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流动

2004-04-29 00:44西
西湖 2004年6期
关键词:琥珀色河底水草

何 西

他的眼睑第一次微微掀开了。母亲仿佛一团白乎乎的棉花躺在他身边,嘴里响着"咕咚咕咚"的声音,"亲爱的小宝贝、小宝贝……"他不太喜欢这种声音,他侧过头,静静站在床边的父亲向他伸出了胳膊,他被父亲举在半空。父亲脸上有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一些水草的影子在晃动。

母亲的嘴唇仿佛一台永动机,不停地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他与父亲经常在这样一种声响里,手握手去河边游泳。有时,父亲把他举起来,让他坐在他的脖子上。在水里,父亲的身体仿佛一根柔软而坚韧的水草,缠着他幼小的身体,向水的深处去,逐渐透明。时而,他坐在父亲的手掌上,漂在水面上,呆呆地看着河两岸的房子;时而,他屏住呼吸,躲在父亲的腋下,揪着父亲的一只胳膊,潜入水中;时而,他仿佛一颗硕重的石块从水面迅速坠下,快沉至河底时,父亲倏忽游来,接住了他,然后,他们一起浮出水面。

日子一久,他在水中呼吸比在岸上更容易一些。一天,他悄悄地把这个感觉告诉了父亲。父亲的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一天傍晚,他没有找到父亲。也许,他早在河边等我了。他趿着拖鞋,匆匆赶到河边。父亲不在,岸上是一些洗衣妇及他们在水中游泳的孩子。也许他已潜入水底了。他甩掉脚上的鞋子,一个扎猛跃入水里。水的上层是那些小孩子们不停击水的腿脚,再往下是鱼儿在游,水底是沙土与砾石。他失望地浮上水面,仰脸向天空,整个身体躺在水上。他的两只耳朵都浸在水里,一种"嗡嗡"的鸣响游移在他的鼓膜上。他似乎听到母亲从很遥远的地方发出的唠叨声"你父亲呢?你父亲呢?……"他侧脸看岸上,一边的耳朵露在了空气里。洗衣妇们正在召回她们的孩子,孩子们湿漉漉地小鸭子一般跑上岸,依偎在母亲们身边。她们之中,有几个人张大了嘴,表情极其夸张地向他大声叫嚷着:"快上来!快上来!"他愣了一下,转回头,两只耳朵重又浸在水里。蓦地,"嗡嗡"的无节奏的调子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裂缝,犹如一段酣畅寂静的睡眠里,突然侵入了一只飞虫的聒噪。随即,一大片黑影迅速遮住了水面,他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卷到了船底。他不由自主地大口喝水,身体缩蜷着被牢牢地粘在船底。他分明感到一股巨大的强力把自己推向船前进的反向,他意识到不能任由这股力将自己带到船尾,无论如何!那里有铁制的螺旋桨抑或木制的摇橹,他更愿意与船齐头并进。他猛地咬紧牙关,不让水再往肚子里灌,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流遍全身,他伸展四肢,一片苔藓般贴在船底,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嗅到空气里露珠的味道。他感到有一片温润的阳光在眼前闪烁。他睁开双眼,看到一朵野菊花从他唇边落下。瞬间,他想起一个通体呈琥珀色的女孩曾摘下一朵野菊花靠近他。他太累了,浑身痠疼,每一根骨头都仿佛要与他分离。他没有力气再去仔细辨别她的形象了。这是一处充满白色砾石与蚌壳的河滩,两艘渔船静静泊在河上,一个赤身裸体的小男孩抱着胳膊,蹲在船上,呆呆地看着他。父亲,父亲呢。他强迫自己站起来,一步一晃地走,晨风吹落他身上的沙粒,一阵阵河底淤泥与水草的腥味由他身上荡向四方。

母亲颓然坐在门槛上。他走进她的视线时,她迟滞干枯的双眼里透出些微人的活气。她一把搂住他,把他的头死命地往自己肥大的肚子上摁,"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她十分用劲,十指深深地抠入他的皮肤。他甩开母亲,往屋里赶,父亲呢?他问。母亲轻蔑地哼了一声,随即,眼里流露出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这种茫然逐渐加深,最终变成一种不可救药的痴呆。母亲重又颓然坐在门坎上。瞬间,琥珀色的女孩的忧惧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想他知道父亲在哪儿,他只是不太清楚那个过程。太累了,他一头倒在床上,合上双眼,睡死过去。

几年以后,他长成了与父亲生前一般模样。他仍经常去河里游泳,太阳下山时出发,第二日踏着朝露回来,他再也没有遇见过那个琥珀色的女孩。那仿佛只是一个梦,他每每想起她,总感到水的温润一阵阵涌来。一天,他潜到河底,呆坐了一会,蓦地,他记起她曾说要去岸上。他浮上水面,决定远走他乡。一个又一个干涸的城市,那儿大都没有自然而然流淌的河水,那儿几乎都为水泥、钢筋与庞大的建筑群覆盖。他在很多陌生人的呼吸里呼吸,身上原有的河底淤泥、水草与砾石混合气息渐渐消退了。走在人群里,他自己也无法辨识自己与别的人是同一个人还是不一样的人。

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快要忘记自己是谁的时候,终于遇见了她。她已衰老。她的样子根本与那个小女孩不同。他捕捉到了她眼角余光里一缕琥珀色的闪亮。他迟疑了一下,叫住了她。她在柜台前买香烟,长长的染过的板栗色的头发与长长的涂了红色指甲油的双手使他联想河边某种生物腐烂的尸体。他与她并肩走出商场,走入一家酒吧。在窗边,一面玻璃将他们与街上众多匆匆的行人隔开。他们相对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你还是你吗?他问。

不,不是了。

不,还是的。

不是的,你也不再是那个小男孩了。

是的。

他们各自呷了一口红酒。

她开始谈一些他原本陌生,现在已略微熟悉的事情:股市、服装、房地产、广告……他点头或是沉默。他觉得在她轻柔而沙哑的嗓音缓缓而出时,他身上的那种气息重又浓烈起来了。

其实,你早就厌倦了。你过得并不好!

是的。她一颤,眼角几条皱纹深深地嵌入发鬓里,一张近乎窒息的垂死者的脸庞。

我找到了这样一个你?!他茫然若失。

是的。她的声音充满了痛楚。我早就看到你了,你站在柜台边东张西望,我害怕你认出我,我是故意买烟的。你还是叫住了我。其实,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再见面了。你瞧,我已是这样了。一个陈旧,庸俗,失去了自然生命力的女人。也许,我再也不能游泳了。我早就厌倦了。并且,在决定离开河水的瞬间,我就已明白这种厌倦迟早会来,仿佛一种慢性毒药,逐渐侵蚀我的身体,终有一天,让我明白这是致命的。虽然,我活着,身体有欲望,心里仍有渴求,但这只能加深这种厌倦。我在这儿,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只有一种若明若暗,若即若离的混沌,仿佛昼夜交替之间的地带。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活着,也不清楚自己是谁。直到现在,你来了。

他站起身,坐到她的身边,把她搂进怀里。她的发梢轻抚他的耳朵,她的眼睛埋在他的肩窝里,他的锁骨开始变得湿漉漉的。许久,他们沉默不语。她一动不动地伏在他的身上,仿佛生了根,他的眼睛投向落地窗外的街道,那里,路人茫然无措地涌动。他突然记起了童年在水里,许多许多拍击河面的孩子们的腿脚,水花平静而又高高地溅起。

他在仰泳。

一艘船驶来。

他听不见岸上洗衣妇的呼唤。

他被卷入了船底。他的额头渗出了鲜血,然后是手、腿、脚,他感到一种钻心的疼痛正在将他分裂……

一条浑身呈琥珀色的鱼向他游来。

这是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女孩。她灵巧地摆动身体,跟着他;她小心翼翼地用一只胳膊揽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拉,带着他游离了船底。她轻轻地在他耳边叫着:醒醒,醒醒,醒醒……她把他带上水面,头露在空气里,身子仍在水里,她紧紧贴着他,他们都一般瘦弱,皮肤都一般光滑、细腻。夜正浓,两岸的房屋没有一点灯光,没有一丝声响;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无比幽暗的瓦蓝。她的眼睛射出两束琥珀色的光亮,用唇衔住他的唇,缓缓地将气息输入其中。他的心脏开始怦怦地跳动,双臂刚能动弹就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他们紧紧拥抱着,顺着流水淌了一会儿。然后,她推开他。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忧惧。她说,回去看看父亲吧!他疑惑地看着她。她说,你父亲,我看到他了。他想像鱼儿一般游,鸟儿一般飞。他更加疑惑了。她又抱住了他。温热的她的身体让他想起春天。说真的,你游得真好。她在他耳边呢喃。但我已不想再在水里了,我要去岸上了。什么?他问。岸上?她倏忽游开了,影子一般掠过水面不见了。

他知道她在默默哭泣。他侧过脸,将嘴唇贴着她的耳朵。他说,我一直想着你的。她似乎没有听见,依然一动不动。他继续说,我父亲是一个小学教师,我母亲是糖果店的营业员。我们一家人住在一个水乡小镇上,我的家是一幢二层楼的木屋,向西。夏天,太阳炙烤着墙壁,高温使木板壁上的漆融化,衣服一碰上便粘下一大片。母亲经常赤身裸体地在屋里走动,嘴唇神经质地抽动,仿佛一条白花花的胖大虫;父亲精瘦精瘦的,一有机会就爬到楼上向西的窗台上,四肢撑开,正是太阳最灼热的时候,父亲喃喃自语,像鱼儿一般游曳,像鸟儿一般飞翔。那天傍晚,他仿佛一片毫无重量的纸飘向了天空,却又像一只失重的风筝撞在了一棵树上。那时,我在水里遇见了你。你从哪儿冒出来的?是镇上的小女孩吗?那之前,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他热切地寻求她的目光,他发现她已经睡着了,脸上依然挂着泪痕。

这时,他嗅到他身上的河底的淤泥、水草与砾石的混合味道荡满了整个酒吧。一切都在消退,吧台、服务生、桌子、包括窗外路上的行人正以一种奇异的方式隐去,仿佛夜色吸去了物的影子……瞬间,所有玻璃器皿里的液体迅速高涨,溢了出来,充满了整个空间。他轻轻地推醒她,凝视她的懵懂的眼睛,说,你想回水里去吗?我们回水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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