草夹道。入室轩敞，而陈设均极简古。偶一凭高闲眺，觉宝石山、顿开岭均若萦带左右，而湖风扑爽，尤有飘飘凌云之致。可以在湖庄夺一重席。"坚匏别墅还引起了学者俞平伯、陈从周的注意。俞平伯在《坚匏别墅的碧桃与枫叶》（写于１９２８年）一文中说："就是在那年深秋，也不知又换了一年，我们还住在杭州，独到那边小楼上看一回枫叶。冷峭的西风，把透明如红宝石、三尖形的大叶子响得萧萧瑟瑟。一抹的斜日，半明半昧地躺在丹枫身上，真真寂寞煞人。……"如果说，俞平伯在游览了已经有些萧瑟的坚匏别墅后，抒发的是对流年消逝，万物变迁的感叹的话，园林学家陈从周则从专业的角度，对之大加赞赏。他觉得坚匏别墅"占地小楼小庭院小假山小，花木楚楚有致"，"有个性，有境界，有江南人的风情"，因而大喊："我爱小刘庄"。并竭力呼吁，"像小刘庄也应该修一下，留下一个与众不同的游憩地"。

北山路到了中段，向右有一条葛岭路。就在这个交界口，围墙内一座青砖砌面、中西结合的别墅--省庐悄然而立，它是晚清浙江交涉使王丰镐的私宅，现为民居。

省庐后面，沿一条长长的宽大的石级台阶上山，栏杆是西式的，转两个弯后，就可见一块平地上并列的两座楼，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原浙江省省长张静江的"静逸别墅"。他也是国民党的"财神爷"，湖州巨富，列为南浔"四象"。楼为欧式风格，均有宽大阳台，两楼东西分布，坐北朝南，中间连以曲廊。站在楼前的大樟树凭栏眺望，西湖全景尽收眼底。

张静江房子周围，聚集了南浔好几位巨富的房舍。刚才的"坚匏别墅"就是"四象"之首的刘家别业。刘家还有一幢重要的房产在北山路上，那就是新新饭店西楼，当年叫"孤云草舍"。这座半圆屋顶、恢弘的罗马式三层楼，曾是北山路标志性建筑，在西湖上远远就可望见。主人是刘梯青，因对面的孤山上有"孤山一片云"石刻，故取名"孤云草舍"。刘梯青与小莲庄主人刘锦藻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后来，刘梯青长住上海，便将孤云草舍转借给他的吴兴同乡、国民党要员朱家骅，其时，依山面湖的孤云草舍便成了朱家骅的官邸，车水马龙，风光无限。抗日战争初时，许多重要会议都在此举行。

除了"象"，北山路上还有"牛"，"抱青别墅"的主人邢赓星就是南浔"八牛"之一。今天是北山路３８、３９号民居。它是西湖边一座非常典型的西洋建筑，方形立柱，弧形门窗，装饰丰富，外形富有动感，仿佛在向人们展示其追求自由奔放的格调和通达世俗的情趣，体现了近代西湖建筑中西交融的特点。后来这座别墅改成"葛岭饭店"，据说设施先进，著名政客张道藩和其女友蒋碧薇对它极表赞赏呢。

与孤云草舍比邻的还有民国著名报人史量才的"秋水山庄"，这是他以爱妻的名字命名的一个"永久的纪念"物。秋水山庄背倚葛岭山，南临里西湖，是一幢两层三开间的砖木小楼，楼后有一仿小说《红楼梦》中的怡红园格局而建的花园，有台，有亭，有回廊，有水池，有假山，花木扶疏，精巧宜人。史量才夫妇对此地甚为迷恋，经常一有空闲，就来山庄憩息。沈秋水亦多才艺，夫妇俩常吟诗抚琴，优游岁月。史量才去世后，山庄成了不堪回首的伤心地。沈秋水悲痛之余，毅然将它捐献给社会，改建成杭州尚贤妇孺医院。

今天，秋水山庄已被改建为新新饭店的一部分，并一度改名叫"西子楼"，后又恢复称"秋水山庄"。主楼和楼后花园都经修缮，庶几与原貌相近；尤其是青砖砌的围墙和石雕的花窗，仿佛旧时的风采依然在湖光山色之间时隐时现，令稍知内情的人以为是回到了上个世纪３０年代。

北山路上还住过一些闻名中外的大画家呢。北山路８４号就是赵无极的祖居，现在赵无极已名列当今世界画坛最著名的十大画家之一。这位毕业于杭州艺专的国际级画家，可是杭州的骄傲呵！如果再将北山路延伸下去，岳庙后面有黄宾虹故居，灵隐路３号有林风眠旧宅，植物园马岭山上是吴大羽寓所，马岭山下是林文铮、蔡威廉（蔡元培的女儿）老屋……这些人都是享誉海内外的美术大师呵。

从葛岭路上的一个石库门里进去，有一个层层递进的完整院落，最里面，还有一座明显高出地面的台基，左右两石阶，两颗观赏树，后面是一座假山，显然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后花园呢。我们寻寻觅觅，最后发现一个破旧的鼓形石凳子，上面可见"乐庐"二字，却不知是否指这座院落。

……一路行来，我们似乎走过了长长的一个世纪。无论有响亮名字的，还是隐没无闻的，那些留给我们的建筑都是北山路的宝贵财富，是北山路千百年历史承续不绝的有力佐证，是北山路传承未来的文化心脉。

这几乎是一条名人名居风景线嘛。

北山路：中国会展业从此起步

追溯起来，中国的会展业是从北山路起步。

１９２９年，杭州举办西湖博览会，其会址和展馆主要就分布在孤山和北山路。据说起因是为了提倡国货，奖励实业，振兴文化，并借以扭转财政困境，也为了纪念刚刚胜利的北伐。

西湖博览会的会址之所以设在孤山和北山路（包括断桥、孤山、岳王庙、北山、宝石山麓与葛岭沿湖地区），原因是这里园林古迹星罗棋布，有可以利用的展览场所，更兼里西湖背山临水，风光旖旎，是西湖的精华所在，有利于宣传形象。

更要强调的是，西博会的总部和特种通邮处就设在北山路的新新饭店。为了方便与孤山的联系，特意在招贤寺与放鹤亭之间新造了一座大木桥。用于演讲和聚会的大礼堂也是新建的。今天，大木桥的影子我们只能从老照片上一睹它的风采了，而大礼堂后来被日本的炮火摧毁了，成了一片空地，现在有零星的杂屋占据着。

１９２９年６月６日下午，西湖博览会开幕，参加典礼的有孔祥熙、朱家骅、林森、蒋梦麟、蔡元培、张人杰以及来宾数百人，观众达１０万余人。

西湖博览会规模庞大，光参加接待筹备的人员就达数千人之多。为了充实博览会展出物品的内容，也为了便利征集产品起见，博览会于１９２８年１０月１５日即开始筹备，并在安徽、湖北、上海及浙江的７５个市、县、镇设立筹备分会。还在苏州、无锡、常州、越南南圻、印度尼西亚万隆等地设立征集西湖博览会展品委员会，广泛征集展品。全部展品合计为１４．７６万件，以国货为主。

西湖博览会共设八馆二所及三个特别陈列处，其中丝绸馆、工业馆和一个陈列所都在北山路和宝石山一带。丝绸馆馆址设在里西湖一带，东起地藏殿，西迄西泠桥。工业馆馆址设在葛岭下，王庄、菩提精舍、抱青别墅及新建口字厅都被列为展馆。该馆依展品性质分陈４个分馆，其下又划分为９８区。展出物品内容丰富，模型除自制外，还函电各厂商征集。展品有模型、历代工业家图像、中国伟大工程图说。还有一个特种陈列所，设在坚匏别墅、兜率院、大佛寺、留余草堂等处。

工业馆的口字厅也是专为西博会而建的，曾经居民杂处，被称为"七十二家房客"，去年，被整理成西博会纪念馆，专门陈列１９２９年的那个空前的西湖博览会，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这几年的杭州西湖博览会虽说规模和盛况更为浩大，并且走向了世界，但承续当年辉煌，传承一脉文化的思路无疑是成熟而理智的，显示出尊重历史、关注人文的理性光辉。北山路正逢其盛，可说是幸甚至哉！这一抹浓笔重彩，使静谧超然的北山路顿时凝重了许多，令漫游其间的我感到一种时空的失衡，恍惚而不知身在何处矣。

再次来到湖岸边，看对面孤山青黛，长堤飘然，湖水轻漾，白鹭翻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北山路，真是一个好所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