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喜
你是要党级、军级,还是要老婆。给你几天的时间好好地想想!这是我们政委接到我的结婚报告后的答复。太严肃了!我也不加思考地很严肃地回答,不要想了,现在就答复你。我都要。政委用大批判的眼光看着我,轻轻地说了一句,后果自负。扬长而去。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文化大革命的六十年代,结婚是十分严肃的“问题”。我是军人又是党员干部,那就是更加严肃的“政治问题”,要求十分严格。尤其是对女方的政审外调,是要查祖宗三代的历史的。而当时我的那个她的家庭可不怎么好,我的准岳父虽是三八年的老革命,但是已经被革命委员会的造反派打成了“叛徒”。而且正在革命的“牛棚”里接受革命的“视养”。加之我的父母通过革命的审查也不是什么“好人”,成了“走资派”,我的婚姻就成了当时的一个重大问题,我自己也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
就在这个时候,上级组织部门找我谈话,要提拔我到另外的岗位去工作。在整个谈话过程中,我讲的话题就是一个原则,干什么我都没有意见,坚决服从组织的安排,但是我要结婚。跟我谈话的领导讲,她父亲是“叛徒”,政审是不行的,你是一个党员这一点你难道不清楚?我说,我不是和“叛徒”结婚是和他女儿结婚,难道他女儿也是“叛徒”吗?领导放大嗓门地用手指着我说,作为一个党员一个革命军人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明白,你还是——算了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好好想想,你走吧!
一个星期?就是两个星期我也不会想通,组织上为了做好我的工作转变思想,派了一个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天天来做我的工作,在我的房间里给我读“老三篇”,让我摆正组织和个人的关系,分清什么是敌人,什么是朋友。这是一个相当有责任心的同志,边学习边帮助我查找思想根源。一天晚上已经快十二点了,他还在给我读毛主席语录,我实在太困了,我也不管他读不读,就上床睡了。等我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他还站在床边读着毛主席的书。我吃惊地看着他,他见我醒了就说,想通了吗?我说,睡着了。他说,是不是有了一种思想力量?我说,没有,只是做了一个梦。他高兴地问我,我给你读了一夜的毛主席语录,难道你梦见毛主席了?我说,没有,我梦见我结婚了。这下他可真的生气了。他说,我给你读了一夜的毛主席语录,你无动于衷还做梦结婚,好了!我只有如实反映了。转身走了!这一去他就再也没有来了。也好,你走了我就好好地睡上一觉,也许真的会梦见结婚呢。
这下我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我想我的后果不会很好。等待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处理!我太想和她讲讲现在的情况,可是打电话没有电话!写信太慢!再想反正要结婚就不要给她增加烦恼了。就让她在幸福中等待我们的婚礼吧!也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组织科的干事找我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上级批准你结婚了。我一下高兴地问,真的?干事说,叫我来通知你,我们可要吃喜糖哪!到时候一定要通知我们参加噢。待他走了后,我冷静一想,我可能被处理复员地方了!因为,政委已经问过我,是要军级,党级,还是要老婆。看来都要是不可能的了!但我还是想先把婚礼办了再说。我想就在部队办吧,首长、战友热热闹闹地多好。找几个战友帮帮忙,等一切都差不多了,再打电报叫亲爱的她来。我首先开了证明,到地方“革委会”把结婚证领了,回部队到俱乐部看场地,闭上眼睛过着结婚的干瘾。
你的婚礼不能在部队举行!这是领导的决定。给你半个月假回家办去吧。政委讲完话转身就走了。我看着政委的背影眼泪差点没有掉下来,这是为什么?我还没有离开部队,我还穿着军装,我还——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因为她家父母在“牛棚”里,我的父母关在“监审室”,而且双方的家都被“造反派”扫地出门,哪还有家啊!我去哪儿结婚啊?我一个晚上没有睡,就在俱乐部里黑灯瞎火地坐到天亮。
回到宿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做什么,什么也不知道。这时副政委的爱人走了进来,她开玩笑地说,怎么了?都当新郎官了,怎幺跟掉了魂的样子。我看着她眼泪可真的掉了下来。她看看我说,你看你看!这是怎么回事儿,情况我已经知道了,我这不是来给你出主意来了,谁让她妈跟我是好朋友呢。我着急地说,怎么办嘛?她坚定地说,东方不亮西方亮,去昆明办!那里有很多战友、朋友,他们可以帮忙。我想,也是,只有这样办了。
当天我递交了婚假报告,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和几个战友打了个招呼,一直向火车站去了。在火车站我买了当天晚上的车票,同时给她发了个电报,看看时间还早,加之昨晚没有睡觉有点发困,我就到候车室找了一个地方坐下,一会我就睡着了……
我和她站在一架安二型飞机的双机翼之间的下机翼上,她穿着一身红色服装,显得更加漂亮,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显得十分威武。飞机在飞,白云在飘,我俩手拉着手,笑得很开心,一朵朵白云上站满了我的首长和战友,还有她的同事和同学,他们手里都高举着毛主席语录,形成一片红色的海洋,我们的父母在一朵红色的云彩上拱手向我们祝福。政委站在飞机上面大声地读着毛主席语录,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读了以后双手把毛主席语录抱在胸前宣布,红海洋婚礼现在开始。天空中响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革命歌曲,大家把很多毛主席语录,毛主席像章送到了我俩的面前。突然一声雷电,我一下跌落到了万丈深渊,眼前一片漆黑,身边一切都没有了!我歇斯底里地喊着她的名字,可是连我自己都听不见我的叫声!
我听见有人在讲,下雨啦!下雨啦!醒来一看,天已经黑了,候车室外面正下着大雨。我看看周围才发现我刚才是做了一个美梦!真是做梦讨媳妇。人们已经朝进站口走去,开始检票了。我进了站,上了车,火车准点发车,机车在黑暗里向着昆明方向驶去。
到了昆明天已经亮了,她在车站接到了我。我们慢慢地往城里走着,她问,什么都办好了?我说,办好了。为什么不在部队办?她接着又问。我把事情的全过程给她讲了。她看我没精打采的样子,笑着说,没关系,办法会有的,这是我们的喜事,我们应当高高兴兴地才是。先到我老同学那里再说行吗?
我们找战友找同学大家都感到此事很难办。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我的心里不是着急而是难过,而她还是那么乐观地给我说,着急是没有用的,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们今天不想这件事,走,我们到翠湖公园玩去。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是怕我急,其实她的心里比我还要急。为了让她也不要着急,我高兴地说,对,玩去!反正我们已经是俩口子了,走吧!老婆。她激动地打了我一下说,美得你。这是我们这次见面最高兴的一天,因为翠湖公园是我们恋爱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在第一次见面的小竹林里我们又回到了过去,这时我们忘记了双方的父母还关在“牛棚”里,也忘了我们是无家可归的人。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我们离开翠湖,朝她同学家走去。突然有人在背后打了我一下说,这么晚了还在压马路,你们可真浪漫。我转身一看原来是和我一起参军的战友,我只知道他在昆明当“军代表”,就是不知道什么单位。他说,我在翠湖宾馆当“军代表”已经一年多了。你上来干什么?我说,来昆明结婚。他高兴地说,好事嘛,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我一定来贺喜。我难为情地说,还没有定呢。我家和她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是有家不能回,昆明又没有地点。我们俩还不知道怎么办呢。他看看我为难的样子,又看看辛酸而无奈的她,笑着说,不要难过,这样吧,你们就在我们翠湖宾馆办,不就是一间房子吗。你们看怎样?我高兴地问她行不行?她想了想无可奈何地说,也只能是这样了!那好,我明天在宾馆门口等你们。他边说边握着我的手说,我们是战友,事情是可以办好的,你们现在去哪儿,不行今晚就到宾馆住。不要客气,我感激地说,谢谢!谢谢!不用了。她住在她同学家里,我住在一个战友家里。明天一大早我们就过来,行吗?他说,也行,咱们就这样定了,明天见。高兴点,同时又开玩笑地说,明天是美好的,是吗?再见!天已经晚了,我先走了。看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想,多好的战友啊!她拉着我的手说,在这么高级的宾馆举行婚礼好吗?领导不让你在部队办,你就到这么高级的宾馆来办,像我们现在的情况,影响不好,组织上知道了不会有好结果的。我说,不管了,反正部队也不会要我了,等我们结了婚再说。
第二天我叫了一个我最好的战友(他家的父母也在“牛棚”里)我们在宾馆里商量了好长时间,最后决定,当晚就办。为了影响问题,我们不通知任何人,我们拿出结婚证给我的两个战友看看,以证明我们是合法的。他们自然就成了我们的证婚人。当天晚上在宾馆的三楼,战友给我俩开了一间标准客房,六十年代这样的房间是十元钱一天啊!当时这可是一个月的伙食费,由于他是“军代表”只收我们伍元。房间是高级的,我们什么也不需要准备,但是我还是拿结婚证去买了一斤水果糖。
当晚我这个最好的战友陪我俩坐好长时间,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他站起来说,我要走了,不管怎么说你们已经结婚了。我代表所有的战友祝贺你们,祝你们幸福!并且深深地给我们鞠了一躬,走了。
屋里就剩下我们俩冷冷清清。这就是我们的婚礼,没有双方的父母亲人,没有朋友同事,没有大红喜字,没有贺词和主持,除了我俩孤苦零丁地看着桌子上的几颗糖,什么也没有。我拉着她的手,拥着她的肩走到窗前,看着远方说,爸爸,妈妈,我们结婚了。请你们放心,我们一定好好地生活,相依为命,同甘共苦,白头到老。我们的眼泪情不自禁流了下来,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此时此刻,我们在结婚,而我们的父母,他们都还关在“牛棚”里。天慢慢地黑了下来,我俩却一点睡意也没有,遥望长空,我们静静地等待天亮。
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每当我看见现在的年轻人的现代婚礼时,真是感慨万千。看他们是婚纱、婚车、婚礼、婚宴、婚房、婚人,真是“婚”天“婚”地,好不热闹。社会在前进,时代在发展,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这一代人赶上了好日子。可是我的婚礼是十分遗憾的!不过我想,等到我们结婚五十周年的金婚纪念之日,我要把金婚纪念日办成一个像样的“婚礼”,我俩也“婚”天“婚”地一回。丢掉我们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