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光禄

2004-04-29 00:44黄晓萍
滇池 2004年8期
关键词:姚安坝子古镇

黄晓萍

姚安坝子栽一半,狗都不吃隔夜饭。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带点儿夸张口气向我介绍姚安的,是一位姚安人,而且是农民。没多少文化的人,竟把语言提炼到如此老到简洁,想来是祖祖辈辈躬耕于斯的切身体会,很有些悟性。狂言未必仅仅是狂言,细细浸出一股对于乡土的自豪,倒也可敬。

楚雄州是个山多坝子小的过渡地带。州内九县一市能够称得上“一马平川”的坝子,只有姚安坝。论其姚安坝子的规模,滇中可匹敌的,只有云南驿。可惜云南驿虽然翘楚云南第一坝,因为缺水,落霞不与孤鹜齐飞,秋水难共长天一色。它干渴的无垠,让给了千变万化的云朵,使聚散速忽,造型千姿百态的云霞,成就了“彩云南”这个美妙的头衔。干坝子虽然有驿之历史,日过千骑夜宿百众,地理位置适中,遗憾地与政治中心失之交臂。夜宿马帮的热闹一过,恢复了寂静的旱码头,很容易使人想起“过眼烟云”这个词,生出许多闲愁和感叹。

姚安坝子则不同。

姚安坝子那一望无际的苍郁,那水灵灵的氤氲,那正统农耕的规范化日子,无一不透出一股自然的妩媚,衣食有余的朴实。

姚安是美丽。姚安的美不用修饰,造天造地造蓬莱,你也修饰不出它那份与生俱来的和谐与宁静。

剪剪春风一过,庄稼的苗绿,树枝的叶绿,田埂的衣绿,绿着绿着就火烧似地催出五彩纷呈,什么颜色也不缺席。尚有那或垂于碧池或拂人而恋的多情柳,尚有那随小径而生随农舍而立的俊拔竹丛,站几只黄莺或者托几窝雏鸟,摇曳出一种无为而无不为的风韵,使人一置身姚安坝,仿佛置身于川西平原。人的心境是很容易被环境影响的,一浪一浪袭来的自然物事会使人神飞情夺,一下子就消融了尘世的浮躁,很快收拾起红尘的累心,自然而主动地放勤了与泥土相亲的脚步。清润而迷人的大美生出人之大爱,概无陈词旧句去铺陈它、赞美它,总感到缺了点什么。这时,常有农耕者高扬几声“坝子腔”,板式固定,内容现炒,见什么唱什么,使人享受到不沾一丝俗气的农家乐,不由人心旌激荡,真想还他们几调逍遥吟。

我这样写来,姚安仿佛洞天福地,有些言过,说它宜于人之生存,特别是粗茶淡饭荆钗布裙有余,还是说得过去的。先民衣食有这等保障,等同于今日之“小康”,绝对是上得了档次的。

那么,是谁在维护姚安的操守?是谁在创造和完善着这一乡农耕文明的风情画?

姚安,历来是楚雄州的大粮仓,这是谦虚的提法,放在云南省这个大背景上,它也是名标青史的库米良田。造就这厢田园胜境,诸多因素中,最朴实而本质的因素,在于一条不起眼的河。

先民择地生息,首先必是逐水草而居。

中国的水大多东流,这是地貌造化。西高东低的大框架,水的必由之路便是起步于西岳,再怎么千回百转,再怎么南走北闯,最终的驯服,还是迎着日出地去。姚安的水反其道而行之,它是从西向东去的,仿佛有意成全姚安坝,一条叫“蜻蛉”的小河,从姚安东南的太平乡起步,纵贯姚安坝子成为命脉。起步时的河非常羞涩,细微散淡到找不到主流,就是后人定为源头的那撮水,叫它“溪”都勉强。水不怕小,怕就怕固步自封。蜻蛉水具有品格的,它有容乃大,它披珠拥玉,它呼朋唤友,于是就收散水而成气候,使大片土地得以润泽,得以开垦。

如果说自然河流乃天赐,管理不善它就放荡不羁,成为祸水那就很难收拾了。大凡河流,总会留下它的历史迹痕,留下文明,留下含容万汇,使多种生存景象从临水飘然凝聚成一种文化秉性,书面语言的提法叫“文明”。流动着的水,它的更大作为会将文明引向深度,引向瑰丽,引向庄严,千锤百炼使恩泽的地域最终走向辉煌。仅从“蜻蛉”这个河名,我们不难想象它那原始状态的美象。“蜻蛉”在姚安地方语汇中,它的本意是“蜻蜓”,大眼睛长羽翅细身子,活泼而灵动的一种尤物,非常可爱。设想这一河两岸,蜂拥而至的蜻蜓聚会,尤物们或点水或追风或站花草,都是可以入画的。如果仅此一条水让它放纵性情,让它肆无忌惮,挡土丘都没有的姚安平坝子,灾难也就多矣:

它游龙戏凤不走正道;

它横冲直撞毁坏田庄;

它拣缝隙去软处去而成为暗河……

凡此种种,都是既可以营造美景,又可以产生灾难的。水从人愿,这又不是假上苍就可以得益的事,人力的作用,在这项浩繁的工程中,较劲着智慧、体力、财资、政权,还较劲着九死不悔。关于治水的传说,《山海经》中很有人物;关于治水的经典,中国古代的三大壮举,分别是:西川平原的都江堰、纵贯南北的京杭大运河、新疆境内导天山雪水而灌溉大漠的坎儿井。在那些举国工程的背后,是一个或几个王朝的承前启后,有一大批“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好官。总之,不依托一个政权,就很难有关于利水的造化,也就没有了丽水的城池和沃土。

姚安坝子的水,恰恰具有江堰、运河两大网络特征。因为有了纵横交织,不溢不涝不涸不旱的功德水,才换来田畴近水得利,土地疏导得益的最佳实效。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一村一寨的绵薄能力,要使蜻蛉河乖顺听话而且亮丽,不可能!沿着这一条水,围绕着这一条水,一个政治资源相当丰富,历史源流极其久远的姚安向我们走来。围绕着政治中心的运转配置,它的向心力和吸引力,都为用好和治好这条蜻蛉河,提供了有利条件。

纵观史书,“弄栋县”、“弄栋总管府”、“姚州都督府”、“南中统部”、“弄栋节度”、“姚安路军民总管府”……上述任何一个称谓听起来都有点吓人,它白发苍苍离我们非常遥远,它隐隐传来的堂威令人发怵。但是,当我们看着姚安坝子的不同凡响,享受着它恪守传统又不失性情的千娇百媚而顿生一种朝拜之心时,历史的喝令竟变成了民谣,听着舒服,哼着亲切。

治国安邦,总是有一套程序的。姚安的政权机构从汉朝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就站在了版图之中、之外,形成边陲少见的位高权重政治中心。它不像边境地带成败来得快也去得快的土著王国,冷冷地傲傲地显得很有根基。得益于古驿道穿邦而去出四川接中原,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是说它有条件在有利时段纳入了统治者的视线。选择姚安作为边地政权基地,物茂民丰人口稠密,是另一个重要的理由,试想满目洪荒不见丁,他管谁去?

姚安人常常叹惜姚安古大今小,此言凿凿。姚安最强大的时候,领滇西、滇东、黔西、川南,比一个诸侯国大了去。执政者经营首府,纳贡者奉献钱粮,建设一个郡府地的两大要素有了可靠的保证,于是就完善了历史的选择,形成稳定的必然。两千多年下来,姚安穿越战火与霸业,浸润富庶与贫瘠,在改朝换代的政治舞台上永不谢幕,保存着边山边水间一个地域的秘藏,绝对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一时一事以夷治夷的制度空间所能概括的。

我不是那种能在断简残页中探得出文明根基的学者,甚至不断句的文言文读来都很吃力,要借重工具书才能知之皮毛。所以,对姚安的恋恋不舍,更多的时候来自于感性,来自于感觉。姚安境内一个叫“光禄”的古镇,它虽然深藏若虚不愿意张扬,还是在一次次的造访中,羁绊着我的脚步,甚至牵动了我的心灵,它那带有苍苔的陈古气息,染点一袭书香,总让人惦记。

楚雄境内能称得上古镇的,就那么有数的几个。边地远离了中州历史上的商贸潮流,水旱大码头都难成气候,能留下几座古镇,历千年而不毁,那是要有甘于朝朝暮暮,衡守一种习性的耐心。通常讲彝州古镇,它是有别于乡街子又有别于城镇,处于不城不乡,半城半乡,又城又乡的多种尴尬之中,惟有它端着的那副架子,集多种功能于一体,骨子里的高贵,学不出来,造不出来。它们的价值,在于无声无息中释放出来一种不以经济论的价值,能测验一个地域的文明程度,或者解述一个地方的发展轨迹。

盛世修史。

自1984年国务院公布我国第一批24个历史文化名城以来,此项工作硕果累累,时至今日,历史文化名城远远不止24个。各地依章办事,又确定了一批省级桂冠,甚至发展到名村、名镇阶段。在云南省公布的三大古镇中,楚雄州就占了两个:黑井镇、石羊镇。光禄镇暂时还没有被省政府列为古镇。别忙,只要我们工作做得到位,它的“册封”是迟早的事。就境内历史贡献而言,光禄的独特地位,并不亚于黑井镇和石羊镇。黑井镇和石羊镇,以单纯的盐业而带动历史,光禄镇却以政治中心的姿态而带动辉煌。当前两个古镇因盐业不景气之后,极不情愿地接受着快速的陨落,光禄却固执地封陈着遍地风流,半明半晦地展示着别有一番情调的古典和纯秀。

光禄将开启历史大门的钥匙埋土三尺,等待着有识之士、有志之士来寻找,来破译,来二度开光。

光禄这个地名就很令人咂味。地有名称,自然是出现在有人烟之后,甚至是有一定的社会发展之后。它从一个侧面代表着人之喜好、习规、见识、学养,最大的特征是透着含方言(民族语言也是一种方言)在内的合乎俚情。光禄名儿的怪哉,绝对不含一丝一毫乡土气息,它失却村姑的可爱,耕夫的纯朴,向封建社会的官吏们靠拢,半空中悬着一顶官帽子,弄不清两千多年来,是老百姓在向官阶叩首,还是一级政权向中央集权叩首。

中国人是很讲究风水的。

光禄不在姚安坝子的中央。依山临水前有古渡后有靠山,在抵御自然灾害、抗制人为患难都很脆弱的中古时代,无疑是个宜于建造城池、建立政权首脑机构的首选。于是,光禄就有资格让姚州府的文明在这里浓缩,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而且还有能力抗拒潮流,蕴含着岁月的原汁原味。

光禄实在是美的。光禄的美透出许多书卷气息,犹如一位青衫方巾的清瘦老人,在广寒书馆中,摇头晃脑诲人不倦地教授蒙童。这种教诲,在原板慢板中拒绝西皮流水,撑着那份学富五车的面子,永不疲惫地说些未必实用,未必就没有用的“子曰”,或者还有《四书》《五经》类。为这种氛围添彩,还有田田荷叶,挺挺荷花。分明不是水乡,光禄的人却在居室外遍植莲藕。待到盛夏,肥叶儿滚动几星几粒雨水,明晃晃珍珠似的活泼而张扬,白莲花和红莲花带一串串透明而鲜亮的水珠子,欲说还休地让薄薄的香气沁人肺腑,执教人就越讲越起劲。天然的红袖添香,学问人有此滋润,养颜有素,求个不老春长当然办不到,活个精气神,还是有可能的。光禄人还很爱养肥鹅瘦鸭(鹅是肥的嫩,鸭是瘦的香),鹅们、鸭们一池窜一池地逍遥游,扯直曲颈来几声长歌短调,光禄耕读为本的地域特质,就洇湿了山,酥透了水。

这时,再来细细踏寻那座古镇的风貌格局,再来聆听飘逸着古风的小街上传来的鸡鸣犬吠,再来仰望烟云之变幻,再去走几架数不过来的石阶,几辈光禄人物便会在尘影梦痕中纷至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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