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恢复明亮以后

1992-07-15 05:29
读书 1992年12期
关键词:审判被告悲剧

篮 子

发生在苏联三十年代的莫斯科大审判,作为一种复杂而又特殊的社会历史现象,它的巨大的悲剧性质以及所包含的多重教训,是一个可以反省的课题。

当“正午的暮色”已经消散,公正的判决已经作出,所有无辜的被告均已宣告无罪时,这桩似已了结的公案的悲剧性质更显凸出:本来明明是无罪的“被告”们,为何在当时全都要自认有罪!?遥想当年,在那个庄严、神圣的法庭上,被告们不仅一个接一个,纷纷放弃为自己辩护的权利,而且竞相与法庭“主动”配合,大搞“自我控诉”,乃至竟创下了这样的司法“奇迹”:“罪犯”对自己的控诉常常超过法庭对他的指控!这种令人吃惊的“自动配合”,曾使当年上演的那三幕司法游戏产生了强烈、逼真的“舞台效果”,无数善良的人们由此竟相信了那些荒唐的判决;就连当时旁听的美国总统特使也不例外!

对于被告们的不幸,我们或可以从当时政治生活的特点乃至从个别领袖人物的错误、性格缺陷等等去找到说明,可对于他们的这种反常表现、反常行为,我们今天又该从哪里去寻找答案呢?

不错,在审判史上,屈打成招的例子有的是。现在已经披露出来的大量材料证明,当年的刑侦机关确曾对被告们施行过各种骇人听闻的刑讯逼供和非刑折磨,包括利用人类情感中最敏感、最脆弱的部位——以祸及妻室儿女相威胁!一九三五年四月七日,苏联政府颁布了这样一条在世界文明史上也属罕见的法令:十二岁以上儿童犯扒窃罪将与成人论处,直至判处死刑!这条法令使随之而来的大审判成为一件强有力的威慑武器。据说,这也曾是使许多包括布哈林这样的杰出人物在内的老共产党人屈服的原因之一。不过,仅仅这些,仍似乎还不能足以说明,那些在残酷的地下斗争中曾经受过种种严峻考验的老布尔什维克,何以变得那么的懦弱,那么不堪一击?他们的勇毅、顽强,他们的坚定、执著到哪里去了?

显然,对于莫斯科三次大审判的受害者来说,尽管沉冤已经昭雪,他们头顶的星空——历史,已经恢复,又重新变得清白、明亮,但他们的内心定律——他们当时作出判断和抉择的行为依据、价值原则等等,却还是一个尚需探讨和说明的问题。

感谢国内出版社出版了一些有关著作,为我们了解这个历史之谜、心理之谜提供了一些线索。例如,有一本书中谈到,为了指控原反对派对基洛夫之死负有直接的罪责,内务部物色了两名工作人员充作“假被告”,要他们在即将进行的审判中体现“党的意志”。而这两名情报人员竟“满腔热情地接受了党和内务部的重任”,结果均被处决。另有一名叫做赖因霍尔德的“假被告”,在签署审判所需的假供词时,竟然要求中央书记叶若夫出面担保,党认为他是没有任何罪过的,是党的利益需要他这样做的。更典型的是对待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两人。据书中披露,在经过长久的折磨仍未能奏效后,叶若夫决定另辟蹊径,以政治局的名义要求他们两人帮助党摧毁托洛茨基及其匪徒。为此,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还同斯大林进行了面对面的谈判!总之,诸如此类的例子,书中还可举出很多。透过那些纷繁的外表,杂乱的头绪,我们至少可以清理出这样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那就是:尽管造成被告们最终屈服的原因各不相同,尽管他们还同时遭受过各种惨无人道的摧残,但在党的利益的名义下来迫使被告就范,则的的确确是当年苏联侦讯机关的一个“心理陷阱”。许多老布尔什维克正是由此而决定放弃抗拒,接受指控,从而掉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对于一个忠心耿耿的共产党人来说,党代表着永恒的价值和追求。一方面,党是他的信仰所在,代表着他的理想,他的追求,他的终极目标和终极关怀,因而是他的整个精神世界的支点。另一方面,党又是他现实的依归,是他在大千世界、茫茫人生的落点和归宿。党不仅赋予他存在的力量,活动的舞台,而且,作为他在此岸世界的成就和事业的象征,党是对他的生命意义和个体价值的一种确认。在党面前,个人是渺小微不足道的。为了党的需要和利益,个人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直至生命!——这就是党性!就是许多老布尔什维克引以自豪的高尚品格!正是凭着这样坚定的内心信念,他们经受了反沙皇专制斗争的种种考验,监禁、流放、毒刑拷打、枪毙杀头,都不曾使他们动摇。可是,当他们面对的已不是旧日的敌人而是自己的同志时,情况就不同了。这时,“恳求宽恕变成了普遍现象,他们的理由是既然执政党是‘我的党,沙皇时代的规则自然不管用了。”(《论布哈林和布哈林思想》135页)因为是“我的党”,在它面前忏悔、认罪,只要是党的利益需要,也应当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的。这种特殊时候的特殊表现,与他们在通常情况下为维护党的利益而忍辱负重、委屈求全,舍“小我”取“大我”的心态,实则是一致的。这样,超过原先的道德障碍,违心地接受指控,也就有了虽不合理却未必反常的心理基础。今天,当我们试着去体会他们在那无可挽回的悲剧中所经受的那种人格分裂、道德冲突,那种沉沦中的挣扎、痛楚,那种崩溃后的沮丧、哀伤,那种无可奈何的绝望时,不能不引起我们深沉的思虑。我们今天完全不必要责备当年受难者坚强的党性观念,这是无可厚非的。但是,正是这一点为阴谋家所利用,精神的强点化为弱点,大审判的组织者们很容易就掌握了一个敏感、脆弱的“突破口”,撕开了他们的防线,瓦解了他们的斗志。对此,南斯拉夫的德迪耶尔曾有过如下一段议论:

“侦查人员在调查过程中诱导被捕的革命者来讨论更高的目的,来讨论外界对苏联的威胁(而这种威胁也确实存在),并要求他们为此而承认强加的罪行,接受必须高于他们个人的利益的目的。这样,在把他们从肉体上杀害之前,已经残杀了他们的灵魂。”(《苏南冲突经历》340—341页)这正是莫斯科大审判案的一个特点!

将一大批党内精英从肉体上加以消灭,是苏维埃的所有敌人想做而又无法做到的。党的精英之被消灭,一个直接而显然的后果,是使党的利益受到了空前未有的损害和摧折而不是相反!这是一种信念上的调包!是对老布尔什维克们进行的一种有组织的思想诈骗!在这个意义上,大审判的导演者、组织者们提出的所谓“崇高的目的”,实质上也是一个没有出场的“假被告”,一个被巧妙地安放在被告者心中的特洛伊木马!雅哥达、叶若夫等,正是利用它来拆除了被告人防御的甲胄,将那一颗又一颗本来坚不可摧的大脑,变成了一座座不设防的城堡,任其掳掠、扫荡!这真是莫斯科大审判中的悲凄之处!今天的人们之所以在回味这场悲剧时总是感到它缺少一种踔厉、激扬的悲剧精神,而更多的却是一种阴郁的沉重,一种令人透不过气的窒息,其原因盖在于此。这是悲剧中的悲剧!是没有英雄行为的英雄之死!

死者长已矣。对他们,对那些无辜的死者,屈死的冤魂,我们不该也没有权利去加以苛求。但对他们的屈辱,他们的溃灭,我们却不能不思考,不能不叹息……

猜你喜欢
审判被告悲剧
审判执行不停摆 公平正义不止步
Chapter 23 A chain of tragedies 第23章 连环悲剧
Chapter 20 Extreme torment 第20章 极度惩罚
今日“开庭”
画家的悲剧
我被告上了字典法庭
近视的悲剧
光阴的审判
巴总统总理挺过审判日
分期还款约定落空 债权人主张全数还款未获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