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个“语文问题”

2003-04-26 00:48毛志成
人民教育 2003年12期
关键词:崇拜文学文章

毛志成

当前,在社会的许多问题中提出了一个很特殊的问题——《语文问题”。也就是说,语文已经被提到“问题”的高度来看了。中国的语文、文学被人当成问题来看待,来重视,是好事。说明中国文化、教育上的老问题和新问题都亟待解决。而且,必须解决。一个社会,语文既可以变成一种积极能量,益世利国,也可以变成为一种可忧的枷锁,抑德损智,不得了!

语文的“老问题”很古老,很悠久。先不必讲大道理、空道理,举些简单的、常见的例子就可以了。千百年来,中国的学子、文化人,当然也包括老百姓,见了语文就头疼的事,以及被语文压迫得喘不过气儿,或是被语文弄呆弄愚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近于铺天盖地!而依靠努力学习语文把自己造就成才子能人的,又太少太少,近于没有!

那样的人才、夭才,得力于很传统、很模式化的语文教学或语文训练的人很少。倒是对古式的、老式的语文传统做些突破或叛逆的人,成了才杰,成了语言大师、文学大师。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依靠“正规考试”(而且侧里于考语文)熬到70岁,什么像样的学历、学位、职称也没捞到。71岁成了“贡生”,还是被“赏赐”的。倒是他于“不务正业”之余,很“自由”地写出的东西,使人叹服。曹雪芹一辈子没陷进科举,没接受过正统的“语文教学”规范,反倒成了旷世奇才、顶尖作家。以此不难看出,古老的“语文教学”模式,非但很难造就语言、文学上的人才,在不少时候简直是人才(包括语文人才)的杀手、天敌。

中国语文的“新问题”,至少有两个:一个是在“入世”、“与国际接轨”、“全球化趋势”的事上,我们非但没有(或很少)认识到中国语言、文学的必须变革,必须更新,而且(恋古”、“尊古”、阮古”之风仍甚;另一个问题是对中国语文传统中的某种优质因素搞虚无主义,以随随便便的折腾作为“观念改革”、“语言创新”、“文学突破”。有的甚至以此“作秀”,搞表演,以“浅化”、“俗化”、“贱化”为美。

这要从中国“语”与“文”的关系问题说起。一般地说,“语”的原意主要指说话,即口语,或曰口头语言。而“文”,则指写在书面上的语言。按理说,“语”与“文”的分家很早。書面上写的语言,很多人是听不懂的。即使号称“民歌”的文字作品,如《诗经》中的诗,大多数老百姓(包括一般性的文人)是根本听不明白的。更不用说《尚书》、《春秋》、《礼记》、《左传》,连某些“大文人”也未必读懂。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叫“文化重负”,要承认这一点。

书面文字也毕竟只是一种交流工具,过分地将工具予以装饰化、奢华化,就不一定是好事了。比如中国的字(汉字),演进的顺序大约是甲骨、钟鼎、篆、隶、楷、行、草。其实,楷体、行体的运用和流行已经很实用也很便于识辨了,完全可以作为通用工具。但是对字体的追求、欣赏、崇拜,至今仍延续不止。我虽然很尊重书法家及其书艺”,但作为兴趣、娱乐、美术是可以的,若是把字体当成学问或文化品位来推崇,乃至舍本求末,重形而不重实,便是文字落后的标志。因为用什么样的字体写出的正义宣言或卖国条约,本意都是一样的。有人崇拜字,有人崇拜词。尊重词是一回事,崇拜又是另一回事。中国的语言中,专门玩赏、舞弄丽词绮语”、僻词怪语”、“奢词侈语”的习惯太顽固,太热衷,这也是一种文化负担,既累人又误人。好多青少年怕语文,怕听老师讲语文,更怕写文章,都与逼人“崇拜文字”有关。“五四”打垮了古文,推行白话文,功劳很大。但为文而文的遗风,至今仍未彻底肃清,有的甚而走进另一个误区。例如眼下有些故意表演自己“有学问”、有知识”的文章,特别是大学生、研究生的毕业论文,或是“学者”推出的专著、论文,概念成堆,术语成串,以别人看不懂为高深:还有某些诗人写的诗,毫无形象性,弄出了很多又古怪又抽象的句子,貌似深刻、文雅,其实是走错了路,是语言(尤其汉语)的另一种退化,甚而是假冒伪劣。从语文的角度来看,这是“语”和“文”的另一种割裂,另一种分家。一定要改造这样的文风,尤其要劝说青少年不去学这种文风。

我主张每一个人——不论是从事什么工作的,不论是学文科、理科的,都应该有一些文学兴趣、文学紊质。但决不提倡人人都去当作家。对于不想当作家的人,要尊重;对于想当作家或早早写出了作品的青少年,也要尊重。但关键的问题是:文学兴趣、写作兴趣与“发表欲”、“出名欲”绝不是一回事。而且,我也不提倡小小年纪就去写长篇小说、大部头著作。道理很简单:要想成为作家,前提必须是要有足够的生活阅历、生活体验以及社会知识的积累。无论多么聪明的人,包括天才,也不能跳过这一关!

写作兴趣很重要,也很宝贵。一个学生能有写作兴趣、写作欲望,本身就十分可爱。换个角度来说,什么样的语文教师才算是最善于教作文课的教师?千条万条,第一条就是能调动学生写作兴趣的教师!无论怎样善于把作文知识讲通、讲透、讲细,惟独不能诱发学生本人的写作兴趣,一听作文就头疼,就打哈欠,那就什么也谈不到了!学生有了写作兴趣,即使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甚而天天写,近于胡写、疯写,也宝贵!比起写了大半日只憋了三两行话的人,不知要宝贵多少倍!在这样的基础上我们才有可能诱导学生写什么,怎样写。

写什么?怎样写?有两种倾向必须避免。一是逼中小学生去写“攀高”的文章;一是刻意要求他们去写太低浅”的文章。前者的意思容易明自,即不强求学生去写他们尚未接触、尚未弄懂的“探道理”、“大主题”、“高见识”,尤其不欣赏他们使用的大话、空话、学究话。后者的意思较难明白,但应该细细体会。这就是:不要求、不欣赏学生使用那种“娃娃腔”。有人认为青少年只应写些“孩子话”,仿佛越幼稚就越显得“真实”、“自然”。其实,真正有出息的孩子,特征之一就是他们从来不把自己看成孩子,而看成与成人无异的“大人”。这时,他们在作文中涉及了“大道理”、“大思想”、“大语言”,即使写得过分有“模拟感”,不太“实际”,也不要讽刺挖苦,有时甚而要欣赏,这也许正是“出手不凡”。例如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写了痛斥腐败、指点天下大事的文章,或写了一首“大人”式的诗,都应当尊重。唐朝的王维写“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那首名诗的时候,才十五六岁;明末抗清英雄夏完淳写了不少大义凛然、文采洋溢的名诗,殉难时才17岁。

千条万条,首要的一条就是克服“作文”中的“作”字,应鼓励学生一般性地写”文章口学生在作文之外,一夭到晚要写多少各式文字?写通顺、写活泼就是好文章!为什么要特意要求学生去忘掉这些已知,去硬“作”什么刻意文章?国外的中小学生,这种苦恼要少些。而中国的学生,则苦恼多些。这里头有很多值得我们思考的东西。但有许多事,解决起来,尤其是付诸有效实践,还有许多困难,所以才说语文问题确实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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