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勇
白龙葛脬最羡慕爷中指上厚厚的茧子。
葛脬是杂种的意思,既非蒙语,也非汉语,纯汉地、纯蒙地都没这种叫法,内蒙古东部区也没有,想来是西部一些地区特有的蒙汉杂居后的语言混血儿,本身就是杂种。有意思的是,葛脬原本是骂人话,却被当地人郎当在嘴边甩来甩去,甩得满世界都脆生生的。哥们儿见面不老远吼声葛脬,那是关系还不够铁;酒桌上不你葛脬他葛脬乱叫一气,肯定喝不出气氛来。可要是没那个交情,千万别乱喊人葛脬,那绝对是不容转圜的挑衅,脑袋上少不了鼓包。
白龙葛脬问我,葛脬是啥意思。
当时,我们在呼市站前喝酒,我天南海北地神吹,他和巴根眉飞色舞地听,消磨着等车的漫长时光。那一年,我是个热血沸腾的文学青年,一提到文学,就像嗅到了罂粟花香,骨子里都迷醉了。我中指上的茧子就是笔耕不辍,生生磨出来的。也就是这一年,我被推荐到全国少数民族作家班学习,还发正式文凭。这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家乡的草原上,被推荐的还有马头琴诗人巴根和政府办事员白龙。巴根是歌舞团最有前途的马头琴手,他的诗就如他的琴声,抒发着民族激情和草原男人心灵的澎湃。他得以深造无可厚非。而白龙就有些不可思议了,就我所知,直到我们在呼市站前喝酒这一刻,他还没有发表过任何文章,甚至没写过一篇叫做文学的东西。
我自然成为他俩的主心骨。不是吹牛,打小我就是说上句话的人。我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且诙谐幽默,任何场合都是焦点,走到哪儿人气都旺。我在报社的时候,办公室摆了八把椅子,仍然有站着吞云吐雾的。
我这项本事,也有人说是魅力,就如麝鹿吐香,吸引着一拨又一拨追随者。一直到高中毕业,我虽然年龄最小,可同学们都围着我转,就连校霸白龙也对我服服帖帖。很多年后,我想,自己是不是早熟。因为我在小学就暗恋过女生,甚至有过殉情的浪漫幻想。然而,我又推翻了这个论断,简单的早熟何以归纳我横溢的才华,我断定自己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甚至很有可能是文学天才。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是凡天才都有精神病,最起码也有精神分裂的倾向。否则,何以解释若干年后,我被强行送到精神病院呢?
但那时候的我,的确文思如泉、笔锋似剑。文坛多少前辈爱我如眼珠,对我寄予无限厚望。白龙和巴根都是见证者。赴北京学习之前,我领他俩先来到呼市,叩开一个又一个名作家的书房,我口齿生花、妙语如珠,把那些老人家哄得心花怒放。白龙和巴根也跟着沾光,着实喝了不少名作家的酒。
那时候的我就是海量。基因这东西也怪。我们家族出两种男人,一种是酒仙,另一种是赌圣,而且两者绝不兼容。我的两个亲弟弟滴酒不沾,却是赌场上的高手。而我就连打扑克牌都迷糊。父亲曾有个奇特的酒杯,只要斟满透明液体,杯底就浮出一条龙。父亲不喝酒时,我拿它当玩具。据母亲讲,是在我七岁的时候,我翻出了父亲的半瓶烈酒,倒一杯玩一会儿一饮而尽,就像平时倒水玩一样。然后我美美睡了一觉,醒来时母亲紧张地守在炕边。我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是,额吉,真好,弟弟不睡觉哭,就给喝阿爸的酒。气得母亲狠狠拍我屁股一下,随后长叹一声,老包家又出一个酒鬼了。如今,小酒鬼长大了,酒量也自然与时俱进。
白龙别看人高马大,当时的酒量却稀松,和我根本没有可比性。葛脬尤其没有酒德,每次喝多都撩骚。我们家乡管喝完白酒后再喝啤酒叫盖帽。有一次我俩吃涮羊肉,白龙也就盖了两瓶帽,忽然晃荡到几个警察桌前,拍着胸脯说,哥儿几个,想吃地道的草原羊肉吗,等着,哥们回头一人送一只。也就是首都的警察文明,不但没计较,还乐呵呵地打趣,要不又是个事儿。等他酒醒,我学给他听,他揉着太阳穴说,爷光喝白酒一点事没有,爷就是跟你葛脬学坏了,爷再也不盖帽了。呼市一带管“我”叫“爷”,我们仨一起时一律称爷。
巴根的酒量和我有一拼,却没我把酒喝得妙趣横生的本事。他出身牧区,小时候放羊就怀揣酒囊,把烈酒当抵御风寒的法宝。别看他没有白龙高大醒目,却比他更招惹眼球。乱蓬蓬的长卷发,满脸的胡子根根如矛,简直把桀骜刻在了脸上。他的性情却不张扬,大多时候沉默寡言,但发作起来八匹烈马都拖不住。最关键的是,他绝对是不乏胆色的人。可白龙起初却看不起他,呼市站前酒馆一役,让他逮住了话柄,对巴根极尽冷嘲热讽。巴根是个不屑于言语上争论的人,为此郁闷了足足六个月,直到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也是亡命之徒,才算在白龙面前扬眉吐气。
巴根和白龙摽了很长时间劲儿,根子就在呼市站前的酒上。
那是一家清真烧卖馆,从跑堂到后厨都是亲戚,就连食客也都沾亲带故,彼此熟络得不行。大家你葛脬他葛脬,喝得热火朝天。当时,我们仨靠门坐着,已经开始盖帽了。我吐沫星子飞溅,边喝边给他俩描绘一幅宏伟蓝图,实际上是在忽悠白龙。白龙比我俩有钱。那时候他爹杨百万就经营好几家宾馆和酒楼了。呼市一行,基本是白龙当大头。我说,记住这一天,记住这家饭店,若干年后的文学史册上势必留下浓墨重笔,享誉文坛的蒙古三把刀就是这一天、就是在这家小酒馆宣告组合,以集团军的强势闪亮登场,在全国文坛掀起草原浪、蒙古风。我毫不谦让地自封金刀,封巴根为银刀,而白龙则为铜刀。我仿佛吃了兴奋剂,手舞足蹈、滔滔不绝,自己把自己的话都当真了,沉浸在美妙的憧憬中不能自拔。
白龙起初安静地听着,双眼狼一样冒光。因为我一再强调,我和巴根会提携他,让他以火箭的速度步入文坛。可很快,他骨子里的不安分发作了,开始东张西望,而且在粗糙的饭桌上不停地磨起中指。他磨中指是想磨出像我一样的茧子。他硬是坚持了三个月,直到练过铁砂掌的中指惨不忍睹,才悻悻罢手。他的不安分并没有影响我的激情,我太了解他了。让他屁股沉一会儿比打趴下他还难。我转而对巴根抒情。就是这时候,白龙忽然问我,爷问你,葛脬是啥意思。我随口应道,你好的意思。谁料想,白龙向柜台里两臂纹龙的老板一挥手,吼道:葛脬,再来三瓶啤酒。屋子里顿时静得喘不过气来,所有目光都齐刷刷地集中过来。那老板扬起满脸横肉,眯缝眼睛打量半天,恶狠狠地骂道:灰葛脬,球迷瞎眼骂谁呢,活腻味啦。话音未落,后厨冲出俩小伙子,一个举着擀面杖,一个提着剁骨头的砍刀。屋子里也跳起七八个人,纷纷抡圆酒瓶,抛手榴弹的姿势扑来。
我见势不妙,一个箭步蹿出门,撒丫子就跑。巴根也不腿软,一把抱起琴盒,飞一般追我。身后噼里啪啦,好不热闹,简直像炸开了锅。
呼市到北京的火车就要开了,白龙几乎是被汽笛声送上车的,身上居然没有受过荼毒的痕迹。从小到大,他早就习惯于我的临阵脱逃,而我也不会有丝毫的不好意思。但他对巴根却耿耿于怀,屁股刚沾座椅,就开始冷嘲热讽。巴根一再强调,他是怕殃及马头琴,可还是被定性为不是蒙古人的尿。
巴根的琴镶银雕花,很有些来历,据说是科尔沁王爷赏赐他爷爷的,被视为命根子。他
五岁学琴,十二岁就名播草原,被誉为神童,却连这把琴的弓弦都没摸过。直到被伯乐发现,特招到市歌舞团,他爷杀牛宰羊举办隆重的仪式,才把这把琴传给他。草原上的朝尔齐(马头琴手)都是诗人,巴根更是出类拔萃,他发表的第一首诗写的就是这把琴,我至今记着其中的一句:她镶银雕花的裸体,横亘在我生命的河床,随我灵动的指尖,流淌着狂野的曲线。可见,在巴根的心目中,这把琴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怎么能让心爱的女人受到伤害呢。
可白龙才不听这些呢。他装疯卖傻的时候油盐不进。我要说,我一直小瞧了白龙,他对我的言听计从,让我低估了他的智力。很久后我才明白,他的精明丝毫不逊于我,更别说直肠子的巴根了。那一天,他就把疯态表演得淋漓尽致。硕大的脑袋摇来晃去,几乎蹭着巴根的鼻尖;不安分的眼神游走在巴根脸上,就像挥拂不去的苍蝇;嘴更是吧嗒吧嗒不停,比《大话西游》里的唐僧还烦人。眼瞅着,巴根脸色越来越难看,脖子上的青筋胀动着,眼中的火星就要喷射出来了。
我赶紧打圆场,轻踢巴根一脚,说,听我的,都坐下,白龙别磨叽了,巴根也消消气,还要在北京混两年呢,处不处了?要说白龙,也好生了得,杀出重围,还放倒数人,自己屁事没有,谁能跟你比呀!来吧,哥们儿给你摆酒压惊,咱三把刀一气儿喝到北京!说过,我变戏法一样,掏出一瓶酒蹴在桌子上。白龙眼睛一亮,一把抓在手里,惊呼道,65度草原白,哪儿来的?
我得意地一笑。
那是我夺门而逃时顺手牵来的,是锡林郭勒草原上的纯粮高度白,俗名“闷倒驴”。
漂亮的女人难得,既漂亮又聪明的女人更难得了。
安萍就是个既漂亮又聪明的女人。
追溯我和美女安萍的故事,要从白龙拍她的屁股说起。
事实上,开学典礼我也注意到她了。同桌巴根忽然捅捅我,悄声说,看,天哪,女人可以长成这样吗?我就捕捉到了他眼里的猎物。一个洋洋得意的长头发女孩子。轮到她自我介绍时,她说,我叫安萍,满族,辽宁沈阳人。业余车模,爱好是飙车。我笑了,她爸蛮有先见之明,给她取了个不如倒过来用的名字。不过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世界已然被文学填满了,又被酒溜严实了,哪还容得下其它的东西。
天地良心,我起初对安萍真没有感觉,不像巴根没出息,乍一搭眼就被个长翅膀的小家伙一箭穿心了。那段时间,他双眼柔情似水,就连满脸的胡子都温情了许多。他还写了大量的爱情诗,每次喝酒就要折磨我和白龙的耳膜。
那时候,我和白龙已经开始频繁逃课了。我一向讨厌课堂,认为那是天下一等无聊的地方。也就那么点东西,扫一眼就八九不离十了,还非要讲满一个钟头,那不是折磨大家,浪费大家的美好青春吗。而白龙是坐不住的。他曾经突发奇想,建议把监狱都改成课堂,强迫犯人死听硬背最枯燥的东西。葛脬也算是祖上积德,居然没进过监狱。我敢保证,他要是呆在监狱,肯定要比在课堂上呆得舒服。我俩自然也拉拢过巴根,可他不肯同流合污,只肯在课外和我俩厮混。白龙简单地把他定性为重色轻友,大大嘲讽他一番后,开始随我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游荡。
白龙拍安萍屁股的动机是什么呢?我后来终于想明白了。当一只黄羊进入猎人视野的时候,说不定不远处就潜伏着一匹狼。白龙就是一匹狼,一匹被我和巴根都忽视的狼。那一天,除了拍安萍屁股外,他还惹出了另外一件事。那是个不寻常的一天,虽然结局美好,但白龙葛脬给我造成的精神刺激也够一说了。
就从天桥说起吧。我俩走出一家小酒馆,打着酒嗝,走在清凉的小风里,惬意得真想飞起来。前面围了一帮人,不时传出笑声。我俩凑了上去。是几个江湖卖艺的,地上摆着几块砖。有个年轻小伙化掌为刀正卖力劈呢,可怎么也劈不断,惹来阵阵哄笑。我一眼就看出,这是玩套路呢,呆一会儿该吃大力丸了,就能劈砖如泥了,然后再兜售祖传秘方。哪能真的连块砖都劈不断,没两把刷子谁敢走江湖。白龙却不知哪根筋抽抽了,突然杀出人群,嘴里还骂骂咧咧,就这两下也敢出来现眼,回家跟老婆再学两年吧,瞧爷给你们开开眼。边说边扎马步,几掌就把砖头都劈断了。那几个卖艺的一直在发愣,这下醒过神来了,啥年月了还有砸场子的,真他妈添堵。年轻小伙第一个不干了,哇呀一声就抡起了关公刀,其他人也纷纷抄起兵刃,扑向白龙。白龙大叫一声,不好,拉着我就跑。他不拉我啥事没有,谁知道我俩是一伙啊。这下可好,我也被卷了进去,只好跟着亡命跑。没跑出半条街,我腿就稀软了。好在危急关头,我往往能灵机一动,这次也不例外。我猛地甩脱他的手,朝另外的岔道一头扎去,果然没有人追来。后来,我坐上公交车,走出好几站了腿还抖呢……
有一阵子,我琢磨过白龙,葛脬是不是有病呢?他绝对和正常人不一样。说他傻吧,还真就没吃亏的时候。有一次,我和巴根手头紧,又实在想喝酒了,便把他叫到饭店,也不说想让他请客,只是一个劲儿奉承他。小子硬不上套,到最后还是从制了。他不是经常,但有时候,忽然就上来精明劲儿了。只要他算计起来,那真是油盐不进,谁说啥都白搭。说他奸吧,不时还冒虎。为了拥有和我一样的笔茧子,他硬把中指磨得皮开肉绽,连校医都说他缺心眼。你说他虎不虎。就说那一天,险些让人追上打残废喽,要换别人总该有点劫后余生的后怕,消停几天吧?他不,啥事没有一样,居然盯上安萍的屁股了。
学校南街有家古旧书店,对着校门口摆了个书摊儿,都是老版的外国名著,吸引我们这些文学飞蛾趋之若鹜。那天黄昏,白龙就是在那儿瞄上安萍屁股的。当时,安萍正聚精会神地淘宝,由于上半身俯得很低,臀部就翘得又圆又丰满。白龙的呼吸粗了,连声说,走,快走。拉着我就凑上去了。他把手背在身后,煞有介事地转起来,转到安萍旁边时停下了,目不斜视地俯下身子,双手还是背在身后。随后我听到他叫我,走吧,宝音。紧接着就是“嗷”一声尖叫。白龙就被几个女生七嘴八舌地围住了。他连连给安萍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还以为旁边是宝音呢。宝音就是倒霉的我啦,只好替他打圆场。安萍脸红扑扑的,含羞带怒地剜我一眼,说,既然是误会,就算啦。我忙拉白龙走。很无辜的样子,刚转到背人的旮旯,我再也忍不住了,指着白龙光笑说不出话,差点把肠子笑断喽。我俩正笑得开心,白龙忽然“妈呀”一声,扭头就跑。我愕然回头,见安萍俏立在我身后。掐着蛮腰,冷冷看着我。
好笑吗?她问。我说,不好笑。可怎么也忍不住笑。后来,她也扑哧笑了,不说倾国倾城吧,也让我心里“忽悠”一下。她说,你说吧,咋惩罚你?我说,不是白龙吗,和我有屁关系?她说,我不管,我就认定你了,谁让你平时不搭理我。我说,奶奶,好吧,我认了还不行吗,你说啥就是啥。她说,我要你给我唱歌,就唱给我一个人听。就这样,我被她讹进了酒店,也不知喝了多少酒。记得,我先唱的是我在班级联欢会上出过风头的两首歌,后来又唱了
好多蒙古族情歌,还唱了好多俄罗斯民歌。我唱歌的时候,她就托着下巴,水汪汪的大眼睛专注地望着我。记得再后来,我抓着她的小手说,咱俩有缘啊,满蒙一家亲,孝庄皇后就是我家乡人啊,还有你家住沈阳,离我们科尔沁多近啊。她笑吟吟地望着我,有些害羞,却没把手抽出来。我接着抒情,你看你叫安萍,调过来就是平安,而我叫宝音,福气的意思,蒙古族老人祝福晚辈,就说平安和福气呀。她一直抿着嘴笑,拉我出酒店,牵我的手走,大眼睛扑闪着,不时含情脉脉地瞥我一眼。我被她牵着走,脚步有些踉跄了,依然不依不饶地说着,你说,是不是有缘分,咱俩还有共同语言呢……
我要说,女人都是怪物。她们更多受情绪支配,基本不具备理性。她们的舌头可以覆雨翻云,把同一情景分化成截然相反的两种脉络。就说安萍吧,我俩结婚的头几年。她总是偎在我怀里,幸福地说,你知道吗,那天晚上你给我一个人唱歌,我好感动好感动啊。结婚后几年,她总是伤感地说,那天晚上你用歌声欺骗了我,我好后悔好后悔呀。再后来,我听不到她说了,她走了,跟一个南方的富商走了。临走前的晚上,她主动来找我,和我疯狂地缠绵,然后抱着我哭,一直哭到天亮。他妈的,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美丽的女人是大雁,迟早会随着季节飞远的。没有女人又有什么关系,我的生命里有酒就行了。
说到酒,还要说说巴根。好长时间,他低落得像一匹丧偶的狼,喝起酒来没边没沿没完没了。巴根好喝酒,但他要比我和白龙节制得多。他实际上是个自我控制力很强,也很有上进心的人。刚开学的时候,他写过一首诗:我,草原上空的鹰,就要在文学的云霞飞翔了;马头琴,我悦耳的生命,就要在诗歌的梦境流淌了。他就像一首歌里的小鸟,想要飞得更高更远。好笑的是,别看他一堂课没耽误过,可由于汉文底子薄,每学期都会被抓补考。我是临时抱佛脚,居然应付得游刃有余。白龙是有歪门邪道,他头一学期就把教学主任全家请到家乡,不仅让他们享受到贵宾级的招待,还尽情领略到了草原风采,几乎乐不思蜀。葛脬要被抓补考倒怪了。
其实我心里明镜似的,巴根如此反常,完全是因为安萍。从我俩出双入对开始,他足足一个月没和我说话,每到黄昏就独自跑到凉亭,就着北京二锅头狂拉马头琴。我早就听过他的传奇故事,曾经用琴声感化过不认犊的母牛,我终于相信他有这个本事了。好在安萍不是母牛,她甚至不知道琴声为谁而诉。巴根啊,我的好兄弟,想喝酒不还得先启开瓶盖儿吗,你要有白龙一半的厚脸皮就好了。我不是得便宜卖乖,我的确替他难受。爱情是需要表达的,即便不去拍屁股,也要让对方“明明白白你的心”啊。
有时候,我更欣赏白龙的性格。葛脬狗胆包天,好歹敢说敢做,活得其乐融融。他自然看不惯巴根的表现,要不是我拦着,早就把他的马头琴摔了。我心里更不好受,觉得有必要和巴根唠唠了,就让白龙把他找到一家小酒馆。喝来喝去就喝出气氛了。巴根搂着我的脖子,眼泪汪汪地一再祝福我,嗓门越来越高,震得我耳膜嗡嗡响。我也搂着他的脖子,软绵绵地敷衍着。白龙实在看不惯了。敲着桌子嚷嚷,是爷们儿吗,是爷们儿吗,是爷们儿就喝酒,谁再提女人谁就是葛脬。就在这时候,坐门口的三个秃子不干了,呼啦啦站了起来。为首的胖子把空酒瓶摔地上,摔得粉碎,指着我们骂道,真他妈腻味,还有完没完,要喝就闭嘴,不喝就滚蛋。白龙刚要蹦起来,被巴根一把按住了。他的酒像是突然醒了,从容地站起来,淡淡地说,你俩别动,这回看爷的。赤手空拳迎了上去。随后的情节太快了,让我和白龙目不暇接。等适应过来的时候,两个秃子已经趴在地上。而胖秃子被死死顶在墙上,喉咙被一只大手锁住了,圆脸憋得通红,像要马上渗出血来,眼瞅就要翻白眼了。我和白龙忙上去,硬把巴根的手掰开,拉着他就跑。
经过此役,我们仨和好如初,巴根也恢复了常态。有几次喝酒,我特意叫安萍来,他也没有丝毫的不自然。再往后,三结义变成四人帮,大家都随便了。我也就渐渐淡忘巴根曾经对安萍的一往情深了。
也是经过此役,白龙对巴根刮目相看,常常向我赞不绝口。而我一边附和着,一边琢磨着巴根的性情,心头隐隐不安……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白龙并非百万亲生。他的履历表上虽填写着山东沧州汉族,但骨子里还是草原蒙古族人。前些年,家乡要选拔一位副市长,条件之一就是必须是汉族,据说符合各项条件的只有白龙这个葛脬。官运来了,挡也挡不住。
百万是我家乡的名人。这个山东大汉不知什么缘故,孤身流落到草原上,最早在政府食堂做厨子,干不到两年就被好言好语劝退了。原因是。谁也不能说他烧的菜不好,稍有微词就拳脚相加。他练过武术,等闲几条大汉近不了身。我小时候非常崇拜他。那时候他在政府斜对过修自行车,垄断了整条主街,生意十分兴隆。我小时候就和白龙形影不离,想来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对他父亲的崇拜,甚至还有些仰仗的意味。
说说我吧。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是个自幼就沉湎于幻想而又不甘于平淡的人,总想往生活里撒把辣椒,却又缺乏承担后果的勇气。于是,我小小年纪就有了两副面孔。在家长和老师面前,我是个好学生乖孩子。事实上,顽童时代。几乎所有著名的恶作剧都是我策划,然后怂恿白龙他们干的。巴根一次酒后说我,爷看透你了,你葛脬最不地道,总拿别人当枪使。我笑,并不服气。过去那些军事指挥家,哪有亲自扛炸药包堵枪眼的?现在这些为官者,玩的不都是人吗?爷要是赶上抗日,不也领帮孩子逗鬼子玩了,哪轮到小兵张嘎出风头,说不定出息成将军了。可生不逢时,我儿时就闪烁的天才的光芒,注定埋没在孩子的把戏中,还要受到成人世界的责难。早熟(虽然我是多么讨厌这个字眼)的我,貌似快乐的天使,内心却孤独得很啊。九岁就读四年级,我给同桌的羊角辫儿写道,你是一朵美丽的莎日朗花。结果受到学校和家庭的双重迫害,爱情的萌芽就此夭折了。从此,我封闭心灵之窗,把自己扮得更加天真无邪。白天,我压抑的思绪像修剪过的草地,晚上却像长翅膀的云,飘驰得很高很远。我坚定地认为,我文学的想象力就是那时候开始培养的。
我还是要强调,我很有可能是文学天才。我十七岁就以处女作《哀号遥远的黑马》成名了。那一年,家乡请来一家著名文学刊物的编辑。举办一次限定名额的草原改稿会。当时我还没发表过作品,就连争取入场券的资格都没有。好在有亲属在文联工作,带孩子般带我参加了会议。结果出人意料,只有我斗胆呈送的处女作被慧眼看中,发表在这家重量级刊物上。我由此在内蒙文坛一炮打红。这之后,我虽然发表了大量作品,但至今无法超越起点,也再没被那家刊物青睐过,这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如今已成为心病。不是搞文学的不知道,那家刊物太有名了,全国的选刊和评论家都不错眼珠地盯着它,只要能在这家刊物发表三篇文章,马上在全国大红大紫。我起点如此之高,却离触手可及的光环越来越远了,能
不郁闷,能不借酒消愁吗。
那篇处女作就是白龙父子给予我的灵感。灵感的源头要追寻到我初一那年。家乡的第一家游泳馆开业了,就像喇叭裤横空出世一样,赶潮流的都是小流氓小痞子,不得不雇一帮更狠的角色把门验票。新鲜事物我都想体验,而白龙最喜欢凑热闹,可没人给我俩买票。痒痒了好长时间,我想出个主意,找来两张过期的月票,精心修改月份,几乎可以假乱真。然而,游了半个月,还是被识破了。那帮家伙轮流上手,给我俩一顿大耳光,随后押着我俩把场子里里外外清扫一遍,这才一脚踢出了门。孩子饿了找娘,孩子挨打找爹。当时的百万已不修车了,把摊子租给个瘸子,在家聚赌抽红。他说,等着。再出来的时候换了行头,肩披风衣,头顶礼帽,还戴了一副黑色墨镜,配之高大的身材,简直是周润发扮演的小马哥形象。来到游泳池门口,他左手掐腰站定,吼了一嗓子,要命的都给我滚出来。那帮家伙屁颠屁颠地跑出来,万哥长万哥短地道歉。百万不为所动,喝令他们站成一排,让我俩挨个扇嘴巴。我不敢上手,白龙却扇得起劲。那帮家伙没一个反抗的。我简直看呆了,百万在我脑海里屹立成一座山。
我长期侵犯过百万的肖像权。我那些最初带给我声名的匪类小说,主人公无一例外地高大硬朗,就像是百万的批量生产。尤其是我处女作中的匪首白狼,简直就是百万的化身。该匪纵横草原、神出鬼没,王爷、日本人重金悬赏要他的人头,却连他的影子都摸不着。白狼唯一的朋友是大牧主黑雕。很多年前,俩人酒后戏赌,白狼赢走黑雕的小儿子,起名白驹养大。后来,黑雕投靠了日本人,并杀害了白狼。白驹单枪匹马报仇。直到杀光黑雕全家,才明白了一切真相……
我当时并不知道白龙的身世,凭空想象居然和事实没太大出入。可见天才都拥有未卜先知的直觉。百万别看膀大腰圆、身强力壮,却要不了孩子,据说是练武练伤的。他牧区有个知心的酒友,三个儿子都不大,一次被他灌多了,答应把小儿子给他。那时候的草原人真是一诺千金,讲究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不像现在的人一屁三幌。白龙就这样成了百万的儿子。真是命啊。他两个哥哥至今撵着牛羊屁股,他屁股底下早就是小车了。前年特大雪灾,牧区成群的牛羊倒下了,他亲爸和两个哥哥也损失惨重。爷仨一起来找他,想多争取点赈灾款,被他三言两语就顶回去了。有个倒霉的小记者,把这事儿写到了日报上,把白市长夸成了一朵花。结果被白市长叫到办公室,骂了个狗血喷头。也难怪,他哪有那么正直高尚,他不过是为把他送给别人一事,一直对亲情耿耿于怀。
白龙真是有福之人,他更应该叫宝音。葛脬毕业回来的时候,百万已经组建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大公司,下属一个旅游区、三家宾馆、四家高档酒楼。最为关键的是,他开始做善事了,头顶也有不少光环了,和所有市领导都称兄道弟了。白龙就以火箭的速度上去了。葛脬就完全是另一副嘴脸了。他当城建局局长的时候,我找过他,想推销给他几十本我自费出的小说集。他热情得让我感动,请我吃饭,让一帮手下作陪,一口一个大作家地称呼我。几杯酒下肚,我更动感情了,讲起我俩的往事。我说,你们不知道吧,我和你们局长可是光屁股娃娃……这葛脬,这流氓,还拍过我老婆的屁股呢……白龙只是笑,劝我酒,其他人也纷纷劝酒,我很快就趴桌子上了。听安萍说,是白龙亲自开车送我回来的。葛脬也算够意思。可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到最后也没买我一本书呢?
我也不想明白了,疏远他就是了。我对着长生天发誓,我宝音可不是小心眼。让我来气的是,他连我一本书都不肯买,却肯花一万元买我们一个小学同学的狗屁画,现在还挂在城建局大会议室呢。你说我能不来气吗?我曾经愤愤地学给巴根听。巴根若有所思地说,朋友之间都是平等的,不能总以自己的意志为中心,要求朋友对你如何,应该多想想能为朋友做些什么。这句话好像很有内涵,我好不容易才记住了,想过后再好好品一品。可我的脑袋总是乱糟糟的,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反正我打定主意了,再不理白龙葛脬了。我也说到做到了。他爹百万心肌梗过世,他亲自打来电话,我也没赏面子,派安萍去了。我不但没去,心里还暗骂,好菜都让猪拱了、好逼都让狗操了,那么有钱的爹,说没就没了,几千万的资产都便宜葛脬了。还有就是巴根出事,我去医院看他,白龙也在,想和我搭话,我正眼都没瞅他。他只好讪讪地走了。我就是要他走,我见他就心烦,我更不想让他看我掉眼泪。
那一天,白龙刚走出门,我就抱着巴根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我替他揪心啊。那时候的巴根,事业蒸蒸日上、如火如荼,不仅在内蒙广有知名度,连蒙古、日本都有不少崇拜者。马头琴大师齐宝立高回乡探亲,还专门找他喝酒,切磋琴艺,对他倍加赞赏。真是天妒英才呀。他回老家参加婚礼,喝多了自己跑出来。大冬天睡在野外,等找到他的时候,已经冻僵了,虽然抢救了过来,吃饭的零件却冻坏了,两手各截去三指。巴根啊,我的好兄弟,你怎么能喝那么多酒啊,你忘了你是怎么劝我的了吗,没有了手指头,你拿什么拉马头琴,那可是你的生命呀,拉不了马头琴,你还有写诗的激情吗,没有了马头琴和诗歌,你还有生活的勇气吗……
巴根任凭我哭,既不劝我也不说话,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就像个大理石雕塑。只是在我要走的时候,他忽然喊住我,喃喃地说,新娘那个新娘,真的很像安萍……
你可能在街上见过我。
对了,我就是酒疯子宝音。就是那个蓬头垢面、抱着酒瓶指天骂地的宝音。就是那个把老婆打跑、被单位开除的宝音。就是那个敲遍报社所有同事家借钱买酒的宝音。就是那个成天晃荡在饭店附近只要见熟人就跟进去的宝音。
你不要看不起我,我可不是一般人啊。想当年,我才华横溢、意气风发、激情飞扬、妙笔生花,是公认的文学新星。不信你就来我家,我请你拜读我的小说。我可是出过集子啊,沿着墙角一直摞到房顶的都是。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定要虔诚,要毕恭毕敬,感动是必然的,眼泪是必须的,最后还要握紧我的手,说上一堆景仰的话。这就够了。不对呀,书不是没了吗,早卖给废品站换酒喝了。家呢?我还有家吗?房子不也早卖了吗?可我在哪儿安身呢?对了,是巴根,是好朋友巴根收留了我。哈哈,那小子真好笑,拉不了马头琴。改卖马头琴了,哼,残疾人应该上街要饭。不过他比我俩弟弟够意思。那俩混蛋老远见我,溜得比兔子还快。不就是经常去他们家掀饭桌吗,不就是一碰面就没收他们兜里的钱吗,有啥了不起。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我不是写不了小说了,是暂时不屑于写了。他们说我把脑袋喝坏了,那完全是扯淡,是嫉妒心理作怪。我脑袋好使着呢,把所有东西都看透了。我给你介绍一位哲人,就是垃圾箱旁边那个披烂麻袋、笑个不停的女人,她有洞穿人本质的本事。你看,她还在笑呢,直勾勾地盯着擦肩而过的一男一女笑呢。男的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脑子里却把女人剥光了。
女的俊俏优雅、楚楚动人,心里却在想,步行的肯定不是大款。你说她能不笑吗?连我也要笑的。我要笑就先笑文坛。他们扶植美女作家,却压制我这样的天才。美女总是占便宜。就说安萍吧,不是美女记者吗,早就当上主任了。要不是辞职去了南方,铁定是电视台的副台长了。人家腰板硬,靠上了一匹狼,一匹曾经拍过她屁股的狼。巴根骂我疑心病,拍着胸脯说他俩是清白的。我才不信呢。他俩要没一腿,为什么安萍总说我,你看看人家白龙,老百姓都夸他是活佛市长,你就不能活出个人样吗?还有后来,只要白市长出行,台里肯定要派安萍。白市长大搞城乡建设、积极招商引资、下田头访牧户、深夜视察街道等等镜头,不都是安萍拍摄的吗。难道电视台其他人都死光了?我可不上巴根的当。俗话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巴根办琴行的商品楼,不就是白龙施舍的吗。巴根没骨气,我有。我就是不写了,跪着求我也不写了。除非文坛风气好了,我再一鸣惊人。等扬名世界后,我也要学海明威自杀,留给世界无尽的遗憾。更要告诉世人,这个世界真的没什么好留恋的。不过,我一定要想出一个比用脚指头抠扳机更有想象力的方式。这有一定的难度,我有信心克服。我是谁?我不是天才宝音吗。
再见了,我的女哲人。哥哥要回去了。再不回去,巴根又该骂我了。巴根不是过去的巴根了,简直是头暴躁的驴,我如今可怕他啦。他还打过我呢。那时候,我只要喝酒就收拾安萍,先把手脚捆起来,再用皮带狠狠抽屁股。她不是不愿坐办公室,总跟着白龙跑吗,我就成全她,让她屁股总也沾不了凳子。打老婆很过瘾的,不信你也试试。我就不明白,我打自己老婆,关巴根屁事。有一天,他突然闯进我家,硬把我拖到楼下,当那么多报社同事的面,毫不留情地打。要不是安萍闻讯赶来,我就成一堆烂肉了。你肯定会以为,我从此就不敢打安萍了。哈哈,我也就老实两天,喝完酒照打不误。她怕巴根杀我,再不敢言声了。女人总是心太软。只要抓住这个弱点,怎么收拾她们都行。
我怎么又走错了?这不是我家老宅吗?怎么变成蒙古风酒店了?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我回自己家还不行吗?别骗我啦,那盘腿坐在炕头的不是我阿爸吗,正津津有味地喝酒呢。我认得他手里的酒杯,只要斟满酒,就会有一条龙浮出来。你看,我没说错吧,快让我进去,我要陪我阿爸喝酒。阿爸,您抻着点喝,给儿子剩两口啊。那不是我额吉吗,正在佛龛前祈祷呢。我堵上耳朵都知道她唠叨啥。无非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无所不能的佛爷,行行好吧。保佑我儿子宝音浪子回头,早日摆脱酒魔吧。我都听无数遍了。她在家里就老是这一套,领我去库伦旗、科右中旗、希拉木伦喇嘛庙,也是这一套,佛爷也早该听烦了。你听,还是吧。宝音就是我呀,我就是宝音啊。谁也别拦我,快让我进去,我要给我额吉磕头。我慈祥如阳光、和蔼似春风的额吉呀,我是您的眼珠、您的心肝宝音啊,他跪下来求您了,给您的心肝眼珠一点钱吧,让他买两杯酒解解渴吧。过去,每回这样哀求您,您最后不还是掉着眼泪满足他吗?这一回怎么了?您不要您的眼珠了吗?您抛弃您的心肝了吗?
哦,搞错啦,搞错啦,阿爸和额吉早被佛爷接走了。佛爷那儿有酒喝吗?佛爷平常也喝酒吗?他凭什么管世间喝酒的事儿?是谁在胡说八道,是谁在信口雌黄?我阿爸和额吉是寿终正寝,不是为我伤心死的,更不是被我气死的。说妄语会下拔舌地狱,你们都给我小心着。哈呀,巴根来啦,你来得正好。你给我评评理,你告诉他们,我阿爸和额吉不是我气死的。我要告他们诽谤。我要写状子,用文学语言写,写他个上万字,把法官感动掉泪喽。巴根,你不要拉我走,我不走,我阿爸和额吉不是我气死的……
巴根坐在我对面,沉思地看着我。
我说,巴根,我要喝酒。他马上站起身。很费力地给我倒了杯白开水。我一饮而尽,吧嗒吧嗒嘴说,好酒,我还要喝。我喝这么快,是想看他再倒一回酒。你没见过巴根吧,他两手合起来才有四根手指头,倒酒的样子可滑稽啦,我怎么也看不够。巴根继续给我表演。喝来喝去,我就醉了。我说,巴根,我要杀了白龙葛脬。就那么一想,一把锋利的尖刀从我意识里飞出来,飘落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把酒慢慢洒在血槽上,伏下身子轻轻吸光,满意地舔舔舌头,又对巴根说,你看到了吧,就是这把刀,要在葛脬的肚子上划个口子,再把手伸进去,一把把心掏出来。巴根沉沉地盯我一眼,有些唏嘘地笑道,你没那个胆,真的宝音,你没那个胆,哪回惹事不是你葛脬最先跑。我仰天冷笑三声,说道,巴根,你不要小瞧我,我不是以前的宝音了,我把啥都看透了,人的命比动物的更贱,只要把人都看成动物,就没什么不敢下手的了。我揉揉眼睛又说,巴根,你信吗,你如今在我眼里,就是一条心怀叵测的狗。真他娘的怪了,我就这么一说,巴根马上变成一条狗了,还朝我龇牙呢。他又给我倒了杯“酒”,说,喝吧,宝音,狗就狗吧,不过我还是要说,白龙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咱俩一直就没看透他,他是个干大事的人,他是个走自己路的人,他能走到今天不是偶然的,你我都比不了。我直勾勾盯着墙角,一个钱串子正跑得起劲,我忽然一个箭步上去,一脚就把它踩稀烂了。我可不想听巴根磨叨,关于白龙我早听腻了。满大街都是一样的腔调。说他如何有魄力有能力,说他如何高瞻远瞩。说他如何清正廉洁,说他如何关心老百姓,说得有鼻子有眼,都跟真事儿似的。就连小孩子跳皮筋,唱的也是白市长的一二三。这就能看出问题了。小孩子知道啥好赖,肯定有大人教唆。说不定就是巴根呢,他最会编唱词了。白龙常给他来电话,每回都是凌晨左右,喊他去家里喝酒。,要不是有啥密谋,为啥非要在夜里呢。看来呀,巴根早堕落成白龙的狗了。白龙可真有手腕,竟然懂得废物利用,把小孩子都发动起来了。怪不得刚当两年副市长,就把副字去了呢……
巴根把嘴闭上了,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哈哈,一定是我刚才凶狠的一踩,把他吓住了。哈哈,这下你服了吧,我宝音也是有血性的男儿。视生命如草芥。对,我接着吓唬他。我拿起那把尖刀,在脸上蹭蹭,凉丝丝的好舒服,然后撸起袖子,在胳膊上划一刀。让血慢慢渗出来,再用舌头去舔。巴根歪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不停地摸着胡子。我傲然一笑,说,看到了吧,有几个人敢给自己放血,你还认为我不敢杀白龙吗?巴根忽然笑了,眨眨眼睛说,好啦,宝音,我相信你,你现在就可以动手了,你想杀的人就在你身后呢。我霍然回头,果然是白龙葛脬,正嬉皮笑脸地朝我眨眼睛呢。
我杀我杀我杀,我跳起来扑上去,一刀刀捅他。哎呦哎呦哎呦,我死啦死啦死啦,白龙一边怪叫着,一边不容挣脱地抓紧我左胳膊。巴根抱住我右胳膊。俩人一起架起我,径直就往门外走。他们这是想干什么?我可不是沉默的羔羊。我大喊大叫,拼命挣扎,冷不丁就生出一股蛮力,虽然没摆脱巴根,却把白龙甩一边去了。我这才惊喜地发现,这葛脬可能吃错
药了,瘦得都快脱相了,就跟门外的电线杆似的。他龇牙咧嘴好半天,忽然吼一嗓子,还不进来帮忙,都看热闹呢。这下可坏了,冲进来好几个白大褂,一拥而上,抱胳膊的抱胳膊,搬腿的搬腿,把我横架在空中,直接抬了出去,又抬上了一辆面包车。
我贴着后门玻璃,朝巴根和白龙拼命喊。喊着喊着,他俩越来越远了,很快就从我视野里消失了……
巴根来接我的时候,我正盯着一只小虫子。
那是一只漂亮的小飞虫,我虽然叫不出名,却一眼就喜欢了。它扇动着斑斓的翅膀,在我耳边萦萦绕绕飞舞,似乎向我诉说着什么。希腊神话里,那个传递爱情的小天使,不也有一双美丽的翅膀吗。我不由又想起了安萍,情不白禁地抹起眼泪。我这一抹眼泪,离我最近的两个家伙就过来了,哼哈二将似的站到我两边,一个哈哈大笑,一个呜呜痛哭。我生气了,一人赏一记耳光,然后给撵走了。等我再坐下时,小天使却不见了。我遗憾地仰起头,却发现它就在我头顶,被一张蜘蛛网粘住了。我想解救它,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我想知道,它能否摆脱这张网,又飞回美丽的世界。它越是挣扎,就粘得越牢,最后连翅膀也粘死了。可它依然没有放弃,还在艰难地扑腾着。我眼眶湿润了,想了想,还是没解救它。我要看它能坚持多久,什么时候才最终放弃。网主花蜘蛛爬过来好几回,都被我远远扒拉开了。我蹲在网下面,痴痴地仰望着,耐心地等待着……
后来,我有些恍惚了,迷迷糊糊打了个盹。等醒过神儿再看,花蜘蛛已盘回到网上。正吃那只小飞虫呢。我勃然大怒,一掌把它打下来,又一脚踏死。这样一来,我就无事可做了。我托着腮帮,呆呆地想,我该做什么呢?想得头疼了,也没想出头绪。想啊想,想啊想,我忽然想起,额吉说过,如果看见蜘蛛,就是有客人要来了。除了巴根,还有谁能来看我呢?我下意识地回头,向紧闭的铁门望去,铁门正徐徐拉开,巴根扑入我眼帘……
巴根瘦了,眼眶也肿了,显得很憔悴。我俩走在大街上。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大街小巷什么时候宽敞了,高楼大厦什么时候密集了,城市什么时候漂亮了,商贸什么时候繁华了……哦,我明白了,是我一直醉里乾坤、壶中日月,而忽略了生活中的变化。真是一场可怕的梦啊。
巴根,你是好人,你真不会再送我进来吗?我第八次问巴根。巴根拍拍我肩膀说,真不会了,宝音,路是自己走的,你再要走回去,谁也帮不了你了。我转转眼珠,又说,那我就放心了,不过,巴根,你能对长生天起誓吗?巴根苦笑道,好的宝音,我对长生天起誓,再不送你进来了。我低头想了想,又说,那你能保证白龙吗,葛脬要是再害我呢?巴根突然走快了,走在我前头,边走边说,你放心,他永远不会送你进来了,接你出来也是他的主意。我一下子轻松了,脑袋好像也格外好使了,哈哈笑道,这葛脬,总算良心发现了,等见他我还是要骂的。巴根没接茬,沉默好久,忽然问我,宝音,你不恨白龙了是吗?我洒脱地一笑,说,不恨了,早就不恨了,我把啥事儿都看淡了,你知道吗,精神病远比正常人快乐,因为他们不用多想,你要是跟他们生活一段时间,也会把一切看淡的。巴根认真看我一眼,说,那好吧,难得你今天明白,我就给你说说白龙吧……
宝音,你看前面三层高的楼群,是不是漂亮?那是民政局盖的老年公寓,各种配套设施齐全,完全是一条龙服务。这项工程也是白龙倡导,责成民政局建设的。也就是启动这项工程的时候,白龙把百万留下的所有资产捐了出去,整整三千万啊。我也问过他,你这是图啥?他嬉皮笑脸地说,掠之于民,还之于民。咱不管他啥意图了,但我相信一点,他绝不是沽名钓誉为仕途铺路。你听过有花三千万买官的吗?白龙跟我喝酒时说过,他起初也没什么远大理想,就想做个好人、干点正事,可既然走到这一步了,就要干点大事,干点让老百姓滋润、让自己心里舒坦的大事。这些年他做到了。你还记得安萍的报告文学《活佛市长》吗?那是上面交代的宣传任务,并不是白龙的意愿。我认为当时就远远没有写够,不是安萍写不出来,而是让白龙自己删下去好多事儿,包括他以百万的名义捐出所有遗产。人怕出名猪怕壮,当官更怕出头啊。你不知道这些年,他顶着多大压力。他曾经醉骂,都他妈是浑蛋,自己不想当好官,也不让别人当好官。他累,身体累,心更累。他一累,就找人喝酒,有时候是我,有时候是贴心的手下。陪他喝酒也累,一是没有时间概念,二是要听他发牢骚。陪他工作更累,同样没有时间概念,而且一定要拼命。他拼命了几年,咱们这座塞外边城就飞跃了几年。这些年的变化,就是足不出户的人,也能通过电视看在眼里。哦,对了,你连家里的电视都砸了,这几年你就没有清醒的时候。不过,你今天很清醒,你一定要好好看看。因为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有白龙的足迹,都有白龙的心血和汗水。这座城市就是白龙的丰碑。白龙活在三百多万老百姓的心碑和口碑里……说到这里,巴根怅然泪下。
白龙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我心头掠过不祥的阴霾,眼里飘过他高大却单薄的身影。那是他留给我的最后印象。就是送我进去的那一天,打小就练武的他,竟然被我这个酒篓子甩出老远,结结实实磕在桌角上。巴根,你说话呀,葛脬到底怎么了?我的眼泪也下来了。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一点都不恨他,甚至还很想他。
白龙走了,被长生天接走了。他患了肝癌,医生说,和酒有直接关系。你知道的,他不像你我是天生酒量,他的酒量是后天练出来的,所以更容易伤身子。其实,他两年前就感觉不对劲了,可一直没顾得上检查,拖来拖去就拖成晚期了。昨天是他出殡的日子,何止是万人空巷啊,人活成这样、官做到这份也没什么遗憾了。宝音,你知道吗,白龙临走前最惦记的是你,他再三交代,让我把你接回来照顾。他还让我告诉你,安萍的事儿上他对不起你。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俩绝对是清白的。他说,他的确是有意和安萍走近的,官场很复杂也很龌龊,有时候也有必要给自己造点负面影响。但他更主要是为保护安萍,当时市里有个主要领导对她眈眈狼视,那是个卑鄙的家伙。他没有想到,你会那么在意,居然郁结成心病。他让我一定要替他给你道歉。宝音,我本想拖一段时间,等你病情再稳定一些,再告诉你白龙的死讯,还有他临终的交代。可是安萍不同意,她强烈主张,把你一接出来就告诉你一切。她说,你需要的是猛药,是当头棒喝……
安萍?安萍回来了吗?她在哪里?一股热流涌上头顶,我的摇头病又犯了,脑袋像被通上了电,不停地抖动起来。
她来了,又走了。她不想见你。临上飞机前,她让我转告你一句话。她说,她早就想明白了,其实你最清楚她和白龙的关系,你比任何人都相信他俩的清白,你实际上是不服气白龙、嫉妒白龙,而又在文学上无法突破。只好借酒耍疯。她还说,你是个非常自私的人。你爱的人只有你自己……
我猝然跌坐在地上,就像被一颗子弹击中了……
长生天啊,你掠走人的灵魂,是用鹰的翅膀,还是马的轻蹄?
灵魂能够预约吗?就像如约而至的雨。总是在多情的春季连绵,仿佛苍天写给大地的情书,洋洋洒洒地诉说着衷肠。
为什么飘落的是雨水,而不是醇香的美酒?
勾魂的酒香啊,是从云层里弥散的吗?被酒长年浸泡的灵魂啊,也是酒的精华呀。回来吧,回来吧,飘远的灵魂,草原才是你的家呀;回来吧,回来吧,寂寞的灵魂,草原才是酒的天堂呀……
酒啊,勾魂的酒啊,就让我用酒送送你吧
白龙啊,你个葛脬,为什么不等我,等我一醉方休啊……
我飘荡在雨中,时而仰天长嚎。时而顿足捶胸,就像醉酒时一样。雨鞭子不依不饶地抽打着街道,仿佛抽打在我的心头,抽打出两行嫣红的热泪。惟到断肠处,方知酒滋味。我是多么想喝酒,又是多么不想喝。我感觉自己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是美丽的天使,一半是狰狞的魔鬼。我感觉自己踩踏着弹簧,一会儿被弹到天堂,一会儿又沉陷地狱。我在两股力量的撕扯下痛苦挣扎着,跌跌撞撞地挣扎着……
哪里传来的诵经声,仿佛一阵清风扑面而来。
哦,原来我不知不觉走到喇嘛庙前了。多么熟悉的诵经声啊。我慈祥的额吉不知领我来过多少回了。是她老人家在冥冥中指引我吗?我泪如雨下。我想念额吉,想念阿爸,想念安萍,想念白龙,我好想念他们呀……
我半躺在泥水里,想啊想、哭啊哭,哭啊哭、想啊想。想到后来,我忽然想起清朝皇帝的一句话——养十万精兵防范蒙古人,不如给他们建十座寺庙。不知为什么,一想起这句话,我又想到了酒了,就更强烈地想喝酒了。
从天而降的甘露,灌进我舒张的嘴里,流入我蠕动的喉咙,被我的意识幻化成酒了。我就那么喝来喝去,很快就喝醉了。
在我的醉眼里,喇嘛庙摇晃着,似乎也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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