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2003-04-29 11:44陈安琪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5期
关键词:咖啡色键盘电话

陈安琪

我从沙发里坐起,看看时钟,快要十二点了。你大概不会打电话来了。整个晚上我无意识地按着遥控器,等着身旁的电话响起,却只听见指针走动的韵律,滴,答,滴,答。

睁开双眼时窗外的阳光正理直气壮地灿烂着,好长一段时间住在地下室,早就想不起阳光的温度,而今阳光照遍全身,有种被窥视的不安。几个月以前,我还忙着找房子时,你说正好有朋友要移民,房子会空着,而且又刚好在学校附近,环境不错,比湿答答的地下室好。

那就这样决定了。电话那头的你以温柔而且带着命令的口吻说着。我想像着你的表情和动作,穿着深咖啡色的及膝外套,接起桌前的电话,再略略提提眼镜,透过镜片看着话筒说话,等我回答。“怎么不说话了?”你问我。

“我在想像你的表情啊!”话筒里传出一阵笑的气息。仿佛还感觉得到。

收拾好之后我准备出门,还不太习惯要下楼梯的感觉。门在我伸手之前自动开启了,“对不起!你还好吧?”开启的铁门迎面撞上额头,来不及闪躲。

“嗯!没事。”由于心不在焉的缘故,我几乎感觉不出疼。看见熟悉的咖啡色才醒觉过来,以为是你。一模一样的及膝深咖啡色外套、米白色衬衫。

“真是抱歉。我太不小心了。”他不疾不徐地说着,我还稳稳地躺在疼痛里,来不及顾虑他的歉意。我慢慢地跟他解释真的不要紧,因为对我心怀歉疚,他不会发现我的心不在焉。真的没关系,我一再重复,而且我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所以必须离去了。他才渐渐收回歉意改用礼貌道别。

昨晚你真的没打电话来吗?我正在努力适应城市的空气,试图让自己更清醒,开学的校园显得热闹许多,整个像活起来似的,可惜早就不是新鲜人了,这种感觉只能感觉,却无法体会。当新鲜人那年你悄悄走进生命中与我的生活产生关联,我老是滔滔不绝地说着我的生活与记忆,你在一旁以眼神示意,并不发言,也没有要我停止的意思,我于是继续说着。

时间依照它本有的轨道行走着,说着听着,变成习惯。

那晚我遵循着习惯说话给你听,你的眼神却闪烁着一道异于平常的光芒。这样的形容很准确,我真的看见一道光,从我习惯的你的眼神里窜出来,我好不习惯,所以没法依照习惯继续说话。你厌倦这种习惯了吗?我突然说不出话来了,看见那道光渐渐扩大延伸展开,淹满视线,感到一阵刺亮,忍不住闭上双眼,嘴唇接收到一股温热的震颤,不曾体验过的。

从那时起,我们之间有了新的习惯,加在旧习惯之上的习惯。

简单处理完选课的事就准备离开学校,离开前遇到助教,他关心地询问我的近况,问我毕业后打算做什么,是留洋读书,或留下来考研究所。很喜欢这种亲切的问候,淡淡的,却很踏实。

转弯走进巷子里,拿出你交给我的钥匙开门,天色还不算晚,我打算回家洗衣服。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会是你吗?我回头时这么想。“真的是你。好巧。”原来是他。“你也住这吗?”他伸出手把门推开。

“嗯!”我点点头。我们在爬楼梯时礼貌式地寒暄着。发现他住在我的正对面,原来是邻居。

进门以后,匆忙地按下答录机的Play键。

“……”

“……”

“……”

感觉起来像E-mail里面的垃圾信。你还是没打电话来。

我走进浴室把累积了好多天的衣服拿出来洗。午后的阳光依旧理直气壮地灿烂着,感觉被窥探,被透视,没有安全感。当我们之间产生了新的习惯,我的安全感便日渐萎缩,你说那是我太依赖自己的缘故。你可以依靠我,你这么告诉我。我信任你,却对自己没有把握。你说你不明白,其实我也不懂。

新习惯的结论是,你开始说话给我听。

“铃……”我正晾起脱好水的衣服,没法接电话。

“你好,我现在不在家有事情留言,谢谢。”答录机尽职地转动着。

“……嘟”,当我冲到电话边接起话筒时刚好切断。

可恶,会是你吗?当我晾好所有衣服时,夜早就以它自己的方式浓稠地覆盖起整个天空,墨色不均匀地披挂着,营造哭泣的氛围。

我老是无法专心听你说话,也许是对新习惯的不适应吧。我常常很用力地看着你的眼神但不知道为什么,你的声音总是听不真切,像悬浮在空气中的微小粒子,看见又看不见。

晾好衣服后我关上厨房的门,感觉有些饿了。冰箱的冷藏室里只剩下几颗蛋,一堆调理包,面条,青菜。我把锅子洗干净,放些油,锅面上劈劈啪啪地嘈杂起来,煎了一颗荷包蛋,再把下好的面条和热水倒进去,变成一道清淡的热闹,以前跟薇薇住在地下室时发明的,搬家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吃,唤起了一些关于记忆的模糊线条,却连轮廓都拼凑不起来,清楚的只有眼前冒着烟的荷包蛋汤面。“有那么好吃吗?”我因为你眼中好诚恳的问号忍不住笑起来。那是你第一次看见有人这样吃东西,也是我第一次在你眼中看见诚恳,一种对事物的渴望和期待,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有些小小的满足。

雨在窗外滴滴答答地呢喃起来,用城市独有的语汇拼凑情节。捻亮客厅的灯,雨声显得突兀了。看见垃圾桶才发现垃圾已经满到地板,不得不出去倒垃圾,虽然很怕错过你的电话。找不到伞只好硬着头皮抱着垃圾出去,当我还准备伸手开门时,它依然自动开启了,不过这次没撞到头。“倒垃圾吗?”门外的他依旧身着及膝的深咖啡色外套,手里拿了一把大伞。

“嗯!”我点点头。

“你没带伞?!”不知这是肯定句还是疑问句。他身上漫布的雨水告诉我雨势要比想像中的大,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希望能让他送我过去,他很礼貌地要求我。“好吧!”我说。

“你住在这里多久了?怎么好像没见过。”他用左手撑伞,让出很大的空隙给我。

“的确没多久,我开学才搬进来的。”我把漫流着雨水的塑胶袋放到垃圾堆里。

“今天早上真是抱歉。你应该没事吧?”他当然不会知道我是因为处在等不到你电话的恍惚里所以才显得迟缓。

“有事我还能站在这边吗?”我半开玩笑地说着。他会意地笑了,眼中飘过一抹清楚的了然。我突然想起可能错过你的电话了,于是匆匆道了再见,奔进客厅按答录机的Play键,却没有任何留言。

客厅里安静得连呼吸的次数都数得出来,我反而有些不习惯。以前在地下室隔着毫无隔音的效果的木板,前面传来的是小孩的哭声,左边则是整夜的重金属摇滚乐,上面常有奇怪的声响和震动。我常自睡梦中惊醒,随身携带黑眼圈,你问我是否常失眠,我只好无奈地告诉你实情。你皱皱眉说那里不适合居住,严肃的口吻听起来像父亲,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什么?”你不解地问我。我沉默地微笑着。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我需要一些声音的陪伴,来排遣安静。

醒过来时电视仍吱吱喳喳地说个不停。我在沙发上睡着了,已经错过了上课时间,便懒得去学校了,想要买点什么来吃。“要去上课啊?”一打开门就看见他。“睡过头,懒得去了。”我懒洋洋地说着。

“唉!当学生真好。”他看看我。仿佛若有所失地说着。

“喔,也许吧!”我有点心虚地回应着,虽然并不赞同。

我买了玉米口味的蛋饼和热奶茶、一份报纸。外面出了大太阳。我打开电脑敲打键盘开始进行一直还没开始的报告。热奶茶立在桌上乖乖地冒着烟。你不喜欢太烫的饮料,也不习惯在红茶或咖啡里加奶精,可我老是手忙脚乱地倒糖搅奶精。你总是盯着我看。“看什么?”我睁大眼睛问你。

“你不觉得这样很累吗?”你咬了一口熏鲑鱼煲以后说。

我摇摇头。我们继续喝着各自的饮料,加奶精与不加奶精的。

喝完热奶茶时,报告的眉目已渐有起色。我自电脑前站起伸了伸懒腰,荧幕上蓝色格子爬满工具列下方的长方形区块,显示储存讯息。天色突然起了变化,提醒我必须去收衣服。趁着下雨之前,我奋力地把晾干的衣服一件件拿下来,“铃……铃……”我冲到电话旁才发现是门铃在响。

“请问找谁?”门在匆忙之际被开启,我猜自己看起来很狼狈。她脸上写着疑惑,疑惑的眼神扫遍全身,仿佛我不该出现似的。

“小姐,请问你找谁?”我只好再问一次。

“请问……请问周允杰在吗?”由于尚未从键盘的世界醒过来,我用注音符号翻译她的话,zhou yun jie,却没有出现完整的字汇。

“对不起,这里没有这个人。”她眼神中的疑惑愈来愈浓,直直逼向我。

她不解地摇摇头,拿出浅蓝色背包里的记事本喃喃自语着,“应该没错才对啊!”

“可以让我看看吗?”她把记事本凑近我。还是处在键盘的世界里,zh eng u l u ou j i n b sh s er,排列组合后,我发现眼前的门牌号码正是她要找的。

“小姐,你要找的人住在那里,你看错了。”我指着对面的门牌给她看。

“喔!真的吗?真是不好意思。”她尴尬地笑着。

“没关系,反正找到就好了。”她会意地笑了笑。

关上门后我继续未完成的报告。窗外又开始滴滴答答,像一种陌生的语言,敲打中的键盘也进行另一套语言系统,与窗外的雨声交错。并不是和谐的旋律,也没有确定的形容词可以装饰,这样参差的节拍也能够并存?心底不禁升起一丝丝讶异,但,也不过是巧合罢了。天空刚巧在键盘被敲打之际下起雨来,造就一段不协调的相遇,雨停了或电脑关了,就只能独奏或纯粹地安静了。

你也听着这场雨吗?与你居住在同一座城市,呼吸着同样污浊的空气,行走在类似的街道巷弄之间,偶尔在谈话中发现我们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城市的同一个角落,却未能相遇。“昨天不在家吗?”雨季来临前的一个周末,你刚结束手边一份重量级的工作,电话线那头的你听起来很轻松,而我却正在为即将来临的期末考焦头烂额。

“我跟同学在麦当劳读书。”我撑着欲闭的双眼裹在棉被里说,不小心打了一个呵欠。

“天母那家吗?”你好像没听见我的呵欠。

“是啊!”我忍住呼之欲出的睡意。你在电话那头说那时你正在Friday's里开会,是工作的最后阶段,也是最重要的部分。我忍住一个接着一个的呵欠,无论如何说不出我明天要考试的话。你的声音逐渐模糊成杂讯,无论我怎么努力听都听不清楚。

“嘟……”被我握暖的话筒传来一声冰冷的巨响,我竟然睡着了。我还以为是闹钟响了,整个人坐直。

“你怎么了?”一旁的薇薇正在熬夜赶报告,不解地看着我,耳边喧嚣着敲打键盘的频率。

“没事,没事。”我说。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又怎么会睡着的。想起你好像说工作结束后开车经过天母圆环,差一点点就可以相遇,但我竟然睡着了,真是讽刺。我们在同一时间出没在城市的某个区域,虽然没有相约也用不着相遇,但总觉得这意味着另种形式的缘悭。

想着听着,雨声渐弱,敲打中的键盘也因着报告的进展暂歇止。我开了窗户看见被雨洗过的天空透露着桃红与橙紫交杂的颜色,绚烂异常。

我开了门准备出去觅食。“你没找到人吗?”我很惊讶地发现那位找错门的女子竟然还在,潜意识都准备好要删除关于她的记忆了,而她竟然还活生生地穿着深枣红衬衫、黑色一片裙和咖啡色的厚丝袜坐在楼梯间,所以我忍不住开口问她,虽然我们不算认识。

“嗯!”她摇摇头说,表情显得相当无奈。

“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她恳求我。

“什么忙?你确定我帮得上吗?”我稍微走近她一些。

“帮我把这个交给他,因为我现在必须离开了。”她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颇重,上面写着To Jeffrey.From Catherine.

“麻烦你了。”她从楼梯间站起来。

“不会。”我说。

电视频道被遥控器转动着,荧幕跳过一个接着一个的画面,都不停留超过五秒钟。画面跳接之际突然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这张面孔今天傍晚差点被我的潜意识驱逐出境,原来她是某电视台的新闻主播,正滔滔不绝地叙述着重要的新闻内容,而她托付给我的任务也尚未完成。“谢谢您收看今天的新闻。”等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我决定去完成她的托付。

“铃……铃……铃”,按了好多声电铃都没有回应,铃声在阴暗的楼梯间里来回绕行。

已经很晚了,但这牛皮纸袋中的东西好像很重要,于是我写了一张纸条夹在门缝,署名对面的邻居。只能这样了吧,我想。

窗户上的玻璃被雨水雾湿成模糊,仿佛摘下眼镜后的世界,逸散的焦点是树枝状蔓延扩张,却什么也看不真切,像半醒半睡的梦境,从来就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

早起赶着上第一堂课,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雨的味道。气象报告说雨季还会持续半个月,春寒凛冽,喉咙一阵刺痒,大概患了轻微的感冒。我用围巾裹了裹颈子,奢求一点温暖的依靠。风却从身后袭来撩起肩上的发,像是不经意的拥抱。没得选择,我只能径自走在风里,像等你的电话。你从来不让我打电话找你,你希望我维持学生该有的单纯,走路的姿势、思考的姿势、坐公车的姿势、吃饭的姿势、睡觉的姿势,都遵循单纯。我不禁质疑起这两个字的定义,你喜欢我活在你的单纯里,那我在哪里?

“怎么那么多天没来上课?”助教在红砖道的另一头唤住我。

“在家赶报告。”我清了清刺痒的喉咙说。

她还是一样亲切地问候与探询,交谈之间,踏实的喜悦与关怀,平稳互动着。每每处在这种境界,我感到自己好真实地存在。

为报告下了最后一个注脚后,将滑鼠移至右上方打叉的部位,轻轻点了两下关闭了档案,顺便活动活动僵直的身躯。

“铃……铃……”我打开门。

“你好。”站在门外的他微笑着说。进门前还特别瞄了瞄他的门缝。

“原来是你啊!”他手里握着我写的纸条,仿佛很疲倦。

“我等你好久了。你等一下。”我拿出那包牛皮纸袋。我双手递上牛皮纸袋,完成美丽主播托付的任务。

“真的很谢谢你。”他接过纸袋以后说。

“不客气。”

等待列印中的报告,我泡了一杯不加糖的立顿红茶,杯缘凑近嘴唇时,感觉一股热气升腾,雾白了镜片。室内充斥列印的节奏与韵律,茶的涩味缓缓流过喉咙,仍是一阵刺痒,我轻轻地咳了几声,才发觉头也有点痛,真的感冒了。

清除答录机里的留言,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琐碎问候,却没有一通是你打来的。整理好列印完的报告,回冲杯子里的茶包,轻轻啜饮不如第一泡浓郁的红茶。也许你最近工作很忙吧,还是不在家,去了英国、德国、日本、意大利、荷兰、美国……许多我不曾去过的地方。有一回在梦中接起你的电话。“我吵醒你了吗?”“没有,我在等你的电话。”我问你现在几点了,问完才想起在海的那一端的你根本无法回答我的问题,我们像是同时想到似的,在电话线两端各自笑了起来。

电话依旧沉默着,我有些失望地带着滤过性病毒躲进睡眠里休息。

“今天的新闻焦点是……”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打开电视又看见美丽的女主播字正腔圆地叙述着新闻细节。“咳……”喉咙痛得厉害,忍不住咳了好几声。肚子很饿,却没有食欲,我倒满一杯五百CC的热开水,也许过几天去看医生吧!“咳……”才这么想时,又咳起来了。

气象报告说得没错,雨依然下个没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雨水总是轻易地从伞缘滴下,附着在衣角、袖口、鞋面、镜面上。据说这种天气让很多人萌生自杀的念头,也让我提不起走到医院看病的力气,而且感冒正在流行,看了医生也根治不了,也难怪会有人活不下去。

我打开电视,又是美丽女主播的播报时间。自从那天下午之后我几乎每天都会收看她的新闻。看起来是很有诚意的人,也许因此那天我才会毫不思索地答应帮她犖易苁俏薹ň芫有诚意的人。她跟对面的邻居应该是同事吧?已经好多天没遇见他,不知是他不在家还是没遇到……鼻子一阵痒,我忍不住打了喷嚏,我把窗户关紧,发现窗外下着倾盆大雨。

也许我该尝试打个电话给你,我已经搬家这么久了,可能是你太忙了,抽不出时间,该不会是忘记了吧?我们多久没见面了?你还是习惯穿深咖啡色及膝外套吗?头发应该长了些,也可能修过了。我呢,头发更长了,也不是刻意要留,只是想不出要剪头发的理由。

预设种种可能的状况,我更想见你了。

“对不起您拨的电话现在收不到讯号……”听筒里一个冰冷的女声说着,我喉咙更痒了。

连续拨了好几通,都一样收不到讯号,同样冰冷的女声回应着,我突然害怕被发现这些电话都是我打的。不打了。

睡着之前雨都没停过。

终究敌不过病毒的威力,还是去看病了。医生重复着多喝水多休息等等金科玉律,我点点头说好。“记得按时吃药。”临走之前仍苦口婆心提醒我,果然是医生。

雨绵密地下着,剪不断理还乱地藕断丝连着,这雨,还真能下。上楼梯时雨水从上往下滑行至尖端部位,凝成水流,蛮横地停顿在鞋面上。我快步爬上楼梯,鞋跟与地面磨擦发出声响,混着雨水的。

“怎么是你?”是美丽的女主播,我在心里说着。她跟上回一样坐在楼梯间,而且看起来已经等一段时间了。

“你知道杰去哪了吗?”我想她指的是住在对面的他。

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因为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可是不能帮她忙有种辜负她的感觉。

“唉!说得也是。你怎么会知道呢!”她自言自语说着,似乎很失望。

“上次那份纸袋……”我突然想起来,我完成了她托付给我的任务。

“我知道,还没谢你呢!”她忧郁的眼神突然诚恳热切起来。

“谢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能够帮到她,我真的很高兴。

她站起来,铁灰色的直筒牛仔裤配黑色短靴,裤管被雨淋湿又被等待烘干。她拨了拨额前凌乱的发,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骄傲气质,骄傲得理直气壮,一点都不做作;不是站起来才骄傲的,只是站立的姿势将骄傲的气质具象化。

“我打扰到你了吗?”她看看我以后说。雨伞上的水已经在地上积聚成堆,我才想起赶着进门的原因。

“没有啊!”我摇摇头说。

“你还要继续等吗?”我小心翼翼地探询着。

“嗯。应该是吧!”她颇沉重地点点头,耳后微卷的发散到前面来。

我拿出钥匙开门。她转过身去,该不会要继续坐在楼梯上吧。“你……要不要进来坐坐……反正一样都是等嘛……说不定他待会就回来了……”钥匙还插在门上,我回忆起上次的场景,报告,门牌,键盘,牛皮纸袋,To Je—ffrey From Catherine。

她迟疑了几秒钟后,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好。那就麻烦你了。”

我打开门,傍晚的室内混合着潮湿的空气,浓稠的暧昧酝酿着。她独自坐在沙发的角落,成为一方平凡的风景。“你一个人住吗?”她抬起头问我。

“嗯!”我点点头。

我们简单客套地闲聊,学校,上课,未来,社会,家庭,等等有可能的话题。话题与话题衔接的空档,时钟显示十点十分。我们都察觉了。

“不好意思打扰你这么久,我该走了。”她诚恳地道歉。

他也应该回来了吧!我开门送她出去,听见她按门铃的声音,连续好多声,在寂静的夜里,尴尬地响着。

夜,仿佛很深了。

从梦中咳醒,我不得不起身倒杯热开水。隐约好像听见对面的电铃声又响了几声,难道她还等?不会吧!还来不及想清楚就屈服在感冒药的威力下,沉沉睡去。也不知道是否错过了你的电话。

阳光以和煦但不倾斜的角度自窗外照进来,指针呈微笑状态滴滴答答着。十点十分。我打开窗户看见被阳光晒干的路面,有种苏醒的味道,喉咙好像也没那么痛了。一个熟悉的颜色抓住我的视线。对面的他穿着我熟悉的咖啡色及膝外套从巷口走进来。他不会是现在才回来吧?她等了那么久。

我拿起镜前的梳子用力地梳着,头发打结得厉害,像一堆杂草。你一直都很喜欢我的长发,难道这是我找不出剪发理由的原因?!我挤了适量的洗发精在手上,调匀,搓揉至发上。蓄长的直发像黑色的瀑布一样在身后蔓延着,我用毛巾裹住它,稀释不均匀的水分。

洗过的发有一种新鲜的香味,在四周来回飘荡。

喉咙不痒了,头也不痛了,天气也跟着好了起来。我带着干净的头发出去散步,走在温暖的空气里,感觉分外清醒。

“嗨!好久不见。”身着咖啡色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嗯!你出差吗?”他点点头。我不好意思过问关于她是否等到他的消息,毕竟,我们也只是点头之交的邻居而已。

“这几天有人来找过我吗?”听他这么说就知道她一定没等到他。我迟疑地思考了从插入钥匙到开门这么长的时间。

“有啊!上次那个拿牛皮纸袋给你的小姐。”我陈述了事实,却省略了她等待的真相。

“喔!”他喔得有些僵硬,惊叹号呈不规则的锯齿状。我站在半掩的门口等他的反应,准备进门。

关于这样的情节仿佛很容易将男女主角的关系对号入座,虽然很没意义,但想起她因等待而焦虑的画面,便有些不忍了,也许是想起了自己,想起了一直没有响起的电话。

“那我知道了,谢谢。”他沉默了五秒以后说。

“铃……铃……”来不及冲进去接电话。

“你好,我现在不在家有事请留言,谢谢。”答录机转动着。

“是我,一切都还好吗……”这声音,我一直等待的,再也熟悉不过了。

“喂!我在。”接起话筒时,半掩的门斜斜映着阳光。

(选自台湾《幼狮文艺》2001年第9期)

·责编宋 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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