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女朋友一起卖私烟的好日子

2003-04-29 00:44车正轩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5期
关键词:六合彩茶餐厅牛肉干

车正轩

那个夏天尽是晒得叫人嗅到烤牛肉干气味的糟日子,然而我总以为那段日子好得不能更好,至少那是一段卖“私烟”的好日子。

六月中,一个烈日当空的下午,家里只有我和妈。我觉得她很想开冷气,可是没开。她拉开抽屉,取出三枝万寿香,擦亮了一根火柴,把香点着了。火柴不像打火机,它教你嗅到燃烧的味道,这才算是真正的燃烧——真正的燃烧一定会让你看到它的枯萎,嗅到它的味道。她把手一扬,万寿香末端的火焰就熄了,只剩下那丁点的火苗在不知不觉间把那枝像筷子一样长的香烧尽。

“阿妈。”我说。她看着我。“我女朋友在卖‘私烟,我跟她一起去好吗?”她继续盯着我。我也忘了她盯了我多久,后来她一边把手中的香插在香炉里,一边对我说:“也好,总比呆在家里白吃白喝好。”她转身向着神位说:“老爷,你也该保涛颐侵幸淮瘟合彩吧,要不然白烧香也烧穷我们了。”

我从来不是一个懂得做生意的男孩子,讨厌说讨好别人的话。我不会把中年犀牛唤作小燕子,连在犀牛后面加上“小姐”也不屑,我只管把她们一个一个唤作“大婶”、“阿姑”、“师奶”。幸好我有这优点,要不然在中三辍学后便会立刻踏上推销员这条路。然后在雨水中被锈蚀成一个具有重播功能的镭射唱机。我决定在那个夏天卖“私烟”纯粹是为了陪女朋友,横竖是躲在家里发呆,不如到街上坐坐吧!而且有工资。何况,我的女朋友有着一种特殊的魅力,像在七月天蜉蝣在室内游泳池般吸引人。

别以为她是个无知的坏女孩,她的衣着十分保守,连头发都黑得不太自然,简直像个乖宝宝。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爱上这家伙的。然而,她卖“私烟”。她阿妈说:“卖私烟总好过吃谷种,现在经济不好……”之后又是一堆什么九一一、金融风暴之类。对,补充一句,她阿妈刚被减薪百分之三十。

每天去“开档”前,我俩总会先到“香港大茶餐厅”见一见老板,听听他的指示。记得有一次,他正在吃蛋挞,边吃边骂我们,因为之前一天我们只卖了三十多包香烟,赚回的钱连支工资都不够。他说得很激动,一不小心把吃了一半的蛋挞推跌在地上。我想起圣诞节时,跟女朋友一起看了一套卡通电影,当中的“香港一蛋挞!”十分惹笑,我几乎笑出来了,但幸好没有,否则一定被老板身旁的几个把脚放在椅子上,让抽着烟的人好好地揍一顿。那个蛋挞在地上崩溃,变成一堆一塌糊涂的东西。

老板通常很凶,可是我们都不以为然——有权有势的人都得装装凶。每天,他都会和几个小滑头在那茶餐厅坐上一整天,一起喝喝奶茶、吃吃蛋挞和菠萝包,然而吃得最多的不是茶餐厅里的食物,而是牛肉干,不单老板爱吃,连他身边的那群小滑头也爱吃。每天见老板时,总会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包很大的牛肉干,他们就一块又一块地啃着。他们的脸有的布满暗疮,有的黑得像非洲人,有的嫩白得使我动心,有的丑得令人恶心,有的帅得教人羡慕,不管长着怎样的脸,这些人都特爱吃牛肉干,这个夏天仿佛流行着吃牛肉干这玩意。

在见过老板后,我们俩就拿着一个大发泡胶箱子和一个装满各种牌子的香烟的小盒子开档去了。那盒子又阔又扁,装着的香烟都显得格外扁平,扁平的香烟一盒盒挤在小盒子里,整整齐齐的,空隙都被排诸盒外。她说她讨厌这种香烟,我也不大喜欢,可是这种扁平的东西一定能吸引很多笨学生、笨大叔和笨大婶来买。开档时,她把发泡胶箱子竖起来,我把盒子搁在上面,然后打开,等待笨蛋们走过来,就是如此简单。

我们一起卖私烟的第一天,在深水埗的一道行人天桥摆档。那道没上盖的天桥真要命。太阳像烤鸭的火炉,天桥的皮在冒烟,我的鞋底也被烤得熔化了,至少比平日薄了一半,可是溶化了的鞋底到哪里去了谁都不知道,或者谁都没发觉自己的鞋底在溶化。就在这时候,她从背包里拿出一瓶1.5L冰冷的水,我一口气喝了半瓶。哈!原来她还有这一点小聪明,懂得在灼热的阳光下把水保持冰凉。这半瓶水让我得到了一阵子的畅快,可是那是个“烤人”的日子,十七分钟后,我又干涸了。我趁她上厕所的时候把余下的半瓶水喝光。真奇怪,她熬了老半天,没喝过半口水,哪里还有东西可以撒?

那天,收音机不断地播放着“童党烧尸,一烧烧不尽,再烧成灰烬”的消息。哈!刚想过“烤人”的事,就有“烧人”的新闻,真巧!我赶快地把突然下大雨的事想了一遍。那个夏天的新闻我特别熟悉,但并不是因为我特别感兴趣,只是因为有时我们在一些小商店门外摆档,他们老是把那收音机的音量调得很大,我不得不听它放屁罢了。其实去骂他们一个痛快,再强逼他们把音量调小是不难的。可是那夏天太热了,热得使人不想徒添麻烦。也有些日子,实在无聊得要命,我和她会无聊地买一份报纸,随便地翻翻,于是难免有一两则跑进了脑袋。我记得,那年夏天,烧炭自杀的人特别多。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或许他们根本不想自杀,只是眼巴巴地被烧死。

那天晚上七点钟收档后,她拉着我到九龙公园游泳。我们曝晒了一整天,都头昏脑胀、眼前发黑,可是在我们跳进室内游泳池的一刹,我只有舒服的感觉。我跟她泡在水里两个多小时,动也不动,放任水流把我们的身子冲得左摇右摆。从前,我跟女孩子去游泳池,只会专心地看她们的胸脯和两腿之间,然而这次我什么都没想,只是纯粹地享受着蜉蝣的感觉。现在,我连她穿游泳衣的样子也记不起,只记得那游泳池的水有香甜的气味。

每天都在烈日当空之下或站或坐或蹲十个小时是一种煎熬。一星期后我阿妈说我瘦了又黑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洗好的衣服拿到阳台熨烫。那根本就不是阳台,只是一个铁笼罢了,而且是僭建的。她又乘机骂了阿爷几句,说他怎么不保趟中一次六合彩,让我不必那么辛苦。担心我辛苦倒是假的,关心六合彩有没有中才是真的。我没有不高兴,谁不想中六合彩?中了六合彩就可以买间大屋、挖个游泳池了!她在那个一尺乘七尺的铁闸子里忙得团团转,出了一身汗。那个狭小的阳台就像是因为屋子过分挤逼而被挤了出来的一个空间,放了很多不常用的杂物。她已熨了几件T恤。她基本上是一个不错的母亲,做家务做得很好,她熨过的衬衣简直像卡纸一样平,也不会躲懒,而且会上班赚钱;最差的就是她没有钱,所以她才对阿爷诸多要求,燃烧的万寿香也多得很,然而阿爷始终无动于衷。我给她倒了一杯冰水。说到底她是为我和老爸熨衣服才弄得满头大汗的。我问她要不要开冷气,她说不要。

平时,我女朋友不大喜欢叫喊推销的工作,连客人的查询她也不会回答,甚至在我跟客人吵架时,她也不会加以调解或跟我并肩作战(那些大笨象和老虎狗因为晒得头昏脑胀而反抗“肥佬”和“老嘢”,所以我有必要与他们战斗,把他们纠正过来)。可是,有一天,我们在旺角摆档,她有点儿不同,她主动地向一个男人介绍香烟。她说:“喂,帅哥!买包免税烟吧!”

那男人一瞟我们,说:“不买!”

他就像刚吞了由整头牛做成的肉干一样,满身都是浓烈的烤肉脯气味,教人嗅一嗅就觉得很腻。

“别这样啊!就买一包吧!我给你打个折扣。”

“不买!再说,我从来都不抽烟。”

“香烟可以光点着,不抽。就买一包来点点吧!”

“傻子!如果我有闲钱也会先买个面包!买烟来光点着就跟烧钞票一样——笨。”

她没有再说下去。那男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忽然,一阵烤肉脯的气味袭鼻而来,呛得我咳个没了。那时,她递来了一瓶700ML冰冷的水,我一手抢了过来,一口气喝光了,才觉得好过一点。

几天后,报纸上有一则中年男子烧炭自杀的新闻,我肯定就是这个男人。

我俩一起卖私烟的日子一直在增加。我们没被海关或警察追捕过,也没有跟老板闹翻,于是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干下去,总算工作顺利。最难熬的是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真要命!我记得那年的夏天几乎没下过雨。

直至七月某一天,她突然自掏腰包买了一包香烟。她用放大镜把太阳光聚焦在香烟的末端,把它点燃,可是她不抽,让香烟空燃着。我问她为什么,她没有回答。她根本不会抽烟,真不明白为何非要浪费金钱不可。

她不理我,我也不管她,径自去买了一份报纸,想看看有什么好电影正在放映。这天的头条新闻是“师生苦恋东堤烧炭两尸三命”,副题是“十六岁女生珠胎暗结负资产老师无力结婚”。在我看着这则标题的时候,她竟偷偷地把娱乐版拿去,用一张完整的报纸折成一架飞机。这天,她有点怪,连折出来的飞机也一样怪。她扔出的飞机永远都飞不起,不到两米远就掉下来了,可是她还是不断地折,不断地飞,不断地掉下来,然后被月薪三千元的清道夫扫走。

“有水吗?”我以为她会立刻从背包里掏出一瓶冰冷的水,让我喝个够,可是她冷淡地说喝光了。我有点失望,因为打从第一天上班,她每天都会带一瓶冰冷的水给我喝。我撒野,硬要她给我看看那胶水瓶,她把背包扔到我跟前,叫我自己拿来看。我找了老半天,才从背包里找出一个250ML的胶瓶,空空的一滴水都没有。我捏一捏那胶瓶,它就干燥得啪嘞啪地作响。

我们一天又一天地熬下去。有人自焚而死,可是每天都被太阳烤着的人,仍死不了。打从那天起,她再没有带水上班,我也不管了,反正喝下去的最后都会被撒出来,不喝也罢!我以为没什么大不了。

后来我们的生意越来越差,她本来就不大喜欢叫卖,我也越来越没劲,于是我俩就坐在路旁空等着。有时候等很久了,我俩都忘记自己在等什么。她会呆呆地望着天,有时候,我以为她在看那些挂在大厦外墙的僭建铁笼,但扁扁的笼子没什么好看;我又以为她在看那些被挤出屋子外、被阳光曝晒着的衣物,可是也没什么好看的,全都是一些潦倒的发黄内衣裤,完全不能让人联想到美女或帅哥。我想她大概什么都没看。然而,我问她看什么的时候,她总有一两句疯话说出来:“没看什么,只是想看看明天会不会下冰淇淋罢了。”每次听到她说这样的话,我就会住口,一来不想跟她胡扯,二来想不到可以说什么。她大概是热得疯了。我赫然发觉她的皮肤变得又黑又干。我别过脸,不想看见这样子的她。

我记得,这些一起发呆的日子中,曾有一个“香港大茶餐厅”的伙计来跟我们买烟。之后他乘机跟我们胡扯一番—— 跟我们胡扯总比回茶餐厅工作好,他说这叫忙里偷闲。他问我们生意怎样?我们如实地答了。他说:“唉!怪不得你们的老大最近愈来愈吝啬了,每天结账都只一百多块钱,却和五六个人坐上一整天。我们老板赔了本却不敢哼一声,积了一肚子气,受罪的自然是我们一群伙计了。”我俩没什么可说,看来大家都在受罪。身为一个“江湖大佬”不带着一群小喽啰去唱K、落D,四处作威作福,却每天躲在茶餐厅里。这样倒霉的老大受罪,跟随这样的老大更倒楣、更受罪。那伙计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用透明胶袋包裹的东西,他问我们:“吃不吃?你们的老大请我吃的。”我盯着那包牛肉干,完全不感兴趣。他取出一小片,放近嘴里嚼着。她忽然转身弯着腰不停地吐,吐了一地的秽物。我忙着照顾她,没空跟那伙计闲聊,那伙计也知趣地藉故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呕吐,也管不了那么多,只是忙着安顿她到阴暗处坐下来,好让她休息一下。

坐了好一会儿,她好像没事了。我问她要不要喝水?她说要,所以我到附近的小食店买了一瓶1.5L的蒸馏水给她。她喝得很急,我怕她又会吐,着她慢慢喝,但她还是一口气喝光了。她喝水的样子很恶心。

“怎么完全不能解渴呢?”她说。

“还渴吗?那我去多买一瓶给你吧!”我说。

“不用了。反正都不解渴的。”她说。

见她没什么大碍,我才放心下来。正想吁一口气的时候,她忽然给我五块钱,叫我替她买报纸去。我去了。回来的时候,只见她空燃着三枝香烟,像囚犯拜祭死者或神佛的模样。我问她干吗?她没精打采地说:“求雨啊!热死人了!”

那天的头条新闻是什么冲天大火灾,我也没看清楚,她就把所有报纸拿去了。我径自在发呆,也不晓得她什么时候把一张报纸揉成一个大纸团。她把纸团不断地抛高,像小女孩玩皮球似的,她抛着抛着也不知抛了多少回,只见她越抛越低。忽然,她使劲一抛,那纸团飞得很高很高,就像轻汽球般不断往上升,越升越高,忽然“蓬”的一声,平白无故地烧着了。火球在空中挣扎翻滚、翻滚、翻滚、翻滚……最后遗下了刺鼻的纸灰味笼罩着整条街。或许是那火球的烟刺眼吧!她双眼都红了。

香烟一天又一天地燃烧。爱吃牛肉干的人仿佛一天比一天多。我和她一天又一天地熬下去。后来,有一天——我也忘了那天是哪个月的最后一天,好像是八月,也有可能是九月,但也不能排除是七月的可能性,我只能肯定那是夏天——她来我家中做客。是我阿妈叫我请她来吃饭的。我觉得阿妈是看准了我今天发工资,所以想个法子使我自动自觉地“加餐”,说到底是她想吃一顿比较好的饭罢了。她成功了,虽然我不想请女朋友到家里吃饭。每天都见着,已是很令人厌烦的事,我不想连吃饭的时候也要见着她。然而,最终是我阿妈赢了,我乖乖地买了半只豉油鸡回家。不过,我的女朋友没有出现,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了。电话号码改了,也搬家了,当然辞职了,就像被蒸发了的水一样,没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之后,我也没有再卖私烟了。我找了一份当跑腿的工作,也就是所谓的办公室助理,但不大惬意。半年之后,我去当水喉技工去了。其实我也不大喜欢这份工作,但这工作有点室内游泳池的气息,所以我继续干下去。然而,我喝到的水,都不及她给我的水好喝。

注:该文获二○○二年度香港中文文学创作奖小说组冠军。

(选自香港《文学世纪》2003年第1期)

·责编廖一鸣 / 图益鸟·

猜你喜欢
六合彩茶餐厅牛肉干
外公的牛肉干
小团圆
小团圆
悠闲茶餐厅(4)
从经营小吃到经营“六合彩”
悠闲茶餐厅(3)
悠闲茶餐厅(2)
悠闲茶餐厅(1)
米弯弯的梦里有什么
什么叫“六合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