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 泯
近几年来,小说的行市在跌落。不过作家还在写,有心的读者也还在阅读。行市虽跌落,但小说依然还有活力,因为它不断传送着生活信息,何况如今的世情日新月异,社会生活正逐渐迈向现代化层次,你在小说中感染到的,是如此新鲜生动的生活情态。小说家虽未必聪明到对一切都能洞察入微,然而他所涉猎的一角,却常常正是你感到既陌生而又有兴趣,想求一究竟的领域。
行市跌落声中,如今却见推出了一套《中国当代著名作家新作大系》,见到有十二种。既称之新作,必有点新气息,翻阅之下,知多半是近几年所写的。题材固杂多不一,然而正文染翰,看得出作者的生活视角各有着一个坚实的立足点,在庞杂无比的大千世界中裁剪着合乎自己需要的一片色彩。当前小说构成的景观,很难对某一作品或作家冠之以什么流派的称呼来概括,他们的作品中常常纠合着多样的艺术色调和表现手法,揉合为一种奇光异色,说它是什么似乎都沾一点边,然而它呈现的却分明是现实的图景。倘认为这似乎接近于现实主义了,也未见得,它和我们历来所熟悉的现实主义模式相去较远,如看作是经过兼收并蓄地发展了现实主义,也很难说。不少作家的艺术方法的多样性和不确定性,大约要持续很久以后才可能看出并评判他的某种规定性。至于现存的种种表现形式比较复杂,有现实主义的描写,也杂有意识流方法,还有运用象征手法表现某一隐喻性或意象,或以心理活动的内向直觉以至梦的心理状况为主体的等等描述,都无不出现在当前的小说中。这不需要解释,外来的艺术经验既经输入,为了表现生活多样的神采,对之作有益的吸收,不但无可厚非,而且是一种进步。
我读了李国文的《电梯谋杀案》,看题目似乎是一篇侦破小说,其实写了当代人生中的种种心态。小说固然是写了一件案件,从怀疑这到怀疑那中带出了一幅扑朔迷离而意味深长的当代生活的画卷,里面写了对爱情和艺术的苦苦追求,但是总不免为权谋者的血盆大口所吞噬。小说具有一种含蓄力,似乎在繁多的情节展现中深藏着一点什么,这正是李国文的风格。生活中盘根错节的纠结,在这里,有心的读者将会细细地得到端详。世道确实在变化,如今熟视无睹和不堪言说的事,在多少年前是不可思议的,看来社会的进步行程是一个复杂的运行体,在善善恶恶的反复较量中逐渐演进。记得似乎黑格尔说过,恶乃是历史行进的杠杆,说起来也有点像,没有一场十年浩勃的作恶,后来出现的开放改革盛况仿佛是不可思议的。然而恶的种子在生活中不会脱尽,没有恶就无所谓善。天下若都是善者,就如一块白色的银幕,上面什么也没有,只要出现了一个恶者,银幕上才会有一场场的戏演下去。作家倘不在人性的深层中有所开掘,写的小说也不过是一张白纸。人性是一个最为复杂多端的表现领域,恶者不一定时刻表演恶,善者也会演化为一个作恶者;善者的稍一作恶较之恶者的作恶多端还要可憎,恶者的一时向善往往告知着可能大恶将至。自然,小说不过是描绘其一鳞半爪而已,尽管如此,读这样的小说较之读那些无补于实际的教义要有益得多。
读莫言的《白棉花》,就有了一个疑问,那个方碧玉的惨死究竟是谁之罪?她那刚盛开的圣洁的爱情之花,扼杀者为罪?从直感看只是孙禾斗加上国支书之流,但仿佛还可以看到有一个盘踞很深的,庞大无比的类似宇宙中的那个黑洞,那是由数不尽的愚昧和野蛮所构筑起来的。梁晓声的《秋之滨》中,你说孙老闷怎么终于受铁拐李的愚弄?孙的老谋深算还是弄不过李的老奸巨猾,是什么东西组成了人际间那种利害关系?我很欣赏张抗抗《无序十题》这样短小而精警的篇什,内中叙述的多半是颇为难堪的事,而蕴蓄着的哲理性的涵盖却让你把玩未已。这些小说,有时如同乌鸦的叫声,告知着大不吉祥事,然而懂得生活真情的人,并不会为此而沮丧,它不过宣示着人间的一点曲折,而且是永不止歇的曲折,这原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倘加以掩饰,于作家说来是一种羞辱,不顾卫道者的不满而毫无讳饰地写出,方算是真正吐露了作家的心事。
但是小说也给我们以愉悦。愉悦是生活中的花朵,你要珍惜它,爱抚它,欣赏它,它是人生中的黄金屋,颜如玉,把每一刻的愉悦看作是生命的高翔,甜蜜的沉醉。我看王蒙的《我又梦见了你》是一本充满着愉悦的书,这愉悦从平凡中流淌出来,像无意中漫步到洒满一地落英的秋天树林之中。《现场直播》固可愉悦,但是我更喜爱《话、话、话》这样的小说,一对平常的夫妇之间,维系着他们生活中愉悦的生机是说话,什么话都说,彼此滔滔不绝的话题,说有用的话,用处不大的话,可说可不说但以说出来更觉快意的话,一大堆的说不尽的话中,也不妨有一点废话。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吗?然而夫妇间互不说话你试试看,俩人话匣子打开收不拢,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幸福,是生之愉悦。王蒙现在的小说有点像散文,抒情味,幽默感,还带点梦幻,短小,情节不多,然而情趣满纸,写人生的感情中晓示着一点让各人自去品味的领悟。《坚硬的稀粥》一篇,在集子中尤见生辉,一家子融融泄泄,自主与协商共存,虽说稀粥的营养价值不若牛奶鸡蛋,但这个具有民族性传统的饮食文化,不但维系着人们对生活的无限感情,更维系着一家子牢固不易的情感与愉悦。这是一篇称颂人间愉悦的小说。愉悦是文学的功能之一是确凿无疑的,文学倘无愉悦的面容,就像一个不苟言笑而满脸愁云的姑娘一般。愉悦可促使你对生活的无限向往,哪怕在崎岖的路途中,也会因愉悦的引发而对人生寄以种种眷恋。叶楠的《海之屋》是愉悦的,无疑这是篇充满着生活的活力之作。冯骥才的《炮打双灯》,通篇就是可悦的场景,结局处虽有悲壮意味,但牛宝夫妇的执著与硬朗,依然带来一片愉悦的情意。不过文学中的愉悦功能却有着万种风情,有开怀地嬉笑,有深长思之而发出的笑意,有含着眼泪的喜悦,也有来自内心的无声的目明心喜,诸如此类。而作家的笔意,有直抒胸臆之篇,也有在幽默的情致中以调侃之笔给以描摹此种心情的。我看蒋子龙的《阴阳交接》和丛维熙的《鼻子备忘录》便属于后者。《阴》篇写机关在春节中办丧事,一种久已存在的行政程序凛然而不可易,然而在小说的调侃声中却充满了无限的愉悦意,局长、主任、秘书的种种表情,给你一种由鄙夷、由莫落而生的愉悦,那虽不算是高尚的,却能在博得你一粲之间窥见世态中的官气、暮气,还有在死人身上敲榨一点利益的无赖之气。至于《鼻》篇,调侃中杂以荒诞味,读之可以发笑,发笑中有泪水更有愤恚。人生遭际之多端委实难以穷尽,而作家之写悲情,独能于调侃发笑中得之,可见愉悦的风情往往是甜酸苦辣诸味的组合,这几味中你品尝的哪味最深,由君任自选择。
愉快的对面是悲苦。中年以上的作家每不会忘怀那个“史无前例”的年代,他们从那里走过来,身上的瘢痕到阴天仍不免作痛,不时会发出倾吐不尽的苦衷,也有听得多了而乐于写此的年轻作家,总之,这已成了多年来文坛反复出现的主题。《鼻子备忘录》的作者是经受了这个痛苦的,然而铁凝的集子中那篇《四季歌》也写到了一点反响。作者在那年代恐怕还是少年,多半是承接了一些感受而写的。但是所抨击的那种宽恕之道却十分之深沉。小说中姑娘的嫂子为了保全自己,交出丈夫的日记,套取丈夫不满的话去汇报,还参与了工宣队打丈夫的事;她还亲手弄断了丈夫的手指。以后虽离了婚,但姑娘的哥哥从不说起这些事,他认为“她还有自己的生活和前途”。姑娘从此懂得了“从那儿开始,我才知道什么是男人”。这类毫无血性的人,虽非绝无仅有,然而作者淡淡的哀愁之笔,却偏从这绝无仅有中透示出一点人间可悲的凉意。
作家的笔端,总离不开写人世的悲欢离合,然而有时竟会有说不上这一命题的生活现实。在谌容《懒得离婚》的小说里,我们看到的只是人生中的疲劳意。婚姻生活不久便进入了凑和过下去的疲劳状态,生活仿佛只为了尽一点人事,与幸福和美满不相干。但是这疲劳又并非是对生活的疲倦,照样有板有眼的上班,工作,做饭,只是凑和过下去便是一切。这心态仿佛已成为一种不可动摇的人文现象,像一个既定的模式似的规定着某些人的生活方式。它所以如此稳固,确是因为由此避免了家庭的破碎造成的悲剧,宁可让“凑和过”的悲剧无限的延长下去一直到生命结束,来替代那种不可承受的遽然出现的家庭破碎的悲剧。
这也是生活。倘说生活作用于作家的反应可以获致感悟的话,那末作家形之于作品中的形象给予人的感受可以是不同的。康德说:“诗人说他只是用观念的游戏来使人消遣时光,而结局却于人们的悟性提供了那么多的东西”。(《判断力批判》168页)是这样,不管怎么,这样的小说都会给你以悟性。但是人们的悟性毕竟是互不一样的,因为人们所处的环境不一样,所持的价值观念不尽相同,对作品中晓示的种种,有的同情,有的反感,也有无动于衷的。这一点也不奇怪,引起人们感受上不同反拨,正是说明了一篇意味深长的作品要取得人们反应一致的说法原本是无稽之谈。
我很喜爱刘心武写的《曹叔》这样的小说,也许内中有不少是生活的原型,这不必细究,它确是一篇小说,读起来很有味。这是对一位很有为的知识分子的几乎狼狈一生的速写。写不完的中国知识分子命运,可能到下个世纪中还会红火下去,那有什么办法呢?整个二十世纪是中国知识分子颠三倒四的世纪,历史的创痛永远不会在作家的笔下溜过去的。
文学是一种很奇怪的文化现象,你本想拿来消磨时光,不料得到的反应是你不想看到的事象,你摔下不看,但一会儿又映上你的眼帘,总想再检起来穷一究竟。有的小说引起人们的喜恼不一,有的仰面大笑,有的切齿之声可闻,仿佛已大祸临头,即将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似的,想起来很滑稽,颇有点庸人自扰的样子。然而文学毕竟是一种艺术生产力,众多的作家宛如做工耕作一般,写出来的产品是作品,然而它益人心智,开人眼界,人们喜爱它,爱护它,爱护艺术生产力是一个文明社会的一种共识和共同愿望。痛恨它的人自然也有,但大抵是将要沉沦下去的一群。
(《中国当代著名作家新作大系》,华艺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