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仔

2004-04-29 00:44丁荆芳
滇池 2004年8期
关键词:国安壁板山洞

丁荆芳

狗仔垃圾终于风光了。马鞭紧握在手,将快下仔的滚蹄马赶着,挺胸抬头在乡间小路前进,给回县城的干部康国安送东西。

走过茅舍,穿过竹丛,踏上油菜花盛开的地边小路。阳光像鲜橙汁跟着泼洒,香风携着蜜蜂的嘤嗡扑鼻入怀。滚蹄马步子矫健,在马箩的吱嘎声中,每一步都扭起路上的一撮潮土。狗仔垃圾觉得,在田埂地角、房前屋后、窗台下面,人们醋得酸溜溜的大眼睛正放射着异样的光芒,把滚蹄马都照得异常鲜亮。

狗仔垃圾(简称狗仔)知道,这是政府第一次真的看得起自己并派差,送的是管火的东西,用的是第一美人余枝秀家的骒马。这些,狗仔觉得全靠自己大胆爬出山洞、大胆向余枝秀的泪眼点头、低头。

山洞是石洞,狗仔的窝,在村边的山腰上。洞口一抱来粗,只有瘦人钻得进去。洞内人多高,能容五六个人睡觉。里面一床毡条,一床被子,一把镰刀,其他就是狗仔和几块鸡骨头了。

“狗仔,狗仔,”洞外,村长田水满喊:“你出来!”

狗仔慌忙将鸡骨头塞到毡条底下。昨天,他用酒泡包谷,醉死了田水满家的一只鸡。狗仔想,谁叫田水满用酒醉自己。狗仔知道田水满短粗,油肚大,进不了洞,就答道:“出是不出来,怕是不怕你。”

狗仔的厨房不在洞里,但特别大,上面日月星辰有序穿梭,下面五谷杂粮轮番涌动。后半夜点一把火从洞里出去,到洋芋地里,镰刀往裂缝处一挖、一提,鸡蛋大的洋芋就叮在镰刀尖尖上了;到包谷地里,镰刀往地皮下面一割,两棵一塘包谷就提起了一棵。包谷烧吃了,谷草丢进村里的牛棚,不留痕迹。狗仔怎么吃黄豆?先折一把包谷穗子点着火,再将黄豆拿稳,连杆带壳凑上去烧。火苗接着火苗,噼里啪啦一阵响,豆角掉入火中,豆杆烧成红红的火炭一截截落下去,盖到燃烧的豆角上。狗仔不急着搅动它们,耐心地等着闷豆子。一嗅到胡味,就把它们搅开,凉定,然后捧起来边漏边往手下吹,扬弃灰烬,地上就是熟透喷香的烧黄豆了。

在这入冬到新洋芋上市的半年,狗仔就混得惨了。他只有吃黄萝卜、水洋芋,下扣勒野鸡,布网罩野兔。没搞头实在饿得慌,白天就爬出洞来,到寡妇余枝秀的地里帮着做活,混人家的晌午做自己当天的早饭和晚饭。那天帮余枝秀种洋芋,晚了还没种完,余枝秀要他送犁回家。进了余枝秀的家门,猪在叫,鸡在跳,灰熄火冷的。余枝秀丢下篮子忙到里间的尿把瓶上,一时间弄得当啷作响。狗仔放下犁正想回山洞,田水满跟进来了。田水满听见声响,忙喊:“大妹子,少倒些酒,我们喝不了那么多。”里间的响声顿了一下,余枝秀说:“噫——是村长呀,你不喝呀,那我就回进去喽。”说完当啷声大作,许久才罢。后来是田水满从怀里摸出的一壶酒把狗仔整醉了。当时狗仔心里闹翻,全身闷热烦躁,冷汗淋淋,眼前黑蚊子直飞,抹下帽子也赶不开。平时不会飞的也全会飞了。酒碗从桌上飞来、飞来,田水满的方脸从肩上飞来、飞来,余枝秀的屁股从灶台边飞来、飞来……狗仔慌忙起身开门跳上马,想快回山洞,忙中骑倒了也不知道。摸一圈不见马脑壳,更不见缰绳,再摸一圈仍不见。“马脑壳呢?马脑壳呢?”最后摸到马尾巴根子,摸到尾巴根子下面非常软和的肉垫。那肉垫牵着马蹄往上飞。狗仔记得自己一个倒空翻下来,背靠着坚硬的泥巴,一摸,找到了,“噫——马脑壳在这里嘛。”马扬起头回答:“哼——哼——哼——”

田水满在洞外说:“狗仔,出来,给你救济物资。”

“还没过年。”狗仔生气地把鸡骨头丢到了洞外,自语“今天,气死你。”

“余枝秀的洋芋没种完,喊你去吃早饭,跟着种。”

狗仔想,这还差不多,但还是不放心,问:“喝酒不喝?”

“不——喝!”

狗仔的头才出山洞,耳朵就被大手钳子一般夹住了。田水满说:“走,老子带你去见官。”

想着心思,狗仔和马的脚步不知不觉中慢了下来。康国安举着一把小红伞,远远地上前去了,开始弓着腰,爬那十多个“之”字斜架而成的壁板坡。滚蹄马粗大的身子被马鞍压着、夹着,一簸一簸地总是吸不够气的样子。肚子上有肉块拱起了,跟着凹了下去,然后又往别的地方拱起。狗仔不由一惊:那是小马驹在里面难受了、讥咒了、反抗了。

狗仔的难受也是有的,而且没有断欠。小时候在梨树上偷梨时听到关于自己的难受,一下子觉得身子缩小了一半,人前从此抬不起头。那是晚上,余枝秀和将上门的未婚夫牛尔豪来到梨树下幽会。两人拥抱了一会,牛尔豪要干那事,说结婚证都取了,只等两三个月办婚事,千年老母猪,早晚挨一刀。余枝秀嗔道:“放屁,咱爹妈入土不满周年,我又没有弟兄姊妹,家当靠我一人守,面子靠我一人撑,结婚不足十月生娃娃,大人小娃脸往哪里搁。”接着余枝秀讲,有个婴儿一人在家,饿了就哭。家里的母狗听到哭声,就来给他喂奶。他住生产队的养猪场,单家独户,远离寨子。为啥吃狗奶?两个大男人上山做活去了,他的娘一生下他就出走了,他就吃狗奶长大。正是单家独户,一户三人,狗仔的娘14岁时,父亲上山做活去了,她被自己的叔叔糟踏了。狗仔更惨的是一天下午,他的外公(或大爹)做活回来,看到狗仔躺在地上,下身血淋淋的,小鸡鸡、小蛋蛋几乎没了,家里的母狗躺着装模作样喂奶。狗仔的外公骂声畜牲一棍打去,母狗怪叫一声不见了。狗仔的外公捧起伤心抽泣的孩子,双眼胀痛得酸溜溜的,喉头硬邦邦的,泪水和悲声一齐喷出。孩子啼哭了许久仍不停止,去寻母狗却在门外见到一只被咬死的公狗,母狗在旁边胆怯地巡回着,唧唧唧叫个不住。原来那只公狗出来寻春,意外地嗅到了狗仔拉出的大便,最后连同狗仔的小鸡鸡、小蛋蛋也给咬下咽了。听见狗仔哭得惨烈,家里的母狗闻声赶去,直把公狗咬死了。后来从公狗的胃里,剥出了尚未消化的肉块。狗仔的父亲(小外公)不久上吊死了,外公过些年跟着去世,养猪场改为养山羊,狗仔跟着放羊。后来山羊养殖场包给外地人,狗仔住进了山洞。

听了狗仔的经历,当时牛尔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拉起余枝秀回家了。狗仔从此对日本人、私生子之类的话过敏,更怕别人问他的父亲是谁。

滚蹄马站住不走了,不停地打着响鼻。狗仔从后面抽,马不走,转到前面“嘟——嘟”地拉,马扬起头,不走。狗仔知道康国安下乡催春耕,来到壁板坡已经7天了,现在洋芋种得差不多,要回县城,为表示感谢,村里送了他一些东西。壁板坡村安顿在很深的凹塘里,不通公路,老百姓买化肥,都是拉到坡顶的过境公路上卸了,再用马驮。康国安的东西自己带不走,只好派狗仔送。康国安说车子已经来到坡顶等着,他急着坐车回去,就先走。狗仔想,如果把东西送慢了,康国安赌气坐车一走,自己怎么交差?以后怎么让人看得起。

马使性子不走路,扬着头威武不屈,狗仔一时没了办法,急得用巴掌打脑袋,边打边骂自己蠢猪。

狗仔小时候还是聪明的,没能上学,有一天躲在教室外面玩,老师问学生十二加八等几,好一阵没人答,狗仔忍不住喊出了二十。放学后,狗仔挨了几个学生的打,又听到日本人、私生子的咒骂。从此,狗仔就很少说话,憨了。

“嘟——嘟——”马还是不走,狗仔丢了缰绳,一屁股坐到路边,苦苦哀求道:“我的姑奶奶,求你了,你的心好,再帮一次吧!”

狗仔知道,那天晚上他醉倒在地上,见大块黑的屋檐在转,大块蓝的天空在摇,星星红的、蓝的、黄的在跳,上下左右都分不清了。这时是滚蹄马睡到身边,意思要他上去,送他回山洞。狗仔心里说谢了,我脚手软,上不去。正想着,狗仔见余枝秀的门开了又关、开了又关。最后开了,田水满被余枝秀一搡,脚被门槛一绊,身子像合扇子一样压了下来。后来,狗仔觉得自己被田水满抱着亲了吻了脱了裤子,还听到“这就对了”的话,还有东西硬邦邦向自己两腿相交的地带冲击、冲击……最后,狗仔挨了田水满一个耳光。

狗仔对马说:“那天晚上你踢蹶子,挣坏身子怎么办?你驮我回家,挣坏身子怎么办?你是怀着宝贝的啊!世上哪有不要宝贝的娘,又哪有不要娘的宝贝。”

狗仔站起来,头轻轻靠住马脖子,手指轻轻梳理马鬃,发誓以后不再喝酒,不再偷鸡偷梨。酒醉,难堪。偷人,难堪。

马,开始慢步前行了。可是走不了几步,已是临近坡脚,又站住了。

狗仔向壁板坡望去,一团浓一样滚动的雾从坡顶罩了下来,偷去了山顶与天际吻成的浪线。阳光灿烂的坡上,康国安与小红伞,形如一粒蒲公英的种子,从路边的一个蓬蓬背后出来,一飘一摇斜着向上飘飞,穿过另一个蓬蓬背后,又斜着向上飘飞。近处,几只勾勾雀在树间毫无规则地飞来绕去,“狗儿——狗儿——”地喊个不停。狗仔骂着“喊你妈的屁股!”捡起一个称手的石头,朝着雀子们狠狠地射去。

狗仔后悔了。他想滚蹄马压根不该来,一开头就该反对田水满这么给滚蹄马派差。真是糊涂,当时被田水满的大手夹住耳朵拔出山洞,下了山坡,扯上油菜花盛开的地边小路,钻过竹丛,挪过茅舍,后来亮到了余枝秀的门前,自己就那么乖乖地跟了。后来田水满那么安排,自己也稀里糊涂应下。田水满那么说得难听,自己也喑着。狗仔啊你这杂种,滚蹄马出了事情,罪过有你一角!

那时田水满松了手,指着一个马驮子说:“狗仔,听好了,把这玩意送上壁板坡,就用这滚蹄马。”

听了这话,狗仔松一口气,余枝秀却从屋里骂着出来了:“放屁!全村高头大马多的是,凭啥偏要我滚蹄马?”

狗仔看见田水满的面部一下子全部横向拉开,两朵麦穗眉平平展开如老鹰高飞时的双翅,两眼眯成草地中的深潭,一亮一亮隐现波光,一张大嘴合拢如猪槽船,荡起悠悠泉流的清亮:“大妹子,我都向康国安同志汇报过了,村里青壮劳力全部下地搞春耕,这送干部的活计嘛,只有滚蹄马最合适。”

“你就没见它这个样子!”余枝秀出了门,两手叉在细长的腰间,像一架装满炸弹的轰炸机,对准田水满俯冲下去。

“见、见,”田水满支起手拐去拦余枝秀的口,转过头来审问狗仔:“你不会拉它去配种吧?”

狗仔正不知怎么回答,却见余枝秀喷红着脸,涨满泪水的眼睛对着自己,硕大的瞳孔漾动着柔和、亲密、慈爱、热望。狗仔的头慌忙向下、又向下,不知是点头、还是低头。

狗仔不敢再看余枝秀的身材长相,一看又要害羞。余枝秀到处长得饱满有力,随便一看都能产生坏想法。身材是高大匀称充满弹性的,眼大眉毛黑,但与丰隆的鼻子,饱满的嘴唇正好般配。随意一笑,两腮红潮拉弯了眼角,抛出一缕羞涩。有的心为此一顿,有的心为此加速。取了结婚证以后的日子,狗仔听村长说,余枝秀厉害得很,每天要牛尔豪顺一次。牛尔豪不豪,余枝秀就诱他吃春药,然后换着姿式,翻尸一样,有时发出帮帮帮的肉块拍击的声音,羞人得很。后来不等办婚事,她的未婚男人死了。

滚蹄马在坡脚站了好一会,终于向壁板坡发起冲击。它低了头,猛然向前开步,驮子“嘎”的一声几乎向后倒去。它四蹄转动着,扭得路上的潮土向上翻飞。

狗仔“吁”的一声把马断下了。

狗仔说:“我的姑奶奶,花草枯死又活,受几百天的瘟罪,就图风光那么几天——开花、结子;余枝秀起早贪黑、浆浆水水侍候你一两年,望的就是你的仔。你的仔给她盼头、安慰,你的仔还值钱。你这么恨坡赌气,把仔流了,我怎么向余枝秀交待?”

“你也没头脑,别人叫你来驮,你就来驮,也不想想后果。”

没有迟疑,狗仔将马顺到歇气坎儿边上,让一边的驮脚搭上气坎,跟着解了马的肚带、坐坡、绊胸,抬起另外一边的驮脚,驮子悬空了。接着“驾”的一声,滚蹄马从驮子下面过去了。狗仔身子一缩一转钻到了驮子下面,双脚一撑,整个驮子被他捐了起来。

狗仔托了驮子,一荡一荡上那壁板坡。

狗仔上到半山坡,真的驮着走了。驮子先是不太重,一只肩也扛得动,后来双肩都磨破了,汗水一浸,辣呼呼的挨不得东西,狗仔就用颈椎顶上去。他觉得自己真成了一匹马,口渴得像贴上一层绵纸,喉咙热辣辣的,腰酸溜溜的,小腿炸了似的痛,裤子全湿了沾在腿上。每走一步,都咬一回牙。他把“噗——噗——”的出气声有意变成响鼻,把咬牙的声音听成马嗑包谷籽。他心里念着,走吧,马儿,这是公干,不能撂下,不能倒下,不能再闹笑话了。

前一久,田水满的岳母死在省城医院,请狗仔去收捡尸体。办完事情坐皮卡车回来的路上,狗仔尿急,且撑得紧绷绷的了。

狗仔说:“要尿。”

田水满说:“高级公路上的车是飞机、是火车,哪能想停就停。”

“太痛了!”狗仔十指罩住肚子下面喊。

“就在车上尿。”有人提议。

“摔下去怎么办?”狗仔问。

田水满他们就用粗绳子拴了狗仔的腰,几只手抓住绳子的一端,放狗仔到车箱最后面,摸出小小东西,站定了,威风凛凛地,尿——

狗仔刚尿出一点,车箱一颠,又忍住了。再尿,再颠,又忍住了……一脬尿断断续续绵延几公里还没尿完,尿出的又几乎全进了自己裤档,裤子贴在腿上,冰凉冰凉的,超车的人还看到狗仔是男人不像男人、像女人不是女人的东西,一路哄笑。

下了一阵小雨,壁板坡硬滑硬滑的,更难行了。雨水似乎加重了他颈部的磨损,颈部像洒上汽油在燃烧。开始下雨的时候,他就把外衣、内衣脱下来,盖住两个马箩。他怕里面的东西被淋湿。当然,红土地上骤起的山水给他解了渴。浑浊的水凉凉的滑过喉管、落入胸腔,让狗仔觉得甘甜、放心。那次尝到了梨子的滋味,心里却不好受。当时光滑饱满的拳头大的青皮梨,一口咬下去,嘴里溢满蜜一样的汁水。梨吃完了,核有拇指大,一丢,指头都粘粘的,像要沾在一起。难怪先前那个老婆子要在自己的梨树下咒骂,一早上一早上翻豆杆似的咒:

“砍脑壳,啄脖子,偷我的梨吃了拉脓打标枪!”

“背时子,偷梨就偷梨,还绊翻白萝卜。萝卜拔了窝窝在,粪都带出来,还以为我不知。哎哟——出来又放进去,叶子都蔫了。”

……

老婆子骂一早上要歇几天才能再骂。骂声冲上山坡,钻进山洞,搅得狗仔睡不踏实。狗仔从一次次骂声中嗅出了味道:梨子好吃,且快被人偷光。老婆子早上咒过,明天咒不动了,狗仔当晚去偷。看着弯弯枝条上缀满梨子,狗仔发觉:老婆子怕梨被偷,先咒了摆着,其实谁偷她的梨呢。狗仔尝到梨子的甜头,一发吃了个够,还将衣兜、裤包都塞满了,悄悄溜回山洞。只是天不亮就被更大的声音吵醒了,那是老婆子用队长喊工的小喇叭,沙哑着喊:“砍脑壳,啄脖子,你偷我的梨,还碾倒萝卜一大片,叫你养儿无屁眼,要有就两个,拉屎放屁全打岔。”

在一块光滑的石板上,狗仔跌下去了,随即发出了人的喊叫。他的右脚往后一滑,左腿跪了下去,膝盖正好硌在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上。他本能地放下马驮子,稳住,没让它翻到或滚下山坡,然后挪动右脚,想把左膝盖移开。结果右脚刚动,左脚尖往后一滑,膝盖落到了地上。这一落,硌破的膝盖在滚动着的石头上一搓,一块带肉的皮从裤子刚通的洞里翻卷出来,与鲜红的伤口组成大张着的嘴的样子,鲜血花蕊一样从“嘴”里伸出来。

狗仔多么希望有一只手伸过来帮他一把。

“牛尔豪,我儿子,你忙了死掉做什么!”狗仔大声骂了起来。

牛尔豪是死了。婚礼前十天,煤矿瓦斯爆炸。从矿井里抬出的尸体一排排摆了一院子。狗仔看见牛尔豪躺在最边上,不管爹妈怎么哭,牛尔豪只把那雀子直挺起来,在裤档里藏个小母鸡似的。他的爹哭着说:“儿啊,事情成了这个样子,心死难活啊!你那害羞的东西快软下去,省得丢脸失面的——啊?”牛尔豪的裤裆随即像通洞的气球,渐渐瘪下去了。

狗仔低下了头。

是一个鼾声把狗仔惊醒,原来他迷糊着了。误了事还了得!他骂自己:“狗日的站起来!狗仔垃圾站起来!”他的心里又急又恨,骂出的声音却那么微弱。给生产队放羊时,家里的一块自留地在门前,鸡刨狗蹈没种庄稼,村里碎砖烂瓦破酒瓶、死猪死羊死老鼠都往那里丢,简直是公共场所,臭烘烘的。田水满往那里钉了一块牌子。狗仔第一次感受到人类对自己的东西给予明确、给予承认,心里爽极了。每逢有人往门口经过,狗仔就挺直腰,背着双手,偏了头大声地问:“你看上面咯有我的名字!”终于有一天得到回答“上面写着‘严禁倒垃圾,哪有你的名字?”人们后来就叫他狗仔垃圾。

“站起来!狗日的狗仔垃圾站起来!”狗仔大声命令自己,结果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想自己是没气了,死了,可是又感觉到胃在绞痛,是搓衣板上洗刷一般的痛。想起今天没吃早点,没吃午饭。昨晚鸡汤骨头拌炸玉麦,也是半饱多一点。中午田水满送行的时候,先跟康国安肚子顶肚子,您好您好扯手又扯手,再见再见挥手又挥手,然后凑到狗仔耳根边说:“好好干,我送你一只鸡。”狗仔这下心里一笑,不指望村长的那只鸡了。其实那只鸡早醉了,面红耳赤,扑腾着双翅,咯咚咯咚歌唱着飞进狗仔嘴里,穿过狗仔肠腔,化作光荣的汗水,飘洒在得意的壁板坡上了。

“你真是垃圾吗?狗仔垃圾站起来!”狗仔的耳朵仍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眼睛也有些发暗了。刚才小雨停了,太阳是明晃晃出来过,怎么一会儿就暗如黄昏,一会儿就来这么多黑蚊子。狗仔又喊了一回,还是没有声音,没有站起来,仍是四肢落地的狗爬势。

路,像胶皮地毯,拉直了粘住双脚。他双手向上用力,它扯了双脚往下拽,就像小孩“使老牛”游戏,一人爬下,一只脚让人扯住,去拿前面的东西。爬者向前,立者向后,一齐用力,东西取到,爬者胜,取不到,立者胜。

到了坡顶的时候,狗仔是爬着的,手脚都粘了厚厚一层泥。驮子像个新嫁娘,安稳地骑在背上。他模糊地看见,小车是油黑的,驾驶员个子高挑,衣服笔挺。

“来啦来啦。”驾驶员跑过来扶住驮子,揭了狗仔的衣服,从马箩里拾出几袋东西。口袋通了小洞,露出板栗、豆子、荞饭……

狗仔死狗一般摔到了地上。

在一片昏暗之中,狗仔看到小车门开了,先伸出一只皮鞋、腿子,皮鞋刚落地,另一只腿子与身子折叠了退出来。那人小个子,上下细,中间粗,像一个坛子上面放个金瓜。那人手捏一把小红伞,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踢了踢驾驶员从马箩里拾出的板栗、豆子、荞疙瘩饭,嘟哝“啥子破玩意。”

狗仔惭愧极了,手上无力又粘满泥巴,不能拾东西,不能送东西,狗一样的伏在地上,丢领导的脸,丢村民的脸了,而且让领导生气了。幸好驾驶员对康国安挤挤眼睛,一趟一趟把东西塞进车屁股里去,狗仔才觉得轻松了一些。

康国安朝他走来,一双大皮鞋堵住了狗仔的视线。

“你们村得力的马,真的全部下地干活了?”

“……”狗仔想站起来报告说不是的,它们全到山上吃草去了,但他没站起来,也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车子嘭嘭两声关了门,冒一堵黑烟不见了。

狗仔松了一口气,眼睛一闭,舒服极了。他觉得自己像个气囊,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飘啊——飘——

半个月以后的一天中午,狗仔爬出山洞,一拐一拐地又去帮人做活了。鲜嫩柔媚的太阳烘得油菜花黄橙橙、金灿灿的,满坝子荡漾开去,满山坡铺展上去,染得天上的薄云也着了淡黄的光彩。原来送走康国安那天,余枝秀看见滚蹄马自己回了家,却不见狗仔,心里发了毛,于是傍晚时分寻到坡顶,把瘫软在地的狗仔背下壁板坡,塞进山洞。余枝秀又到家里拿些洋芋、包谷丢进山洞里,给狗仔慢慢吃。

在油菜地边的小路上,狗仔遇到田水满。田水满“啊”地一惊,一个趔趄歪倒在油菜地里,油菜花“轰”的一声波浪一样闪开了。田水满仰在花丛中,下巴错了位,只顾张着嘴,闭了眼,两手举起来,十指缩拢如勾,颤颤的像扯鸡爪疯。

狗仔正不知怎么办,忽然见到有两人用花箩背着松毛向他走来了,边走边说着话。狗仔听见他们说:

“有人肯定疯了,将荞饭和豆子丢到箐沟里,一大堆捂得霉烟白铺的。”

一道冷颤袭来,狗仔缩了头——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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