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民工兄弟

2004-04-29 00:44缪开和
滇池 2004年8期
关键词:工钱民工昆明

缪开和

今年春节,我独守家里。一面翻书看报,一面想些问题。倒不是追慕时下所谓的“读书充电”,或者效仿当年鲁迅先生在读书写作中辞旧迎新。实际上,多年以来,一年当中,我一直被一双名叫“工作”的大手顽强操纵,不停地运转,越来越渴望年关时节能够静养一下身体,梳理梳理积得太多太久的内心意绪。再是跟小时候祖父给我的教诲有关,祖父说:“宁跟人家赛种田,莫跟人家赛过年”。当然,还因对打工的兄弟回乡过年这件事感念难断。

兄弟是四个月前来到昆明打工。此前,他曾带着孩子从乡下来找过我。他说曾经答应过孩子,到她长到上学读书时,就带她来昆明看看。我想这固然是他来昆明见我的理由,最根本的意图应该还不是这个。后来他果然说出实情:着实过不下去啦,希望我为他想想办法,在昆明找份活计做做。他说话的情形,活活就是一百年前鲁迅小说《故土》中长大时候的闰土形象。

这次听他这般言语,我没像以往那样,当面就给他一顿愤慨。我这兄弟,自小与我同失父母,又没把书读好,所以长大了仍然命定乡下。前些年我曾在昆明托亲靠友,为他找过诸如工厂临时工、电话亭承包人、医院保安员等活计。但是几年过去了,他身上挣不得几文钱,年纪倒逐渐增大,又在乡下上门结了婚,所以最终我还是劝他回去了。我说,你自己在昆明虽然勉强糊口,可家里那没有生路的媳妇怎么办,你的孩子怎么拉扯?他回到乡下以后开了一个小商店,我也多少接济他一下,日子就这样过去几年。后来小商店也开不下去,生路又没了着落。他曾经跟人去外面做工,最后却拿不到一点工钱。而今养了两个孩子,一家四口总得有个活法儿,于是来到昆明,寄希望于我。他确实走投无路了。

我抓耳挠腮想了半天没个办法,只好认真说道:兄弟,我再骂你不争气也没用了,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帮你——我能找的事情你做不来,你能做的事情我找不到。现在你来了,就在上几天;回去以后,一定要痛下决心,自己出去闯闯啦,哪怕去要饭,也要找到一条可以维持生计的路子来。

我随即公差出门。妻子找了一些小孩衣物,买了一个小书包,给他就要上学的孩子,再给他一点零用费,送他重回乡下。

也算是天无绝人路吧,他走后不久,我偶然遇到在昆明做工的一位同乡。知我兄弟这般情况,他便帮忙,把我兄弟介绍到昆明金殿公园背后几十里外一处荒山上的一座新建水泥厂工地做工。

他到工地不久,我曾抽空去看他,顺便为他送去一些冬用衣物和一点零用费。那是一片前后不着村店的荒山坡,金殿公园及旁边世博园的热闹和快乐不属于那里。他们一伙民工正在使劲儿挖土方、抬石头。我问他工钱能拿多少,他回话:老板说,半年以后再算工钱。极憨厚老实的样子。我听说现今好多民工流了血汗拿不到工钱的情况,不免有些担心,但又想到既是同乡介绍而去,到时候想必多少会得一点工钱,所以转而相告: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要下苦力多挣一点工钱,要多动脑子学一点本事。

过了一段时间,我再次去看他,并带了家人同往。我想让在城市里幸福得很烦恼、幸福得发脾气的我的孩子亲眼看看她的亲叔叔是在如何干活过日子。兄弟这时已经干得熟悉和熟练了,白日晚上,都在不停地挖掘着土坑、搬运着石头。

转眼就是春节来临。这时候,昆明城里,人多欢天喜地迎接新春佳节,祝福猴年大吉大利。企业的、公司的职工大多领得一笔奖金,机关单位的人呢,正在设法发放过年费,并且你来我往忙着联欢、请饭和送礼。这段时间,还有一件被媒体热炒的事情,说的是中央严格要求全国上下有关部门和行业,春节之前必须如数发给拖欠民工的钱。

我不禁想到我的打工兄弟是否领到工钱。如果领不到或领得太少,我还是再接济他一点吧,好让他回去过个年。正要去看他,不料他已回到乡下。我是打电话到乡下找到他。工钱得多少?他答:四个多月总共算得一千零一点。我听了心头有些酸楚,但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还得感谢政府呢,要不然恐怕一文也领不到。他赶忙说:嗳,包工头很汉子呢!他虽然脾气不好,但是对我们做工的一是一二是二,该给多少给多少——他头晚上一点钟才从老板那里拿到钱,就连夜喊我们去算工钱了。所以我趁天蒙蒙亮就去赶火车,急急忙忙回家。兄弟似乎有些满足了,我自然也不再多话,说了好好过个年的意思,就挂了电话。

兄弟领得工钱回家过年了,我似乎不必再多牵挂。在进入城市打工的农民群体中,他实际上还算是幸运的了。他遇到较好的领工和老板,遇到政府着力解决民工工资的好政策。要是遇到那些黑心、诈骗以及耍滑无赖的包工头、老板,遇到一些以农民父母自居根本不把农民权益放在心上的地方政府官员,他的眼前恐怕除了绝望的天空,就是伤心的土地。想想这些年来,打工去打工去成了多少农家子弟的美梦和期待,他们怀抱热望走出乡村,滚滚血汗浇铸了城市的文明和社会的发展,最终自己还是两手空空返回家来。多少打工农民热血遭到冷遇,失望随着希望到来,悲泣哭诉唤不来春风,更有一些鲜活的生命消残甚至消失在他乡外地。就以眼前这段时间为例,虽然民工权益深受社会关注,深得政府关爱,不是仍有很多民工欠款不能如期解决吗?

兄弟回去过年了,我心里竟然变得空落起来。春节期间,昆明城里烟花爆竹禁而反弹,响声四起。身在城市高楼一隅,望着窗外五彩烟花,我的思绪越过山水云空,更加想念回乡过节的打工兄弟。拜读了安徽作家陈桂棣、春桃夫妇花三年时间深入调查所撰长篇纪实文学《中国农民调查》、新近面市的《南风窗》杂志所刊“为了公共权益”专题策划、前些年出版的李昌平所著长卷《我向总理说实话》,以及近期诸多传媒反映全国各地解决拖欠民工血汗钱的诸多文字图片,心里更加沉重也更加敞亮。

似乎有些奇怪,我平时被太多事务紧紧捆住,没有空隙而且变得麻木的心灵深处,此刻居然对农民和民工的权益这类话题,变得非常关心起来。细细想想明白过来,这当然不是我有多少忧国悯民的高尚心灵和博爱品格,纯粹是因我由乡村到城市,身怀城乡两世界,又有一个民工兄弟,此时便由己及人、自然而然引发起一番感思。

想起春节前夕省里召开的一个创作会上,作家潘灵反映民工生活命运和基本权益的一个电视创作题材,引起作家张曼菱的深切关注和强烈共鸣。想起大年三十那天,人少楼空静极了的办公室里,同事翔昌走进来,说起他看了有关解决拖欠民工工钱新闻报道的感慨。他说,人付出劳动就要给报酬,自古以来天经地义。民工流血流汗得不到工钱,多年来越演越烈,今日才得到认真处理,这说明我们的政府和社会确实需要好好抓抓诚信问题了。他说,这件事的来由,首先还得好好感谢体悯百姓的国家总理,以及重庆龙泉村那位敢向总理说出自家丈夫打工不得工钱这样一番真话的农村妇女,否则,政府怎么会如此迅速地集中地站在亿万民工群体一边,保卫他们的合法权益,帮助他们讨回工钱。

事实上,亿万中国农民工受到轻视漠视歧视,接受不平等的国民待遇,牵扯到如何看待中国农业、农村和农民这样一个厚重的大问题。很久以来,随着改革的重心从农村向城市转移,大多数城市人包括城里很多蹲机关的人,对九亿农民的真实生存状况其实并不清楚了。人们依稀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那场让整个世界都为之震惊的伟大变革是从农村开始,认为农村自从实行以“大包干”为标志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业连年获得大丰收,农村冒出许多“万元户”,中国农村和农业好像已经步入高速公路,农民都富得肥膘流油了。当然,人们也发现,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以来,亿万农民离乡外出掀起越来越强的“民工潮”,不过很多人要么对他们漠然置之,要么愤然斥之“烂民工”。有多少人真实感受或深入细究过中国农民普遍面对的诸多高成本、低产出,人均可用土地资源逐渐减少,生存发展越发艰巨的沉重现实,能从国家长远发展和长治久安的角度,认真关注和解决“三农”问题以及城乡二元结构问题?有多少人能怀抱天地良心,真正看到广大农民对中国社会进步、对中国城市发展作出的重要贡献和重大牺牲,真诚考虑和努力消除农民与市民同为国民却享受不同国民待遇、得到不同公共权益的问题?有多少人能从人情人性人格和人权出发,真切感到亿万农民包括民工既愚昧落后甚至可恶可恨,又有太多的贫穷苦难、太多的无奈沉默、太多的抗争奋起和太多的激情悲壮,真正想到他们是与你我同在一片天空下、同在一块土地上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

还牵扯到如何看待中国的改革发展和现代化问题。多年来中国改革开放中心移向城市,受益者主要体现为新生的企业家阶层、某些为城市领域垄断的行业阶层、某些拥有计划经济体制和市场经济体制双边效益的人员群体、一些通过权力寻租迅速富裕起来的政府官员以及勉强可称为群体的城市中产阶级,而且这些收益者越来越成为改革时代的发言人和引领者。他们组织体系健全,力量集中强大,又紧紧攥着时代和社会的话语控制权利。而中国社会最大的社会群体九亿农民,非但不是受益者或说很少收益,还在一些地方出现今不如昔的局面。他们在这个时代声音弱小力量分散,不能缔结成充满活力的整体,没有得到平等的国民待遇、平等的组织权利和生存发展权利。对于这种鲜明反差和明显不公,很多人往往不能感受也不会去感受了,只有少数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放眼国内国外往昔今朝,不能不惊呼中国当前的民工工资拖欠问题,在世界也是罕见。

“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2000年春天,李昌平含泪上书国家总理。总理动情批复:“‘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虽非全面情况,但问题在于我们往往把一些好的情况当做全面情况,而又误信基层的‘报喜,忽视问题的严重性”。何故一些“基层”喜欢当喜鹊?因为“报喜”有利于提拔升官、有利于年终大发奖金;何故“上层”往往把一些好的情况当做全面情况,忽视基层问题严重性?因为一些“上层”机关头顶被广厦豪屋遮着、脚下踩不着真实的泥土,他们高高在上感觉良好。李昌平的声音,应该让我们很多城市人和机关人倾听再倾听。代表中国九亿农民说实话的李昌平,应该带领更多的农民乡亲奋力耕耘希望的田野。然而,李昌平这位被媒体称为“中国最著名的乡党委书记”,不久被迫辞去公职,先是南下广东打工,继而返身进京加入中国改革杂志社。让我感到意外又觉得必然的是,几个月前,李昌平离开京都繁华,加盟香港乐施会,成为西南扶贫发展团队中的一员。香港乐施会是以民间方式规范有效地致力于扶贫事业的非政府组织,李昌平非常认同他们的做法。目前,他正热心奔走在云南贫穷偏僻的民族地区,对云南农村贫困问题进行深入的调研和热情的帮助。这样一个熟知中国农村问题、深爱中国农民的乡党委书记,最后只能采取这种方式帮助贫困农民,不能不让我深深感慨。他的人生轨迹,也许恰好说明,解决中国“三农”问题,道路何其漫长。

真的应该歌舞升平无忧无虑了吗?作家陈桂棣、春桃夫妇以文学笔法所撰“长篇经济论文”《中国农民调查》写道:“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中国的农业、农村和农民问题,已经成为影响我国未来现代化发展的主要因素,它已经关系到我们整个国家的命运,关系到我们现有的现代化水平能不能维持,关系到我们通过二十多年努力奋斗好不容易创造出的改革开放的成果有可能毁于一旦的严峻问题”!这些并非作家好作惊人语,而是他们以当今无数国人少有的热情和冷静,长期走近农民的生活和心灵,引发出来的深深隐忧。

农民出身的我,捧读农民话题,越来越对这样一个极其简单的道理深信不疑:不懂中国农村,莫谈中国发展;不问中国农民,莫讲天地良心!

我当然没有悲观。毕竟社会良知薪火不断,中国共产党人和人民政府不忘农民百姓疾苦、心系九亿边缘群体。2003年,应该算是中国亿万农民倍加温暖舒心的日子了。这一年,中国共产党人情系民众、求真务实的精神感动人心,以人为本、尊重民权的政治理念得到切实的体现,统筹城乡共同发展的治国方略鲜明摆上桌面。以此相应,中央出台了一系列保护农民和民工正当权益的政策,中央高度重视新时期农民增收问题的重要决策也在新年开始以特别的“一号文件”颁发实施。中国共产党人正以最大的决心,怀报感情和理智认真对待农业、农村和农民。于是,城市流动的农村剩余劳力不再无端当作犯人遣送撵走,亿万民工长期被拖欠的血汗钱得以大量兑现——具体到我同胞兄弟这样一个农民打工仔,在春节前夕能够领得一点工钱也更加成为必然;甚至,在城市打工就业的农民,已经拥有一个新的名字,叫做“产业工人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九亿农民和广袤农村来说,一个春天又开始了。

想到这里,我不能不谢我的民工兄弟。如果没有这种血脉相连而又天差地别的兄弟关系,我可能不会得到这些感触和思考,不能激发如此人性人情。李昌平说:“我一家人生活在城里,我弟弟一家人生活在农村,弟弟一家人付出的劳动是我们的许多倍,收入却比我们少许多倍,而且生活的环境比我们差许多倍。都是同根生,但我们两家人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他的这番大白话,本是他以自身情况说明城乡二元制度造成城乡天大差别,又仿佛是为我的内心真实感受进行真实写照。

西哲海德格尔说,接近乡村就是接近本源。我不知道我是否接近了乡村接近了本源。但是我想,面对我的民工兄弟,我就接近农村生活的真实,接近我在城市活着的意义;感受亿万农民乡亲,我们就能接近现代化征途上中国广大社会的真实,接近小康中国进步发展的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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