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蓓蓓
明代的洪应明写过一本《菜根谭》,讲的是修身养性、为人处世的学问。表面看来与吃的菜根似乎没什么关系,实则不然,民间有云“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又语“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蔬菜的百味由菜根的清苦而发,吃菜根其实也能引发一种“菜根精神”。蔬菜的根本在于菜根的好坏,人的根本则在于德行的优劣。
每次见我将碍眼的白菜根不假思索地削进垃圾筐时,母亲总是心疼地说菜根是他们那代人儿时的救命菜,缺粮少菜的日子里菜根是最受大家欢迎的美味。大概是日子越来越好过的缘故,菜根这种曾几何时的“救命菜”,渐渐被划为上不得台面的粗食,远离了人们的视野。那些取代菜根而成为餐桌上主角的美味佳肴,显然没有菜根的淳朴与纯真,只好用各式华美的姿态来取悦食客们,时日久了,人们还是会怀念起往日的菜根味来。于是,菜根又被拉上了餐桌,只是这次是与排骨、墨鱼等主料们一同登场,为的就是以这些主料的味道来盖过菜根的清苦,失去本味的菜根哪里还算得上菜根。前不久,一位乡下的亲戚送来一坛泡菜,大抵是由芹菜根、韭菜根、空心菜等各式菜根制成的,其中加入了要、蒜、红辣椒等配料,口感酸辣香脆,清淡宜人,隐约中透出菜根所特有的清苦味,耐人寻味。其实现在的人们不喜欢菜根的清苦是可以理解的,苦味总是容易让人联想到生活中的艰辛,厌恶菜根的清苦就好比厌恶生活中的困难,而这种厌恶似乎已成为了一种通病。因此,近年来有不少人开始倡导一种勇于吃苦吃硬的“菜根精神”。
其实菜根的精神何止限于简单的吃苦精神,还颇有大隐隐于市的味道。让人鱼肉,己食青菜;让人青菜,己食菜根——“处世让一步为高,退步即进步的张本;待人宽一分是福,利人实利己的根基。”吃菜根的过程实际是给自己在这物欲横流的世道里的一种修行,是以一退再退的清苦来历练个人心性的过程。若能“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把菜根吃香了,清心寡欲又怎么会只是一种奢求。对于餐桌上的人来说,菜根只是被当作口中之物来品评,对于蔬菜而言,菜根就是它们的命根子:蔬菜有了病变,问题出在枝叶上还好说,打打药、灭灭虫兴许还能活过来,要是菜根是坏的,菜就彻底不能食用了。对手人何尝不是这样的道理,只是人的“根”在于德行:君子小人,一个德字即见分晓。曾听过一位知名教授的讲座,说到何为人才时,他的二段阐述倒是相当精辟:有才有德是正品,有德无才是次品,有才无德是毒品。这算点出了人之根本,知道根在何处自然也就知道了做人的关键。一个人的根好找,一群人的根就难找了。历史上曾有过一个时期很流行“寻根”。刨根问底似的追寻自家的集体的信仰、文化、历史源头。说得简单一些,目的就是要在此时此刻找一个定位,安心再出发,而东寻西找间,却更容易迷茫。其实寻根之路一点不远,且与菜根有关,若问“根”在何处,就在那菜根的出处——农间乡土。
空心道遥游
学鲁迅的《孔乙己》时,讲课先生总是不时痛心疾首地以“哀莫大于心死”点评鲁迅撰文的心境。被讲课先生的情绪感染,自己也忽而觉得心痛起来。如今想来,自己当初孩子式的心痛离那痛定思痛的哀痛实在是差着十万八千里,而这深沉的悲哀却在日后的岁月里慢慢走近了我与周围人的生活。其实,心痛何尝不是心中堆积得太满所致:生活烦恼,情感缚累,更有所谓欲求不满的杂念。每每感受到这种心境总不免要人生出“想把心里的烦恼掏空”的神往来,但神往最终却总是归于虚妄。“空心”对人是虚妄,对食物却非如此:世上就专有一种空心成活,逍遥绽放的菜——空心菜。虽然并非纯然的素食主义者,却对绿色蔬菜情有独钟,看着一棵棵绿油油的蔬菜,不免会感受到一股饱含生命力的希望来。与这种外观给人的感受相通,绿色蔬菜是尤能给人提供维生素等多种健康物质的佳品,尤其是作为碱性食物的空心菜,不仅可降脂美肤,且能防癌。尽管如此,我却从未主动亲近过这种蔬菜。往日里,如若见到了芹菜、菠菜、油麦菜这类绿色蔬菜,定是要拎一小捆回家吃的。唯独对于空心菜有些犹豫。“空心”,听着总有不实在、缺分量的嫌疑。虽然每次见到新鲜的空心菜,总是不自觉地要观赏一番,甚至讨问一下价钱,但结果却总是空手离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观望。
对“虚”着心的空心菜的排斥心理,还是经一位懂得植物学的朋友指点后而有所改变。她说,与其它绿色蔬菜不同,空心菜与竹子均属于草本植物,空心是这类植物的特质。空心菜生长在水里,空心的部分能储存空气,并用来运输空气供养其生存。朋友还半开玩笑地说:“这是植物的一种生存方式,就跟人一样。只是,人有心才能活,而它们有心就活不了。”
听罢朋友这番玩笑似的结论,不免为自己曾经对空心菜的揣度汗颜。要理解,必然先要亲近。隔天路过菜市,专门提了一捆空心菜回家。经“高人”指点,将空心菜洗净切断,下油锅后添入蒜蓉,再佐以少量的酒,火旺,油多,快炒后出锅,绿意犹在的蒜蓉空心菜即算完成。据闻,依此法炒出的空心菜味美且鲜,为任何其他做法所不及。对着这道极品空心菜哪里还顾得上摆碗筷、端盘子,夹起一筷人口:味道果然与其他泥土中产出的蔬菜有别,淡且香,那香也是淡的,近似竹林间闻到的竹叶气,悠悠然,从唇齿间飘进鼻腔,顺着鼻息飘出,散在了屋子里,更有其间的水感相配合,让人生出腾云驾雾的逍遥感。原来“空心”竟是这样一种境界,一种逍遥的酣畅感。一番忘乎所以的陶醉之后,盘中的空心菜早已成空。空的不仅是盘子,还有方才的逍遥感,随着空心菜而消散,不免引来一种空虚后的彻悟:逍遥是空心菜的本性,而不是发自满心满载的我。满的是什么?倒可引用佛家高僧法磐回答乾隆皇帝的两句话来道破:这世上只有两艘船,一个为名,一个为利。
或者,还可以再添一艘,一艘名为“空心菜”的船,可有人愿意来乘?
责任编辑杨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