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之琳
自然界有淘汰的法则,人类社会也有,无可避免。然而也有些文学作品经得起这个无情的筛洗过程,只要人类还没有最终消灭,尽管时明时晦,出头一时,淹没一时,(不在创作方式的因循、模仿上,而在自由阅读的欣赏、启发上,)却没有过时的问题。它们可以为各时代所用,尽可以为读者随心所欲而加以品评,牵强也好,附会也好,褒也罢,贬也罢,就是抹不杀。文学是人为的产品,一经问世,偏就不受人为的控制。文学作品总有一部分就是这样的“怪物”。安德烈·纪德所著的《窄门》,尽管规格小一点,也属于这类奇书,富有可塑性而不点头的“顽石”。
《窄门》原书初版于一九○九年,正在纪德创办具有过辉煌历史的《新法兰西评论》这个文学刊物的一年,经过时间的考验,在法国以至西方文学史上,毁誉由人,总是站住了脚跟。我这本译稿,一九三七年夏天,开始在雁荡山的灵峰寺,结束在全面抗战爆发的后几天,在上海法租界(当时一边听远处炮声一边不时奔赴街头抢买报纸号外)。译本在抗战期间桂林的一家出版社出版过,从封面的庸俗设计到正文错乱排字,印得不堪入目;战后在一九四七年正式出版于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一转眼至今也已是四十年。多少变幻的风云过去了,如今严肃的读者,善于思考的有心人,读了这个重新修订的译本,按我的主观推测,总还是不能不有一些感受吧。
这是爱情小说,没有色情描写,也没有耸人听闻的噱头。但是其中的意义可以超出儿女情这一点表层。一九四六年,我到刚被“劫”收后的上海,为译本正式出版写序,随了介绍小说内容而发了一点含混其词的感慨。时过境迁,四十年后,现在随校改旧译本而继续并修订以前的感慨,我又觉得另有一些话要说。
时代不同,社会思潮不同,中西地域风习文化的传统与背景不同,一部特定时空里产生的艺术成品,尽可以跨越到另一个特定时空,发生作用。这部中篇小说我看也可以作为一个佐证。宗教观念(不是说迷信劣根)普遍薄弱,我认为并非中国悠久文化思想的缺点,相反,正是长处。正因为不是当局者迷,我们对书中展示或揭露的平凡而乖戾的情事,不仅比著者自己和西方一般读者更感震惊,也比著者及其创造的小说主角更易超脱,更可引以为鉴。
中国的一种古老传统值得我们自豪:远在西方基督教兴起以前,古代民歌集“诗三百”以“关睢”篇列首,后世的迂儒解释为歌颂后、王之德,虽属歪曲,倒也表现了一点与基督教的扭曲思想截然的对立。奇怪,上帝创造世界,创造亚当与夏娃,一旦发现他们知道了男女事,构成人类的“原罪”,就把他们逐出了伊甸园。虔诚的凡胎俗骨就以“赎罪”为毕生的最高理想!西方人将近二千年来竟以此为“文明”;这对于中国悠久的文化传统的主体说来,对于我们今日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者说来,却是咄咄怪事。小说女主角阿丽莎,本来是那么可爱的姑娘,却正按此求“德”,折磨自己也折磨与她相爱的故事叙述者芥龙(沿用旧译音,若用汉语拼音说来较近原音一点,应为芥若姆一Jièroùm对应原文Jér
纪德借这对青年男女的痛苦,不由他自主,从同情而变成揭发和控诉,用了多大气力。他在小说出版二十六年后,又出版了散文诗式的随感录《新的食粮》(中文有本序笔者译本一种,出版于桂林明日社,一九四三)。他在这本小书的开头部分,就一反阿丽莎所说“人不是为幸福而生的”,改说“人是为幸福而生的”,进而到最后部分宣扬求幸福不能剥夺别人的幸福,更由此而宣称信仰他实际上只是想当然的共产主义。
其实,这点进展早在出版《窄门》以前,在一八九七年出版的《尘世的食粮》里就露了苗头。纪德后来,即一九二七年,为这本散文诗式的随感集重版写序回忆说:“当我写这部书的时候:文学界有一股非常强烈的造作和封闭的气息;我觉得迫切需要使文学重新接触大地,赤着脚随便踩在地上。”这种号召影响过当时一批作家,摆脱巴黎沙龙生活,出去,甚至到异域,充实经验,后来各有文学成就。纪德自己从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二六年重去非洲,更深入到中部,目击了帝国主义殖民开拓的残酷现实,回来出版了《冈果纪行》和《乍得归来》,激扬了民族和社会的正义感,造成了有名的纪德“转向”的发端。到一九三二年,他更开始参加国际反法西斯运动。而在一九三六年发表《苏联回来》和次年发表《苏联回来补》招致“再转向”的非议以前,他以《新的食粮》反阿丽莎贬抑求幸福想法为开端而一度达到上旋弧线的最高点的轨迹,正为在先的小说《窄门》发挥了意义。
西方现代在灵肉冲突这一类问题上,早已随时代发展有了新的突破。只是这方面出现了另一个绝端,没有了理想(更无论解放全人类的理想),没有了信心,把男女交合变成了家常便饭以至连禽兽都不如,那又教我们怎样说呢?所谓资本主义的“异化”现象,也无可否认,波及了世界上许多自封或主观上认真要进行的社会主义建设的国家,不容忽视。结果,天下滔滔,真如基督教圣经所说,“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那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人欲横流,触目惊心。在我们国家今日开放、搞活的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中,也到处潜伏着更与封建残余思想相结合的陷阱,陋习猖狂,歪风时起,这也是一部分的现实。保持清醒,不迷恋死骨,不盲目崇洋而重温一下纪德在他这本小说里的进窄门悲剧,净化一番我们的感情以至思想,似乎倒又值得了。
四十年前,我在上海为这个译本写序,有见于当时当地的形势,发了以偏代全的感慨,说我们的世界是演不了悲剧、只能演惨剧的世界。我在一九四九年春从英国回到北平,目击祖国大陆即将全部解放,自己的感观当然也大有改变。谁想得到又经过十七年的曲折,来了“文化大革命”的浩劫,广大人民所受的元气挫折、心灵创伤,恢复不易,社会上旧的后遗症未尽,又加了新的并发症?我为大局的近景和远景庆幸之余,又感到与四十年前类似而不同性质的一点杞忧。我现在不免激赏纪德在这部小说里表现的认真精神,不限于爱情的范围或层次。不信神,不信鬼,不信天堂与地狱,我们也就不该有我们自己的道德、自己的理想吗?尽管本质上不同于西方资产阶级以至封建贵族阶级的“德行”观念之类,在好的方面,彼此还有一脉相通处、长远契合处,总还是说得过去吧?
当然,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矛盾对立体。纪德经常自道身上具有法国南部明朗气候和北部(诺曼底)阴沉气候所赋予两种各有短长的气质,互相抵触,互相斗争。《窄门》故事本身(和他一生的其它作品,包括有些方面和《窄门》好象作对位音的《新的食粮》)就和盘托出了冲突的真情。但是矛盾斗争是进程,是现实;矛盾统一才是目的,才是,理想,从一种角度看,可否这样说?
这本小书,修订了重新拿出来,希望给读者提供美学欣赏和艺术借鉴的同时,就马克思主义伦理学来说,也可以从正反面成为有益的读物。纪德在他最后一本正好出版在四十年前的创作小书《忒修斯》(题目是希腊传说中的英雄名,在法语里称忒瑟—Thésée)最后部分总结自己的创作思想,就说了一句“我最大的力量就是相信进步”。
(《窄门》修订本将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