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泉
下野的村支书
小河乡悄悄躲在巧家县东北方蛮野的大山丛中。山极险峻,路极恶窄,站在陡峭的山崖上,远眺牛栏江在深谷险箐中咆哮着流向金沙江,山风猎猎,岭峻峰雄,胸中悸动着的,除了苍凉还是苍凉。
我心中一直纳闷:这里的人真是敢讲——如此豪壮雄峻的地方,他们居然会用如此轻松潇洒的口吻,将如此大气磅礴的山水,以区区“小河”命名之!不是吗,小河——乍一听去,不由得使人想起迸溅着溶溶月色的潺潺溪流、蒸腾着七彩阳光的盈盈山泉,还有那首被乡情醉得魂牵梦绕的《小河淌水》……
然而,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当我们真正来到小河,却全然没有想像中的柔曼和诗意。一踏上这块神秘的土地,我们马上发觉它与其它地方不同道。首先是这里人的目光,如锥似剑,穿骨剔肉,且一盯住你就不放,执拗、放肆又极有粘性,不到被盯对象的背影从他们视线消失决不收回。二是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一路都是告状的山民,全是告当时一个十分偏激的计划生育工作队。他们把超生户弄来挂黑牌、游街、捆绑吊打、拆房子、拔青苗、抄粮食、赶牲畜……随心所欲的各种罚款骇人听闻:谁敢劝阻,罚“多嘴款”;谁笑了笑,罚“冷笑款”;谁板着脸罚“垮脸款”;工作队到家不搬板凳罚“板凳款”;工作队进村不锁住看家狗则罚“打狗款”……导致民怨沸腾,一触即发。不少人躲进山洞,甚至几十名党员将退党申请贴上了烈士陵园……老乡们把我们当成省里派下来体察民情的官员,甚至有人说我是省委某书记的秘书,常有妇女拦道喊冤,长跪不起。
当时的情况十分严峻。作为一介文人,只能把这里的情况迅速如实向当地政府汇报。我们立即决定,马上北上昭通,到地委反映情况。
可是,问题来了:这儿是个死角,至此已全然路断。不是公路,而是包括羊肠小道在内,只要能走出去的一切通途!从这里上昭通,只有从一条极为原始的溜索越过牛栏江,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一听我们要过溜,乡长亲自到我们住的小客栈,苦苦劝阻,说那条溜索常出事,极不安全,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乡里可负不起这个责任。围观的山民们一听,也一个个眼睛全绿了:你们想过溜?怕是过不去哟!凶险!那条溜恶得很,扎实恶得很!……这不是吓唬我们的,他们全是好心,说的也全是实情。一天下午,我们到乡卫生所看望邹长铭的一位医生朋友,亲眼目睹一位过溜的苗族妇女的五指,齐刷刷被溜绳咬去……
溜索如一条狰狞的巨蛇锁住大江,我们犹豫了。
在江边,曾在这儿当过乡村医生的邹长铭引来一条精壮汉子,是嘿格村的支书,叫王永斌,因不满这些极“左”做法刚被靠边站。老王一见我们就说:怕是要出大事哩!计划生育是好政策,但不能仿这种整!农民嘛,还是要尽量说服教育。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哩……为了解到更确切的情况,我们随他到家小坐。山道崎岖,一路上,有好几拨人来找他,他们小声谈着什么,隐隐听见老王说:不行!你们几个党员一定不要乱,还要把组织生活过起来……口吻甚是严厉。
在他家,刚坐下不久,大嫂便端上几碗汤元,硬逼我们吃下。午饭吃了不到三个小时,万般推辞不掉,只有接下,一看,大伙心中暗暗叫苦。天爷,居然有那么大的汤元,一只足有鸭蛋大,还一碗四个!直撑得我们两眼翻白。吃完老王也介绍完,便起身告辞,但哪里走得成!老王夫妇执意留我们吃了晚饭再走,说腊肉都煮起了。佑学、徐刚便鬼头鬼脑拿眼瞅我,我站起来,坚辞,说实在吃不下了,再说明天要走,还要准备一下。回来的路上,一贯温文尔雅的长铭忽然冲我发了火,说我们这伙鸟人嫌农民脏:你们这些城里大爷晓不晓得,人家是倾其所有,用最高礼仪接待你们哩!唉,老王和大嫂今晚要伤心了……长铭在大山里行医和山民滚了大半辈子,我理解他的这种感情,只有默然。
第二天一早,老王已提着绳索,率几个山民在江边候着我们了。他一再要我们放心:有我在,万无一失,决不会出事的!他让几位素不相识的山民护送我们从溜索上飞越牛栏江,又叫两个躲进山洞的超生户,背起我们的背包把我们送上雄峻陡峭的梭山。到昭通后,我们立即向地委领导反映了这事,后来这些极“左”做法便迅速得以制止。
小河又平静下来。过溜也并不如传闻那么可怕。然而,这里蛮野的大山和秀美的大江、纯朴的山民和险恶的山路给我们留下太强的震撼。很多年过去了,身边发生的许多事情多已忘却,但老王送我们过江后,隔江挥动手臂道别的身影却一直历历在目,那淳朴的笑脸和热盼的眼神,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深处。
一天,青年作家潘灵(他的老家离小河不远)来找我,说老王在昆明读大学的儿子因和同学打架被校方开除,问我能不能去说说情。还说老王为此一下老了十多岁,头发都愁白了。我一听顿时心都缩紧了,只有实地到过小河的人,才能掂量出一家农户要培养出一个大学生的份量和艰辛。我马上托人四处打听,然而已无可挽回:小王因和同学口角并被多人缠住,情急之下捅了一个同学的屁股一刀。后果并不十分严重,但掏刀情节恶劣,开除他的决定已张榜公布。再说什么已没有用了,我只有复印了一份校方的处理意见,托长铭转交老王,并嘱多加慰藉。然而,这种事情,是语言能安慰得了的吗?
如今我们又来到这里。山水依旧,当年护送我们过溜的老乡,他们还在吗?
事隔多年,能否找到他们,我们没抱太大的希望。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嘿格村口,当年护送我们过江的老苟一眼便认出我们,他紧紧拉住我们的手,激动不已:老刘!老邹!胖喽,老喽……老袁呢?徐刚呢?另一位送我们过江的小苟也闻讯赶来了,他们硬把我们拉进家。这两位当年为躲避超生而藏身山洞的山里汉子,谈起往事便不胜唏嘘:你们说得对,是不该生那么多,儿多父母苦呵!
老王如今在酿酒。他冒雨赶了回来,一见我和长铭连眼眶都红了,不断搓着手笑:你们那次反映得太及时,地委马上就派人来更正了,计划生育工作正常开展,老乡们也受到很大的教育。小河现在生活好过多了,你们今天无论如何要在家吃饭!……长铭又用眼睛斜我,我心里一热:好,吃!而且要一醉方休!
我们见到了在厨房和母亲、哥哥忙碌着的小王。其实这是一个很淳朴的小伙子,挺英俊,也很机灵,我们把他臭骂了一顿,他也为在校动了山里人的蛮,给同学和自己的家庭带来不幸而十分后悔。往深里一聊,小伙子竟然喜欢写作,写的东西还得过几个奖。老王瞅瞅儿子,眼又红了,只一声长叹。
很快,老腊肉端上了桌,大碗酒斟得满满,这天,我们在老王家喝得大醉。
回到昆明,我们向报社推荐了小王。他很快便上了手,干得很不错,我在报上常见他写的报导和消息。报社的朋友也反映小伙子很能干,敏捷能吃苦,笔头也硬。我们甚感欣慰。老王让大儿子寄了两封信,谢了又谢。其实,该谢的不是我们,是你们,金沙江畔的山民朋友,让我们读懂了农民,读懂了大山和大江。
一晚,小王忽提一纸箱到寓所看我,纸箱里装着一只大阉鸡。见我推辞,他急得满头大汗,说这是他父亲专程送来的。我大惊:你爹呢?小王呐呐道:自家养的,他不好意思来,他怕麻烦你,又回去了……说完放下纸箱便匆匆下楼。
瞅着小王的背影,我的眼眶湿润了。我想起长铭冲我发的火,仿佛看见一个风尘仆仆的老农,怀抱一只鸡在车站辗转徘徊……老王,老王,你以为这只鸡份量不够,载不起你的心意么?我喝过你亲手酿的酒,大嫂腌的老腊肉,你为什么连面都不见,就这么匆忙离去?
土匪之乡的夫妻客栈
我们又来到普洱渡。
正是擦黑时分,刚下车,我和佑学便急不可耐,绕过吊桥,走进小街,沿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小镇满街乱窜。我们要寻找十多年前住过的一家夫妻客栈,然后向他们打听一个人:一个当年的老土匪、袍哥红旗四排杨老头。
普洱虽和驰名中外的“普洱茶”之乡一字不差,但一个北辙,一个南辕。普洱渡是朱提江畔的一个小镇。在我的记忆中,普洱渡是个神神鬼鬼的地方。清一色的吊脚楼、石板路,一条澄碧清澈的大江穿镇而过,静谧而又安适。然而,这个小镇永远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让人怎么看也看不透。它悠悠流淌的江水里滚沸着太多的传奇,它挤压得天都变窄了的大山中埋葬着太多的故事。在历史的长河里,几多匆匆而去的过客,说他们是英雄抑或枭雄、良民抑或刁民、恶霸抑或义士,好像都说得过去,都有一定的道理。
早年间交通不便,货物全靠水运,普洱渡是这一带最为著名的大码头。此地不产茶,却出土匪。土匪之众,骇人听闻:各乡无论男女老幼,几乎人人当过土匪,极少例外。十多年前我们徒步走金沙江时,当时的盐津县委书记王家高告诉我们,土改时访贫问苦,工作队瘟头瘟脑苦苦寻了好些天,硬是找不到一个没当过土匪的基本群众!原来,所谓的土匪,其实大抵为各乡农民或码头苦力。平日里众匪种地的种地,推船的推船,做小生意的做小生意,一副老实巴交相,极是勤勉本份的。土匪只是他们养家糊口的“第二职业”。谁要是手头紧得很了,便邀三叫五地荷锄提棍,龟缩于江岸林中或滩畔巨石后边,鼻尖上挂着清鼻涕,任凛冽的江风吹着屁股,打劫那些自投罗网的单身客商。妈哟,这鬼地方,一个清白的也找不到!当年的工作队长气得两眼冒火,却又无奈其何,最后不得不沮丧地入乡随俗,制定了一条仅仅适用于彼时彼地彼民情的土政策:贫雇农中,凡参与劫道两次以下者为土改骨干,三至五次者为依靠对象。
当然了,要说这些土匪全都是被生活所逼的乡民,也不是事实。普洱渡就出过真正的土匪恶匪惯匪,匪首叫江瀛洲,打家劫舍,淫人妻女,雄霸一方,后来官拜龙云政府的江防大队长。当时的云南省主席龙云曾亲笔为他题了一匾:“绥靖地方”。过往的烟客、马帮、盐商,只要提起江匪大名,无不心惊肉跳;就是龙云、卢汉的滇军,到了江匪地界,亦要上府拜望,敬他三分。
哦,变了,普洱变得让我们几乎不敢相认。原先江畔那条宁静、狭窄的石板路小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宽阔、喧嚣的柏油大马路;原先那些隐藏在榕树浓荫中幽雅又古色古香的木质吊脚楼也不见了,统统建起了钢筋水泥的楼群……当年那闲适又洁净的茶馆,那热气腾腾的豆花小酒店,那香飘十里的烤红苕摊,那可着嗓门吆喝的老板娘……全都恍若梦中,一点痕迹也没留下。灯影雪亮,商铺林立,我们沿镇绕了一圈,竟一点感觉都找不到。夜风骤起,撼树打窗,记忆中那温馨又神秘的江边小镇已不复存在,惟有江中涛声如万头怪兽在身旁鬼叫。
当年,我们由县委王书记的秘书雷平阳陪同来到这里,下榻于一位镇公所干部开的小客栈,清静且整洁,据说“公家来人”全住于此。此兄四十七八的样子,精瘦,暴牙,矮个,脸色阴沉可憎,一身板板扎扎的制服,好像是工商或税务,再不然就是民政。一双小眼睛里总闪着冷漠和狐疑的光,让人一看就很不舒服。我们暗地里叫他“矮子老刁”。老板娘却十分年轻,长得牛高马大,比老刁要高出一个头、横出半边身子,虽不漂亮,但热情爽朗,多少弥补了男人的阴冷和猥琐。安排我们住下后,老板娘忽一指桌上的茶杯,暴出一声厉喝,声音之大之响之粗之疾,犹如滚雷,把我们吓了一跳。见大伙皆王顾左右不解其妙,她又笑着喝了一声,我终于听清楚了:喝茶!——待我们乖乖端起茶杯后,她这才满意地走了,天爷!只听得楼板一阵轰轰乱响,像是开过去一列火车。
随着采访的深入,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半个世纪前,威镇普洱的小个子匪首江瀛洲,就应该是老刁这个样子;而在江匪的九个老婆之中,能使双枪的四姨太肖大耳,其风采、秉性和作派,则一定和眼前这位老板娘八九不离十。我把这个奇怪的感觉和大伙说了,众皆大笑,连称精彩之至。
大约是徐刚一脸的大胡子和宝康健硕的身坯,以及我们携带用来防身的匕首和长刀,老刁一开始怀疑我们不是好人,后来见镇长和书记都来拜望,他的脸色刚欲放晴,忽又转阴了。原因是我们把一位当年的老土匪、袍哥红旗四排杨震云请到他的客栈中来,不仅恭而敬之地奉为上宾,还居然让老板娘忙前忙后准备了一桌盛宴,纷纷举杯和这个“老狗日的”喝得不亦乐乎!
这位杨老头当然不是等闲之辈。内事不明问当家,外事不明问管事,袍哥红旗四排相当于外管家,犹如当今的外交大臣兼公关部长。老头系江匪的忠实走狗和帮凶无疑,清匪反霸时没把他毙了算他命大,解放后坐班房、劳教、管制、戴帽自不必说。我们是在茶馆里认识他的。当时,全镇的名流及老人都被我们请来了,但聊了半天,谁都对江匪的事情说不透彻,于是有人便把他叫来。这老反革命不知又是什么事情将他传唤,像一只准备挨打的老鼠贼惊惊梭进茶馆。待弄清并确认绝无危险后,老头眼镜片后混浊的双眼一下放出光来:诸位!找我你们算是整对了!这些事情,现在怕只有我才说得清楚……老头口才极好,记忆力十分惊人,嗓若洪钟,整整一天,一吐如大江流泻!说至精彩处,手舞足蹈,眼睛眉毛都在动。我们兴奋不已,全镇的诸老名流也一个个全听傻了眼。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杨老头平生第一次如此系统详尽地介绍江匪,而如今在世的知情人仅剩下他一个了。我们大感庆幸,于是在采访完便有了让老刁很不高兴的那桌酒。
记得分手时,杨老头一改刚进茶馆夹着尾巴做鬼的忐忑惶恐,握住我和长铭的手摇了又摇,小鸡胸挺得耸入云霄,朗声大笑,全不顾老刁在一旁酸得磨牙。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这口若悬河的老土匪还活着吗?
终于,我和佑学又来到老刁家的客栈前。门面依旧,那位脸色阴沉、目光冷漠的老刁,以及他那个暴喝“喝茶——”的大块头女人还在不在?我们敲了半天的门,总算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女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住店么?她眯起眼睛看我。一听这声音绝对是她!只是调门衰了许多,没多少中气了。喝茶!——我仿佛又听见她当年的厉喝,心里陡地一冷。她应该也就四十上下年纪,怎么就老成这个样子!坐下后,我说过去曾在这儿住过,如今路过这里,想来看看。你们住过?她一脸的茫然。又问起杨震云,她摇摇头,不晓得,没听说过。谈到江瀛洲她到是知道,但一点也不感兴趣。问她老刁到哪里去了,她一撇嘴:他?鬼晓得!枯坐了一阵,百无聊赖之至,便找了个借口,讪讪出店。
是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恍惚间,身子悠悠飘了起来,随江涛浮沉,一会儿便上岸到了江边。夜色如漆,朔风呼号,一滩的卧牛石居心叵测地匍伏,犹如精怪厉鬼。忽然,一个戴眼镜的小老头无声地滑到面前,咦,这不是我苦苦寻找的老土匪杨震云吗?杨老头一把抓住我的手,掌心冰凉彻骨,喘息道:好呵,用我的事情去赚稿费,不行,给钱给钱!边说边在我兜里狂掏,搜完钱币仍意犹未尽,又当胸猛地一把,五指如鹰爪铁勾,一下将我的心肝血淋淋掏将出来……我大喝一声,蓦然警觉,乃南柯一梦。
第二天头脑昏昏沉沉的,快出发离开时,佑学忽拐拐我。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大喜过望,眼前招摇过市的,不是老刁是谁!急忙上前招呼。老刁一下就认出了我,仰头大笑。士别久矣,此兄想来早已退休,竟越活越年轻了。他一身笔挺的西装,领带耀眼,皮鞋锃亮,手上有金戒指,腰间别高级手机,一副暴发户的逼人气派。没等我开口,他便滔滔不绝地针泛镇上时弊,浩叹人走茶凉,犹如当年的地下党找到了组织,积攒了多年的满腹牢骚终于有了倾诉之处。看着他口沫四溅上下翻飞的两片薄嘴皮,我忽然想来点恶作剧整他一下,幽他一个黑色的默,便瞅了个空,幽幽道:晓得不,我昨天夜里,在江边看到杨震云了!
果不其然,老刁浑身一颤,神色大恐:什、什么!你、你看到哪个了?
杨震云嘛!这老土匪还是老样子……只不过胆子大多了,居然把我身上的钱全部掏走……
矮子老刁哆嗦起来,一下又变回从前的苦瓜脸,阴沉而森然,目光里除了惶恐,愈发冷漠狐疑了。他反复上下打量我,像盯住一个面目狰狞的大头鬼,好半天才颤声道:你、你撞到鬼了么?杨、杨震云都死七、七八年了!……
说完便逃命也似地跑开,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