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向中
“万人如海一身藏”,乃东坡居士的名句。当初一读之下,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冷峻和通脱。但彼时还是“能狂少年”,不大体会此种心境。年与时驰,世事变幻,于今方有所领悟。似乎只有历尽尘世沧桑如坡公辈,才能生发如此感喟。
后来,在一本什么书中,看到朱光潜先生作的联语,“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工作”,真犹如当头棒喝。庶几于“藏”的意境明白许多。但不论苏东坡,还是朱先生,他们的话,照我看来,都深含禅机,意可会而口不可言,恐怕不具时兴“口诀”的实用价值。
所谓缺少实用价值,也不过是说,究竟怎么“藏”,怎么又“出世”又“入世”的诣般法门,前贤今贤都不曾点破明说。现下,却看到一本书,差不多可用来作体会苏、朱“言筌”的入门指导。虽然,这书也是一本语录体的著作,书名《菜根谈》,有人说是取古谚“人咬菜根,则百事可做”的语意,也有人说“凡种菜者,必要厚培其根,其味乃厚。是此书所说世味乃出世味,皆为培根之论”。至于孰是孰非,恐怕“唯静心沉玩者,乃能得旨”罢。
只是倘若认真问起来,这是一本讲什么的书,还委实费周折。粗略看去,在“修省、应酬、评议、闲适”这样颇有古董气的题目下,写着“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定从烈火中煅来;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须向薄冰上履过”这样精致的格言。“其间有持身语,有涉世语,有隐逸语,有显达语,有迁善语,有介节语,有仁语,有义语,有禅语,有趣语,有学道语,有见道语,词约意明,文简理诣。”
更进一步说,书中讲待人“方”与“圆”的技巧,处世“进”与“退”的诀窍;讲士子学问境界之玄妙,庙堂拿云手段之高低。此外,也有为善的说教,无常的慨叹,忍辱的饶舌,养气的真言。甚至还有居家过日子的调理功长。总之,这是一部关于待人处事的“通论”,修身养性的“辞典”。
怪而不怪的是,尽管《菜根谈》絮语娓娓,其立论的标准,则是“一气化三清”。儒释道三家兼收并蓄,杂交融合,一视同仁,统而论之。故是,先圣训诫,民间俗谚,道藏通言,佛家警句,皆被其随心所欲,信手拈来,“化”为一段段珠圆玉润、琅琅上口的精粹语录,而且使人不觉其“隔”焉。
儒释道三教同尊,由来已久,似也不觉新鲜,倒是作者一番行文造句的高超本领,大概才是本书得以流传的原因。更何况,这书中的确不乏某种智慧。
当然,书中谈得最多的,还是尘世“生活的艺术”,或者说,它勾勒了一种精致的人生观。这其中难免有陈腐的滥调,可能还有些中国文化中最消极的东西。但唯其对人事的清醒刻画,也就无法超越人生的藩篱,难以企及更为崇高的境界,而永远局限于“咀嚼身边的小小悲欢,而且就看这小悲欢为全世界”。(鲁迅语)同是某种道德的省思,拉罗什福科的《道德箴言录》与《菜根谈》相比,识者自有分晓与评判。
同时,本书昭示于我辈,在传统中,糟粕与精华,是这么奇形怪状的纠缠在一起。以致使人想像,当年“五四”文化前辈们,对传统的无情批判,是怀着怎样的复杂心情,他们深知传统中有极具价值的东西,也不得不暂时抛弃,因为精华与糟粕的爬罗剔抉,刮垢磨光,只能借助于另外的“很大的鞭子”。(鲁迅语)这好象已是题外之义了。
写到此处,突然发现,苏东坡与朱光潜先生的诗和联语,竟都渗透着无可奈何的东西。那是他们对自己所处的世界,感到的独特的悲哀吗?而《菜根谈》堂而皇之地告诉人们,“和平地工作着,幸福地生活着”(林语堂语),一种很好的理想,却要费尽心机、聪明算尽方能实现。那样的生活,是否正当,是否应该调整。
(《菜根谈》,〔明〕洪应明著,巴蜀书社一九八九年一月第一版,0.9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