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蓝的天空白云飘

2004-04-29 00:44廖会芹
滇池 2004年7期
关键词:柳树下鸡屎王五

廖会芹

十八岁那年我长得像一朵花,水汪的皮肤,清清的眼睛,婀娜扭动的腰肢和款款摆动的屁股。十八岁,我是一朵带露的水仙呢。

男人谁不想得到一朵带露的水仙呢,于是,我家的门槛差不多都被媒婆踏烂了。只是,一直以来,母亲都没有为我选中一个如意郎君,母亲是要为我找一个好人家呢。

“好”主要是针对将来能成为我丈夫的那个男人的,这个男人,相貌该大体能和我匹配吧,我长得像一朵水仙花呢;他家境应该殷实点或他本人应该吃国家粮吧,我妈好歹也是鸡屎塔小学校的一名老师,我从小就是一个没吃过苦的一个瓷娃娃,要是不找一个让我以后有依靠的人,母亲怎么会放心呢?可是,如果这个人秉性不好,将来他去赌博,或者变了心,我该怎么办?母亲就为着我的将来操心,然而哪里有那么一位好男人等着给我做丈夫呢?

我是不急的,那时我十八岁,并且长得像一朵花。我只是无忧无虑地在绚丽的阳光下扭着婀娜的腰肢和款款的屁股,对射在我身上的那些爱恋的目光视而不见。我等着我的母亲为我找一个好人家呢。

母亲也没有时间亲自为我找一个好人家的,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要花在那些蹦来跳去的孩子身上。她只是把她的想法告诉媒人,让媒人替她留意一些,有好人家就告诉她。好人家在哪呢?媒人没找到,母亲没找到。我就只有继续在绚丽的阳光下扭着我婀娜的腰肢和款款的屁股。这样过了一年,又过了一年,我二十岁了。

二十岁那一年,我没有再等母亲为我找一个好人家,我自己为自己找了一个丈夫。本来我是一心等着母亲为我找一个好人家的,但是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一切都改变了。

那晚我本来是坐在家里看电视的,但父亲偏要看电影频道的一个打仗的片子,我是不爱看这种老掉牙的东西的。我就顺着门口的河堤往前走,河堤上是有许多柳树的,那时正是七月,柳树细的长的枝条在风中卖弄着风情,我走在河堤上的时候,那柳丝还不时随着微微吹拂的凉风来撩我的面容呢。我就这样站在河堤上,站在柳树下,抬头看远方的天空,这时我就看到了天上的月亮,那月亮才是线样的一根月牙呢,清清地贴在空中,像剪的一样。

我是陶醉在画一样的月亮中了,要不然当有一个人突然抱住我的时候我怎么会吓得身子就软了呢?杨强后来还说,我当时的发软是因为我想和他贴得更近呢。每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小而软的拳头就会捶在他的身上。你坏,我会娇嗔着说。他那时会嘻嘻地笑着看着我。其实那时我是真吓傻了,杨强从柳树下钻出来就紧紧地抱住了我,我那时正抬头看天上线一样的月亮,我没想到会有一个人在我的后面。他抱住我后,就用软软的嘴唇舔我的鹅脂般的脖子。我是第一次被男人这样抱,这样亲,我那时浑身颤抖。

后来我就狠狠地在杨强的脸上扬了两个巴掌。

我喜欢你,我在这等了好长时间了,我以后还会在这等你的。他在我的身后喊。

那晚我失眠了。

我很后悔,那晚要是我不出去就好了,我晚上本来是很不出门的,母亲对我管得很严。那晚我母亲恰巧去一个学生家了,要是她在,她就不会让我出去,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我一出门,就会有很多的目光射在我的身上,我以前对这些目光是模糊的,我只知道有人在看我。但是现在在这些目光中,我会感觉到一束很具体根详细的目光,我知道这束目光是杨强的,我不管走到哪儿,那束目光都会跟着我。我偶一回头,就会看到那束有笑的光,那束沉醉的光。这束光让我心跳,让我胆战心惊,我知道,我应该找这束光的主人谈一谈了。

那晚没有月亮了,我摸黑到了那棵柳树下,我就站在凝重的黑夜了,我不知道那一时刻我能做些什么。他那时是面对着河水的,并且好像是镶在黑的夜里了,一动不动。喂,我朝他喊了一声。后来他就转过身来紧紧地勒着我。我拼命推他,捶他,他都不松手。我要喊了,我对他说。他不理我,他把我压在柳树上。放开我,我说。他也不理我,他用力把他的舌头塞进我的嘴里,他的温厚柔软的舌头就挡住了我说话。

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去柳树下了,去柳树下和杨强说什么都是徒劳的,我也不打算再和他说什么了,我每天就把大量的时间交给了电视,晚上则早早把自己扔在床上。我想那时候如果母亲为我找的好人家已经出现,那么杨强就不会再追求我了。但是那时的好人家还没有出现,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我就倚着窗子看天空。那晚我抬头看天空的时候,天上又是有月亮的夜晚了。我记得那晚是农历的七月十五,这晚在农村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叫鬼节。农家人从农历十二就开始点上香灯,奉上祭品,迎接死去的祖先的灵魂,祖先的灵魂在家里的供桌上呆三天,到十五的晚上,活着的后人就给他们烧一些纸钱,送他们回到天堂的家。据说,那晚如果你躲到花椒树下,你就能听到鬼们说着话,唱着歌朝远方走。是的,那晚我倚着窗子看天空的时候,整个天空中弥漫的都是烧过的香纸的味道,那时我甚至鼓励自己站到一棵花椒树下听一听鬼歌。而我是没这个胆量的,其实我一想到鬼,我就急忙关窗子了,我怕鬼。可就在我关窗子的瞬间,我听到了一首歌,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鬼唱歌了,我想。我赶快把窗子关上。而熟悉的旋律依旧在深沉的夜空中响着。我很想知道这个在鬼应该唱歌的晚上唱歌的人是谁,我就又推开窗子的一小条缝,这时我听清了,我知道这个人是杨强。我知道是杨强了我就赶快把窗子关得紧紧地,还把窗帘拉上,那晚我就伴着杨强的歌声进入了梦乡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推开窗子。我一起床就要打开窗子的,我的窗外也有一棵柳树,我一打开窗子柳枝就要抢着进入我的视线的,软软的柳枝轻轻撩着我的眼,有时我就顺手拉着柳枝编花环,编辫子。这天早上我推开窗的时候,撩我眼的不是柳枝了,是一束花,一束娇鲜欲滴的红艳艳的玫瑰,那束玫瑰就放在柳树的枝杈间。而树下,站着头发零乱眼里泛着血丝的杨强。我在这站了一夜,他仰起头,朝我咧嘴一笑,然后说。

接下来,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是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杨强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我的窗外唱我爱你一万年等等之类。他的歌声绵绵长长,仿佛有哭泣的声音。他还会在我窗外的柳树上放上一束刚从田野采来的野花,或一个从街上买回来的布娃娃等等。

我已经说过,那一年我二十岁,我不知道其他二十岁的女孩早上推开窗面对一个头发零乱眼里泛着血丝为你唱歌的男孩会怎么样。但是我知道我的心会疼了,咝咝咝地。每当夜里歌声响起,每当柳杈间摆着礼物,每当在路上碰上他,我的心都会咝咝咝地响。

我开始到河边的柳树下去了。

我二十岁这年,我的母亲有四十三岁,四十三岁的母亲皮肤依旧那么洁白,依旧充满弹性和光泽。只是她有点胖,但她的胖让她洋溢着一股说不出的亲切和富态。事实上她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她微笑着和村子里的每一个人打招呼。她充满爱心的对待她的那些小朋友。她在村里也是一个很受尊敬的人,老人看到她,会问一声,玉珍,去哪呢?小孩见到她,会喊一声,李老师好。母亲是很幸福的啊。

只是,幸福是很容易消损的,像一个美丽女人的容颜易消损一样。

母亲的生活是平静而单调的,白天她把自己交给小孩子,晚上她把自己交给电视。以前我也陪父亲母亲坐在电视前,但后来不行了,我总找借口去柳树下,我那时一天见不到杨强心口就会憋得要炸一样。我和杨强总是紧紧相依着坐在柳树下,我对他说我每时每刻都想和他在一起,我醒着睡着都想他我受不了见不到他的日子。他说他醒着睡着也都想我他每时每刻也想和我在一起,他也受不了见不到我的日子,他还说他要尽快到我家向我的父母提亲,他要娶我做他的妻子,他要一辈子照顾我,一辈子对我好。我会让你过好日子的,他说。是的,我相信他会让我过好日子的,但即使他不会让我过上好日子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那晚我没有到柳树下。我和杨强说好了,那晚他将和他的父亲去我家。那晚天还没有黑透我就倚着窗子朝杨强家的方向望,我望啊望,一直都不见杨强的影子。夜越来越熟,我的心却越来越生。他为什么不来呢?他把我忘了吗?他不要我了吗?我在越来越熟的夜晚一遍一遍问自己,我不知道答案,杨强也没有来告诉我答案。那晚的夜被我的泪浇得水淋淋的。

第二天一早,我忍不住就往柳树下跑,而让我吃惊的是杨强竟然就站在柳树下。父亲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不许我和你在一起。杨强说。

我没想到听见的话竟是这样的,我一下子就呆了。

为什么?我问。

他说你不会干活,娶了你我会吃一辈子苦的。

我没想到我竟会没人要,我哭了。

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杨强搂着我说。

而要和杨强在一起,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啊。我对李玉珍也就是我的母亲说起我和杨强的事的时候,她一下子就瞪起牛眼一样的眼睛,那一瞬间让我毛骨悚然。我是从没见过她这么一副样子的。

杨强吗?哪个杨强?她问。

我们鸡屎塔有几个杨强呢?我没有答话。

不行,母亲说,我不同意。

我知道母亲是不会同意的。杨强一家四口人挤在不足五十平米的潮湿黑暗的房子里,有一个年近八十的奶奶,母亲体弱多病,父亲的脚一只长,一只短,他家为了一个月领五元的独子费买油盐而只生了杨强一个孩子。

你会后悔一辈子的,她说。我是你的母亲,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他家穷,但杨强说他会努力的,他说一定会让我过上好日子的。我说。

他真的能做到吗?母亲说。

男人的话你能相信吗?母亲说。

你又能断定他做不到吗?我朝母亲嚷。

我的母亲年轻时也曾是村里的大美人,她的皮肤能捏得出水来。而我的父亲李文,刚刚从部队复员回来,他挺着一米八二的个子,迎着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朝前走,他的雕塑一样的脸,沐浴在朝霞中。他在通往田野的埂子上,遇到了挑粪到地里的母亲。那时他就有一个把眼前的女人变为自己女人的愿望。他知道自己的这个愿望是能实现的。不仅仅他的父亲是村长,还有他对自己本身的一种强烈的自信。

爸,他对他的父亲说,我想让那个叫杨玉珍的女人做我的女人。

他的父亲,也就是鸡屎塔的村长,就派村文书去找我的外婆。可她已经许配给王五了,外婆说。

王五的爹那时在外给人修路,他家每月能从邮局领回二十一元的汇款。二十一元,能买许多其他鸡屎塔人不能买的东西。

他王五算什么东西,村长说,我让玉珍去当老师。

老师那时每月能领十六元二角的工资,十六元二角虽然比二十一元要少,但是从此就可以不用迎着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挑粪了,不用把自己水一样的皮肤放到火热的太阳中蒸发了。更主要的,复员军人李文确实很讨人喜欢。

可这样有点对不起他呢,母亲杨玉珍说。

只要你自己过得好,一辈子的事呢,外婆说。

我的母亲杨玉珍就嫁给了复员军人李文。而修路工人的儿子王五在我母亲结婚的前一天逃离了鸡屎塔。据说,他跑到了修路工人那里。不过,后来,当我的母亲还在鸡屎塔的破旧的学校里看着一群小孩子玩老鹰抓小鸡时,王五的全职太太正在一个很大的商店里买上千的名牌服装。王五后来当了大老板了,而复员军人李文在鸡屎塔村开了一个小批发店。

从今天是看不到一个人的明天的,我对母亲说,如果你当初嫁给了那个叫王五的,又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母亲朝我叫,你知道会怎么样?世上的事,你说得清楚吗?

我的泪就哗哗淌,小溪一样。

妈,我喊,妈……

我不是你妈,她说,你不要叫我,如果你要跟着他,我就死给你看。

我的心空了。我该怎么办?

爸,我喊,爸……

你不要喊我,父亲说,那个叫杨强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人,你嫁给他,有你受的。

我一定是鬼迷心窍了,要不然为什么父亲说杨强不是好人时心里就腾起了一股火,且一下子就冒出了那句话。

你就是一个好人了吗?我叫。

父亲愣了一下,然后他的手掌就重重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你怎么打她?母亲冲过来搂着我。

就要打,打了才长记性。父亲说。

你除了打人还会干什么?她说错了吗?你本来就不是一个好人。母亲朝父亲嚷。

你再叫,我连你一起揍,父亲举起了手。

你揍,母亲扯着父亲的手,我正不想活了呢。

父亲的手掌又重重地落在了母亲脸上。

那晚,天上的星星眨呀眨。

我家门口是一块很大的场,一条公路穿过这场伸向太阳落下的地方,路的一头连着省城,另一头连着县城,我们村就是去县城去省城的一个棋子,附近村庄的人去县城或去省城都要在这里搭车,这样,我家门口就是一个很小的集市了。我的父亲李文就把临场的房子改成了铺面,卖一些小食品、小百货之类的东西。如果哪一天你有机会能坐车朝太阳落下的地方走,看到手里拿一把鸡毛掸在小食品小百货上扫来扫去的人,那就是我的父亲李文。

我家门口还有一条长长的河,清清的河水缓缓地淌。在河的岸旁,有一户人家,男的叫李四,女的叫宋艳。宋艳是李四从很远的山里娶来的。鸡屎塔的女人没有一个愿意嫁给李四,李四就到很远的山里娶了这个叫宋艳的女人,据说,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宋艳是一个高挑的女人,而李四,则有点矮。

李四很疼他的媳妇,不让她干活,虽然宋艳在她家那个山头上的时候像一头牛。宋艳现在的工作就是每天给李四煮饭,到清清的河里给李四洗衣,然后,就抬一草墩,坐在门口看来来往往的人。

星期天,我的母亲也在小店里帮父亲卖东西,宋艳到小店打酱油。

你到我们这还习惯吧?我的母亲问。

比我们那不知好多少倍呢。她说。

李四对你真好。我的母亲说。

宋艳朝我的母亲笑,没有说话。

你以后没事,就到我家来玩吧。母亲说。

我的母亲是一个很随和的人,宋艳没事的时候就坐在我家的门口,看来买东西的人。可我的母亲每天要到鸡屎塔小学给孩子上课,宋艳每天就和我的父亲李文说话。

我的父亲知道了宋艳家那个地方,每一个山头住着一户人家,每一户人家哥弟几个,只能娶一个媳妇。宋艳跟李四走的那天,她那四个至今还没有成亲的哥哥,站在门口,流着泪看着她朝远方一步一步走。

以后有时间一定去你家做客。我的父亲李文说。

我的父亲对母亲说他要去省城进一批货,宋艳对李四说她要去看一看她的老娘,后来我的父亲就在鸡屎塔消失了七天,宋艳从鸡屎塔消失了八天。

我在城里考察了一下市场。父亲对母亲说。

我的母亲头痛病又犯了。宋艳对李四说。

有没有考察到什么?母亲对父亲说。

有没有给她一点钱?李四对宋艳说。

父亲从省城回来照旧卖他的小百货,宋艳从娘家回来照样坐在我家的门口和我父亲说话。

我的母亲中午一般是有课的,可是那一天另一个老师和她调了课,学校就在我家的旁边,她就回家了。我家门口那时只有一只小麻雀在啄食,后来她就走进家,走进卧室,走进卧室她就看到父亲赤裸裸的躺在床上,宋艳赤裸裸的躺在床上。

母亲不知道怎么办,她呆呆地看着两个赤裸裸的人。后来宋艳就捂着脸跑了。

应该说,从那时起,我母亲的幸福生活就结束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的目光就是凝凝的了,不管是我,还是旁的什么人和她说话,她老半天都没有反应。

她不知道怎么办,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我们以后不再来往了,李文说,我和她断绝关系。

我家的供桌上放着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明晃晃的液体。那是一瓶农药,我的母亲特意从街上买回来的,它的名字叫钾氨磷,我们村有人用它把自己送上了天堂。

如果你要和杨强在一起,我就把它喝下去,母亲指着供桌上的钾氨磷说,反正现在我活着也是没有意思的。

我的泪大颗大颗滴在地板上。妈……我喊。

你不要逼我,我说到做到。

可杨强告诉我,他要带着我私奔。我带着你到外面去,他说,我要在外面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我要让你过上每一个女人都羡慕的日子,我要让你的父母瞧瞧,我杨强不是一个孬种。

我不能跟你走的,我说,我走了,我的母亲会自杀的。

不会的,杨强说,每个人都不会轻易自杀的,那是死啊,一个人死了,就再也不能睁开眼了,它可不是睡觉,还能睁开眼睛,活着多好,放心吧,她不会死的。

我就决定和杨强到外面闯世界了,我想母亲只是吓吓我而已。

母亲没有吓我,只是她并没有马上就喝农药把自己送上天堂。她只是请了假到处找我,那几天她像一个疯子,每见到一个人就问,你知道我的女儿在哪吗?你知道我的女儿在哪吗?

谁会知道我呢?我又不是一个电影明星,虽然我有水一样的皮肤,有婀娜扭动的腰肢和款款摆动的屁股,可一只美丽的蝴蝶飞舞在大海上也没有谁能注意到的,你说是吧?

我和杨强坐车朝太阳落山的地方走,就到了省城。母亲像一个疯子到处寻找我的时候,我正和杨强相拥着躺在省城一个干净的小旅馆里,那时阳光静静地爬在我们的身上。

我们带出来的钱差不多花完了,我们就去找工作。我们找了很多的地方,可没有谁要我们。虽然我们走进整洁的办公室时,所有的男人都会抬起头来直直地看我,可一听我们没有文凭,他们就很有礼貌地说你们到别处去看看吧。有的干脆说,我们只招女工。而一听这话,杨强就拖着我的手出门了,我们要在一起,他说,我们不分开。

我们没有找到工作,我们不知道怎么办了,我们从干净的小旅馆里搬了出来,找了一间小平房住了下来。

杨强后来找了一份工作,在一个建筑工地上给人挑混凝土。他每天六点钟起床,晚上八点钟走进我们的小平房,一天挣二十五块钱。他一进家门,就把自己摔在床上,我知道他很累,但他从来没有朝我说过一个累字。

我也找份工作吧。我对他说。

不行,我不能让你累着。他说。

我的心酸酸的,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我不知道用什么来表达对他的爱,我就紧紧地握他的手,我要把我的爱从手上传到他的心里。

我有一个表达爱的方式,那就是为他煮饭。他中午不回来,我就在他晚上跨进家门时给他端上热腾腾的饭菜。可我只会清煮白菜,只会鸡蛋炒番茄。

你不会做饭,等我回来再做吧。他说。

我怎么忍心呢,我还是在他跨进家门时给他端上热腾腾的饭菜,虽然只是清煮白菜,鸡蛋炒番茄。饭后,我们就手牵手到外面看月亮,看星星,回忆我们以前在柳树下的日子。

你怎么会在柳树下呢,我说,你抱住我时把我都吓软了。

是你要紧紧地贴着我呢。他笑。

我就用我小而软的手捶他的肩,你坏。我说。

然后他就挣开我的手朝前跑,我笑着追他。

那时的月光一跳一跳的。

离我们租住的小平房大约一公里的地方,是一个很热闹的菜市场,那些菜贩每天早早地等在菜市场的门口,拉菜的大车一驶来,就围过去抢着往下卸,有的看到乡下的老农挑来一担菜,也围上去讨价还价,然后搬到原来认好的地方摆开叫卖。

我们也去卖菜吧,我对杨强说,卖菜或许也能挣钱的。

杨强就去卖菜了。大车一驶进菜市场,杨强就抓住车沿攀进车厢,挑选时鲜的菜。乡下的老农挑来一担菜,他也围上去讨价还价。

杨强知道什么菜好,嘴又甜,秤总是翘得高高的,很多的人都到他的摊位来买菜。

我有时也去帮杨强卖菜。他抓住车沿的时候,我就站在车下接他从车上搬下来的菜,可我的手没有足够的力气搬动大筐大筐的菜,这时,身边一位健康的女子从我手里接过来,一下就把它抬到不远的地方,你在这看着,有我就行了。杨强在车上卸,那女子就在下面接,然后两人又把菜抬到摊位上。

你家杨强在车上卸菜,我在车下接,我们两人是分工合作。那女子笑着说。

她的名字叫秋红。她的脸上泛着健康的红色。

杨强的摊位和她的摊位连在一起,他俩就时常相互照料着。

杨强的生意做大了。他和秋红到郊外把农民种的时鲜蔬菜收起来,再拉到菜市场批发给其他的菜贩。他们现在是老板了。

他们也卖菜,他们把好菜留下来,让我帮他们卖。我的面前是水淋淋的菠菜,红生生的番茄。可我不会称秤,有人来买菜,我就对他们说,你们自己拿吧。他们给钱,我对他们说,你们自己给吧。

我那时一定是一个十足的傻瓜,要不然,那个人就不会对着我笑了。

那个人面带微笑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我。我面前没有人的时候,他就走到了我的面前。

你卖菜真有趣。他说。

我的脸上漫上一层羞涩的红。

你很漂亮。他说。

我的脸更红了。

你很像一个人。他说。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

她在一个叫鸡屎塔的小山村里,他说,她叫杨玉珍。

我张着嘴,瞪着眼,静静地看着他。

他给了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经理一类的字眼。

他的名字叫王五。

有什么事就找我,他说,在这碰到老乡,不容易。

那晚,我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等杨强,我要告诉他我碰到王五了,那个想娶我母亲的王五。而我等啊等啊都不见杨强回来。

那晚杨强没有回来。

那天杨强和秋红到郊外把菜拉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十二点,杨强把菜安排好,就忙着要回家。我请你吃夜宵吧。秋红说。

太晚了,改天吧。杨强说。

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呢,秋红说,你是想她吧,她可真幸福。

杨强笑笑。

今天是我的生日。秋红说。

杨强就没再说什么了,一个真正的男人是应该陪一陪过生日没有人陪的女人的。

在秋红住的地方,她点了蜡烛,放了音乐,拿出了酒。

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就喝开了。

杨强说,他那晚是喝醉了。那晚秋红的脸像着了火,眼里亮亮的水荡漾着,他受不了那一汪荡漾着的水,他觉得自己就像在那水里飘着的一只小船。他为了让自己飘得稳一些,他就一杯一杯往自己肚里倒酒。

他倒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飘得很稳。

十一

那晚我是不知道杨强去哪的,我以为他拉菜给耽搁了,杨强第二天回家也说是拉菜耽搁了。如果秋红不来找我,我是不会知道的。

秋红跨进我家的时候我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那是秋红第一次跨进我家。

我忙着给她倒水,她说不喝;我忙着给她削苹果,她说不吃。

她坐在沙发上,垂着眉。

我想跟你说件事,她说,我和杨强相爱了。

我瞪着眼呆呆地看着她,看着那个叫秋红的女人。

那晚他就是在我那过夜的,秋红接着说,我想请你离开他。

我瞪着眼呆呆地看着她,我想哭,但却流不下泪来,我流不下泪来我就只有呆呆地看着她。

我的杨强,那个因为爱我而带着我私奔的杨强又爱上了另一个女人。我知道秋红是秋天里的红高粱,那是收获;而我是冬天里的雪,雪终究是要化的啊。

杨强爱上了另一个女人,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我提着简单的行李,就离开了我的爱的小巢。那是一个刮着北风的日子,街上行人很少,路边的一个白色垃圾袋在风中无助的翻滚着。

我去哪呢?

我在省城没有一个朋友,不认得一个人,我去哪呢?

我摸到了一张名片,上面写着王五的名字。

十二

我的母亲上着课的时候心里总是想着家里,有时上着课她都会让学生上自习,然后突然跑回家。她不放心家里,她总不放心家里。我这样下去会得病的,她想。

她好长时间都没有碰上她心里想着的事,或者他们真的已经断了吧?

而一对情人说断就断吗?如果那么容易,我和杨强早也各奔东西,父亲李文和宋艳也就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了。

学校要组织全校的教师到另一所学校交流,上午听课,下午评课。而下午母亲却是急急赶回家了。

我家门口那时只有一只小麻雀在啄食。

她听到卫生间里有人说话的声音,她推开卫生间的门,她看到那两个人在洗澡,在洗鸳鸯澡。

她冲进厨房,拎起一把菜刀直奔两人。她举起了刀。

而她举起刀的手被李文一下就捏住了。

我的母亲杨玉珍抬起腿朝宋艳踢,烂货,骚狗。她骂。

你的嘴巴放干净点。李文说。

烂货,骚狗。我的母亲骂。

李文伸出左手抓住母亲的头发,右手掌啪啪地落在母亲的脸上。

十三

王五把我送到了一所豪华的房子里,房子里是很多我没见过也没用过的东西。

这是我闲置的房子,王五说,你安心住在这里吧。

我就安心住在这豪华的房子里了,我已经会用里面所有的东西,我还会在王五来的时候煮好家乡菜,和他一起喝昂贵的葡萄酒。

这味难忘啊,王五大口大口的把菜塞进他的嘴里。

我还会在桌上摆一盆娇鲜欲滴的玫瑰花,等他吃完饭,我就把娇鲜欲滴的玫瑰叶片摘下洗净放进杯里,给他泡玫瑰花茶,然后再点一根鲜红的蜡烛。

你真像你的母亲啊,他喝着玫瑰茶说,我一辈子忘不掉的就是你的母亲。

烛光映在他的眼里,一闪一闪的。你比你的母亲漂亮,他伸出手,摸着我的脸说。

十四

我的母亲早就不想活了,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可是她不知道我在哪,不知道我在哪,她怎么放心走呢?我是她惟一的女儿呀。

那时我已经离家三年了,三年里我没往家里打过一次电话,没有给家里写过一封信,那时我也想家,也想我的母亲,可我不敢打电话,不敢写信,我怕我的母亲喊我回家,那样我就不能和杨强在一起了。

后来我是怕母亲知道我和一个叫王五的人在一起,那个时候我已经是王五的二奶了。王五一有空就来吃我做的家乡菜,喝我泡的玫瑰茶。我呢,拿着王五给我的钱买名牌服装,买高级化妆品。

可我的心里总是空空的,我不管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在我的面前是一片茫茫的虚无。

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才会使我的心满起来。每天,我都站在阳台上看远方,看天上的飞鸟,而我看着看着却突然泪流满面,我不知道这样下去我会怎么样。

那天,我站在阳台上看远方的时候就看到了杨强,他在我的楼下走来走去,后来他就按门铃,我那时只是呆呆的看着远方,我不想开门,我不想见他,我想让他早早死在我的记忆里。但是,门铃一直响一直响,我冲过去,拉开门。来干什么,你?我朝他吼。

他呆呆地看着我。

他的脸很憔悴,头发长长的,眼里布满了血丝。我来看看你,他说。

有什么好看的,你给我出去,我永远不想再看到你,我声嘶力竭。

我对不起你,可那晚我真的没有做过什么,是她为了得到我,而这样对你说的,我找了你好久,我要把这些话说给你的,要不然我死不瞑目。他盯着我,跟我回去吧,好不好,跟我回去吧。

我和杨强还能回头吗?

你走吧,我流着泪说,我永远不想再看到你。

在夕阳的余辉中,杨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我的心更空了,仿佛是谁用刀子把我的心一下一下往外挖出来一样。

那个时候我是多么想念我的母亲啊,我想轻轻靠在母亲怀里,握着她的手,和她说着话,和她看着电视。但是,我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十五

我的母亲早就不想活了,她早就想一口把从街上买回的农药喝进自己的肚里。而那天,她是下定决心要永远离开这个让她没有快乐的世界了。是的,三年了,三年里她忍受了多少痛苦呢?

父亲李文打了她之后,她没有流泪,她慢慢走到鸡屎塔小学,走进她上课的教室,她拿起一块桌布,把每一张桌子都抹了一遍,然后她站在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希望的地方。回家后,她就举起了那个明晃晃的瓶子。这瓶农药是她早已准备好的,她把敌敌畏把钾氨磷把毒鼠强等等的药混在了一起,这是很毒很毒的药,即使有人发现她喝了农药也是救不了她的,她是早想死的人啊。

她没等找到我就喝了药了。

有关母亲的消息是王五告诉我的,王五和我在一起后,他就经常打电话回老家,他老家的人就把我家的情况告诉他,母亲喝了农药的那一天,王五来找我,那天是星期六,星期六他一般是回家陪老婆的,但那一天他来了。你离家那么长时间了,不想家吗?他说。

我何曾不想家?可我又怎么有脸面见父母呢?

我,不敢回去,我的目光穿过厚厚的日光。

可你是该回去看看了。他说。

我坐上他的车就回家了,我一路上都在设想和母亲相见的情节,母亲看到我会何等的激动呢?

而我一进门,迎面冲进我眼里的就是那口黑黑的棺材。我的思维一下就停止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呆呆地。

我的母亲这样就走了呢,她没有再最后见见她的惟一的女儿。她只在纸上给我留下了一句话,“活着是痛苦的”。

她下葬那天,太阳亮亮的,那正是农忙时节,可鸡屎塔所有的村民都没有下地干活,他们都来为我的母亲送行。所有的村民,都在流泪。我母亲的葬礼,是鸡屎塔最隆重的一次。

我的母亲那时躺在我家门口的大场上,我们举着花圈,流着泪,顺时针走三圈,逆时针走三圈,为她作最后的告别;我们跪在地上,为她搭一条通往天堂的桥。

当母亲的棺材经过我的头顶,我站起来的时候,我抬起了头,那时,我看到蓝蓝的天空中几朵白云飘啊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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